謝永珍 牟濤
我國現行公司法于1993年制定,1999年、2004年修改個別條款,2005年全面修訂,2013年、2018年對公司資本制度等事項進行了重要修改。公司法對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與提升企業價值創造能力等產生了重大影響。當前,我國經濟已進入“由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的新階段,企業在貫徹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過程中,市場主體地位被進一步強化。既有公司法在治理模式選擇、公司權力配置、股權與資本制度、權利人保護、公司決策與監督制衡等方面的制度安排,與現行政策環境、市場化程度、信息技術以及社會責任要求等不相匹配。亟待決策部門革新思維,實施與治理情景相匹配的治理模式變革與公司制度的系統創新,以法律與制度賦能企業更強價值創造能力。
2019年底開始啟動第六次公司法修訂工作,2021年12月20日由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修訂草案”),將現行公司法13章218條修訂為15章260條,約新增和修改70個條目。與前五次相比,本次修訂在我國公司制度演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將對我國公司治理模式、公司權力配置、企業商事制度安排、利益相關方權益保護等產生重大影響。并進一步帶來章程修訂、治理結構安排、公司自治、社會責任強化、股權與資本制度以及設立與退出制度等方面的系統變革。以下將結合草案條文,從治理模式、股權與資本制度、黨組織參與治理、公司權力配置、社會責任、連帶責任鎖定以及公司設立與退出等方面詮釋修訂草案的七個重大變化。
治理模式是治理情景的函數,單層制治理模式以美國為代表,采用股東會、董事會兩會制,不設監事會,董事會下設專業委員會。公司治理的核心職能為監督。內部,通過獨立董事強化對執行董事與高管的制衡;外部,通過發育程度較高的產品市場、經理人市場以及資本市場等對股東、董事以及高管實施監督。雙層制治理模式主要以德國為代表,公司權力采用股東會、監事會以及董事會三會制模式。監事會擁有選舉與罷免董事的權力,董事會為執行機構。內部,監事會監督力量強大;外部,市場的作用機制則相對較弱。我國現行公司法規定了股東會、董事會和監事會三會共治的基本架構,但本質上不同于德國的雙層制。由于監事會的責權匹配度低以及監事會治理的保障能力弱等原因,導致監事會的監督有效性較差。部分上市公司股東會、董事會與監事會三會并存的權力配置,治理成本高,治理效果不佳。修訂草案對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以及國有獨資企業的權力配置給出包容性的選擇方案,并將董事會審計委員會作為監事會的替代機制,呈現了我國公司治理模式的顛覆式創新。修訂草案特別增加第64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可以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在董事會中設置由董事組成的審計委員會,負責對公司財務、會計進行監督,并行使公司章程規定的其他職權。在董事會中設審計委員會的有限責任公司,可以不設監事會或者監事。”針對股份有限公司與國有獨資公司,修訂草案125條與153條作出了與64條相似的規定。
修訂草案在引入單層制治理模式的同時,未取消監事會,相反,強化了監事會的履職保障。第77條明確“監事會是公司的監督機構,監事會成員為三人以上。”第81條新增“監事會可以要求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提交執行職務的報告,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應當如實向監事會提供有關情況和資料,不得妨礙監事會或者監事行使職權。”第211條規定“公司聘用、解聘承辦公司審計業務的會計師事務所,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股東會、董事會或者監事會決定。”與現行法律相比,監事會成員被規定為三人以上,特別增加關于監事會可以依法要求董事、高管提供執行職務的報告以及監事會在聘任、解聘外部會計師事務中的作用。因此,修訂草案沒有“放棄”監事會制度。本文認為,在目前資本控制權市場與經理人市場尚不充分、外部董事與非執行董事的激勵與約束機制尚不健全的治理情景下,雙層制將是多數公司業的選擇。
修訂草案的選擇性規定賦予公司以靈活決定內部治理結構的權力。未來部分公司只設置董事會而不設監事會,將形成我國單層制與雙層制共存的局面,突破我國既有雙層制的權力配置模式,是我國公司法律的重大創新。從形式上看可以降低治理成本,但本質上能否系統降低治理成本,提升公司價值創造能力,取決于董事會的審計委員會的有效性。修訂草案關于董事會審計委員會條款的相關規定,對其監督有效性尚存較大不確定性。尤其審計委員會成員的外部董事與非執行董事的不同說法,可能因概念不清而影響有效性;半數外部董事或者非執行董事組成的審計委員會,能否保障其具有充分的履職能力,也存在較大不確定性。不設監事會的董事會審計委員會若被執行董事控制,則極易出現監守自盜行為。
一方面,美國單層制的有效性依賴于充分競爭的產品市場、完善的經理人市場與獨立董事市場、強勢資本控制權市場以及相對完善的中介機構監督機制。我國上述市場要素中除了產品市場外,其他各類市場的發育程度均較低,會計師與審計師事務所則缺乏如美國的財務會計監督管理委員會的準官方機構的監督,大量上市公司的腐敗均與外部審計機構的合謀有關。
另一方面,在外部監督機制相對弱化的狀態下,確保審計委員會監督有效性的關鍵,是高度獨立并具充分履職能力以及激勵相容的外部董事制度安排。但在我國獨立董事存在獨立性悖論的前提下,其監督有效性將存有極大不確定性。審計委員會替代監事會的制度創新能否帶來降低治理成本與提升公司治理有效性的效果,將拭目以待。
為了適應資本市場的發展與激勵創業企業的發展,港交所2018年4月30日推出雙層股權結構制度的基礎上,上交所于2019年4月30日發布并于2020年1月修訂的《科創板股票上市規則》規定:對上市公司發展或者業務增長等做出重大貢獻,并且在公司上市前及上市后持續擔任公司董事或實際控制的持股主體,擁有特別表決權,每份特別表決權股份的表決權數量應相同,且不超過普通股份的表決權數量的10倍。在特別表決權實施兩年后,本次修訂草案從法律上明確了類別股權制度。草案第157條規定“公司可以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發行與普通股權利不同的類別股:(1)優先或劣后分配利潤或剩余財產的股份;(2)每一股的表決權數多于或者少于普通股的股份;(3)轉讓須經公司同意等轉讓受限的股份;(4)國務院規定的其他類別股。”類別股權增強了公司融資的靈活性,但同時增加了公司治理的復雜性。為了維護類別股權的權益與規范類別股東的治理行為,修訂草案第119條規定“股東出席股東會會議,所持每一股份有一表決權,類別股股東除外。公司持有的本公司股份沒有表決權。”第158條規定“發行類別股的公司,可能對類別股股東的權利造成損害的,除應當依照第119條的規定經股東會決議外,應當經出席類別股股東會的股東所持表決權三分之二以上通過。公司章程可以對需經類別股股東會決議的其他事項作出規定。”
草案第155條規定“公司的資本劃分為股份。公司的全部股份,根據公司章程的規定擇一采用面額股或無面額股。采用面額股的,每一股的金額相等。公司可以根據公司章程的規定將已發行的面額股全部轉換為無面額股或將無面額股全部轉換為面額股。采用無面額股的,應當將發行股份所得股的二分之一以上計入注冊資本。”無面額股票,在票面上不記載金額,只注明股份數量或比例,沒有票面價值,不受不得低于票面金額發行的限制,增強了發行與轉讓的靈活性,為激活資本市場活力提供了合法性保障。
現行公司法采用實收資本制,對出資人嚴格約束,有助于保護債權人利益,但資本靈活性差。授權資本制具有公司成立門檻低、資本籌集靈活性強、董事會自治空間大等優勢。目前英美日韓等通過公司法改革將公司資本制度轉向授權資本制,但由于外部治理環境的差異,日韓的授權資本制與英美相比,具有更為嚴格的限制(鄒海林、陳潔,2014)。應對全球企業資本制度的變革以及增強資本籌集的靈活性,修訂草案首次在股份有限公司引入授權資本制。第97條規定,公司章程或股東會可授權董事會發行應發股份數之外的部分,并對授權發行股份的期限和比例作出限制。授權資本制允許企業無需一次繳足全部資本即可成立,未繳的剩余資本金,則授權董事會根據需要隨時發行股份,不必由股東會批準。授權資本制允許實收資本與注冊資本不一致,不僅有助于企業的及時設立,并且增強了企業增減資本的靈活性。為了確保授權資本制的有效實施,英美建立了以董事會為中心的股東出資催繳機制,給予董事會更大的自治空間并且建立嚴格的制度約束。若股東出現出資瑕疵,董事會有義務要求瑕疵股東履行義務(白牧蓉、張嘉鑫,2021)。授權資本制下,董事會被賦予更多的自治權力,并要求董事會通過商業判斷作出股權融資的決策。為了確保董事會自治權力的有效發揮,公司章程需強化董事會責任、義務以及履職能力的條款。
回應中國人民銀行發布于2020年6月1日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洗錢法》,本次公司法修訂草案第104條明確規定“股份有限公司應當制作股東名冊并置備于公司,股份在依法設立的證券登記結算機構登記的除外。股東名冊應當記載下列事項:(1)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及住所;(2)各股東所認購的股份種類及股份;(3)發行紙面形式的股票編號;(4)各股東取得股份的日期。”第170條就股票轉讓中的股東實名作出了明確的規定,第51條股東知情權中特別增加了對股東名冊的查閱權。
為保證公司對重大事項的慎重決策,修訂草案明確規定公司選舉、解任董事和監事、修改公司章程、增加或者減少注冊資本的決議,以及公司合并、分立、解散或者變更公司形式等重大事項不得以臨時提案提出。修訂草案第118條明確了股東會會議召開的規范,并且明確指出:選舉、解任董事、監事不得以臨時提案提出,“修改公司章程、增加或者減少注冊資本的決議,以及公司合并、分立、解散或者變更公司形式的決議”也不得以臨時提案提出,并且須經出席會議的股東所持表決權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
為了降低繁雜的減資程序,增加虧損企業扭虧為盈的機會,并更有效地保護債權人利益,本次修訂草案借鑒了《德國股份法》關于普通減資、簡易減資、收回股票減資等不同類型減資程序的規定,新增221條“公司依照本法第210條第二款的規定彌補虧損后,仍有虧損的,可以進行簡易減資,但不得向股東進行分配,也不得免除股東繳納股款的義務。公司簡易減資后,在法定公積金累計額超過公司注冊資本前,不得分配利潤。”與現行法律相比,簡易減資僅需“在報紙上或者統一的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公告”,而無須“自股東會減少注冊資本決議之日起十日內通知債權人,并于三十日內在報紙上或者統一的企業信息公示系統公告”,大大提高了虧損企業減資的效率,并保護了債權人的權益。

為了維護權利人利益,懲治“老賴”股東,修訂草案第45條規定“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的,應當向已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承擔違約責任。”第46條“有限責任公司成立后,應當對股東的出資情況進行核查,發現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的,應當向該股東發出書面催繳書,催繳出資。公司依照前款規定催繳出資,可以載明繳納出資的寬限期;寬限期自公司發出出資催繳書之日起,不得少于六十日。寬限期屆滿,股東仍未繳納出資的,公司可以向該股東發出失權通知,通知應當以書面形式發出,自通知發出之日起,該股東喪失其未繳納出資的股權。依照前款規定喪失的股權,公司應當在六個月內依法轉讓,或者相應減少注冊資本并注銷該股權。”與現有法律相比,強化了對未繳納部分的權力約束,股東將失去未繳納出資部分的股權,保障了股東對已繳納部分的股權,六個月的寬展期有助于股東籌措繳納,一定程度上維持了股東的穩定。
修訂草案47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的……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設立時的股東有前款規定行為未采取必要措施,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第174條“為他人取得本公司股份提供財務資助,給公司造成損失的,負有責任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第207條規定“公司違反本法規定向股東分配利潤的……給公司造成損失的,股東及負有責任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第222條“違反本法規定減少注冊資本……給公司造成損失的,股東及負有責任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與現有法律相比,修訂草案大大增強了董事、監事以及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資本的責任約束。
修訂草案明確了股東大會和董事會決議無效、可撤銷、不成立的情形,有助于提升公司治理的有效性。第72條“公司股東會、董事會的決議內容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無效。”第73條“股東會、董事會會議的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公司章程的;未被通知參加股東會、董事會會議的股東、董事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股東會,在董事會決議作出之日起六十日內,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第74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股東會、董事會的決議不成立:(1)未召開股東會、董事會會議作出決議;(2)股東會、董事會會議未對決議事項進行表決;(3)出席會議的人數或者所持表決權數未達到本法或者公司章程規定的人數或者所持表決權數;(4)同意決議事項的人數或者所持表決權數未達到本法或者公司章程規定的人數或者所持表決權數。”第75條“股東會、董事會決議被人民法院宣告無效、撤銷或者確認不成立的,公司應當向公司登記機關申請撤銷根據該決議已辦理的變更登記。”法律條文的明確規定,將大大降低因相關事件紛爭而導致的治理風險。
堅持黨的領導,是國有企業的本質特征和獨特優勢,是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的根本要求。2016年10月11日習近平在全國國有企業黨的建設工作會議上第一次發表國企黨的建設的論述。隨后,《中國共產黨章程(2017年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2018年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2018年修訂)》等均明確了黨組織參與國有企業治理的法律地位。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文件當屬《國務院辦公廳關于進一步完善國有企業法人治理結構的指導意見》(2017年5月),強調要“明確黨組織在國有企業法人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將黨建工作總體要求納入國有企業章程,使黨組織成為企業法人治理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把加強黨的領導和完善公司治理統一起來”。針對我國上市公司黨委參與治理的研究表明,黨委參與治理在防止內部人控制(馬連福,王元芳等,2012)、抑制國有資產流失(陳仕華、盧昌崇,2014)、提高企業投資效率(程博、王菁等,2015)、樹立良好企業形象(程博、宣揚等,2017)、維護資本安全(林祥,2017)、抑制高管隱性腐敗(嚴若森、吏林山,2019)、改善公司效能(劉福廣等,2019)、提高董事會決策效率(柳學信等,2020)、降低國有企業腐敗風險(郝健、張明玉等,2021)、改善企業的ESG(柳學信,李胡揚等,2022)等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目前,黨組織參與治理已由交叉任職的個體嵌入迭代為黨建入章的組織嵌入。為了充分發揮黨組織參與治理的作用,修訂草案第17條明確“在公司中,根據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設立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開展黨的活動,公司應當為黨組織的活動提供必要條件”。第145條要求“國家出資公司中,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按照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發揮領導作用,研究討論公司重大經營管理事項,支持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高級管理人員依法行使職權”。
修訂草案強化了黨委參與治理的合法性,為將我國政黨參與治理的制度優勢轉化為治理效能提供了合法性保障。但針對黨組織的職能及其參與治理的機制尚缺少相關條款,可能影響黨組織參與治理的有效性。為了確保黨組織把方向、管大局、促落實的領導作用,在公司章程中需要明晰黨委會、董事會、監事會以及經理層的職責邊界與工作機制,實現黨組織與其他治理主體的有機嵌入,以發揮公司治理的協同效應,同時需特別注意重復決策可能導致的治理成本上升與決策效率降低的問題。另外,在董事會中心主義權力配置模式下,國有企業黨委書記兼任董事長的制度設計,尤其在不設置監事會的企業,可能導致嚴重的治理風險。因此,針對黨組織參與治理的更有效的權力配置是,以董事會為中心的決策機制以及以黨委與監事會融合的監督機制。
不同類型權力中心范式,本質上反映了公司權力配置對核心權力主體利益的關注,并對公司治理有效性產生根本影響。股東會中心主義本質上是將股東利益最大化作為公司治理的目標,而董事會中心主義則以公司整體利益為目標。股東出資是形成企業的基本條件,股東中心主義自然成為各國早期通用范式。然而,公司不僅僅是股東的,員工、債權人、供應商等利益相關方以不同方式對企業出資,并對企業價值創造做出貢獻,無疑,利益相關方有權參與治理。隨著所有權與經營權以及控制權的分離,成熟資本市場國家基本實現了由股東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的轉變,構建了以董事會為核心的治理結構。日本商法將董事會視為公司決策和業務執行的最高機關,股東大會中心轉向董事會中心,股東大會的決議事項僅以商法和公司章程規定的范圍為限(韓長印、吳澤勇,1999)。美國各州公司法已圍繞“董事會中心主義”進行了法律變革,為公眾公司董事會中心主義的商業實踐提供了合法化依據(劉晶,2021)。目前,全球公司權力配置呈現由股東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變遷的典型趨勢。現有中國企業呈現為典型的股東中心主義的權力配置模式。公司法以及由政府主導的證券市場成為塑造我國股東會中心主義的兩股重要力量(劉晶,2021)。當下全球ESG思潮的興起與發展、我國創新驅動高質量模式轉型、多層次資本市場以及企業所有權與控制權的逐漸分離,對股東中心主義提出了嚴峻挑戰。
修訂草案為實現股東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過渡提供了法律支持。
民法典第81條規定營利法人應當設執行機構。“執行機構行使召集權力機構會議,決定法人的經營計劃和投資方案,決定法人內部管理機構的設置,以及法人章程規定的其他職權。”為了適應民法典的要求,修訂草案新增第62條,明確“董事會是公司的執行機構,行使本法和公司章程規定屬于股東會職權之外的職權”。
第63條將董事會規模規定為三人以上,并明確職工人數三百人以上的有限責任公司,董事會成員中應當有公司職工代表以及其他有限責任公司董事會成員中可以有公司職工代表”(股份有限公司第124條同)的規定,意味著董事會不再僅僅是股東利益的代表,而是股東與職工利益代表的主體。草案149條關于國有獨資公司“董事會成員應當過半數為外部董事,并應當有公司職工代表”的規定,也呈現了國有獨資企業董事會成員的廣泛代表性,員工參與治理被進一步強化。
本次修訂法案刪除了原法律條文中的董事會職權的規定,意味著董事會被賦予充分的剩余權力。剩余權力作為公司權力配置中不確定的權力空間,在股東大會、董事會以及經理分別擁有的權限具有可變性。剩余權力歸屬作為一種兜底性的條款賦予權力機構以能動性、開放性和靈活性的權力,彰顯了權力所有者的核心地位(趙旭東,2021)。公司治理實踐中,剩余權力的邊界由公司章程予以限定。因此,公司法修訂后,公司制企業需要著手公司章程的修訂,以確保公司權力的合理配置。
針對廣為詬病的獨立董事制度,修訂草案第140條規定“上市公司設獨立董事。獨立董事不得在上市公司擔任除董事以外的其他職務,且不得與上市公司存在任何可能影響其獨立客觀判斷的關系”。修訂草案僅強調了獨立董事形式上的獨立性,但由于眾所周知的獨立董事的獨立性悖論,根本無法確保其監督的獨立性。同時,修訂草案無獨立董事參與治理的其他條款,股份有限公司與國有獨資公司的董事會構成中,只涉及外部董事與非執行董事,有限責任公司則未涉及。圍繞公司法的修訂,應該進行獨立董事制度的創新,設立獨立董事協會或者獨立董事監督管理委員會,建立上市公司與獨立董事的防火墻,以規避獨立董事提名與津貼的獨立性悖論,同時,上市公司還應該為獨立董事參與治理提供充分的信息支持。
修訂草案第97條“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可以授權董事會決定發行公司股份總數中設立時應發行股份數之外的部分,并可以對授權發行股份的期限和比例作出限制。”第164條“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授權董事會決定發行新股的,董事會決議應當經全體董事三分之二以上通過。”第174條針對員工持股財務資助的董事會特別決議規定“公司實施員工持股計劃……經股東會決議,或者董事會按照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的授權作出決議,公司可以為他人取得本公司或者其子公司的股份提供財務資助,但財務資助的累計總額不得超過已發行股本總額的百分之十。董事會作出決議應當經全體董事的三分之二以上通過。”第173條“公司不得收購本公司股份……但將股份用于員工持股計劃或者股權激勵……所必需的情形收購本公司股份的,可以按照公司章程或者股東會的授權經三分之二以上董事出席的董事會會議決議。”
職工董事與監事是人力資本參與企業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分配的一種制度安排。早期公司權力配置呈現為股東中心主義,如典型的英美模式,員工無權參與治理,公司治理以股東利益最大化為目標。但股東出資只是企業形成的基本條件,員工、債權人、顧客、供應商等利益相關方以不同方式出資,形成企業持續成長不可或缺的資源。其中,以異質性人力資本出資的員工,是企業價值創造的主體。離開了員工的參與,客戶價值、股東價值以及企業價值便成為無水之源。德國堪稱最重視員工參與治理的國家,早在1920年企業工會法中就明確了員工參與工廠(非公司層面)決策的權力。1922年企業憲法賦予工會至少委派兩名職工代表參與監事會,1952年企業憲法規定超過500人的有限責任公司的監事會成員中要三分之一的職工監督。1976年《共同決定法》明確規定員人數超過2000人的公司監事會中工人代表和股東代表各占一半。德國職工監事的量化規定,體現了規模不同的公司員工參與治理的差異。
我國早在1993年首次頒布的《公司法》中便規定了董事會以及監事會中的職工代表制度。現行公司法第44條、第51條、第108條以及117條均明確了職工董事與職工監事的參與治理。本次修訂草案第63條規定“職工人數三百人以上的有限責任公司,其董事會成員中應當有公司職工代表……董事會中的職工代表由公司職工通過職工代表大會、職工大會或者其他形式民主選舉產生”,第一次以法律形式明確了職工參與治理的量化規定。依據63條的規定,大多有限責任公司與股份有限公司,均需在董事會中設置職工代表。除了職工董事外,修訂草案第77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設監事會,監事會是公司的監督機構。監事會成員為三人以上。監事會應當包括股東代表和適當比例的公司職工代表,其中職工代表的比例不得低于三分之一。”第149條規定“國有獨資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中,應當過半數為外部董事,并應當有公司職工代表。”
為了約束上市公司控股股東濫用控制性地位以及董監高濫用權力侵害權利人利益的行為,民法典第178條規定“二人以上依法承擔連帶責任的,權利人有權請求部分或者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連帶責任人的責任份額根據各自責任大小確定;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責任。實際承擔責任超過自己責任份額的連帶責任人,有權向其他連帶責任人追償。連帶責任,由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公司法修訂草案依據民法典的相關規定,強化了股東與董監高的連帶責任追究制度,完善了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有限責任逃避債務的“揭開法人面紗”的公司制度。

修訂草案強化了公司設立、股東權利濫用、股權轉讓、公司分立、簡易注銷等方面的連帶責任。
·公司設立的連帶責任。修訂草案特別增加第39條與第47條,旨在強化公司設立的股東責任。第39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設立時的股東為設立公司從事的活動,其法律后果由公司承受。公司未成立的,其法律后果由公司設立時的股東承受;設立時的股東為二人以上的,享有連帶債權,承擔連帶債務。”第47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成立后,設立時的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的,應當由該股東補足其差額并加算銀行同期存款利息。給公司造成損失的,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設立時的其他股東承擔連帶責任。”
·股東權利濫用的連帶責任。第21條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公司股東利用其控制的兩個以上公司實施前款規定行為的,各公司應當對任何一個公司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股權轉讓的連帶責任。新增草案第89條規定“股東轉讓已認繳出資但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權的,由受讓人承擔繳納該出資的義務。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或者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的實際價額顯著低于所認繳的出資額,即轉讓股權的,受讓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存在上述情形的,在出資不足的范圍內與該股東承擔連帶責任。”
·股權轉讓的連帶責任。第219條規定“公司分立前的債務由分立后的公司承擔連帶責任。但是,公司在分立前與債權人就債務清償達成的書面協議另有約定的除外。”
·公司簡易注銷的連帶責任。第235條規定“公司在存續期間未產生債務,或者已清償全部債務,經全體股東承諾,可以通過簡易程序注銷登記……公司通過簡易程序注銷登記的,全體股東應當對注銷登記前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董監高連帶責任。作為整體性責任追究機制的連帶責任,形成了有機聯系的權利人保護的體系。修訂草案將控股股東利用其控制性地位或有限責任對債權人利益侵害的連帶責任擴展到董監高,不僅強化了董監高的忠實義務與責任約束,并且將連帶責任延伸到公司決策、監督與執行的主體,形成了股東、董事、監事、高管的整體責任體系,建立了權利侵害結果與動因的內在邏輯聯系,增強了權利人追回損失的確定性。若董監高違背忠實義務,與權利人利益侵害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則董監高需對權利人損失承擔連帶責任。
第190條“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執行職務,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給他人造成損害的,應當與公司承擔連帶責任。”第191條“公司的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利用其對公司的影響,指使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從事損害公司或者股東利益的行為,給公司或者股東造成損失的,與該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承擔連帶責任。”
增設國家出資公司的法律條文,涉及國家出資公司的界定、出資人權力、黨組織參與治理、內部治理結構以及內部控制機制等方面的條款。
·國家出資公司的界定。修訂草案第六章第143條規定“國家出資公司是指國家出資的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包括國家出資的有限責任公司、股份有限公司。”
·國家出資公司的出資主體。第144條規定“國家出資公司,由國務院或者地方人民政府分別代表本級人民政府依法履行出資人職責,享有出資人權益。國務院或者地方人民政府可以授權國有資產監督管理機構或者其他部門、機構代表本級人民政府對國家出資公司履行出資人職責。”
·國家出資公司的黨組織參與治理。第145條規定“國家出資公司中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按照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發揮領導作用,研究討論公司重大經營管理事項,支持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高級管理人員依法行使職權。
·國家出資公司的董事會設置及其運作。第149條規定“國有獨資公司設董事會,依照本法規定行使職權。國有獨資公司的董事會成員中,應當過半數為外部董事,并應當有公司職工代表……董事會成員中的職工代表由公司職工代表大會選舉產生。”
·明確國家出資公司不設監事會。第153條規定“國有獨資公司按照規定不設監事會或者監事,在董事會中設置由董事組成的審計委員會等專門委員會,審計委員會的成員應當過半數為外部董事。審計委員會負責對公司財務、會計進行監督,并行使公司章程規定的其他職權。以外部董事為主的審計委員會能否有效履行監督職能,尚存不確定性。
·國家出資公司的內部控制。第154條規定“國家出資公司應當依法建立健全內部監督管理和風險控制制度,加強內部合規管理。”
公司治理中信息技術應用的合法性。明確電子營業執照以及企業信息公示系統發布公告、采用電子通訊方式作出決議的法律效力。修訂草案第26條“公司營業執照應當載明公司的名稱、住所、注冊資本、經營范圍、法定代表人姓名等事項。公司登記機關可以按照規定發給電子營業執照。電子營業執照與紙質營業執照具有同等法律效力”。第34條“公司登記機關應當將公司登記事項、公司章程等信息通過統一的企業信息公示系統向社會公示”。特別增加第35條“公司應當按照規定通過企業信息系統公示的內容,包括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認繳和實繳的出資額、出資時間、出資方式、股權轉讓等;行政許可取得、變更、注銷等以及股份有限公司發起人認購的股份數等。”第76條“股東會、董事會召開會議和表決,可以按照公司章程的規定采用電子通訊方式”。信息技術的利用,將大大提高公司治理的效率,增強利益相關方的知情權,適應了數字化轉型的趨勢。
擴大出資的財產范圍,明確股權、債權可以作價出資。修訂草案第43條明確“股東可以用貨幣出資,也可以用實物、知識產權、土地使用權、股權、債權等可以用貨幣估價并可以依法轉讓的非貨幣財產作價出資;但是,法律、行政法規規定不得作為出資的財產除外。對作為出資的非貨幣財產應當評估作價,核實財產,不得高估或者低估作價。法律、行政法規對評估作價有規定的,從其規定”。與現行法律條文相比,“股權、債權”被視為可以出資的資產。
放寬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設立的限制。修訂草案第37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由一個以上五十個以下股東出資設立。一個自然人股東或者一個法人股東設立的有限責任公司為一人有限責任公司。刪除了現行公司法第58、59、60、61、62、63條的規定,并允許設立一人股份有限公司。修訂草案第93條“設立股份有限公司,應當有一人以上二百人以下為發起人,其中須有半數以上的發起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境內有住所。一個自然人或者一個法人以發起設立方式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為一人股份有限公司。”
·明確清算義務人。修訂草案第228條規定“董事為公司清算義務人,應當在解散事由出現之日起十五日內組成清算組進行清算。清算組由董事組成,但是公司章程另有規定或者股東會決議另選他人的除外。清算義務人未及時履行清算義務,給公司或者債權人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明確清算時限。第229條規定“逾期不成立清算組進行清算或者成立清算組后不清算的,利害關系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指定有關人員組成清算組進行清算。人民法院應當受理該申請,并及時組織清算組進行清算。”
·明確清算成員的義務與責任。第234條規定“清算組成員履行清算職責,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清算組成員怠于履行清算職責,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給債權人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明確簡易程序注銷。第235條規定“公司在存續期間未產生債務,或者已清償全部債務,經全體股東承諾,可以通過簡易程序注銷登記……簡易程序注銷登記應當通過統一的企業信息公示系統予以公告,公告期限不少于二十日。”
總之,第六次公司法修訂草案以民法典為依據,在1993年公司法的基礎上,歷經五次變革,形成基于中國情景的治理模式,并符合信息技術變革以及全球公司制度變化趨勢的法律條款,對于強化我國公司制企業黨組織的領導,規范股東、董事、監事以及高管行為,降低治理成本,提升公司治理有效性,促進公司制企業的高質量發展,將產生里程碑意義的影響。但修訂草案針對黨組織參與治理缺少職權界定、獨立董事制度缺少實質獨立性及其作用機制的條款、不設監事會的董事會審計委員會的構成與職責界定、未凸顯ESG與企業的關鍵利益相關方供應商以及缺少董事責任保險的條款,使得修訂草案尚未形成有機聯系的整體,將影響其實施的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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