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西周、秦漢,兩次“大一統”塑造了中國。這之間,就是《詩經》的年代。漢江,是壯闊的幕布。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廣》,出自《國風·周南》,詩三百中最引人遐想的幾首之一。“游女”是誰?又為何“不可求”?她所在的漢江,也就是詩中的“漢”,又是怎樣一條河流?
對于主要產生在北方的《詩經》,湖北已是我們可以去尋訪的最南的省份,卻不可或缺,代表了兩周文明一個重要的側面。漢江,沒有任何爭議地成為我們理解《詩經》時代湖北的河流線索。它發源于陜西,蜿蜒流過整個湖北,在武漢匯進長江共入大海。作為長江最大支流,古人將其與長江、淮河、黃河相提并論,合稱“江淮河漢”,于《詩經》中多次被描繪,更被賦予了獨特的浪漫色彩。
從武漢龜山上俯瞰漢江與長江交匯處,碧波的漢江與昏黃的長江之間“涇渭分明”,使人想起白居易原本形容晚霞與湖面相對照的詩句:“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在中國的江河體系里,漢江是一個相對獨特的存在,作為我國內陸唯一一條南北走向的天然大江,漢江堪稱古代中國航運價值最高的河流之一。水運時代,中國歷史上的南北交流主要通過兩橫兩縱的水運交通網絡實現。兩橫是長江與黃河,兩縱即漢江和大運河。從西漢到清代,先后有五次借助漢江把黃河、長江打通的工程嘗試,雖然因為秦嶺的阻隔,始終沒有成功,但頭枕秦巴山地,懷抱漢中、江漢平原的漢江,已經為南北文明的溝通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無數的貿易、戰爭由此發生。
“中國”何以形成?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零的著名論斷中,關鍵是“兩次大一統”:第一次是西周封建,夏商周三分歸一統;第二次是春秋戰國紛爭之后的秦漢大一統。而在周人的地理統一過程中,漢江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鄭威認為,漢江在兩周時期的重要意義在于,它的中上游地區和隨棗走廊共同成為周朝分封的諸侯國的主要區域。“在兩周時期,這一地區以丘陵崗地為主,水源也比較豐富,與今天的江漢平原腹地相比,干旱、洪澇等自然災害較少,氣候相對溫和,適宜早期居民的定居生活和農業生產。”
周人通過分封,將宗室親戚分封到這里,和各地的諸侯國一起,像藩籬屏障一般護衛著周天子,通過血緣紐帶實現地緣控制,進而實現了周人的家天下。所以《詩經》才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小雅·谷風之什·北山》)的說法。
從武漢向西沿漢江而上,很快來到襄陽,古時此地是重要的交通樞紐、兵家必爭之地,和同在湖北省境內、曾為楚國都城的荊州共同構成了“西周大十字”縱線(大同—太原—長治—洛陽—南陽—襄陽—荊州)的南端,確立了早期中國的地理框架。
地理之外,西周在文明史上另一關鍵意義在于文化性格的形成。每一時代的人均有其情感,但并非都能傳至后代并引發共鳴。三代之中,夏朝還未有文字證據發現,甚至存在與否都仍存爭議。商朝雖有甲骨文,但記載的占卜、物候提供的更多是“信息”,考古出土的青銅器和人殉等,總使今人有隔閡之感。真正讓我們從情感上開始接近的,還是西周,忠實記錄那一時代的《詩經》功不可沒,而其中情感最真摯的一些篇章就誕生在漢水流域。
《詩經》按各地歌謠、正聲雅樂和祭祀樂歌而分為風、雅、頌,其中以十五國風最引人關注,《國風》中開首二卷《周南》《召南》又以情詩出名,集中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對于這“二南”具體的產生時間和地點,2000余年來歷代學者提出了多種假說,一種主要的看法是它們誕生于周王朝的南部,很可能就在今日的江漢平原。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徐正英教授曾說,他在研讀《詩經》時一度最感困惑的一點是孔子對“二南”的重視。孔子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意思就是,作為一個人而不學習“二南”,就會像面對墻壁而立,寸步難行。
“二南”最為原始,感情最為奔放,按理說應被想要恢復禮樂的孔子舍棄,卻最被他重視,這是何故?
徐正英教授結合出土文獻做了研究,他認為無論采詩入樂的周公,還是編詩的孔子,都恰恰從“二南”樸素的情感中看到了人的情感與禮樂制度之間的緊密關系,因其中的情感均包含著一種克制,這是其升華為禮樂的基礎。
“正是因為‘二南’這些基層詩歌的內容多關乎婚戀家庭的言說和書寫,才為以倫理家庭為治國之基的西周所最看重。”
以《漢廣》為例,徐正英認為這首詩很可能寫的是貴族婚娶的詩歌,“游女”指出嫁之女,“游”當解作“行”,男主人公耐心等待所有禮數完成,所以對女主人公一時“不可求”,禮數之約正如寬闊“不可泳”的漢江。
關于“游女”的具體解釋,歷代還有不同說法,但大家對“二南”中情緒的復雜性有著共識。例如《關雎》,男主人公的情緒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誰又能否認其中飽含的情緒的節制呢?一些民族性格的底色,或許就在那時,在漢江邊上,開始孕育。
從房縣出發,向北約100公里即可到達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均縣鎮關門巖村,行政上屬于由十堰市代管的縣級市丹江口。繼續向前,忽然之間,景色豁然開朗,一池壯闊的湖水映入眼簾。
丹江口水庫——是亞洲最大的淡水人工湖。這座超大型水庫橫跨湖北、河南二省,設立在漢江和漢江支流丹江交匯處,此處已到漢江中上游位置,也已在湖北省的西北角了。就是因為水庫的二期蓄水工程,均縣鎮才在六年前成為空城。而這里,隱藏著兩周后期漢江流域文明活動的秘密。
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被殺,西周滅亡。周平王向東遷都至洛邑(今洛陽)后,歷史進入東周,周天子地位已形同虛設。東周又分為春秋和戰國兩個時期,諸侯國之間競相爭霸。至此,“西周大一統”已分崩離析。孔子有感于“禮崩樂壞”,其編《詩》,多少有想借此恢復西周盛世的理想。
考古的證據,可以向人們更生動地展現那是怎樣一個激蕩的時代。20世紀9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均縣鎮發掘出大量墓葬,顯示戰國時期秦、楚二國曾在均縣鎮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
激戰為何會發生在這里?
這里曾有一座大型城市——楚國的前沿軍事陣地均陵。到大約公元前3世紀,周代曾經的上百個諸侯國經過兼并只剩下七個主要國家,史稱“戰國七雄”。它們皆有統一中國之心,而具備此中實力的就包括漢江邊的楚和秦,漢江流域成為兩國爭奪的主戰場。
均陵之處極具戰略價值,入是秦巴山地,出是江漢平原,越漢江則是武當山,可謂天然的要塞,楚國的糧倉與都城均靠此城保衛。北泰山廟墓葬群的出現,就佐證了均陵的恢宏規模。城雖屢經易手,但歷代都頗為繁盛,隋朝起稱為均州,一直到中華民國改稱均縣。
1958年,為配合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的建設,均州古城被整體淹沒,現在位于水面三四十米以下。而在戰國時則是一座高出均陵城約40米的山岡,巍巍然守衛著城市。
山水間,歷史完成了驚人的轉換。
正如漢江的名字,“漢”是浩大之意,古人將宇宙也形容為“漢”,故而有“天漢”“云漢”之說,《詩經》中“倬彼云漢,昭回于天”(《大雅·云漢》),“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小雅·大東》),寫的就是天上的“漢”的壯麗。大約是東周時,這個“漢”字被用在了漢江之上。
(源自《詩經地理》)
責編: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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