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菁霞

2021年10月30日,由武漢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纂的《古音匯纂》在武漢大學和商務印書館聯合出版。這一在前人看來無法完成的項目,前后歷時22年,終于與讀者見面。首發式上,84歲的宗福邦先生看上去安詳,平和,淡淡的笑容中隱現著愉悅。揭幕儀式上,一旁79歲的安平秋先生扶著顫顫巍巍的宗福邦走近《古音匯纂》造型書塔,弟子于亭也趨前攙扶。從1985年領銜主編《故訓匯纂》和《古音匯纂》,35年間,編纂團隊中一撥又一撥成員眼看著他從中年到老年,青絲變成華發。
1955年,19歲的宗福邦從家鄉廣州考進武漢大學中文系,1959年畢業后留校。原本喜歡文學的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大學畢業能夠分到一家文藝刊物去當編輯,或是當個記者。“我真的沒想到會留校當教師,更沒想到會當漢語教師。”宗福邦的普通話很差,平時課堂討論,他一般不敢發言,但老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一次討論的時候,因為前面的人都談得差不多了,宗福邦站起來說“我保(廣州方言中“補”“?!蓖簦┏湟稽c”,話音剛落,整個教室哄堂大笑,他臉紅得再也不敢往下說了。報考大學時,一心想闖世界的宗福邦未報考家鄉的中山大學,初到武大,美麗的校園讓他特別興奮。宗福邦在家鄉時不會說普通話,也聽不懂普通話,班上同學中也沒有廣州老鄉,剛進武大那會兒,感覺自己“簡直像到了國外一樣”。他常常在吃過晚飯后,看著太陽在珞珈山對面的洪山慢慢西沉,那個時候他的心里無限惆悵。
當年,系主任告訴他留校的消息,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唯恐自己無法勝任漢語教師的工作?!奥狘h的話,服從組織分配。”1960年2月,宗福邦被武大安排到北京,參加語言研究所和文改會合辦的音韻學講習班,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大中小學的老師一起學習普通話。就這樣從音標和發音一點點學起,宗福邦從此開始了他的漢語教師生涯,也為他日后從事漢語研究,編纂詞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一個人的一生會經歷很多事情,但有時候“一件事就改變了你一生的道路”。這既是宗福邦對人生的感嘆,也是他對自己青年時期的總結。
文革的頭幾年,學校停止招生,教師們無課可上,科研工作更是停滯不前。宗福邦說他一生最好的年華,十年用來當農民做豬倌,剩下的,都奉獻給了大型集體項目。1975年,他參加編寫《漢語大字典》,擔任編委和武大編寫組組長。此項任務源于同年于廣州召開的新中國辭書史上著名的“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劃座談會”。《漢語大字典》是這次會議上規劃編寫出版的160種中外語文詞典的其中一本?!斑@也是我人生道路的一個轉折”。或許,很多人不愿意做編字典這種寂寞平淡的工作,宗福邦卻很高興,他想把“文革”十年中浪費的學術生命追補回來,能投入到《漢語大字典》這樣代表國家尖端水平的編寫工作,他把這看成是自己學術上的一次重大機遇。
被譽為“當今世界上規模最大、收集漢字單字最多、釋義最全的一部漢語字典”的《漢語大字典》,其首版由四川、湖北兩省300多名專家、學者和教師經過10年努力編纂完成,于1990年出齊。曾榮獲國家圖書獎和全國普通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一等獎。
至于為什么要編纂《故訓匯纂》,那還得從1983年說起。當時國家撥亂反正,發展學術,國務院成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教育部成立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宗福邦于同年成為古委會委員,并受命籌建武大古籍所,出任所長。按照古委會當時的規定,每個研究所必須要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研究特色,拿出有分量的成果。武大古籍所隊伍,基本上是武大《漢語大字典》編寫組原班人馬。這是古籍所的骨干力量,也是這支隊伍的特色。另外,武大中文系是章黃學派的重鎮,宗福邦的師輩中有好幾位是黃侃(季剛)先生的弟子。武大古籍所自成立起,就與章黃學派有著深厚的學術淵源。根據這兩大特點,宗福邦將整理研究傳統語言學典籍作為武大研究所的專業發展方向。
當年,黃季剛先生在肯定阮元主編的《經籍籑詁》的價值的同時,曾指出這部訓詁學著作在編纂體例和資料收錄方面的不足,建議后人校補《經籍籑詁》,同時指出應編一部《經籍纂音》?!督浖M詁》搜集唐代以前的古籍正文和注解中的訓詁資料,內容豐富,這給他們早年編寫《漢語大字典》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熬幾值湟⒘x項。這些義項就是利用這些古書里注釋家們對它們所做的注釋。這些注釋恰恰是我們所需要的。”其實,不單單是《漢語大字典》參照《經籍籑詁》,宗福邦在編寫《漢語大字典》過程中參照海內外同類著作時發現,中國臺灣的《中文大辭典》,日本的《大漢和辭典》,也都大量引用《經籍籑詁》中的資料。“我們感覺到《經籍籑詁》非常有價值,對學術研究非常有用,但是《經籍籑詁》沒有收錄唐以后的字義訓釋資料。我們體會到季剛先生為什么提出要校補《經籍籑詁》。再結合自己的實踐,我們深深感覺到,今天的漢語言學研究領域還有一塊很大的空白?!?/p>
這就是編纂《故訓匯纂》的由來。武大古籍所根據黃季剛先生的學術構想,將先秦至晚清兩千多年里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有關字義訓釋資料,進行系統完備的收錄,編成《故訓匯纂》。其篇幅是《經籍籑詁》的三四倍。而時間上,也比宗福邦原計劃的十年超出了八年?!斑@本書將要完工的時候,我們也考慮古籍所往后的發展。該如何選擇?我們決定完成季剛先生的另一個構想,他不是說要編《經籍籑音》嗎?那是搜集語音資料的,所以那個時候就決定編《古音匯纂》,把古人給我們留下來的極其豐厚的讀音資料這筆遺產和字義資料遺產一樣的編出來,把這一塊空缺補足了?!?/p>
簡言之,《故訓匯纂》是歷代漢字字義訓釋資料的總匯,勾勒了兩千多年來漢字字義發展演變的脈絡;《古音匯纂》則是歷代漢字音讀資料的總匯,努力探尋漢字字音發展演變的軌跡?!豆视枀R纂》在時間上接續《經籍籑詁》,且對唐以前的字義資料進行補充豐富,至少在體例上有章(《經籍籑詁》)可循,而《古音匯纂》則完全是新的開拓。“《古音匯纂》碰到的問題要多得多,因為沒有參照,完全靠自己探索,探索里邊總會有點小的彎路,發現有問題就大家討論,提出新的構想,再逐步完善?!弊诟0钫f。
2020年11月3日,在商務印書館年度十大好書評選中,《古音匯籑》高票當選,榮列其中。
巨大的成果背后,往往是團隊的精誠合作與偉大奉獻。
在古籍所團隊中漸漸成長的于亭,目睹了導師“萃其全力,直至心力交瘁,年華老去”的過程。和宗福邦一起籌劃和主持《古音匯纂》時,于亭還是武大一名年輕的講師,十多年來,宗福邦一直諄諄告誡他,項目主持人必須要有奉獻犧牲精神,一定要吃苦比別人多,做的比別人多。而宗福邦自己也確實在項目工作中自始至終親力親為。2005年,宗福邦健康狀況急轉直下,頸柱高位第一節處骨質畸變造成神經壓迫,幾近癱瘓。最后,他下定決心去廣州動頸椎高位手術,風險巨大,行前,他帶上一大摞《古音匯纂》的稿子,計劃在手術前后看稿。雖然最后手術順利,但是他的身體控制再也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尤其是手抖日益嚴重,寫字對他成了件艱難痛苦的事情。這期間,他一直堅持帶博士,審讀論文,經他看過的《古音匯纂》初編稿和初審稿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哆哆嗦嗦、凌亂不堪的字跡。
“上個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的七八年,是我們最艱難的時期?!背霭嫖锏氖袌銮闆r不太好,商務調整計劃,提出壓縮《故訓匯纂》的篇幅,將原計劃的八百萬字減至四百萬字。聽到這個消息,身為主編的宗福邦一個多月里都睡不著覺,頭發白了不少?!盀槭裁此恢??如果我不減到四百萬字,他們就不肯出;如果減到四百萬,這本書就毫無價值。因為四百萬字跟《經籍籑詁》篇幅差不多,這就意味著必定要刪去《經籍籑詁》很多有價值的資料,而我們新增的資料,也只能部分收錄。這樣的一本書,可以說真的是四不像,出版了又有什么價值呢?”最后,幾經思忖的宗福邦決定跑一趟北京,親自找商務的領導商談?!吧虅盏念I導聽進去了。他說了一句:就按你們的計劃來,不改。這一點我非常感謝”。
早期編寫《故訓匯纂》的時候,客觀條件特別艱苦。于亭回憶那時候“不僅要甘于清苦和寂寞,坐遙遙無期的冷板凳,而且往往與個人名利背道而馳,參與的每個人,事業發展和生活都受到一定的影響,時間長了,人心難免渙散懈怠,時有怨言”。宗福邦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團隊成員的職稱評定和工資收入問題得不到妥善解決。
“當時評職稱都是要講個人有多少成果,還必須要在權威刊物發多少文章,而我們這些人都把主要精力用在集體項目上了。”面對這樣的情況,宗福邦壓力巨大。作為主編,你不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怎么能夠保證你底下的人能夠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無奈之下,他找到校領導,最終使問題得到了比較好的解決,隊伍漸漸恢復穩定。2003年《故訓匯纂》出版,獲得學術界一致好評,被譽為“百年學術精品”。武大也將這本書作為學校的代表性成果,凡有外賓來訪或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時,都作為禮物贈送來賓?!暗悄嵌温纷哌^來,我們也付出了代價。我好幾個同輩朋友到退休時只評上了‘提退教授’,還有幾個連提退教授都沒當上,副教授時就退休了。到今天我一直都感到有愧,我總感到沒有盡到我的責任,應該解決的問題沒解決好,對不起大家?!?/p>
“他一生從事音韻學術,紹繼章黃學派的學術脈絡,也繼承清儒實事求是、樸實無華的考據學風,敦茲實學,謝彼虛談。他年青時代,以《關于廣州話陰平調的分化問題》和二十年后《論入聲的性質》,奠定了在漢語入聲性質研究方面的重要學術地位。但按照他的說法,他一生最好的年華,十年用來當農民做豬倌了,剩下的,都奉獻給了大型集體項目,自己的研究興趣和研究話題,要么不能做,要么只能讓路,一放再放?!笨偨Y導師一生學行,于亭認為宗福邦身上最突出的特點是“奉獻”。
“白首丹鉛,自具光華。”弟子于亭概括宗福邦的這句話,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責編:何建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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