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伯
從藝40年,在各位師長同儕的關懷幫助下,通過不斷努力,我獲獎頗豐。每一份獎勵都是對我藝術之路階段性成果的一次肯定,也會為我接下來的前進注入強大動力。但上海市婦聯頒授的2021年度“海上最美家庭”稱號,對我來說更有特別的意義。如果說之前的各種獎項是對我個人的鼓勵,那“海上最美家庭”則是對我們全家的褒獎,是我們這個以藝術為紐帶的溫馨甜蜜的曲藝之家的共同榮譽。
家是一個人心靈最溫暖的港灣,也是一個人奮發圖強的起點。父母是兒女最初的老師,我認為也是最好的老師。我出生在一個曲藝之家,父親吳君玉是蘇州評話演員,母親徐檬丹是曲藝作者,弦索叮咚和醒木聲聲是我童年和少年生活的背景音。耳濡目染之下我難免好奇,“父親在講些什么故事?母親又在伏案寫作什么?那五根弦真是奇妙,竟然能發出那么悅耳的聲音!”興趣使然,我也練過琵琶,開始學評話,但要論系統學習,將來成為一個專業的演員,當時可能還沒什么成熟的念頭。年少愛玩,我當時就是覺得,彈唱說表蠻有意思,而且還能經常露露臉。讀初一那年,在父親的老師、評話名家顧宏伯先生的鼓勵下,我考取了上海新長征評彈團,成為了該團重建后的第一批學員,當時頗為意氣風發,覺得在“家學”加持之下,蘇州評彈的藝術之路必然一路暢通。但很快地,一些問題就讓我明白了什么叫“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從蘇州評彈學校畢業后,我正式登上書臺開始演出。評書評話從業者和愛好者都知道,蘇州評話表演以長篇為主,現場表演的話,一個回目說上兩個小時也不稀奇。有時候一天還不止一場表演,久而久之,我的嗓子出現了問題,最嚴重的時候,我基本喪失了表演的能力。可以想見,這對一個剛剛出道的青年演員來說是多大的打擊。
我不想讓父母擔心,在他們面前總是盡量保持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母親的感情總是細膩的,她從我偶爾的發怔中看出了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說,一如往常,以至于我甚至有了點小小的懷疑,“母親似乎對我能不能堅持走蘇州評話這條道路不太在意啊?”
沒辦法,孩子總是渴望父母的肯定的,不論什么年齡都一樣。
有一天,母親回家后對我說:“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好老師。”當時我有點懵,還有點小小的逆反心理,“母親覺得評話‘此路不通’,準備讓我再學學別的?她怎么能這么輕易讓我放棄呢!”而見到著名聲樂教授薛天航先生時,我的那點小小的心思頓時煙消云散。
原來,母親與上海市曲協的李慶福老師聊過我的發聲問題,李老師轉而推介了他的好友薛天航先生,并請他幫忙鍛煉我的發聲技巧。薛先生觀察了我的情況之后,發現我的主要問題是喉嚨肌肉群過緊而且沒有全部打開,氣息不能全部沖擊聲帶,所以就教了我一個對癥下藥的“咽音發生法”,要旨是開口開喉,讓氣息沖擊聲帶。但這個方法實踐起來非常痛苦,他每天都要使用工具用力抵壓我的喉嚨,還讓我用力開合嘴巴近百次,目的就是讓我嗓子周圍的肌肉群“活”起來。這個“療程”18天,每天上下午都要來一次。可以想象,喉嚨有異物時吞咽不自然還痛苦,不時就想干嘔,但還要用力開合嘴巴。即使現在想來,我的喉嚨還會隱隱抽搐。每當我忍受不了想要放棄的時候,母親總會出現在我身邊,撫慰我,為我加油,“堅持一下,這個問題解決了,你一輩子有益”,正是她的這句話讓我挺過了這難熬的18天,最終真的獲益一輩子。如果沒有母親的關懷,可能我現在早就無法在書臺上立足,更遑論什么聲譽和獎項,是母親的關懷讓我闖過了藝術路上的第一關。
如果說母親是溫柔的港灣,那么父親則是沉默的天空。或許仰望天空時只能看到一片蔚藍,但只要我還在前進,天空總會出現頭頂上。不論是陽光雨露,還是風霜雪霰,天空總會給我想要的東西,或者讓我經歷必要的磨練。我從蘇州評彈學校畢業之后,想當然地就要回到父親身邊學習《水滸》,子承父業。而父親卻沒有這樣做,而是讓我拜了他的恩師顧宏伯先生為師學習《包公》。這樣,父子成了師兄弟,成了評彈界至今還在流傳的一個不大不小的話題。《夏洛特煩惱》中的經典臺詞,“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爸,咱倆各論各的”,被我們爺倆提前實現了——對我父親來說,可不就是“我管你叫師弟,你管我叫爸爸”么!
這當然只是一句戲言。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他是希望我跟著顧先生打牢基本功,“根基不牢,地動山搖”,父親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也逐漸成了我恪守的信條。正是當年顧先生全方位的指導和嚴格規范的訓練,讓我說表角色有章可循,身段手面有法可依,習慣成自然后,登臺表演時,舉手投足自有法度,更能在此基礎上時時“福至心靈”,根據內容的不同靈活調整手、眼、身、步,消除斧鑿痕跡,讓表演整體日趨圓融。
在督導我打牢基本功的同時,顧先生更是將自己所精擅的《包公》傾囊相授,3年之后,《貍貓換太子》和《三探鄭州》兩段書成了我當時的看家本事,我以之跑碼頭,漸漸有了些名聲。可是有一天,顧先生突然和我說:“我想讓你回到你父親身邊去,再去學兩段《水滸》。”當時我有些不解,“是不是師父嫌我不成器啊?”顧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這是我和你父親,就是你‘師兄’當年的一個約定,我說的《包公》是袍帶書,你父親說的《水滸》是短打書,風格不同。你要趁著年輕,多學習多鍛煉,學習不同書目的不同風格,要像海綿一樣不斷地吸收養分滋養自己。”
就這樣,我又回到了父親身邊,邊演邊學,并陸續學會了《武松》《鬧江州》《大名府》這3段和《貍貓換太子》《三探鄭州》大不相同的書目。父親律我嚴,律己更嚴。有一年在我的暑假期間,父親正在重新整理他的現代書目代表作《橋隆飆》,除了抽空給我排書,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寫作。父親習慣于晚上寫書,我們南方人叫“磨夜工”,在我回家后的十多天里,他幾乎天天如此,更不知之前已經熬了多久。七八月份的天氣很熱,母親心疼他,就時不時地讓他早點休息,父親卻總是“口是心非”。
我們家住在底樓,臨著一個蠻大的花園,有一天我半夜醒來,朦朦朧朧地看見屋檐下的花草中,父親光著膀子伏案寫書。他一手執筆一手拿蒲扇,一邊腳下點著一盤青煙裊裊的蚊香,一條破舊的毛巾和有大半盆水的塑料臉盆則放在另一邊。這是他為防止給蚊子“加餐”和自己犯困所做的兩手準備。不經意間一撇頭,父親見我睡眼蒙眬地走近,就放下筆站起來,笑著對我說:“快了,再苦兩天我就完工了。”當時我挺不理解,他年紀也不小了,干嘛還要吃這頓苦。“年紀再大,只要還要表演,就得吃苦。臺下多吃點苦,等上臺了就不苦了,因為觀眾要從你的表演中得到輕松歡樂,而不是叫苦連天。”雖然父親已經離開我多年了,但是他的這句話一直刻在我心里,也許,這就是另一種的“含著眼淚的微笑”吧。
1996年3月,我從工作了十多年的新長征評彈團調入了心儀已久的上海評彈團。新團隊不僅意味著新起點,還有新考驗。如何打造自己的風格,成了我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作為一名蘇州評話演員,我必須有自己的一份心氣和追求。不能在顧先生和父親的翼護下,兜兜轉轉出不來。父親對此甚為贊許,并給出了“換書”的建議。“換一部長篇,按照你的想法來說,走出‘模具’,塑造自己。”他托請蘇州評話名家沈守梅先生允準,讓我隨侍學習長篇評話《宏碧緣》。又多一技傍身,我很高興,認為父親也會為我高興,畢竟此事是他一手促成。但稍后我發現,父親看到我的進步,在高興之余,似乎也有些悵然。他精擅《水滸》,潛意識里也有子承父業,讓我也說好說活《水滸》的念頭。察覺到父親的念頭后,我多了些不知何所來的忐忑,“這樣是不是違背了父親的心愿?”他只是笑,“小鷹長大了,總是要飛的,所以羽毛得厚實。你的藝術‘羽毛’越厚實,飛得也就越高。當父親的,還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兒子振翅高飛更開心的呢?”
這不是皮相與骨肉的相似,而是血脈與精神的傳承。學說《宏碧緣》之后,我真正地開始了自我革新的道路,培養自己的風格,按照自己的理解說書。觀眾的評價很不錯,《宏碧緣》成了我的看家書之一,先后被上海電視臺和蘇州電視臺錄制并多次播出。近些年來,我開始學習創作,邊說書邊寫書,以文礪口,以口富文,沿著自己標定的道路,取得了一些成績。自編自演的短篇評話《夜走狼山》獲得了第三屆中國曲藝牡丹獎文學獎,為揚州曲藝研究所創作的中篇評話《玉山子傳奇》獲得了第十屆牡丹獎節目獎。每逢獲獎,我總是忍不住想,“也許飛得再高些,我就能離天堂里的父親更近些”。
現在有人打趣,說我搞起了創作,看來更多地遺傳了母親的優秀基因。而我倒是覺得,在曲藝界,創作表演的界限不應該分得那么清楚。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認為,“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猶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鑄”,作為“甄者”“冶者”的父親母親,讓我“從”的,其實是一種榜樣的力量。而他們基因的傳承問題,我有時候也不著邊際地琢磨過:“可能只是在某些時間段,有顯性隱性的分別吧?”
還是在1996年3月,退而不休的母親準備到長江之畔的寶山鋼鐵體驗生活,要編寫一部描寫全國勞動模范曾樂先進事跡的評彈作品。我主動要求參加,她便帶著我們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滿頭白發的母親帶著我們一起下車間、去碼頭、值夜班、上塔吊,幾乎變成了一個鋼鐵工人,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開個座談會、查看些資料就能解決的問題,干嘛要這么較真,難不成體驗生活就要真的干活么?”母親聽到了我們的私語,在一次午飯期間把我們叫到了一起,“走馬觀花一圈,回去我們也能寫出一部作品來,但一定是不‘貼肉’的,甚至是不真實的,是沒有鮮活的生命力的。這段時間我們一起辛苦地走曾樂走過的路,干曾樂干過的活,生活曾樂生活過的生活,這是我們與他‘共情’的過程,也是未來與聽眾‘共情’的必備。創作是心與心的溝通,心與心的交流,只有作者的心和人物的心相通了,你寫出來的故事才會和觀眾的心相通。手上有了老繭,心里有了底,筆下才有戲。”“什么叫‘采風’?采風不是兜兜轉轉、四處看看,那樣寫出來的東西沒有‘根’和‘魂’。”母親把多年創作的經驗和體會告訴給我們,我們在赧然的同時,為自己定下了嚴格的創作標準。這次采風后,我也創作了生平第一個短篇評話《斷橋》。現在再看,內容確實很粗糙,但母親很高興,“這是興趣和嚴謹結合的第一步!”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現在的我也帶著學生搞創作,母親的話就成了我的口頭禪。
“手上有了老繭,心里有了底,筆下才有戲。”
母親今年已經86歲高齡了,但她手里的那支筆一直沒有停下。她用了幾年時間,根據長篇彈詞《啼笑因緣》中何麗娜的有關情節,為評彈名家盛小云量身打造的中篇《“娜”事xin說》,廣受好評。2021年是她曾經擔任過團長的上海評彈團建團70周年的大喜日子,她重新繕寫了深得陳云同志喜愛的中篇評彈《一往情深》,還擔任了我和胡磊蕾合作創作的原創紅色題材中篇《戰·無硝煙》的文學顧問,在《戰·無硝煙》演出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我這個86歲的普通黨員,能在建黨100周年的日子里為評彈演出出一點力,這是件特別開心的事,這是我對‘母親’的祝福。”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家庭的和睦會溫暖孩子,國家的和諧能溫暖天下。“海上最美家庭”的獎狀和獎杯上,鐫刻著父母的關愛和妻女的支持,我慶幸自己能擁有這樣一個家庭。此時此刻,春節的腳步已經越來越近了,我衷心希望我們所有人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家有喜事事業旺。
家和萬事興。
(責任編輯/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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