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嵐熙

約一百年前發生在蘇格蘭的唐納秋訴斯蒂文森案,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姜啤蝸牛案”,是侵權法乃至整個普通法歷史上最著名的案例之一。這原本是一個有關消費者權益的普通民事訴訟,但無論在初審、二審的蘇格蘭民事法院還是終審的英國上議院,法官們面對這起案件都一籌莫展,因為這既無先例可循又無法理可依。最終,上議院的法官們創下一個全新的民事“過失原則”。之后的幾十年,這個原則依然在合同法、金融法、公司法以及其他法律領域起著指導作用。
1928年8月26日,唐納秋女士搭乘火車前往倫弗魯郡的佩斯利,準備在這座宜人的城市度過難得的假期。當晚,唐納秋與朋友麥考利斯特來到一家咖啡館敘舊。麥考利斯特為唐納秋點了一份“蘇格蘭人冰激凌蘇打”,是一種由冰激凌和姜汁啤酒混合制作的飲品。在當時的英國,姜汁啤酒是一種很受歡迎的飲料,但因為容易沉淀顯得不夠美觀,所以大多被放在不透明的容器里,不太能看得清楚。唐納秋當晚所喝姜啤的酒瓶便是由深棕色、不透明的玻璃制成,酒瓶上標著“大衛·斯蒂文森”的字樣,是啤酒廠老板的名字。唐納秋與朋友邊聊邊喝,不知不覺酒杯里的飲料就快喝完了。于是麥考利斯特拿起姜汁啤酒的酒瓶,不承想,就在這時,一只腐爛的蝸牛漂浮在酒瓶中。
看到這一幕,再想到大半瓶啤酒已下肚,唐納秋頓時覺得胃里翻江倒海。過了幾天,她被診斷為嚴重腸胃炎和休克,住進了格拉斯哥皇家醫院。
今天的人們,如果從包裝好的食品中吃出了異物,會想到要找食品的生產商追責。近百年前的唐納秋也是這么想的,卻吃了癟。1929年4月9日,唐納秋委托律師沃爾特·李察曼起訴了斯蒂文森和咖啡店店主,訴稱她的腸胃炎是因被告在生產時沒有盡到合理注意的責任造成的,要求被告賠償500英鎊損害賠償金。然而被告卻拒絕承擔賠償責任,理由是:他與原告無任何合約關系。
我從你生產(提供)的飲料里喝出死蝸牛,大病了一場,我還不能追究你的責任,這有道理可言嗎?然而,在當時的蘇格蘭,唐納秋確實很難追究斯蒂文森和咖啡店店主的責任。
1929年5月21日,案件在蘇格蘭最高民事法院首次開庭。擔任民事初審獨任法官的蒙克里夫勛爵支持了唐納秋的訴訟請求:“我毫不猶豫地認為,那些從事食品生產的人,不該以生產過程中清潔不完全為借口,推卸他們的責任。”
斯蒂文森不服判決,將此案上訴到最高民事法院第二分庭。擔任法官的是阿爾內斯勛爵、奧米代爾勛爵、亨特勛爵和安德森勛爵。他們的多數意見撤銷了蒙克里夫勛爵的判決,駁回了唐納秋的起訴。原因是姜汁啤酒是唐納秋的朋友請她喝的,所以她和咖啡店之間沒有構成合同關系。飲料生產商是直接供貨給咖啡店,生產商和最終喝下這瓶啤酒的唐納秋也沒有構成合同關系。合同關系是當時蘇格蘭(或所有“普通法系”)在這種情形下能夠訴諸法律的前提。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這四名法官剛宣判了另一位從姜汁啤酒中喝出死老鼠的馬倫敗訴。事實上,同一時期從姜汁啤酒中喝出死老鼠、死蟑螂的事時有發生,但判下來的結果,都是被告和消費者之間因不具備合同關系而無須承擔法律責任。
唐納秋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決,最終上訴到英國上議院。1932年5月26日,由巴克馬斯特勛爵、阿特金勛爵、湯姆林勛爵、范奇頓勛爵和麥克米倫勛爵組成的陪審團審理了此案。陪審團意見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應當接受上訴人唐納秋提出的訴求,生產商有責任保證自己生產的食品是安全的。另一派認為,如果唐納秋勝訴,那么任何產品的制造商都要對每個合理使用該產品的人負責,這是不合理的,應駁回上訴人的請求。
唐納秋的律師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在特定情況下,可能會產生一種獨立于合同外的責任關系,這種責任的程度視案件的具體情況而定?!甭蓭熣J為,斯蒂文森在生產姜汁啤酒時有責任小心謹慎,因為密封的瓶子是不透明的,飲用者無法從視覺上檢驗其安全。而且姜汁啤酒是供人飲用的,斯蒂文森有責任保證飲品對人無害。斯蒂文森的律師則辯稱“現在英國和蘇格蘭法律都明確規定,在通常情況下,物品的供應商或制造商對與他沒有合同關系的人不承擔任何責任”。
此時,曾判唐納秋敗訴的阿特金大法官陷入了沉思。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法律依據,另一方面是迫在眉睫的食品安全問題。1932年5月26日,英國上議院罕見地在聽證會后拖延了5個多月才做出了判決。最終,上議院突破了“合同相對性”,以三比二判唐納秋勝訴。大法官們判決啤酒制造商“有責任承擔合理注意義務”,保證它的產品對最終消費者不發生損害,因此需要對消費者進行賠償。
在判決書中,阿特金大法官打破固有慣例的束縛,推理得出了普遍適用的觀點。他列舉出一系列以前的判例,如生產商供應有瑕疵的洗發水案、借用的卡車有缺陷致人傷害案、搬運工使用的繩索存在瑕疵案、大橋塌陷致人受傷案等,指出英國已有足夠的判例表明,合理注意應該是生產者的責任。隨后,通過歸納這些以前的判例及借鑒其他國家的判例為佐證,阿特金得出他的最終結論:“如果產品制造商出售其產品時,明確該項產品離開他之后將沒有合理的中間檢查的可能性而到達最終消費者手中,并意識到在組裝和使用這些產品時,如缺乏合理的注意將造成對消費者人身和財產的損害,那么該制造商應對消費者負有合理注意的義務。”
就這樣,“姜啤蝸牛案”動搖了被認為是英美合同法基石的“合同相對性”的理論。按照英國當時的法律,唐納秋是不能獲得損害賠償金的。因為她不是購買這瓶姜汁啤酒的人,制造商的責任不能擴大并超出他的合同責任。但是,從這個案件開始,英國的消費者和制造商之間即使沒有合約關系,同樣產生了法律上的關系。消費者就其所受的損害,也可請求損害賠償。這一案件就是承認了制造商對消費者應負的注意義務。該義務并不限于適用合同當事人或使用產品的第三人,而且還適用于因產品缺陷而受到損害的一切消費者。
在判決書中,阿特金提出了著名的“鄰居原則”:“你應當愛護你的鄰居,而不應當損害你的鄰居。如果你能合理地預見你將會損害你的鄰居,那么你就必須采取合理的注意去避免這種作為或不作為。”那么,在法律意義上,誰是我的鄰居呢?答案是:“那些和我的行為緊密相關,并受其直接影響的人,就是我的鄰居。這種情況使我在打算從事引起爭議的作為或不作為時,必須合理地考慮到他們將會受到的影響。”正如這起案件中,唐納秋買了斯蒂文森廠家生產的啤酒,買賣行為使他們成為法律意義上的“鄰居”,斯蒂文森操作不慎,使得啤酒中泡了蝸牛,這樣的行為對唐納秋造成了損失。換句話說,在合理的情形下如果能夠預知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鄰居”受損,那么就必須履行自己的職業道德,盡到自己的法律責任,避免因自己做了不該做的或沒做該做的事而導致法律上的“鄰居”受損。
唐納秋訴斯蒂文森案的判決打破了“合同相對性”的理論,創造性地提出了“鄰居原則”,確立了“注意義務”的理論。同時,將“過失”視為一種獨立的侵權行為形式,并作為處理產品責任的歸責原則。這些概念的創設影響深遠,它實現了對消費者的保護,發展了英國的侵權行為法。甚至在今天的產品責任法中,我們也在遵循無過錯責任原則,即無論生產商有沒有過失,消費者因生產商生產的產品造成損害,生產商都應該承擔賠償責任。
在今天看來,讓廠家賠償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實際上沒有那么多的理所當然,世界的每一點進步都是從不合理變成合理。這一切,都要從那只不小心從生產線上掉進啤酒瓶里的蝸牛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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