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陽
〔摘要〕隨著數字技術的興起和廣泛應用,數字勞動日益成為當今社會發展和文明進步中的一個基礎性問題。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的視角看,數字勞動的產生和擴展是嵌入在當代資本形態的數字化轉型之中的,其本質是數字資本將人的數字化活動及其產物進一步改造為社會再生產的中介環節,使資本擴張與主體生產建立更為緊密的關聯。數字勞動異化意味著資本權力借助數字技術更隱蔽地滲入社會關系和生命過程,深層規范著人的欲望和個性的再生產。揚棄當代資本主義中的數字勞動異化既不能通過放棄數字技術的應用來實現,也不能通過技術加速的方式來完成,而是要將技術治理和資本治理有機結合起來,更新主體的勞動觀念、規范數字技術應用的價值取向。
〔關鍵詞〕資本批判,數字資本,數字勞動,異化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2)01-0047-07
近年來,伴隨著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蓬勃興起,人類社會逐漸邁入數字資本推動社會發展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資本主義的一個標志性現象是數字勞動越來越向社會各層面滲透,并逐漸成為變革價值創造過程、形塑社會關系的基礎性力量。對數字勞動的發生邏輯、演變趨向和社會效應進行哲學反思,越來越成為國內外學術追蹤和關注的焦點話題。無論是哈特和奈格里對非物質勞動上升為霸權形式的判斷,還是藍江教授對數字勞動的存在論分析,都特別強調數字技術革新對社會關系、生命過程和精神生產的深刻影響,并啟發我們更加辯證地把握數字勞動這種新生的勞動形態。從根本上說,數字勞動是一個如何反思和批判數字化生產方式的政治經濟學問題,對數字勞動的研究不僅應關注其中的技術革新和價值生產機理,更應引入馬克思資本批判的反思性視角,聚焦資本的主體性與人的主體性的辯證關系及其未來演變趨向,透視數字勞動中的生命權力及其運行邏輯。這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數字勞動的本質和社會后果的理解,進而推進數字資本主義的當代批判。
一、從資本形態轉變看數字勞動的本質規定
在當代,資本的積累和擴張方式正在發生深刻變革,數字資本在整個資本布局中的地位急劇上升,人類社會進入以數字資本為引導和推動力量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勞動的經濟效益和社會影響日益凸顯,越來越獲得商界、學界乃至大眾輿論的重視。從概念上說,數字勞動首先是由意大利學者泰拉諾瓦提出的,他認為,數字勞動在資本主義數字經濟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其核心規定是免費。在后續相關研究中,歐美學者陸續以“消費性工作”“玩勞動”“產用勞動”等名詞來指稱數字勞動,描述數字勞動的新特點。在他們看來,數字勞動的技術支撐是互聯網,勞動主體是互聯網用戶,勞動對象和產品是情感、認知等非物質性內容。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傳播政治經濟學代表人物??怂箾]有僅僅就數字勞動的外部特征來加以界定,而是著重分析了數字勞動與資本積累的內在關聯。他認為,數字勞動是信息通訊技術行業價值鏈中資本積累所要求的各種勞動形式〔1〕25-28。應當看到,這些理解都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當代數字勞動的基本特征,從而深化了對當代資本主義運行機制和發展趨向的把握。
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的視角看,數字勞動的產生和擴展并不能簡單地歸因于技術的自然演進,它還與資本形態變遷有著不可忽視的本質聯系。因為很顯然,在現代商品化的生產關系中,任何一種能夠普遍影響社會生活的勞動形式總是在與資本的相互作用中才獲得其現實性和力量的。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資本不是一種物,而是一種以物為中介的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2〕877-878。作為社會關系的資本通過貨幣這一中介來展開自身。在資本成為主導性力量之前,以商品交換為基礎的貨幣就在社會中有所發展,但這時的貨幣僅僅作為物物交換所需的一般等價物來發揮作用,并不具有將人類的一切勞動形式都加以抽象和量化的普遍性功能。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貨幣是按照資本的本質規定來發揮作用的,貨幣不僅能衡量一切商品的價值,而且能度量人的活勞動的價值,引導著作為生產要素的活勞動的再生產。馬克思說,“這是一種普照的光,它掩蓋了一切其他色彩,改變著它們的特點。這是一種特殊的以太,它決定著它里面顯露出來的一切存在的比重”〔3〕31。馬克思還深刻地揭示出,這個以資本為中心的生產體系和抽象機制能夠在每個人的參與下進行自我擴張,具有無可比擬的自律性。
在馬克思所處的早期資本主義時代,以工業勞動為基礎的產業資本占據主導地位,因而貨幣實現其抽象功能的主要對象是有形的商品和勞動。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資本主義開始將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廣泛應用于資本主義生產,以此為背景,產業資本、金融資本、技術資本達到深度融合并催生出一種資本新形態,即數字資本。從技術構成和功能上說,數字資本是借助大數據和智能算法而形成的資本形態,它的獨特作用在于引導生產和投資方向,克服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因不能掌握市場需求而造成的盲目性。在此意義上,數字資本是金融資本進一步分化和升級的結果,也就是說,數字資本將金融資本的信息功能進一步獨立化,從而有效化解金融資本因承載信息有限而欲望無限所造成的巨大社會風險。但與此同時,數字資本還在貨幣的抽象機制之外追加了一種更具普遍性和滲透性的抽象機制,即數字抽象。數字抽象可以理解為數字資本的獨特抽象機制,它更側重對網絡活動的數字印記進行加工和重構,進而將這些一般數據用于精準匹配個性化的市場需要,預測并掌控市場的走向。從技術角度說,數字抽象就是將人們網絡活動的數字印記加工轉化為可供使用的一般數據的過程,它依賴于當今已日漸成熟的數據本體和標注、個人偏好匹配算法以及機器學習系統〔4〕63。但正是在這個不為使用者所注意的應用過程中,數字資本已經愈發全面而深刻地介入我們的日常生活,引導并形塑著人們的觀念乃至行為。相比而言,數字資本的抽象功能更具內在張力和開放性,它所實現的數字抽象具備量化還原和加工生成的雙重功能,能夠兼顧總體維度和具體維度。就量化還原而言,數字抽象與貨幣所具有的功能極為類似,即將活動對象轉化為可讀取、存儲和加工的數據。但與貨幣有所不同的是,數字抽象所涉及的不單純是價值量這一維度,更包括多維的物理信息和行動特征。在此意義上,數字抽象能夠更全面、更準確地捕捉日常生活的多維內容。就加工生成而言,數字抽象能夠借助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對海量信息進行重構,模擬出更有效地與網絡活動者進行匹配和交流的虛擬對象,以此來向個人推送更準確的商品和服務信息,因而數字抽象所獲得的信息不僅能把握過去,更能掌控未來。在此意義上,以數字勞動及其后果為對象的數字抽象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數據統計,它能夠更精準地實現對生產過程和生命過程的動態把握。
按其基本趨向來說,數字抽象可以將社會生活中的一切內容都卷入以數字資本為主導的新秩序之中。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新秩序顯然已經將它的力量擴展到當今社會的每一個毛細血管當中?!薄?〕在這個新的生存秩序中,不僅人們通常所理解、從事的工作不可避免地要借助數字技術來完成,從而留下并不為使用者所注意的數字印記;而且,人們日常生活的搜索、購物、瀏覽、觀看、點擊、轉發乃至游戲所留下的數據都變成了資本占有的現實對象或潛在對象,成為社會再生產的內在要素。就此可以看到,數字的中介作用不僅使傳統的勞動形式被徹底改造,而且推動著新的勞動形式加速形成和擴展,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的傳統界限趨于模糊?;谶@種深刻變化,對數字勞動的內涵和外延的把握應當立足資本形態的當代演變,而非立足是否直接創造通常意義上的數字商品或經濟價值。例如,??怂箓戎匾詳底止ぷ鞯姆治隹蚣軄戆盐諗底謩趧樱钊敕治鰯底謩趧影恼J知、交流與合作等要素〔6〕??梢钥吹剑?怂怪攸c分析的數字媒體工作無疑屬于數字勞動;但是,如果從數字資本積累的角度看,人們在網絡中從事的消費、點擊、轉發等活動已經不可避免地被商品化,成為資本增殖的內在環節,因而同樣有必要將其納入數字勞動的范疇。
由此可見,數字勞動是一種與數字資本的抽象機制相適應的新型勞動形態,就其本質內涵而言,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克服當代危機的必然產物。資本主義的數字化轉型,從本質上要求一種新的基礎來將資本擴張和主體生產更加緊密地聯系起來,這種新的基礎就是數字勞動。具體說來,數字勞動至少具有以下兩方面特征:首先,數字勞動之所以根本不同于以往狹義的精神生產或文化生產,是因為它所依附的根本前提是數字資本,換言之,人的數字化活動之所以能夠在一般勞動的意義上來把握,是因為它構成了資本擴張的基本前提。當代人的數字化活動之所以上升為社會發展的基礎性力量,也是因為它與資本的抽象力量內在關聯。其次,數字勞動打破了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的嚴格界限,進而將物質商品與精神商品、生產與消費、工作時間與生活時間等都整合到一個數字化空間中。在這一前提下,數字勞動的外延顯然已經不再局限于通常為我們所認知的狹義生產領域,更進一步拓展到不為人們所關注的日常生活領域,不僅包括與數字化生產直接相關的經濟行為,而且包括瀏覽、觀看、點擊轉發等似乎外在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日?;顒?。立足這種深刻變化,國內有學者認為數字勞動過程可劃分為四種基本形式,即“傳統雇傭經濟領域下的數字勞動過程”“互聯網平臺零工經濟中的數字勞動過程”“數字資本公司技術工人的數字勞動過程”和“非雇傭形式的產銷者的數字勞動過程”〔7〕。
二、數字勞動異化及其表現
借助數字化網絡平臺和便攜式客戶端,人們展開社會生活的方式和內容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表現出更強的自主性和更大的選擇性。特別是當人們通過互聯網和移動終端進行日常消費、娛樂、瀏覽等數字化活動時,自由意志的對象化似乎從未如此容易地成為現實。但數字勞動真的就如同它表現出來的那樣自由嗎?至少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的視角看,數字勞動過程實際是受制于資本權力這種主體性力量的,因而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深刻的異化。
在現代性地平線上,馬克思將資本和勞動的關系視為“全部現代社會體系圍繞旋轉的軸心”。只有深入這一本質關系,才能把握現代勞動的根本困境。按照馬克思對機器大工業的分析,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是商品生產的組織者,資本家在生產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就像指揮官指揮戰斗一樣,制定生產計劃、協調勞動關系。正是早期資本主義廣泛存在的勞動壓迫和階級對立,才推動了工人階級對資本權力的激烈反抗。隨著生產力的進步,20世紀資本主義的組織化、信息化轉型已經將這種激烈的對抗關系大大消解;特別是在大數據和人工智能被廣泛應用后,資本似乎已經不再以一種強制的方式組織生產,而是更多借助數字化平臺來將不同的活動主體和生產要素聯系起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變化無疑是勞動和資本之間相對穩定的聯系越來越被流動的、偶然的連接取代,生產過程呈現出鮮明的離散化趨勢,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界限也日趨模糊。這種深刻變化使得勞動與資本的直接對抗關系被巧妙地轉移到其他環節。雖然人們仍能真切感受到形形色色的異己力量,卻無法準確判斷實施壓迫和控制的主體究竟是誰。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這種變化并不意味著勞動不再受資本權力的控制,相反,“資本通過外在于其自身的生命政治剝削來占有和剝奪價值”,“這種剝奪不是發生在個體工人身上(因為協作已經昭示著集體性),而是發生在社會勞動身上,以信息流動、交往網絡、社會符碼、語言創新以及情感和激情的形式表現出來”〔8〕104。哈特和奈格里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啟發性,因為他們通過“非物質勞動”概念特別強調了資本控制勞動方式的深刻轉變,在一定程度上繼承并拓展了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政治旨趣。
馬克思的資本批判不同于就經濟事實來剖析經濟事實的實證分析,它創造性地將現代經濟關系提升到政治哲學的高度來理解,在社會關系及其再生產的高度來把握資本主體性與勞動主體性的對立統一關系。這為我們把握數字勞動中蘊含的異化提供了極具啟發性的分析思路。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立足固定資本來把握智力、技術、知識等要素的特殊地位〔3〕198,并將“一般智力”的運用視為資本實現自身的必然選擇。立足這些經典分析來看,當代資本主義中資本的外圍化與勞動的數字化其實是相輔相成、緊密配合的。勞動和資本關系的和解只是一種表象,其本質是資本再生產的方式通過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手段獲得了進一步升級。就資本的布局來說,資本外圍化的實質是它越來越從產業資本中抽身出來,轉移到以往處于價值生產體系之外的生活領域,使人們消費、娛樂、交往、瀏覽活動所產生的數字印記變成社會再生產的要素,人的需求和欲望被不斷放大并日益上升為資本擴張的主體基礎。在此過程中,個體生命活動所生成的痕跡被無償占有,或轉化為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布局的引導。這意味著數字被賦予了資本的性質和功能,“轉化為一種與固定資本和資本一般相適合的存在,而勞動資料作為直接的勞動資料加入資本生產過程時所具有的那種形式消失了,變成了由資本本身規定的并與資本相適應的形式”〔3〕184。在這種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中,數字及其背后的技術支撐已經退變為一種異己力量,成為人的主宰者或對立面。顯然,那種對技術進步持單純肯定態度的觀點,并不會注意到技術背后的主體性力量,由此而忽略了技術異化和數字勞動異化。
只有超越單純的技術應用視角,將技術應用與資本主體性擴張聯系起來考察,才能透視到數字勞動中蘊含的深刻顛倒,即數字勞動異化。數字勞動異化意味著人的主體性遭到資本主體的深層控制。在馬克思看來,歷史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9〕196,歷史的真正主體只能是從事勞動活動的人本身。但在現代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者主體性卻被剝奪進而轉變為資本主體的一個環節,資本作為主體凌駕于勞動者之上。顯然,資本主體區別于近代哲學所伸張的自我意識主體或個體主體,它之所以能被稱為主體,是因為它代表著現代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能動性,既規定著資本主義生產各個要素的組合方式和演變方向,也操縱著人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生活方向。這種控制和顛倒的奧秘就在于:充當資本向導和再生功能的數字,本身并不是天生的資本,服務資本增殖也不是數字的固有屬性;相反,這些具有特殊功能和使命的一般數據是由人的觀看、瀏覽、搜索、消費等日常生活行為積累起來的,因而是諸多生命個體展開活動的產物;但是,經過一系列中介環節,生命的表現和結果卻被納入資本增殖邏輯,成為數字資本擴張的內在環節;而且,數字勞動者創造的數據越多越全面,他們越是深入地受到數據的規范、引導乃至建構。在這種擴張中,人從數字技術的使用者轉變為數字資本的生產者,最終結果是人的生命本質和自由意志反過來被自己的創造物主宰,生活的意義與可能性也被資本邏輯規定,數字勞動由此而走向異化。
數字勞動異化是數字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內在地規定著人的獨立性和個性。在數字化生產空間中,個人參與其中的前提是將自己的自然信息或社會信息轉化為虛擬畫像。在這個過程中,作為數字資本的數字平臺和技術終端的作用被無限放大,甚至成為主導人的觀念和行為的主體性力量。但從本質上看,數字平臺其實只是數字化活動得以展開的可能條件,真正使數字平臺具有主體力量的是作為生命表現的數字化活動本身;眾多數字化活動所形成的合力才是數字平臺和數字資本獲得主體性的最終根據。這樣,數字勞動和數字資本之間就發生了深刻的顛倒,即數字勞動者的獨立性和個性為數字資本及其占有者個性所規定。正如馬克思所刻畫的那樣:“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薄?0〕940這種顛倒使個體意識“沉溺于編程工業的巨流之中”〔11〕5,抹去了真正個性化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礎上,虛幻性十足的數字崇拜和流量崇拜而大行其道,精神生活的虛無主義急劇擴張。而且,數字資本不僅使數字勞動者喪失了個性,而且使數字資本占有者的個性也發生了異化,因為他們也是作為數字資本的人格化來表現自身的,其個性雖然具有翻云覆雨的復雜性和神秘性,但終究只是數字資本的人格化身。
數字勞動異化是數字資本對人的欲望生產的全面控制。數字資本的擴張本性要求消費不能僅僅以基本生活需要為尺度,而是要將其建構為不斷擴張的能動過程。這就必須不斷通過各種廣告宣傳和觀念灌輸來放大人的欲望,以更多、更快地消費商品。如果說,20世紀蓬勃發展的文化工業和大眾傳媒只是使人的欲望生產以符號的形式來表現的話,那么,數字資本的目標則是使欲望生產填滿生命的全過程。在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看來,當代以信息和金融化商品為特征的社會是一種全面的“管控社會”。他指出,傳統的管控往往發生在職場、家庭和學校等場所,這些場所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在以數字、信息、符號為中介的數字社會中,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身份已被普遍數字化,數字化活動日益上升為彌合生產與消費、現實與虛擬的重要中介,這使得管控內容向欲望生產轉化變得空前便捷。只要符合資本擴張的欲望被生產出來,社會控制就能既隱蔽又容易地達成。在大數據和智能算法的加持下,數字資本不僅可以將欲望的生成擴展到任何時間和地點,而且可以根據個性化需求來推送廣告,實現對人的欲望生產的全面控制。而在根本上,欲望再生產終究不是人的自由的唯一確證方式;而且,現代社會的欲望生產是由資本的擴張本性決定的,資本“力圖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種無限制的和無止境的欲望”〔12〕297,要求將生命過程的全部時間都轉化為欲望生產的時間,并借助“自我施加”的欲望來實現資本擴張。其結果必然是,在勞動時間之外的大量自由時間非但沒有真正轉化為人的發展的時間,反而退變為人的生命受資本宰制的時間。就此可以看到,數字資本主義的數字勞動徹底改造了“積累和使用時間的機制”〔13〕177,數字勞動異化成為一種更普遍、更深刻的異化。
三、揚棄數字勞動異化的路徑
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勞動異化已經不再僅僅局限于狹義的經濟生產領域,而是不斷向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和維度滲透,內在制約著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全面進步。遵循馬克思資本批判的總體性方法,我們需要從技術和資本的雙重維度來把握數字勞動異化的發生根源和揚棄路徑。
從發生角度說,數字勞動異化與數字技術應用有著不可剝離的內在關聯。在大數據、智能算法的引領下,現代科學技術已經不再僅僅是人們可有可無的工具,而是表現為一種嵌入社會生活并引導生命再生產的主體性力量。技術主體性擴張往往以“技術賦能”的應用名義展開,并顯露出不可忽視的異己性和控制旨趣。首先,數字技術的集成性和復雜性越來越高,功能越來越強大。數字技術最初只是人們交往、休閑、娛樂的輔助手段,但隨著智能技術的介入,數字技術已經具備全方位嵌入日常生活的功能,以往很難通過通訊工具來傳遞的情感性、暗示性和動態性內容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客觀需要。其次,數字技術的擬人特點和類主體能力在不斷增強。以各大購物平臺的智能客服為例,它們已經不再停留在重復既定程序的層面,而且進一步獲得了自我學習的能力,人們越是通過數字勞動來展現個性化的信息和需求,它們越能給人們精準、及時、有效的反饋。再次,數字技術越來越傾向于實現對社會生活的全方位、立體化覆蓋。近年來數字技術已幾近覆蓋所有社會生活領域,甚至可以說,社會生活的內容有多豐富,數字技術的種類、層次和功能就有多豐富。正是在近年來技術主體性得到空前彰顯的前提下,數字勞動異化才真正成為一個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人的主體性才愈發受到形形色色的異己力量的控制甚至反噬。那么,揚棄數字勞動異化是否意味著放棄數字技術的應用,進而徹底阻斷整個社會的數字化進程?或者說,按照當代西方左翼加速主義的設想,通過技術加速來超越數字勞動異化?從馬克思資本批判的立場看,揚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數字勞動異化既不能通過放棄數字技術的應用來實現,也不能通過技術加速的方式來完成。
馬克思創造性地將技術批判與資本批判聯系在一起,開創了一種超越單純技術批判的獨特視野。這一視野能夠穿透技術演變的外在表現,進而把握到數字勞動異化的根源和實質。立足馬克思的資本批判來看,數字勞動異化固然與技術擴張呈現為同構性關系,但數字勞動異化的根源卻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數字技術應用。其根據在于:數字技術的應用僅僅是人的活動表現為數字化活動的可能條件,數字勞動異化固然要在某種程度上表現為數字技術的主體性與人的主體性的沖突,但這種沖突的根源卻在于資本邏輯對技術邏輯的宰制?,F代數字技術秉持“萬物皆數”的本體論預設來表征和建構社會實在,將海量的人、事、物轉化為可供存儲、傳遞和加工的數據,通過數字化空間的建構來提升生活的便捷性和運行效率。這本是一個文明自然演進的過程。但在此進程中,數字技術被附加了資本的意志,它所具有的還原、量化等功能開始服務于資本擴張,成為控制整個社會生活過程和主體再生產的有效工具,數字技術和數字勞動都由此而走向異化。在此意義上,數字技術作為生產資料僅僅是數字資本的具體實現形式,數字技術的中介功能其實是以資本主體性為底色的:“資本從自己方面看來,表現為擴張著的主體和他人勞動的所有者,而資本的關系本身就像雇傭勞動的關系一樣,是完全矛盾的關系?!薄?〕121就此而言,揚棄當代資本主義中的數字勞動異化顯然不能僅僅停留在技術治理和數字治理的一般層面,而且必須與批判、規范資本主體性擴張結合在一起。具體說來,揚棄數字勞動異化一方面需要在個人層面更新和變革主體的勞動觀念,另一方面需要在社會層面規范數字技術應用的價值取向。
從個人層面講,揚棄數字勞動異化需要更新和變革主體的勞動觀念。在資本主導的社會分工條件下,勞動時間與生活時間存在明顯界限。因此,人們往往將工作視為謀生手段,然后在工作之外的自由時間去尋找生活的意義,確證自身的個性和生活意義。這種傳統的社會分工和領域分化意味著資本對勞動者的控制更主要集中在生產領域,而在日常生活空間中,個性的彰顯則始終葆有一定的自由空間。但隨著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娛樂、消費、交往等活動已經不再純粹是一種個體的自由選擇,而是越來越直接地受到資本意志的滲透和誘導。一方面,資本將瀏覽、觀看、點擊等日常生活行為設計為生活趣味和意義的來源,引導人們通過數字化活動來彌合現實與虛擬、理想與現實、個人與社會的界限,使人們的時間和注意力不斷向數字技術所建構的意義空間匯聚;另一方面,資本還以技術賦能的“解放”名義來刺激人的需求和欲望,使原本作為生活輔助手段的數字化行為也被卷入資本再生產的運行體系之中,成為加速資本擴張的條件。在資本與技術合謀的過程中,一個根本性步驟是通過推送和誘導來使主體的意義確證空間不斷向消費領域壓縮,將消費打造為人生意義和價值的根本基礎。但其實,個人全面自由發展的歷史性“需要”并不等于主觀欲望上的“想要”,以物的占有為實質內容的消費也只是生活意義的一個來源,片面刺激消費并不能給主體帶來真正的個性和全面發展。相反,將生活意義綁定在消費之上還會不斷強化個人有限的、自私的樂趣,從而加劇個人與社會、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分裂。在此意義上,揚棄數字勞動異化要求更新和變革主體的勞動觀念和意義建構方式,超越那種將生活意義牢牢捆綁在消費之上的勞動觀。首先,需要更新勞動者對勞動內涵和外延的認識,使勞動者認識到無處不在的數字化活動并非僅僅是免費的、自由的,它們更發揮著建構資本和技術主體性的中介作用。個人只有在充分認識數字勞動的生產性及其建構意義的基礎上,才能最大限度地戳穿網絡活動自由、免費的假象,增強數字勞動者追求全面發展的自我意識,進而自覺去發掘和拓展勞動對人的綜合性意義。其次,個人還應將數字勞動者的意義建構從消費主義的綁架中解放出來,使勞動者的消費娛樂行為與人的全面發展聯系起來,自覺揚棄數字化所助長的時間空耗、虛假消費以及欲望放縱。
從社會層面講,揚棄數字勞動異化需要規范數字技術應用的價值取向。在資本的滲透下,數字技術的開發和應用不再僅僅服務于大多數人的生存和發展,而且不可避免地同資本擴張的本質屬性聯系起來?;诖?,數字技術的應用就會出現偏離社會全面進步的價值取向,從而造成技術與人的尖銳對立,甚至是技術對人的主體性的壓制。比如,一些數字技術平臺利用智能算法來控制勞動者的生命時間和工作節奏,嚴重損害勞動者的正當權益;更多的互聯網企業則借助數據信息來對個人進行數據畫像,進而根據個性化的審美偏好和需求來實施生命管控,使人按照資本所預設的形象來塑造。正如有學者指出的:“數字化非但沒有減輕資本主義對民眾的剝削程度,甚至還以數字媒介為手段,把人們生活的全部領地都納入資本的內在化領地?!薄?4〕就追加控制功能來說,數字勞動異化與技術異化其實是同一個過程,二者都是資本邏輯侵入人的日常生活領域的后果。因為數字資本具有深度整合金融資本、技術資本等諸多資本形態的獨特優勢,所以,它往往具有無可比擬的擴張性和滲透性,更容易通過靈活多變的形式來“摧毀一切阻礙發展生產力、擴大需要、使生產多樣化、利用和交換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3〕91。這種強滲透性和多變性使數字資本往往活躍在傳統社會領域劃分的邊緣和結合地帶,從而更容易以各種隱蔽的方式侵蝕個人主體性,成為凌駕于個人之上的絕對控制力量。因此,揚棄數字勞動異化的關鍵就在于賦予數字技術應用的價值取向以一種內在的張力,有效平衡數字技術應用中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關系。數字技術作為工具可以指向不同的價值目標,它既可以服務于人的全面發展,也可以成為壓制人的發展的手段。在數字技術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發展本質環節的今天,只有將技術發展與人的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的更高目標聯系起來,數字技術才能真正釋放出人性解放的全面意義。從技術的選取取向來看,需要將數字技術的選擇與社會發展的全面需要聯系起來,避免數字技術應用被徹底導入商業化、資本化邏輯;從技術主體性與人的主體性關系角度看,需要對數字技術應用中取代和消解人的主體性的傾向進行必要的修正和干預,防止整個社會的技術專制和技術暴政。總而言之,只有將個人層面的勞動觀變革與社會層面的資本治理有機統一起來,才能縮短和減輕數字資本主義給當今社會帶來的痛苦,更加自覺地揚棄數字勞動異化。
參考文獻:
〔1〕Christian Fuchs.Digital Labour and Karl Marx〔M〕.New York: Routledge,2013.
〔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托馬斯·拉姆什,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等.數據資本時代〔M〕.李曉霞,周濤,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
〔5〕藍 江.一般數據、虛體、數字資本——數字資本主義的三重邏輯〔J〕.哲學研究,2018(03):26-33.
〔6〕燕連福,謝芳芳.??怂箶底謩趧痈拍钐轿觥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7(02):113-120.
〔7〕韓文龍,劉 璐.數字勞動過程及其四種表現形式〔J〕.財經科學,2020(01):67-78.
〔8〕邁克爾·哈特,安東尼奧·奈格里.大同世界〔M〕.王行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1〕貝爾納·施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3卷〔M〕.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3〕米歇爾·???懲罰的社會〔M〕.陳雪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14〕袁立國.數字資本主義批判:歷史唯物主義走向當代〔J〕.社會科學,2018(11):115-122.
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