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士新 by Wu Shixin
(中國藝術研究院建筑與公共藝術研究所研究員)

劉藝杰《鏵犁》
藝術如何介入社區?這個問題或許從社區規劃之初便已經展開。規劃師、建筑師、雕刻家、壁畫家以及現代藝術家都以不同的藝術方式介入空間的設計與美化,以達到公共藝術的設置目的——環境美化與觀念傳達。因此,向社區公眾傳達審美價值,以藝術化方式為社區公眾提供適宜的生活居住條件和環境,是社區公共藝術發展建設的目標。這也是藝術家通過藝術介入社區的出發點。對于社區公眾而言,他們以社區為單位共同居住,代表了類文化或亞文化群體的成員所共有的、相對穩定的心理與行為特征的總和。因此,他們是社區公共藝術服務的對象、主體。他們同時也是在城市發展歷程中所形成的,具有現代性經濟消費特征,擁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在社會中占據主體地位的大群體。因此,藝術家的藝術創作通常離不開他們。
然而,在社區公共藝術的設置中,審美、觀念上的差異注定了規劃師、建筑師、雕塑家、壁畫家、現代藝術家與公眾之間可能難以找到一個令各方皆大歡喜的平衡點。而且,在社區公共藝術的創作、設置過程中,藝術家與公眾之間的關系也并不表現為一種協從關系,卻常因為作品的創作方式而顯示出兩者之間存在的矛盾。這種矛盾在以追求創新為目的前衛藝術那里顯得尤為突出。例如,藝術家理查德·塞拉在1981年所建的《傾斜之弧》,由于當地社區工作人員的反對,于1989年被移除。這折射出藝術家倡導的藝術創作的自由價值與社區公眾的公共領域之間的矛盾。
如果我們將規劃好的建筑物、街道以及相關的設施看作是社區形成的硬性物理空間,那么社區的核心——公眾,由身份、年齡、教育、職業不同組成的社區居民,構成了人的需要軟性的一面。對于藝術家而言,他首先應該考慮的是社區公眾的訴求與表達,而不僅僅是創作一件“自以為好”的藝術作品。在社區公眾非統一化、思想碎片化的背景下,藝術家如何尋求社區的共同話題,如何將藝術與社區的環境有機地融合,如何尋找屬于社區價值與藝術形式的藝術表達?這是判斷藝術介入社區為公眾所接受的基本依據。從某種意義上來看,社區藝術被看做是“劇場”。它是藝術家通過藝術作品表達對城市、社區、身體、社會看法的一種媒介,是藝術家與公眾進行對話的方式。通過何種方式進行表達是藝術家的權力,能否被接受卻是公眾的事情。
現代制度是社區公共藝術存在和發展的前提。社區公共藝術的決定權到底是屬于藝術家還是公眾的呢?答案似乎并不簡單。事實上,公共空間的權力屬性是一種相對抽象的思想觀念的表達。而在實踐中,公共空間的權力卻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在市民社會形成后,社區空間的權力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社會精英論。這種觀點認為,“社區政治權力掌握在少數社會名流手中,地方重大的政治方案通常是由這些精英起決定作用,而地方各級官員予以配合來實現少數人的意志。具體講,精英論的觀點包括:上層少數人構成單一的‘權力精英’;該‘權力精英’階層統治地方社區的生活;政治與民間領導人物是該階層的執行者;該階層與下層人民存在社會沖突;地方精英與國家精英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绷硪活愂嵌嘣握?。這種觀點認為,“社區政治權力分散在多個團體或個人的集合體中,各個群體都有自己的權力中心,地方官員也有自己的獨立地位;官員要向選民負責,所以選民也有權力,他們以投票來控制政治家。具體來說:權力本身一定要與權力資源分開;社會沖突建筑在有組織的社會團體上,而不是社會階層上;權力資源不平等地分布于各團體中,故有些團體擁有的權力資源比其他團體多;盡管各團體權力資源不同,但是每個團體都可設法爭取某些權力資源;選舉出來的官員在政治上有其獨立性;選民通過投票來間接影響地方政策,從政者不得不尊重選民的意志?!睍r至今日,社區政治研究中的精英論與多元論的爭論仍在繼續。
在社區公共藝術的創作中,由于公共空間權力的制約,藝術家在許多情況下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藝術創新,而屈從于公眾的意見。然而,社區公共藝術的發展又離不開藝術家的個性創造。這種矛盾性始終影響著社區公共藝術的發展。一方面,無論是社區發展的管理模式、社團模式、支持增長模式,還是福利模式,都離不開社區公眾的參與。另一方面,社區藝術的發展又離不開藝術家的藝術創造。藝術家是社區藝術的創作者、完成者,但是公眾才是藝術作品的欣賞者、評判者,因此,社區藝術的發展水平不僅取決于藝術家,還取決于社區公眾。
社區委員會通常是執行社區相關事務的基本單位。社區公共藝術方案的征集、公眾意見的反饋、方案的決定與實施都離不開社區公共單位的主導。這也決定了社區公共藝術的建設與實施,從一開始就需要社區委員會的參與,才能起到良好的效果。就社區公共藝術實施而言,藝術家參與社區公共藝術并不是一廂情愿的、我行我素的藝術創作,即使在社區規劃建設的早期,除了功能性設計,一般還是需要公眾意見的參與,更何況,在社區居民入住后,能夠表達社區文化觀念、傳播社會文化價值、彰顯社區人文精神的公共藝術更需要社區居民的積極、廣泛參與。社區居民的參與是市民社會發展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也是我國社會主義文明的一個重要特征。

李春華《康有為》

《河馬》黑花崗巖雕塑 孫賢陵 2000年

《芽形座椅》宮長軍 活動雕塑 2000年

成都步行街的《九墻——耙耳朵》楊奇瑞
公共藝術體現的是公眾的公共性。但是,在不同政治制度背景下,公共藝術中所體現的公共性的內涵與外延并不相同。與西方公眾對藝術的積極參與相比,我國的社區公共藝術雖然也有開放性、參與性的特征,但是它的主導權往往在藝術家的手中。例如,在北京紅領巾公園中,由孫賢陵創作的《河馬》(2000)、宮長軍創作的《芽形座椅》(2000),通過虛實關系的巧妙處理,將公眾參與作為作品的一個重要部分。在成都步行街的《九墻——耙耳朵》(2010-2011)中,藝術家楊奇瑞將舊自行車改造成了實體的后座,公眾可做在自行車車座后面,參與藝術并成為藝術作品的一部分。社區公共藝術具有娛樂化的特征。藝術家在創作社區藝術時,應更多地顧及普通身份的意愿表達。作為中國公共藝術史上最為重要的作品——《深圳人的一天》(2000)采用寫實的手法表現了深圳城市的普通人——打工妹、理發師、學生等一天的生活。位于西安國際空港高新開發區的雕塑《咖啡屋》(2018),是由雕塑家戴耘創作的。作者將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咖啡杯、勺子、盤子按比例放大,在咖啡杯一處剪開一個口并將其翻卷上去,形成如門洞一般的形制,觀者可進入其中在內壁上的磚椅子或坐或臥,喝咖啡、聊天,呈現出實用與無用、現實與非現實、經驗與超驗之間的體驗方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社區公共藝術的實質是社區范圍內的一種公共審美價值平衡,是對不同群體審美需求的求同存異,而并非尋求消滅各自之間的差異。這種公共性通常依賴于群體的共同記憶維系。雕塑家劉藝杰在西安咸陽宮的大秦文明廣場雕塑《鏵犁》(2020)采用不銹鋼鍛造,表面加以秦文明經典圖案浮雕裝飾,經過雕塑語言的提煉概括,讓觀者從中感悟著對歷史沉思過后的奇特境界,彰顯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文明傳承歷程中農耕文明的重要作用。雕塑家李春華的《巨人的肩膀》位于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康有為故居“康圓”。這件雕塑以康有為戊戌變法時期的形象為基礎,向我們呈現出這樣一幅歷史圖景:堅定不移、展望未來和憂國憂民。

《深圳人的一天》前景
當前,隨著中國城市化發展進入成熟期,中國城鄉社區公共藝術的發展進入快速發展期,中國社區公共藝術的發展應該遵循以下四點:一是社區公共藝術作品的設置是否以人為核心展開。當下,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正深入人心,如何讓社區公共藝術發揮更大作用,調動社區公眾積極參與性,發揮他們的主人翁精神,是社區公共藝術能否得到良性發展的前提。二是社區公共藝術作品的設置是否有利于延續社區文脈。社區公共藝術發展也是社區公共空間建設的一部分,它既是空間上的調整,也是時間與歷史的延續與累積。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進入成熟化階段,城市社區與鄉村社區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大量資源從鄉村流向城市,鄉村凋敝,鄉村原有社會結構瓦解,如何在向城市社區轉移的過程中保留自己的記憶,接續情感,是藝術家需要思考的問題。社區公共藝術應該遵從在歷史中發展、在傳承中發展,避免照搬式發展、模仿式發展。三是社區公共藝術是否有利于優化、創造優美的社區環境。美化環境是社區公共藝術的基本特點,秉持綠色發展理念的今天,藝術家更加注重綠色主題的創作。四是社區公共藝術是否有利于彰顯時代價值。藝術是時代的顯示器,社區公共藝術更是如此,它應及時反映時代、社會、發展的動向。當前,科技、民主、防疫等話題都是公眾關注的熱點話題。

《咖啡屋》戴耘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