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岳兵,陳凌菡
(南開大學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五四運動發生后,日本政府及日本的主流輿論皆竭力對五四運動進行污蔑和攻擊,在此背景下仍有一部分日本進步人士對中國的五四運動表示同情和支持,其見識與精神尤為難能可貴。在五四時期的北京,一位名叫丸山昏迷的日本年輕記者,與李大釗、魯迅、周作人等人交往甚密,在其工作的在華日文報刊《新支那》《北京周報》中展現了同情與支持學生運動的立場,是當時日本報刊輿論中的少數派。丸山昏迷對五四運動的支持態度源于他在日本早期形成的人道主義思想和社會主義思想。其中,其人道主義思想受日本白樺派文學的影響而形成,核心是尊重人的意志和價值,外在表現為反對戰爭和支持個性解放;九山昏迷的社會主義思想則是其在東京就學期間,在與日本社會主義運動家大杉榮、堺利彥等人的往來中逐步確定的,也成為其來到中國的動力和行動原則。在中國期間,丸山昏迷以新聞記者的身份活躍在新聞界和教育界,廣泛涉足了社會、思想、文化等領域。
由于丸山昏迷是首個將魯迅、周作人的文學作品翻譯、介紹到日本文藝界的日本人,因此國內學界比較重視丸山昏迷在文學史上的作用。至于丸山昏迷在中國的具體行動及思想則缺乏專門的研究,目前僅在李大釗、魯迅、周作人等人的相關研究中會有部分涉及丸山昏迷與中國名人的交往。在日本學界,關注到丸山昏迷的主要是山下恒夫,他于1986年發表文章《薄幸的先驅者丸山昏迷》,以記錄文學的方式敘述了丸山昏迷的人生軌跡,但該文在丸山昏迷的中國認識與具體行動方面用墨較少。因此,丸山昏迷這樣一位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有著重要意義的人物,仍有待學界作進一步研究。本文以丸山昏迷從事過的《新支那》《北京周報》等報刊為主要史料,了解丸山昏迷在“五四運動”后的中國認識,并通過中國的教育獨立運動、婦女運動、“非宗教大同盟”運動三個方面的具體案例,展現丸山昏迷在中國的具體行動,以期豐富對近代日本進步人士在華活動的歷史認識。
根據日本雜志《白樺》(1919年4月號)的記載,丸山昏迷在五四運動發生前,已經在北京的日文報刊《新支那》中以記者的身份工作了。在北京,時年24歲的丸山昏迷親眼目睹青年學生領導的五四運動蓬勃發展,反帝反封建的抗議活動在全國呈燎原之勢,并取得最終勝利。親歷這場運動的體驗給丸山昏迷帶來極大的震動,他強烈地感受到了中國民眾的力量,并因此受到鼓舞。在五四運動蓬勃發展的背景下,隨著對中國觀察的深入,丸山昏迷逐步形成了關于中國政治、社會、思想、文化方面的整體認識。
首先,在政治方面,丸山昏迷發現軍閥割據、混戰不斷是造成中國社會問題的主要原因。1922年4月26日至5月4日,直系軍閥、奉系軍閥在長辛店激戰,丸山昏迷作為記者趕到了戰爭一線,親身體驗到了戰爭的殘酷性。5月7日,丸山昏迷發表在《北京周報》的《眺望槍林彈雨》一文,從處于戰場的普通民眾的角度描述了戰爭的實景:有運送貨物的苦力、農夫,有逃難的婦女兒童,大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加上身邊隨時有人因為戰爭失去生命,這些悲慘的景象令人悲痛不已。丸山昏迷還記錄了與這些百姓的交流,問他們知道為什么會打仗嗎,大多數百姓帶著麻木的表情回答不清楚原因。這是令丸山昏迷最憤慨的地方,軍閥因為各自的私利而混戰,全然不顧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生活的痛楚。同時,軍閥割據也導致中國無法實現統一,丸山昏迷在1922年6月4日的《北京周報》中表示,“中國的現狀是由軍閥跋扈向政治跋扈邁進,以蒙騙和武力獲得政治權力,軍閥的弊端在于極端的擁兵自重和謀取私利,若無改善的話,中國則無法實現真正的統一”[1]。丸山昏迷指出,一方面,軍閥混戰給普通百姓造成交通不便、物價上漲、糧食短缺等生活上的困難;另一方面,北洋政府的財政狀況堪憂,導致中國的教育事業難以為繼,因此得出結論“如此違背一般民意的軍人私斗今后定不會長久”。其實,丸山昏迷在此前亦表達過對武力獨裁的日本軍閥的批判,認為“軍人萬能論”是不可取的,因而他十分支持中國民眾反對軍閥階級的運動。
其次,在社會方面,丸山昏迷尤其關注工人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以及中國的教育狀況。從北京印刷廠職工的聯合組織到廣東召開的全國勞動大會,丸山昏迷觀察到中國的勞動聯合運動日益興盛,明確提出了四大口號:(一)八小時工作制;(二)工廠法的制定;(三)普選制的實施;(四)罷工權的承認。并且勞動聯合會以廣東、上海、香港為中心發展迅速,丸山昏迷甚至評價其“景氣之時,大概超過名噪一時的日本運動”[2]。同時,中國也漸次出現了女性的自我覺醒,以及婦女對勞動權利的要求。丸山昏迷將婦女的解放當作人類啟蒙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他多次在《北京周報》中翻譯、介紹能代表五四時期新女性的文學作品,重視女性在新思想中的引領作用。丸山昏迷對以上中國社會問題的關注,也是受到了當時中國新思想家的影響,他表示中國的新思想家提出了一系列要求與主張,包括婦女參政運動、出版自由運動、勞動運動、普選法制訂等,皆為中國社會改造的需求。不過在此之外,丸山昏迷表示中國教育的狀況則十分不理想,教育的普及任重而道遠。在北洋軍閥的統治下,教育經費短缺問題接連發生,教師們只能因此罷課,這種教育現狀令丸山昏迷十分擔憂,成為他投身于教育事業的主要動因。
最后,在思想文化方面,丸山昏迷表示中國最近的新文化運動是1916年文學革命的延續和擴展,可以通過閱讀胡適的作品獲得啟發。另外,丸山昏迷提出人民出版社有計劃出版與《馬克思全集》《列寧全集》同類傾向的各種小冊子,可見在中國思想界有共產主義的動向。與此同時,丸山昏迷也關注到在中國思想界還有一派持文化保守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以吳宓等東南大學的教授為代表,創辦了弘揚傳統文化主張文學復古的《學衡》雜志,稱為“學衡派”。學衡派與主張白話文運動的胡適形成新舊對立兩派,成為中國思想界的重要現象之一。1922年發生的“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則體現了五四運動后中國新式知識分子的內在分化,亦被丸山昏迷持續關注,他有預感這場思想界的論爭將關系到中國未來的道路選擇。丸山昏迷極為關心新文化運動中出現的中國現代文學,在其工作的《北京周報》中,大量翻譯刊登周作人、魯迅等新式知識分子的文學作品,比如魯迅的《孔乙己》《兔與貓》、周作人的《山居雜詩》等。這種同情與支持新文化運動的立場在《北京周報》編輯部中相當“另類”。
從上述丸山昏迷對“五四運動”后中國社會的整體觀察與認識可以看出,丸山昏迷對于中國社會問題的熱切關懷。1917年俄國革命后,丸山昏迷尚在日本,面對日本的社會、階級矛盾激化,表示“今后的日本將會如歐美一般,被卷入資本家與勞動者對立的問題,且多數人的力量會成為左右思想界的原動力”[3]258。而丸山昏迷來中國工作之后,依然保持著與日本的社會主義運動的聯絡。其中的重要事件是,1920年丸山昏迷介紹李大釗加入日本剛成立的“日本社會主義同盟”。并且日本學者石川禎浩表示,由與堺利彥親近的丸山昏迷為李大釗提供關于《新社會》資料的可能性很高,因此丸山昏迷很可能為李大釗吸收日本的社會主義思想提供了助力[4]94。另外,丸山昏迷也將自己在中國實地調查社會主義組織與刊物的文章發表在“日本社會主義同盟”的機關雜志上。可見,丸山昏迷始終秉持著社會主義思想,不過在中國,丸山昏迷沒有直接參與中國的社會主義組織,而是投身于具體的社會實踐中。接下來將圍繞中國的教育事業、婦女運動、“非宗教大同盟”運動三方面展開詳細介紹。
丸山昏迷在其先后工作的日文報刊《新支那》和《北京周報》中,皆負責教育領域,對中國教育事業的考察是其在華活動的主要事業。五四運動之后,因為深受學生運動的震動,丸山昏迷對處于五四運動中心的北京大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在好友周作人的幫助下,1920年3月起,丸山昏迷開始在北京大學旁聽魯迅的“中國小說史”課程,同時對“五四”后的北京大學有了切身的體驗。以北京大學為中心,丸山昏迷展開了對北京高校的實地考察,結合“五四”后青年學生的學習狀況,丸山昏迷通過自身輿論勢力在三方面采取行動。
第一方面是支持中國的教育獨立運動。蔡元培在《教育獨立議》中表示,“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有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的影響”[5]177-178,丸山昏迷對此深表贊同。之所以有教育獨立的要求,主要是因為教育經費問題頻發。由于北洋軍閥擁兵自重、混戰不斷導致財政緊缺,教育經費的投入常年不足,教育界隨之陷入困境,學校教育難以正常維系。1921年3月14日,發生了北京八校教職工索薪運動,事件的后果是導致北京乃至全國的教育界一片混亂。丸山昏迷對如此現狀表示痛心,他嚴厲譴責了軍閥政府對于教育輕視的態度,對軍閥政府提出質問:“多數青年徒然浪費時光,不僅是學生自身的損失,也是中國自身的損失。洛陽的吳佩孚曾發出增加教育經費的通電,保定的曹錕亦在今夏提醒高交通總長教育經費應為第一支出。然其后兩人態度如何?其后政府的情態如何?”[6]
在對軍閥政府失望與批判之余,丸山昏迷對1922年7月成立的中華教育改進社寄予高度期望。中華教育改進社以“調查教育實況,研究教育學術,力謀教育進行”為宗旨,并且聘請美國教育家孟祿對中國五四時期的教育情況進行實地考察,給中國教育帶來十分有益的建議。丸山昏迷對中華教育改進社表示贊賞,并評價:“該社成員不僅有實際從事教育的教師,也有教育界元老、商會有勢力者,其目的是實現中國教育的革新,因此從教育能救中國的觀點出發,該社的將來會對中國教育界產生深遠影響。”[7]
第二方面是以實際考察數據強調在中國實現教育普及的必要。丸山昏迷指出盡管“教育是拯救中國唯一之道路”已成為社會共識,但以目前中國教育普及程度要實現“教育救國”實屬困難。在實用主義教育思潮的影響下,丸山昏迷也以外國人記者的身份對北京的部分國立學校進行考察,并將其考察結果刊載在《北京周報》上。在“各處參觀記”版塊中,丸山昏迷陸續介紹了北京大學、女子高等師范、高等師范學校、醫學專門學校,翔實記載每所學校的成立背景、組織概況、學校財政等。丸山昏迷對中國的高等教育狀況表示肯定,但認為普通教育的狀況不容樂觀,平民學校的數量顯然不足。
丸山昏迷將中日兩國受教育人數進行對比:“在日本普通兒童占總人口的五分之一左右,若以此比例,中國的國民學校(初等教育)為四年制約占一成,按全中國四億人口,應該有四千萬國民學校學生。但根據前面的統計數據,只有三百四十六萬余,占學齡人數的一成不到。”[8]在五四運動結束之初,丸山昏迷即有呼吁重視平民教育的主張。當時蔡元培有擬將退還的庚子賠款用于高等教育和留學生費用的打算,而丸山昏迷表達的個人希望是,如果庚子賠款得以回收成功,希望在中國用于普通教育的普及,而非用于擴充高等教育和培養留學人才。
第三方面是勸誡青年學生在運動之余要踏實學習。在丸山昏迷看來,雖然青年學生有熱烈的愛國心與勇氣,但缺乏成熟的思想和確定的理想,還需要踏實的學習。他表示,“當多數人訴諸群眾運動時,須集合之個人完全地、或至少接近完全地確立自己,若無遠大之理想,其運動只不過是看熱鬧人群之騷動”,因而對青年學生提出了個人獨立的要求。據丸山昏迷的實地觀察,大多學生對于新思想只是囫圇吞棗,并沒有仔細研究,他認為若對新思想只知崇拜而不加以研究,則會成為“思想的奴隸”,所以提醒中國的教育者在將歐美的新思想直接移植到中國時,一定要考慮學生們是否能充分吸收、消化的問題。
另外,同樣是勸誡學生珍惜時間學習,丸山昏迷的出發點與蔡元培是截然不同的。蔡元培作為五四運動的支持者,充分理解并支持學生的運動,但反對學生罷課這一非常手段的濫用。并且蔡元培對時局的判斷是 “這種驟用興奮劑的時代已過去了”,應轉為踏實學習的階段。丸山昏迷的意見與之相反,他認為學生們現在勤勉于學習、努力實現自我,正是為了將來發起更大的運動做準備,是一種“革命待望論”。
綜上而言,無論是“支持中國教育獨立”“倡導平民教育”還是“勸誡學生踏實學習”,都反映了丸山昏迷希望通過教育啟發民智,進而改革社會的深層次愿望。同時,丸山昏迷對中國五四運動中青年學生的領導力量予以重視,并預測青年學生將繼續引領中國的革新運動。
在“五四”后的中國社會運動中,婦女解放作為人類“啟蒙與解放”中的重要命題,為丸山昏迷尤其關注。而丸山昏迷的中國友人李大釗、魯迅、周作人皆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以后簡稱“北京女高師”)兼任教職。李大釗在北京女高師的課堂中,向女學生們傳播了馬克思主義的婦女解放思想,周氏兄弟則是積極支持女學生運動[9]。在友人的影響下,丸山昏迷也與北京女高師產生了密切聯系,在1922年推動了北京女高師的訪日活動。國內學界主要關注并研究了1920年北京大學學生團訪日,而對北京女高師的訪日活動不甚了解,目前北京女高師的相關研究也未論及此次訪日活動。下面將詳細記述這次訪日交流的過程。
丸山昏迷在北京女高師訪日之前,在《北京周報》的“文化之鐘”欄目進行了多次預告。1922年3月19日的新聞中有:“女子高等師范的學生此次打算去日本參觀,是首次中國的女學生團體前往日本參觀,她們將切身體驗日本的教育設施和社會狀態,此次女學生諸君將會給中國女性界帶來很大的影響吧。”一周后,丸山昏迷再次介紹:“這次赴日本的女子高等師范的學生中,有不少對小說、詩歌感興趣的人和批判現代思潮的人。現黃英君以廬隱為筆名寫作小說和詩歌,在寂寞的中國創作界大放異彩。”不僅如此,丸山昏迷還親自拜訪北京女高師時任教務主任李貽燕,采訪并報道了包括此次學生團訪日的目的以及詳細的日程安排等內容。訪日學生人數在20人左右(以五月份畢業生為主),先進行從天津到江南的國內旅行,然后其中一支出發去日本,經長崎、廣島等地到東京,最后從東京返回國內。從前期的活動預告可以看出,丸山昏迷對此次北京女高師訪日活動極為關注,并予以“中國女性教育界的覺醒”的高度評價。
受第一次直奉戰爭的影響,北京女高師學生訪日團推遲了原定的出發日期,訪問計劃也有所改變。1922年5月7日,《北京周報》的“京津消息”中稱,“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本年的畢業生20名在教務主任李貽燕的帶領下赴日參觀,4月29日8時從北京出發,30日上午7時乘坐長沙丸前往神戶”[10]。此時的丸山昏迷正在長辛店記錄直奉戰爭一線的實況,無法親自對北京女高師赴日考察進行跟蹤報道,于是他聯系了日本的《讀賣新聞》。3月23日,《讀賣新聞》的“婦女欄目”中刊載了丸山昏迷關于此次北京女高師學生訪日的預告。在北京女高師訪問團到達日本后,《讀賣新聞》跟蹤報道了女高師學生在日訪問的全程。
訪問團在東京滯留期間,1922年5月18日,《讀賣新聞》為來日的女學生訪問團召開了以促進中日女學生交流為目的的歡迎會。這次歡迎會的參加者,中國方面是訪問團團長李貽燕帶著15名學生,日本方面有長谷川如是閑、寺尾亨、中條百合子等大學教授,以及《讀賣新聞》社社長松山等人。歡迎會中,由《讀賣新聞》的松山社長作歡迎辭,中國女學生代表黃英陳述謝辭,長谷川如是閑作演講[11]。長谷川如是閑演講的內容與日本女性參政運動有關,引起了北京女高師學生的濃厚興趣。
《讀賣新聞》對北京女高師訪問團的興趣,主要在于其展現“中日親善”的需要,在當時日本大正民主運動的風潮下,民主化傾向的新聞更加吸引讀者。從《十二號入京的中國學生已經非常喜歡日本,不想返回北京了》《中文的歡迎辭讓中國女學生大喜,昨日婦女和平會舉辦了北京女高師的歡迎會》這些新聞標題可以看出,《讀賣新聞》借由北京女高師訪問團對日本進行夸耀的意圖[12]。這顯然與丸山昏迷原本的用意并不一致,同時也無法令北京女高師的學生認可。
1922年6月15日,北京女高師考察團返回北京,結束了約50天的赴日參觀旅行。翌日,丸山昏迷迫不及待地前往北京女高師的校園,采訪方才歸來的訪問團師生們。考察團學生們的觀后感大大出乎丸山昏迷的意料,并非其所預想的女學生對于日本教育普及和設施完善的贊賞,反而是批判日本社會的聲音占主流。不過,丸山昏迷依然如實記錄和翻譯了女學生們的感想,以四位學生的言論為代表,分別是錢用和的“男女不平等和階級思想”、陳定秀的“觀良妻賢母教育”、王世瑛的“民眾生活日益貧困”、田隆儀的“不承認女子權利”[13]。
總而言之,北京女高師的學生們一方面嚴厲批判日本女性教育仍然是賢妻良母主義,無視女性的社會價值,日本仍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另一方面敘述了資產階級與普通勞動群眾之間的矛盾激化,日本民眾生活日益貧困的現狀。而對于《讀賣新聞》的歡迎會上日本方面“中日親善”的觀點,女學生們表示現在是全世界人類排除人種偏見的年代,所謂中日親善實在過于狹隘。早在1920年北大學生團訪日時,高一涵就發表“中日親善之障礙”,提出三大障礙,包括帝國主義、狹義的國家主義和以虛假的中日親善為名而企圖達成其他目的的心理。北京女高師的學生們對此觀點進行了繼承和發展,其進步性超出了丸山昏迷的預期。
四位女學生發言結束后,丸山昏迷與北京女高師學生們進行自由交談。當被學生們問到如何看待當今中國女學生的問題時,丸山昏迷回答:“像大家這樣接受新教育的學生,一般是直接吸收美國教育及社會制度的觀念。對此(日本的女性教育)不應全盤否定,而應加以修正。尤其教育是不能空想的事業,這一點需要考慮進去。”女學生們對此進行反駁:“雖然明白這一點,現在的日本女性教育無法擺脫舊殼,只能一步一步改正。但如大家所言,難道女性應該被無視人格,學習奴隸的態度嗎?”“至少最高學校無需設置家政科,應該強化學術方面才是。”丸山昏迷對此反駁竟無從應答。
待丸山昏迷回去思索后,反而從女高師學生們的訪日感悟中獲得啟示。他認為北京女高師學生可以看到大正時期日本女性教育的本質和“中日親善”的欺瞞性,正說明這些女學生的見識和精神是值得信賴的,因此他十分期待未來由她們能實現真正的中日友好。此次北京女高師學生團訪日,恰是接受五四洗禮的中國新女性與日本的婦女教育之間的觀念碰撞。從這次考察結果中,丸山昏迷看到由“五四運動”帶給青年學生新思想的力量超出他的想象,由此他判斷中國的進步運動已經走在日本之前了,熱切期望今后在中國發生更大的社會改革運動。
與丸山昏迷往來密切、交情深厚的李大釗、周作人皆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代表人物,但以“非宗教大同盟”運動為轉折點,兩人在“是否應反對基督教”的問題中站在了對立面上。“非宗教大同盟”運動發生的導火索,是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大會將于1922年4月4日在北京清華大學召開的消息。1922年3月9日,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發起組織“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并在其機關報《先驅》中刊載“非基同盟”的宣言、通電和章程。3月20日在北京,大學教授及學生成立“非宗教大同盟”,次日大同盟發出通電,抗議即將在清華大學召開的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通電上簽名的有李大釗、李石曾、蕭子升等人,其后蔡元培、王星拱、吳虞、汪精衛、胡漢民、張繼、陳獨秀等人陸續加入。3月28日,《非宗教大同盟簡章》正式公布。而在3月31日,周作人、錢玄同、沈兼士、沈士遠、馬裕藻五位北大教授聯名發表《主張信教自由宣言》,反對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的運動。4月2日,大同盟成員再次發表反對宗教宣言,如此在中國思想界形成了關于宗教問題的論爭。
作為李大釗和周作人的共同好友,丸山昏迷對兩人各自的思想觀念有著較深的認識,亦了解兩人思想的分歧所在。在1922年4月9日的《北京周報》中,丸山昏迷就非宗教同盟運動推出報道“反宗教同盟贊否的兩派”,將周作人的《任個人之自由》一文和李大釗的《宗教妨礙進步》一文,作為對立兩派的代表作放在一起。并介紹稱,“反宗教同盟會的組織,及對其贊否的兩論目前占據了中國的思想界,《晨報》對其進行討論,梁啟超的哲學社亦準備就宗教問題召開演講會。下面將介紹處于中國思想界議論中心的對于反宗教同盟贊否的代表性意見”[14]。
首先是周作人的《任個人之自由》一文。文章開頭即說明,他與馬裕藻、錢玄同等教授共同發起反對非宗教同盟宣言,并非是擁護宗教,而是堅持人之信仰自由。并且周作人認為,此次分歧與宗教問題并無直接關系,主要是非宗教同盟一派人中相當一部分人不了解自身,且缺乏探索自我的精神,是“我國人一般之通弊”。周作人將“非宗教大同盟”運動視為國人沒有思考、不認識自身的表現,進而提出“教育才是當今急務”,如果一般民眾都接受教育,則沒有反對宗教運動的必要,“自然依據各人自由意志解決”。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周作人認為理性與信仰是需要在各人的自我認知的基礎上“自主地轉移”,而不是在外在強制力或集體的強制下被迫進行選擇和認識。這一觀念充分體現了周作人包含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人道主義思想。
前文已提及,丸山昏迷十分關心以人道主義為寫作核心的白樺派,他本人亦有深厚的人道主義思想。因此他可以理解周作人反對“非宗教大同盟”的理由,但這并不代表贊同周作人的觀點。并列的另一篇文章是李大釗的《宗教妨礙進步》。李大釗在文中表示大同盟反對阻礙人類進步的所有宗教。整篇文章堅持以理性的立場,用科學真理批判基督教,未使用過激的言論。丸山昏迷在李大釗的文章后面還附上了《非宗教大同盟簡章》,他在周作人、李大釗兩種對立的觀點之間,選擇了李大釗一方。
丸山昏迷在1922年4月2日發表的《反基督教同盟的傾向》一文中表示,“今日之非宗教同盟會顯然不是為一時反對之組織”,“若有相當團結之力量繼續活動,會給宗教思想界帶來不可忽視的力量”[15]。丸山昏迷敏銳地觀察到“五四運動”之后中國思想界即開始出現對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宗教的批判傾向。1920年至1921年,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等組織已開始研究科學與宗教的關系問題,并得到蔡元培、李大釗的支持,提出成立非宗教同盟事宜。因此,丸山昏迷對于1922年發生的“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并不感到意外。
從政治意義上看,“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從萌芽時期便融入了對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宣傳,將宗教批判與反帝反封建的目標結合了起來。這是丸山昏迷作為社會主義者,支持“非宗教大同盟”運動的主要原因。由于這一階段的運動缺乏明確的目標,以及上海與北京的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和非宗教大同盟缺少合作與組織,1922年的“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僅持續3個月就銷聲匿跡了。不過,丸山昏迷判斷雖然現在“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已然悄無聲息,但未來會有更大的運動,結果也確如丸山昏迷所料,1924年至1925年中國的非基督教運動進一步發展達到高潮。早在1920年直皖戰爭發生時,丸山昏迷即發表觀點:“今后中國長期的兵戰會漸次衰亡,思想、言論的斗爭會成為沖突的主流,這種狀況的發生并不遙遠。”[16]由于身邊交往的人物皆為中國思想界的中心,丸山昏迷可以清楚感知到五四運動之后中國知識分子逐漸發生分化,“非宗教大同盟”運動便是這種分化產生的必然結果。
對于在華的日本知識分子而言,這次“非宗教大同盟”運動同樣是產生分化的轉折點。同樣以“激進思想者”聞名的清水安三,無法完全贊同非基督教運動的理念。清水安三是基督徒教育家,他認為中國的基督教尚為無產者的宗教,是無產者的伙伴,非基督教運動實際是一場革命運動,主要為排斥資本主義國家[17]。在此中國宗教信仰自由的論戰中,丸山昏迷與清水安三也因此產生分歧。丸山昏迷選擇向李大釗等中國激進主義知識分子的陣營進一步靠攏,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道路。盡管在丸山昏迷思想中人道主義思想亦是重要的一環,但隨著丸山昏迷參與“五四”后中國社會主義運動的經歷,他對社會主義的理解進一步加深,其社會主義理想愈加明確。
丸山昏迷英年早逝,在中國活躍時期只有不到五年時間。但丸山昏迷因為處于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北京,以及與處于“五四”思想中心的人物交往,使得他抓住了“五四”后中國社會中的一些主要問題。首先,丸山昏迷在支持新思想、新文化的同時,也保持著清醒的認知:學生們需要通過踏實學習來消化、吸收新思想,同時普及教育才能喚醒更多的中國民眾參與未來的新運動。其次,丸山昏迷十分重視五四運動作為啟蒙運動的內核——尊重個人意志和個性解放。中國青年在新文化運動中獲得“自我覺醒”,想要從傳統封建家族的桎梏中掙脫出來,長久以來承受沉重壓迫的中國婦女更是亟待解放。丸山昏迷試圖從中國婦女教育入手,來促使中國婦女界的覺醒,因而推動了北京女高師的訪日活動。最后,隨著五四運動的發展,丸山昏迷愈加堅定地與李大釗一道,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道路。
丸山昏迷在中國活動的動力,一方面來自他始終堅持的社會主義理想和信念,另一方面則源于他對五四運動的正確認識和對中國青年學生的熱切期待。丸山昏迷在1922年提出:“五四運動雖然以山東問題為標語,學生等漸次自覺,一步一步邁向其真正目的,在今年的紀念日,為反對軍閥階級、資本階級,擁護平民階級努力,成為其明確的方向。”[18]中國青年學生的方向目標正是丸山昏迷所期待的中國未來的道路。在中國共產黨建立之后,丸山昏迷也發表了共產黨的主張,“打倒軍閥和帝國主義,與全世界無產階級及被壓迫的人民聯合起來”[19]。在丸山昏迷對中國的時評文章中,始終如一的觀點是對“中國未來發生更大運動”的期望。正是出于這種純粹的理想,丸山昏迷作為外國人,卻積極主動地為中國的社會運動貢獻力量。
在丸山昏迷思想的發展過程中,有兩個重要的事件,一個是俄國的十月革命,另一個是中國的五四運動。俄國十月革命之后,片山潛等日本社會主義者通過對列寧主義的學習,確立無產階級國家觀,開始向馬克思主義轉變[20]。丸山昏迷也因此初步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而在五四運動之后,部分中國人初步了解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目標,產生對布爾什維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興趣。李大釗在1919年底至1920年初的思想轉向,離不開其在日本時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知識輸入,丸山昏迷在其中起到重要的傳遞作用。其實,丸山昏迷正是在中國活動過程中,其社會主義思想更加明晰和深入,形成了彼此促進的互動關系。在日本,社會主義運動被天皇政府殘酷壓制,社會主義者維持運動十分艱難,而“五四”后的中國給丸山昏迷提供了實現社會主義目標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