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帥潔
(海南大學法學院,海南海口570000)
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新興權利已在學術界引起激烈的探討。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個人信息權進行畫像,試圖描繪出個人信息權的完整面貌。但令人遺憾的是,大部分學者是從實體法的角度對個人信息權進行研究的。如果想要描繪出個人信息權的完整輪廓,單靠實體法學者是不夠全面的,程序法學者尤其是刑事訴訟法學者(以下簡稱刑訴學者)同樣不能缺席。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中不僅蘊涵著對個人信息保護的需要,而且它也是個人信息權自身發展的另一重要維度。但是將個人信息權納入程序法的語境也面臨著許多問題,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個人信息權的身份認同問題,即個人信息權是否可以被視為一項程序性(訴訟)權利,理論依據是什么?①因此,本文擬針對刑事訴訟中個人信息保護方面存在的問題來說明引入個人信息權的必要性,并突破個人信息權屬于實體性權利的思維定式,從程序法的角度探討個人信息權具有程序性(訴訟)權利的屬性,并論證個人信息權被視為刑事程序性(訴訟)權利的正當性,為個人信息權提供一個程序法維度的思考方式,廓清個人信息權的程序面向。
在傳統刑事訴訟活動中,追訴方與被追訴方對案件有關信息的搜集能力存在一定的差異。控方擁有專業的偵查人員,偵查時間幾乎不受限制,偵查成本由國家承擔,因而其對個人信息的搜集能力是辯方所無法企及的。但是,此時的偵查機關所采取的還是由人到事、由供到證的口供中心主義、經驗依賴型、人力密集型偵查模式②,其所依賴的主要還是辦案人員的個人能力。被追訴方在搜集與案件相關的信息時,所依賴的同樣也是律師的個人能力。雖然追訴方所掌握的資源較多,與被追訴方形成了信息搜集的不對等,但出于打擊犯罪的要求,此種不對等仍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并且沒有形成依賴工具上的代際差異。但是在如今大數據偵查興起的時代,追訴方利用大數據技術對與案件有關的個人信息進行搜集的能力對被追訴方形成了降維打擊,追訴方相對于被追訴方在個人信息搜集能力上處于碾壓態勢,而這種失衡是不能夠被接受的。其能力失衡主要體現在:其一,在搜集個人信息的技術與來源上,追訴方通過自我技術賦能與“警企合作”可廣泛獲取個人信息。在公安大數據以及“向科技要警力”戰略思想的引導下,公安機關推動建設天網工程、金盾工程等信息化偵查基礎設施,重視個人信息在預防犯罪與打擊犯罪中的重要性,建立了面向全社會的個人信息搜集系統。為了更進一步搜集個人信息,并且鑒于個人信息在第三方平臺大量留存的現實情況,公安機關通過警企合作的方式,可調取或者控制第三方平臺所搜集的個人信息。例如偵查機關可以對犯罪嫌疑人的財付通業務相關信息進行調取等③。 顯然被追訴方是不具有上述搜集信息的技術與來源的。其二,在搜集個人信息的時間上,追訴方具有時間優勢。在偵查活動中,與犯罪相關的個人信息在犯罪中甚至犯罪前就已經被相關部門或第三方平臺所搜集,只是并未與具體案件聯系起來。而辯護律師搜集個人信息的時間只能在偵查及以后的階段,控辯雙方搜集個人信息的時間并不處于同一起跑線,偵查機關在時間上占有絕對優勢。
當前對個人信息進行處理時會運用各種算法,通過算法來促進公權機關高效獲取罪證,精確鎖定犯罪分子。盡管大數據算法應當嚴格恪守“技術中立”的要求,但在刑事訴訟中對個人信息進行處理時,有罪推定的假設會在一定程度上被強化,無罪推定則會被淡化甚至忽視,最終導致雙方在敗訴風險的承擔上表現不均。具體表現為:其一,當前大數據算法在刑事司法中的運用和模型設計,著重于從海量個人信息中挖掘可以用于證明犯罪事實的有關信息,并把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既有的犯罪模型進行比照與貼合,進而勾勒出犯罪形態的大致樣貌。但是這些著重于有罪信息的挖掘的算法是否考慮到對無罪信息的挖掘以及無罪模型的匹配,我們不得而知。但毫無疑問的是,這些著重于搜集有罪信息的算法與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2條規定的“不僅要搜集有罪證據,還要搜集無罪證據”的精神相悖。而針對算法是否符合正當程序的詰問在2016年美國威斯康辛州終審的“盧米斯案”中已經引起重視。其二,當前對被追訴方而言,其獲取與利用無罪或罪輕的相關信息依然較為困難。現實中,辯護律師不僅需要制定辯護策略,到看守所會見犯罪嫌疑人,而且還要與法官、檢察官就案件進行多次交流。如果此時再讓辯護律師去處理海量的個人信息,從中找到對犯罪嫌疑人有利的信息,辯護律師無疑會“心有余而力不足”。并且受限于分析能力以及控方有限的協助與配合義務等因素,“發現和論證數據可能用于證明無罪或罪輕本身就缺乏可操作性”④。
在社會不斷發展的進程中,對保護個人信息重要性的認識也在不斷加深,反映在刑事訴訟中,公權機關保護個人信息的觀念也同樣有所加強,并采取了一定的舉措。但是由于立法的天然滯后性,法律對個人信息的保護仍然存在不足,其中對公權機關權力與責任的配置上有失偏頗。
檢視當前的規范條文,可以發現在個人信息保護方面既存在授權性規則又存在義務性規則。在授權性規則上,相關規定將保護個人信息視為公權機關可供選擇去行使權力的一種范圍。在此范圍內,公權機關既可以選擇保護個人信息也可以選擇不保護,這樣就使個人信息保護在刑事訴訟中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例如:《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 公安部 國家安全部 司法部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實施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2條規定的“可以在……等法律文書、證據材料中使用化名等代替……個人信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解釋》)第117條規定的“使用采取技術調查、偵查措施收集的證據材料……可以采取下列保護措施……”等。但與此相反的是,規定個人信息保護的義務性條款卻處于“設而不用”的狀態。例如,《刑訴解釋》第55條規定:“……應當保密……違反前款規定的,人民法院……建議給予相應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在實踐中,除非嚴重到必須追究刑事責任,否則并不會適用。由此可見,授權性規則給予了公權機關自由裁量保護的權力,并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公權機關的權力,但義務性規則卻難以落到實處,從而減少了公權機關承擔行使權力的責任,進而導致權力與責任在配置上的偏頗。
上文提到在保護個人信息的授權性規則與義務性規則上,兩者大致相當。然而在對公權力授權與對公民賦權方面作比較后就可以發現,在現行法律規范中充斥著大量對公權機關搜集和使用個人信息行為的授權,并且還規定了與之對應的公民義務,而作為個人信息主體的公民賦權則嚴重不足。例如,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有權……調取證據”,并在第62條以及第120條相應地規定了證人如實作證、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的對應義務。在涉及個人信息的其他法律規范中,有大量以規定公民義務的方式來達到對公權力機關授權的目的的規定。例如:《國家安全法》規定了“如實提供所知悉的涉及危害國家安全活動的證據”的義務,《網絡安全法》規定了對偵查活動提供協助的義務。但是與之相反的是,對公民個人信息權利的賦權性規定卻較為缺乏。公民的個人信息權利在刑事訴訟活動中不被重視,權利與權力在互動上呈現一方“跛腳”的狀態,進而導致權利難以實現對權力的制約。并且,在刑事訴訟中,公民的個人信息一旦超過訴訟目的而被搜集與使用,由于缺乏外在的個人信息權利外觀,其也很難向外界主張救濟與賠償。
基于上述問題,對刑事訴訟中的個人信息保護已經迫在眉睫。在個人信息保護方式的選擇上,一直都有“利益保護說”與“權利保護說”兩種路徑。但通過對已有的個人信息保護的研究成果的梳理,可以得知,賦予主體個人信息權并參照權利保護的方式是最佳的。 在刑事訴訟中也同樣如此。當然,在刑事訴訟中所引入的個人信息權并不是許多學者傾向的作為實體性權利的個人信息權,而是作為刑事訴訟權利出現的個人信息權。個人信息權具有作為刑事程序性(訴訟)權利的正當性。下文將從權利的內核進行分析,證成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正當性。
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獨立的權利,其必然擁有一個使其成為權利的根本,我們稱之為內核。當前對權利內核的認識有兩種觀點:一種是起源于康德哲學,并經薩維尼、凱爾森、哈特、斯坦納等學者繼承發展的意志理論。意志理論者認為一項權利首先要實現或保護權利人就特定事項的自由意志⑤。另一種是起源于邊沁與耶林,并經奧斯汀、拉茲、麥考密克等學者繼承發展的利益理論。利益理論者認為“權利在本質上是其享有者的便利與利益”⑥。有學者對當今涉及的權利理論文獻進行梳理后發現,有關權利意志理論的著述較少,主要原因可能是權利意志理論的影響已經減弱⑦。并且權利利益理論具有擴展權利觀念的適用范圍以及對權利有更為普遍的證成理由等權利意志理論不具有的優勢,因此權利利益理論現如今已經成為一種通說。基于該通說,本文對個人信息權的探討將以利益作為分析的邏輯起點,該利益不應局限于實體性利益,也應有程序性利益之內容。
任何對權利結構的探討都逃脫不了對主體的討論。外國學者將(權利)主體作為權利三重結構形式“RabG”的基本要素之一,以此表達主體對權利的重要性⑧,國內也有學者認為主體資格是權利結構的要素之一⑨。而對權利主體探討的基礎則在于哲學層面上人的主體性理論。人的主體性就是人作為活動主體的質的規定性,是在與客體相互作用中得到發展的人的自覺、自主、能動和創造的特性⑩。在當代社會,個人的主體性已經得到了廣泛的承認與認同,個人是組成社會的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人的主體性之確立過程就是司法的主體性理念的形塑過程。在法律的世界中,人同樣也意味著自我目的的實現。從人的主體性出發可以得出刑訴法存在的目的是服務于主體的需要。人在刑訴法運作過程中處于主導的地位而并不是被動的,僅僅作為工具性的、參與法律過程的一種手段。在主體性理念的指導下,刑訴法對主體在程序中的需求回應與權利保障也在不斷加大,并在2012年刑訴法的第二次修改中就有所體現。此次修改中,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的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明確、擴大法律援助的適用范圍等都滿足了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中不被司法機關任意追責與獲得權利保障的程序需要。2016年,在以“審判為中心刑事訴訟改革”中,為了增強庭審的實質對抗性,同樣對被追訴人的主體性地位進行了強調。在2018年的刑訴法修改中,為了保障被追訴人希望迅速審判的程序需要,規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同時為了避免因迅速審判導致的被追訴人權利無法得到保證的情況發生,規定了值班律師制度,為被追訴人提供相應的法律幫助。個體在刑事程序中的主體性地位不斷得到加強,刑訴法同樣也在回應主體的程序需要。雖然個體在程序中同樣也會受到程序的制約,但這種制約也是個體作為理性主體時為實現利益最大化的自我需求,個體在刑訴訴訟程序中的主體性依舊會得到彰顯。因此,對個體進行刑事程序主體上的認識可以確立其獨立地位,符合“審判中心主義”的改革方向,也確定了個體對程序利益的分析從程序需求開始。對個人信息權來講,刑事訴訟程序利益的起點也在于程序主體對個人信息的需求。
作為現實存在的人,對外在世界擁有多方面、多層次的需求,并且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形、不同場景下的需求是不一樣甚至是相反的。所以在討論個體對程序的需求之前需要劃定探討的場域,離開場域去泛談個體的需求問題是毫無意義的。對于身處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個體而言,其對個人信息的需求必定會與刑事訴訟程序的特征和功能緊密聯系。因此在分析身處刑事訴訟中的個體對個人信息的需求前,首先要對刑事訴訟程序進行分析與認識,在把握刑事訴訟程序特殊之處的前提下把握個體對個人信息需求的特殊之處。
美國社會學家科林斯認為“人是社會的但具有沖突傾向的動物”。盡管人們能夠忍受廣泛存在的沖突,但卻不能容忍因沖突帶來的混亂。作為最嚴重的社會沖突形式——犯罪所帶來的對社會秩序的沖擊同樣是不能容忍的。從古至今,解決最嚴重沖突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沖突方自行解決,另一種是由第三方(國家)進行解決。但由于缺乏追究主體、缺乏追究能力、無力承擔高昂追究成本與缺乏公正性(包括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等原因,第一種方式早已被第二種所取代,其表現形式是刑事訴訟。在刑事訴訟中,沖突的形式發生了質的改變,暴力的手段被訴訟場上的激烈對抗所取代,評價的標準也變成法官眼中的公平正義,犯罪也在刑事訴訟中得到了權威性的解決。而激烈對抗的前提在于雙方之間勢均力敵,但在刑事訴訟中雙方之間的地位與實力從一開始就不是平等的。被追訴人自身的特性,決定了其不可能與屬于控方的檢察官處于同一地位,甚至在實際庭審中辯護律師都無法得到與檢察官相同的地位。而從雙方實力上來講,他們之間的差距更為突出。控方在刑事訴訟中享有強大的國家權力并由專業人員去發現和控制犯罪,而被追訴人作為個體,力量有限,并且往往已經處于自由受限狀態,其對抗力量更加弱小。至此,雙方激烈對抗的前提不復存在,事實的真相也就無法查明,法官依據片面的證據作出的判決也就不能保證公平正義,犯罪也就得不到權威的解決。此種后果的出現不論是對被追訴人還是對國家都是無法接受的,此時追求控辯雙方之間的平等毋庸置疑,個體在刑事訴訟中對平等的需求也就成了第一位的需求。平等需求的滿足一是通過限制公權力,比如刑訴法中規定了公檢法三者之間相互制約,上級機關對下級機關的監督制約等自我限權來謀求與對方平衡,二是通過賦予權利的方式,比如賦予被追訴人獲得辯護的權利、選擇程序的權利等自我增權謀求與對方的平衡。刑事訴訟程序也就成了一個處處彰顯平衡藝術的場地,個體對于抽象的平等的追求也影響著其對個人信息的需求。
在刑事訴訟場域中,個體對抽象意義上平等的追求不會改變,并將此種追求反映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
上文已經提到,在刑事訴訟保護個人信息的實踐中存在個人信息搜集能力失衡、個人信息處理風險負擔不均、個人信息保護權責配置偏頗、對公權力授權多于公民賦權的問題,而進一步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可以發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追訴方與被追訴方雙方在個人信息保護能力等方面不平等。追訴方不論是在技術層面抑或是規范層面所占的優勢都遠勝于被追訴方,雙方在個人信息領域的對抗處于嚴重失衡的狀態,最終影響著司法公正的實現。然而,個體在刑事訴訟中對平等的追求是第一位的,此時處于劣勢地位的被追訴方不會就此容忍此種不平等,而會積極追求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消滅這種差距,并最終達到與追訴方相同或者相似的能力與地位。不僅如此,個體對個人信息方面平等的追求在刑事訴訟中變得更加緊迫。當前,個人信息更多地扮演著“資源”的角色,資源則意味著稀缺性,作為個人信息的主體——個人對個人信息這種稀缺資源具有利益領地意識并要求外界予以尊重。個人信息成為了公權機關只要想獲得就可以獲得的客體,而忽視了公民的主體意愿,因此在個人信息領域追求平等更加具有緊迫性。但對當前刑事訴訟相關的法律規定進行檢索后發現,現有的規定無法完全滿足個體在保護個人信息中達到同追訴方相同或相似能力與地位的需求,因此就需要新的路徑或方法去實現個體的需求以保證其在刑事訴訟中的主體地位。通過上文分析可以得知,個體在刑事訴訟中具有在個人信息領域追求平等對抗的需求,而這種需求構成了個體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客觀利益基礎,經過個體主觀追求的催化就會轉變為利益,而這種利益就是主體的程序利益。當我們將視野轉到實體法領域,可以發現,個人信息權在民法、行政法中早已大放異彩,并解決了一些實踐與理論難題。那么,既然個人信息在刑事訴訟中同樣具有獨立的程序利益,符合權利證成中對權利內核的需求,同時刑事訴訟中也具有對個人信息保護的需求,那么我們就可以大膽設想將個人信息權引入刑事訴訟中,并明確其身份為刑事訴訟權利,賦予個人信息權一個新的面相。
在訴訟中各式各樣的利益沖突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就需要相應的法去解決這種沖突。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對處在對抗地位的雙方而言,刑訴法就承擔了解決程序利益沖突的功能,其原因在于:首先,對抗雙方參與訴訟都具有明確的訴訟目的。作為被追訴的一方,其訴訟目的是自己不會受到刑罰的制裁,追求無罪的判決并消除不良影響。對處在追訴地位的國家機關來講,其目的是將被追訴人繩之以法,使其受到法律的制裁。由此可見,雙方的立場以及出發點不同,存在著相反的利益追求,但需要注意的是此種相反的利益追求并不是以消滅對方為目的。因為此種利益是一種刑事程序角色利益,只要刑事訴訟程序中存在對抗的角色,那么其利益就具有存在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在刑事訴訟中,刑事程序角色利益并無先后、主次之分,而是處在同一邏輯層面上的選擇關系,利益與利益平衡的前提就此存在。如何調和與平衡這些沖突的利益需求就成為訴訟程序制定者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其理想狀態是被追訴方與追訴方對利益的主張與享有處于一種良性狀態,利益與利益之間可以和諧相處,共同實現刑事訴訟的價值與目標。當前在世界各個國家興起的合作型司法模式就是對利益協調的一種嘗試,也取得了一定成果。其次,刑訴法對利益進行協調也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對程序利益的承認。在刑事訴訟中,只有一方是無法推動程序向前進行的,被追訴方與追訴方要在法官的指揮下共同推進程序向前行進,而行進的前提就是承認雙方程序利益追求上的正當性并做出確認。并且個體在訴訟中的主體性地位也因法對利益的確認而得到彰顯,否則其就會淪為刑事訴訟程序中的客體。最后,刑訴法對利益的平衡也同樣有助于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個體的利益和國家的利益在刑事訴訟中應當受到同等的重視與對待。
在上述法對利益平衡的過程中,刑事訴訟權利生成的可能性已經出現。在刑事訴訟中,法對利益的協調是通過一定方式完成的,雖然從法理上講權力以外皆是權利,但權利行使的方式上,權利必須向外界積極主張,比如向公安機關申請取保候審的權利就需要被追訴人一方積極行使,提出符合取保候審的理由,否則外界無法知曉其權利行使情況,權利也就無法實現。從刑事訴訟的特殊性來講,權力可以從權利損減處獲取利益,政府對減損權利具有正當理由,權力對權利的干預具有積極的一面,因此有必要設定訴訟權利。刑訴法通過賦予個體刑事訴訟權利的方式,明確個體的利益范圍以及侵犯利益范圍之后國家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以此來實現其對利益平衡的目的。通過行使刑事訴訟權利,個體與國家在法律確認的合理范圍內實現其利益訴求,并基于確定的預期在訴訟中理性地行使權利。
刑訴法對利益的平衡是訴訟權利產生的直接原因,但其不會對個體所有的利益進行平衡,只有經過判斷甄別篩選后的利益才有可能轉化為權利。法律規則的作用是維護特定利益以及對特定沖突進行調整,利益調整則必然涉及正義問題,這個篩選的標準就是正義原則。正義原則的功能就在于對法律主體的利益追求進行正當性評價,并把獲得正當性評價的利益上升為權利。在關于正義原則內涵的論述上,羅爾斯給出了一個較為清晰的回答,也被學界認為是關于正義原則的通說,其思路可以理解為:能平等分配的東西都應該平等分配,不能平等分配的東西應該實行差別原則——應該有利于最不利者。基于此種思路,我們認為個人信息中所承載的程序利益是符合正義原則要求的。
“能平等分配的東西都應該平等分配”,說明個體與個體之間在個人信息方面的程序利益是可以平等分配的。從個人信息的來源看,個人信息由社會上一個個具體的人產生,雖然每個人的個人信息具體內容各不相同,但種類卻相似相近。個人信息在個體之間平等地分布,在個人信息整體這個層次上達到了原本已有的分配平衡。既然個人信息在個體間達到了平等分配,其所承載的程序利益在訴訟程序中同樣是平等分配的。就如同不被刑訊逼供的權利一樣,每個人都享有平等的生命健康與人格尊嚴上的利益,為了保護每個人所享有的平等的利益,刑訴法設定了一項訴訟權利,防止個體在偵查與審查起訴環節中利益受損。在個人信息方面,因為個人信息在主體間平等分布,刑訴法同樣可以參照不被刑訊逼供的權利設置個人信息權,防止個體在個人信息方面的利益受到來自刑事訴訟各個環節的侵犯。刑事訴訟利益是一種角色利益,個體進入刑事訴訟程序后扮演著被追訴者的角色,這種被追訴者的角色不會因為個體身份的高低貴賤而發生變化,其角色對程序利益的追求是相同的。反過來說,程序利益會對任何一個扮演被追訴者角色的個體進行平等分配。所以,在個體與個體之間程序利益是可以平等分配的。
“不能平等分配的東西應該實行差別原則”,說明個體與國家之間在個人信息方面的程序利益是不能平等分配的。在刑事訴訟中國家作為追訴方享有強大的實力,它可以利用個人信息對個體進行確定、抓捕、定罪量刑。雖然雙方對個人信息都有程序利益上的需求,但國家對個人信息方面的程序利益有一系列專業而又有經驗的國家機關與人員為其背書,實現程序利益的形式為國家權力,其程序利益可以毫無保留地實現,國家作為訴訟方參與程序的目的也就此達成。而個體對個人信息的程序利益需求依然存在,但缺乏同國家那樣可以得到完全滿足的條件,在實然上雙方程序利益實現結果的不平等就此出現。個人信息方面的程序利益在事實上也就成為了無法在個體與國家間平等分配的東西。基于現實情況,個體自然就處于不利地位。因此,在個體與國家之間的程序利益分配上,應當基于“有利于最不利者”,將個人信息程序利益分配給個體。上文已經證明了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程序利益可以平均分配,那么在個體與國家的關系中,個人作為不利的一方也當然具有此種程序利益。
個人信息所承載的程序利益符合正義原則的要求,經過了正當性的評價,可以上升為一項權利,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法理中存在的訴訟權利已經形成。但此種訴訟權利成為刑事訴訟權利還需要刑事訴訟程序規范對該權利進行確認。從權利設定的目的來講,一項新的權利目的在于行使,從法理上的權利到切實行使的權利就需要披上規范的外衣,否則在現實中也會受阻。綜上,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依舊需要刑事訴訟程序規范的確認。
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刑事訴訟權利不僅需要法理上的證成,還需要有現實的法律規范基礎。我們對歐盟以及我國相關規范進行甄別后,發現存在相關規范依據可以支撐個人信息權成為一項刑事訴訟權利。
歐盟對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個人信息權的規范依據在專門的法案當中。2016年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為了彌補先前頒布的在世界上有極大影響力的《一般數據保護條例(GDPR)》不適用于刑事司法領域的缺陷,并試圖打造一個全方位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的法律體系,因此頒布了《關于保護自然人針對主管當局為預防、調查、偵破或檢控刑事罪行或執行刑事刑罰而使用個人數據,和有關該數據的自由流動,以及撤銷理事會第 2008/977/JHA 號架構決定的2016/680號指令》(以下簡稱《歐盟指令》)。《歐盟指令》序言的第2條規定了保護公民的個人資料是一項基本權利,第18條“數據主體在刑事調查和訴訟中的權利”規定了各個國家根據現實情況保障數據主體在刑事訴訟中行使第13條(獲知信息權)、第14條(數據訪問權)和第16條(更正、刪除和限制使用權)的權利。在2018年《關于個人資料自動處理的保護個人公約》協商委員會所制定的警務部門使用個人數據指南中第6條規定了數據主體的權利,其中包含在刑事調查中享有查詢、刪除等權利。
歐盟將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引入刑事司法領域為我國提供了借鑒,同樣我國也存在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規范基礎。首先,我國憲法可以為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提供上位法支持。在刑事訴訟中,國家機關所進行的強制措施均構成對基本權利的限制,包括對隱私權的侵犯。而憲法對權利的保護是上升到基本權利的模式進行的,個人信息所包含的利益可以被已有的憲法條款所解釋。具體可以借由人權條款籠罩下的《憲法》第38條人格尊嚴及第40條通信自由和通信秘密解釋個人信息權。因此,個人信息權可以取得在憲法上的基本權利的地位,并為個人信息權作為刑事訴訟權利提供了發展的空間,同時提供上位法的依據。其次,在刑事訴訟領域也有相關規范依據。如《刑事訴訟法》第54條中的個人隱私保密規定,第64條中的保護證人、被害人、鑒定人個人信息規定,第152條技術偵查個人隱私保密條款中都具有保護個人信息的內涵。在我國《國家情報法》《反恐怖主義法》《反間諜法》等法律中也含有關于刑事訴訟領域保護個人信息的規定。最后,個人信息保護領域的統領性法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二章第三節也規定了國家機關處理個人信息的相關規定,第四章寫明了個體在處理個人信息時的具體權能,也為個人信息權搭建了較為清晰的框架。
為了對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個人信息權有清晰的理解,可以在明確刑事訴訟權利的概念和結構的基礎上,對個人信息權進行深入的研究。
對刑事訴訟權利概念的界定,有學者從民事訴訟權利的概念推導出刑事訴訟權利的概念,有學者通過借用霍菲爾德對權利概念的法律分析進而推導出刑事訴訟權利的概念。上述學者對刑事訴訟權利概念推導的邏輯進路不同,但究其根本都認同了訴訟行為與訴訟權利之間的緊密聯系。行為是主體和權利之間的媒介、橋梁,權利也總是表現出享有權利的主體有權做出一定的行為或者要求他人做出行為。事實上訴訟權利的行使需要訴訟行為向外界表現,訴訟行為的表現也體現了訴訟權利的目的,因此通過訴訟行為來界定訴訟權利是恰當的。所以在刑事訴訟權利的界定上可以認為:刑事訴訟權利是刑事訴訟參與人享有的采取某種訴訟行為或者請求他人做出或不做出某種訴訟行為的權利。從權利的內部結構來看,同樣具有權利主體、權利客體、權利內容3個部分。刑事訴訟的權利主體是訴訟參與人,權利的客體是訴訟行為所指向的利益或對象,權利內容是自我實施或要求他人實施的訴訟行為。從外延看,能為上述權利結構內容所涵蓋之權利都可以稱為刑事訴訟權利。檢視刑訴法中規定的被追訴人已有的權利,包括對不法行為的控告權、獲得辯護權、申請回避權、使用本民族語言文字權利以及其他訴訟參與人享有的保護個人隱私權、安全保障權等,其均符合刑事訴訟權利的內涵。
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個人信息權可以這樣界定:個人信息權是訴訟參與人針對其個人信息實施某種行為或要求國家機關做出或不做出某種行為的權利。從權利結構看,刑事訴訟語境下的個人信息權主體是享有個人信息利益的訴訟參與人,但此處訴訟參與人的范圍只包括自然人,不包括單位或組織(包括刑事訴訟中行使職權的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其理由也是顯而易見的:只有自然人才是個人信息的主體,而單位或者組織不具有個人信息的主體資格。個人信息權的權利客體是個人信息中所指向的程序利益。權利內容則是針對該個人信息實施或請求國家機關做出或不做出的某種行為,具體可以表現為同意使用個人信息以及向國家機關申請對個人信息進行更正與刪除等。
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刑事訴訟權利與其他訴訟權利一樣貫穿于刑事訴訟中,為訴訟主體所行使。作為一項嶄新的刑事訴訟權利樣態,個人信息權可以借助現有刑事訴訟權利的表現形式,為其個人信息權的行使摹畫出大致的面貌。刑事訴訟程序大致可以分為偵查、起訴、審判3個階段,個人信息權與其他訴訟權利一樣貫穿其中,3個階段都可以適用。(1)在刑事偵查階段,個人信息權可以類比于知悉信息的權利。在當今的偵查中,雖然局限于偵查封閉性的要求,但此種要求并不是絕對的,其仍然具有松動的空間,已有的刑事訴訟權利具體表現為知悉用作證據的鑒定意見的權利、知悉證明文件的權利、與律師會見的權利等。在偵查中,犯罪嫌疑人同樣可以行使個人信息權以知悉對其個人信息處理的目的、方式與范圍。但為了不暴露偵查方向與偵查進度,可以對知悉的權能進行限制,形成“告知—延遲告知—不告知”的層級制度。除了犯罪嫌疑人以外,其他主體懷疑本人的個人信息涉及刑事偵查環節也可以要求其行使個人信息權以便知悉自己的個人信息是否被偵查機關搜集。除此之外,在偵查機關對個人信息搜集的特定目的消失后,可以要求其對所搜集的個人信息進行刪除。(2)在審查起訴階段,個人信息權可以類比于閱卷的權利。在此階段中,證據已經固定,犯罪嫌疑人一方此時可以獲得針對其指控的全部案卷材料。在有關個人信息的表現形式上會以個人數據的樣態出現,此時辯護方可以行使個人信息權,要求檢察機關或者公安機關提供相應便利或者權限直接對個人數據進行訪問,防止因數據傳輸過程中數據失真導致司法錯誤情況的出現。可以預見的是,在數字時代對個人數據的直接訪問將會有更大的應用空間。(3)在審判階段,個人信息權可以類比于質證的權利。質證是對證據的辨明以及確認的過程,重點在于對證據的真實性、關聯性、合法性進行確認。個人信息權同樣包含對個人信息真實性的確認,當信息主體發現控訴方所掌握的個人信息不完整或者不真實而會對裁判一方造成誤導時,可以要求對信息進行核實、更正、補充。不僅如此,個人信息權還包含在審判階段中需要保全個人信息時征得權利人同意的權利。
綜上所述,作為刑事訴訟權利的個人信息權在刑事訴訟各個階段的具體樣貌已經展現出來,這為個人信息權的行使與保障初步劃定了一個范圍,也為個人信息所承載的程序利益主張提供訴訟權利層面的理論與操作依據。
數字時代下,從不同法律視角觀察個人信息權會相應產生不同的面向,對個人信息權的解讀不應禁錮于實體性權利的范疇,我們應當看到其同樣具有作為程序性權利存在的依據。訴訟權利的內核是程序利益,個人信息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具有獨立的程序利益,并且經過正義原則的篩選產生了具有作為訴訟權利的正當性的個人信息權。當然,將個人信息權當作刑事訴訟權利來看待并不是否認個人信息權在其他部門法中已經取得的地位,而是為個人信息權在刑訴法領域的發展夯實基礎。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程序性權利的理論證成,為個人信息權在刑事訴訟權利中的行使和保障提供基礎,從而更好地實現刑訴法尊重與保障人權的目標。
注釋:
①此處我們認為程序性權利屬于訴訟權利的上位概念,訴訟權利屬于程序性權利。參見孫笑俠:《程序的法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34-240頁。
②郭志遠:《大數據背景下未來犯罪偵查模式的轉型》,《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第34-42頁。
③參見《財付通隱私政策》,https://www.tenpay.com/v3/helpcenter/low/privacy.shtml#cat06,訪問日期:2022年5月29日。
④Joshua A.T.Fairfield,Erik Luna:Digital Innocence,Cornell Law Review,2014(99),p981-1076.
⑥Jeremy Bentham:The theory of Legislation,edited by C.K.Ogden,1931,p89、p93.
⑧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edited by Surkamp Verlag,1994,p171.
⑨汪太賢:《論法律權利的構造》,《政治與法律》,1999年第5期,第12-13頁。
⑩錢洪良:《刑事訴訟程序主體性到主體間性研究》,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