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禁牧區（外四首）

楊克

科爾沁禁牧區

馬嘶羊歡，膘肥體壯

黃牛是移動的金山，白羊是銀垛

哪里還有哈薩爾領地

平地松林八百里的赤峰以北

而今瀕臨茫茫沙原

就像大海休漁期，蒙古長調

也有短暫的停頓

草原需要小憩、打盹

人怎能無休止地索取

我歡喜扎魯特禁牧區的安逸

曠野疼愛小草每一根嫩芽

它們是大自然最親的子女

沙芎、冰草、隱子草、金蓮花

草葉柔軟腰肢清晰的朝露

那是長生天星星眼睛的水滴

牛羊止蹄停趾，荒野依舊生命喧鬧

草窠里狍子撲騰，一只蒼狼躥出

??和紅腰杓鷸從白音查干爾水泊驚起

不忍心驚擾了生命原生態

還有什么比把青草還給草原

把蔚藍還給天際，更重要

蘇東坡

他在前朝有兩個老哥

一個是仗劍尋仙的李白

恣肆壯游，在酒杯里縱飲月光

另一個是小十一歲的老杜

詩口一開就是暮年

唯他生性放達獨步天下

把坎坷逼仄的日子

過成了超然自適的寬敞歲月

芒鞋竹杖，拎幾兩五花肉

洗凈，少水，慢燉，燜酥

精心烹制東坡肉，東坡肘子

有滋有味地抿一口自釀萬家春

日啖荔枝三百顆，據說不是自己吃

是剝給朝云吃

他心寬體健，像肥胖溜圓的河貍

不停開挖河道

窮其一生用樹木、石塊和軟泥筑堤

一再匯聚數公頃的湖泊

一肚皮不合時宜

卻無沉郁頓挫，而豪氣干云

月夜徘徊，也自得其樂

胸中有瓊樓玉宇，管它陰晴圓缺

前不見杭州、密州、徐州

后不見潁州、儋州、惠州

文二代子由，亦齊步八大家

民間還為他杜撰一個小妹

名貫江湖

宦海浮沉云水蒼茫

他進退悠游，豁達從容

巨石壓頂，他書寫石壓蛤蟆體

哪管烏臺詩案倒蘇之聲鼎沸

身心光明奉獻赤壁雙賦

瘟疫也無法吞噬安樂坊

發明油膩一詞的大叔，

善品茶，善繪怪石枯木

天下從此有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

東坡路、東坡橋

雪泥，鴻爪，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卷起千堆雪

三千年就一個率性

輕亦敬亭山，重亦桃花水

當李白從肉身抽離

一縷煙倒墜

氣象不凡的參天巨樹

從一粒小小的果核

爆出三百米敬亭，巍然聳峙

幻化為海拔最高的詩山

高飛的眾鳥

在青空散盡一片白云

落日銅鏡映照天才

超然絕世的孤絕

圓亦經天，殘亦歷海

卓然獨立于群巒之外

他出塵的身姿

有如峭壁，登峰造極的高邁

萬壑千山在胸中出神入化

短暫的肉體生命

與亙古自然惺惺相惜

有關知音的隱喻

使曠世的孤獨感，片刻消融

另一潭桃花春水瞬間復活

飄逸豪放的李白，推杯換盞

只羨人間不羨仙

淋漓暢快唇齒間那一刻

怦然心動，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醉亦天驚，醒亦地動

火車，火車

第一次坐綠皮火車

我把臉貼向窗口

接受窗外疾風的觸摸

直到臉龐發木，還戀戀不舍

外面漆黑一片

我感受著飛馳而來的呼呼摩擦聲

曠野里常有房屋和燈一閃而過

冒出的白色煙霧，如椽巨筆

三兩下涂在遠天群山之上

直把廣袤的大地當成攤開的巨幅宣紙

火車的聲音變化無窮

像一曲最美妙動聽的敲打樂

“轟隆隆”“撲通”

輪子和鐵軌之間的摩擦

“咔咔”兩聲，之后再“轟轟”兩聲

中間穿插著好像切菜的聲音

“喀嚓”“喀嚓”，斷水去山

很有節奏的交響

還有“呼呼”“噠噠”

過交叉線時還會傳來一陣緊鑼密鼓

而更令人沉醉低徊的

是火車那悠長的“嗚嗚”

有點像拉爐子的鳴笛聲

仿佛擦傷了天空似的

夕陽如炭，尤其是黃昏過隧洞

偌大中國，火車曾經很奢侈

一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農村孩子

登上列車大開眼界，是莫大的幸福

哪怕上了客車，許多人也是站票

我家小姨子，外甥，鐵路家庭

也數十個小時站著去西安上學

大學生放假坐悶罐車回家

擠在運送貨物或者牲口的鐵皮車廂里

沒有凳子，地上鋪一些稻草

角落里簡單用幾片籬笆圍的地方

就是簡易廁所

革命是歷史前進的火車頭

百年以來這個深入國民骨髓的令人敬畏的詞

足見火車的偉力

在遼闊而人口眾多的國度

高鐵是一場革命

速度強度令人震撼

勢不可擋的巨輪象征飛速的腳步

火車在疾馳，如此平穩安靜

沒有發出巨大呼嘯聲

常讓人感覺在穿越時空隧道

過橋啊飛飆而過的懸崖

過隧道啊狂嘯而過的光陰

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直穿群山

一節節車廂掠過

兩壁的回聲排空擊云

雙輪暗藏風火之勢，一蹬九萬里

逍遙游兮，鯤鵬太空艙上

倏忽已飛越蒼茫的壯闊

飛天不再是神話，噫吁嚱千里

千里眼，遽遽然順風

順風耳，一日三千里

太空半日還

綠色自行車

用追憶打造一枚穿越時空的鑰匙

對準歷史的鎖孔

把從前的世界放大數倍

一輛綠色自行車鍍鉻的輪子

飛快碾過1906年的胡同

身穿綠制服斜挎綠郵包的郵差

疾風般掠過京城

大街轉眼也跟著綠了

時代的車軸裝上曲柄

再用連桿把四方銜接起來

腳蹬堪比烈馬的四蹄

現代交通工具與古代道路碰撞

清新的雨滴滑落紫禁城的飛檐

以線為點穿街串巷

信使如同天使， 扣響門環

同城的表妹，翹首盼來表白

家書在海上郵輪漂了三月

地理的距離再短，心緒卻如此綿長

在人力車、轎子、馬車、毛驢之間

漸行漸遠。一不小心

闖進運煤炭和山貨的駱駝群里

車的鈴鐺和駝鈴在前門外

混響交織一片

多年以后星河起舞

宇航員從空間站推開艙門

太空行走，他就是未來的郵遞員

每一顆匆匆行星都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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