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蟒山志

2022-03-14 23:24:54鴻琳
飛天 2022年3期

第一章? 輿地沿革

唐末,河南宋州(今河南商丘)商賈譚遠為避戰亂舉家逃至蟒山,辟地而居,起名譚家寨,為蟒山寨雛形。時因地理偏僻,官府鞭長莫及,版籍疏脫。

宋仁宗康定二年(1040年),在全縣授田定稅,譚家寨列入朝廷管理,屬梨城龍上里,結束版籍疏脫歷史。

延佑七年(1314年),朝廷在譚家寨設立蟒山司,負責管理譚家寨一方事務。守備完顏達,因其兄在戰場死于宋將譚興之手,對譚姓耿耿于懷,借口譚氏家族勢力過大,易聚眾謀反,遂改譚家寨為蟒山寨,隸屬梨城府管轄。

洪武四年(1371年),官府撤銷蟒山司,蟒山寨重歸梨城龍上里管轄。

村所未變,屬梨城龍上里管轄。

民國

民國十一年(1922年),根據梨城區域劃分,蟒山寨歸屬50里外的趙家峪鄉公所管轄。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7月初,梨城被日寇占領,蟒山寨歸趙家峪偽鄉公所管轄。7月29日,日軍屠村,蟒山寨村民百余口悉數被殺,村莊至此消失。

第二章 位置境域

蟒山地處梨城縣域西部50公里木馬山脈南段,因山形蜿蜒如巨蟒起伏,故名蟒山。境域面積東西寬7公里、南北長8.2公里,總面積57.4平方公里。其最高峰金華頂,海拔1314米,為縣域內第三高峰,從主峰向東西兩側曲折逶迤,在山谷形成一山間盆地,蟒山寨就坐落于盆地中央,四周群峰環抱,東毗牛背脊,西連石壁嶺,南朝金華頂,北倚鷹嘴崖。距縣城54公里,距趙家峪25公里,是梨城縣域最西端的一個村莊,除此之外,方圓數十里人跡罕至。

第三章 經濟與人口

蟒山寨唐以前名不見于史,人煙杳無。

唐末黃巢之亂,中原板蕩,漢民大舉南遷。河南宋州(今河南商丘)商賈譚遠為避戰亂舉家南逃,及至梨城被亂軍追殺,倉皇逃入蟒山。見山下青山綠水環抱一小盆地,山雞展翅,野兔撲朔,蟒山如一道屏障,將盆地與外界隔絕,頓時靈光乍現,認定是塊風水寶地,遂在此結廬而居,起名譚家寨。經幾代人繁衍拓殖,昔日山野蠻荒之地,成為稻菽豐庶之家。時因地理偏僻,官府鞭長莫及,版籍疏脫,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交糧納稅之虞,有男耕女織之樂,儼然世外桃源。譚遠也成為譚家寨開基始祖,死后族人將其葬于蟒山金華頂,尊為一世祖譚遠公。

譚遠本為中原商賈,其后裔亦有經商頭腦,除舉眾大量開墾土地外,還組織村民砍伐山中的杉木大材,趁每年春夏之交洪水暴漲之際沿蟒山溪漂運出山銷售。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譚遠第十二代裔孫譚云祥率村民開辟了一條自蟒山溪經琴江、過珧江,至長江,最終到達吳地(今揚州一帶)的木材筏運航道。

及宋,譚家寨因聯姻及外族遷入,村落漸成規模,人口逾百,木商運出去的是木材,帶回來的是一箱箱真金白銀,同時也帶回一批批能工巧匠,于是一條用青石板鋪就的古街建起來了,從上村斜斜鋪到下村。有街,人煙必旺,高墻深院建起來了,亭臺樓閣搭起來了,座座屋脊高翹,畫棟雕梁,封火大宅鱗次櫛比,如黛色的叢林連成一片。深深的庭院內,書聲瑯瑯,有長袍馬褂的先生吟誦《三字經》;雋花刻草的窗欞后面,芝蘭飄香,有女子在撫琴輕彈《琵琶行》。譚家寨富甲一方,吸引大量外姓遷入,至宋末,已有壯丁3000余口,擁有山場七、八萬畝,耕地4000余畝。譚氏家族置莊田,招佃客,家大業大,及至騎馬收租地步。兩宋時期是譚家寨的鼎盛時期,人口和境域皆超過歸屬的龍上里。《譚氏族譜》曾有如是記載:“士則崇儒重道,民則尚義奉公,男耕女織,各安其業,婚姻喪葬,鄰保相助”。

元兵大舉南下勢如破竹,南宋王朝山河破碎分崩離析。但譚家寨偏安一隅,依舊人丁興旺,經濟繁盛。每逢農歷一、六圩日,趕集鄉民摩肩接踵,物產交易十分豐富,盛產稻米、土紙、杉木大材。

至元末,吏治腐敗,橫征暴斂,蟒山寨概莫能外。駐守蟒山司的官兵雁過拔毛,層層加稅。村民不忍官兵盤剝,外遷者眾,至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蟒山寨人口不足一千,比宋末減少大半有余。

時光荏苒,江山更迭,大明王朝的建立,使歷史又還原到本來面目。蟒山寨經濟得以恢復發展,人口增至2000余人。其時人口流徙頻仍,荒蕪的田地被重新墾復,圩場集市物產交易繁盛,蟒山寨重新呈現欣欣向榮局面。

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年),有黃姓流民者自梨城遷入,按《譚氏族譜》記載,黃姓流民本為梨城巨族富戶,因家族紛爭,舉家遷住蟒山寨。黃家來到蟒山寨后,人丁興旺,先后生子五人,勢力日盛,威望漸高。至明末,隨著地方政府的解體和社會政治的混亂以及地主階級的殘酷剝削,佃農和地主的矛盾沖突日益尖銳。時梨城官府及地主收租用大桶,二十升為一桶,稱“租桶”,而出售糧食用小桶,十六升為一桶,稱“衙桶”,多進少出。地主敲骨吸髓的剝削,使得地主和佃戶之間的經濟矛盾也愈發不可調和,佃農自發抗租抗稅時有發生。

清順治三年(1646年)清明,黃姓流民回梨城祭祖,因口角是非被族人揪頭撞桌而死,并焚尸滅跡。其長子黃通到縣衙申告,縣官受賄包庇兇手。黃通心存怨憤,遂以蟒山寨為據點,占據周圍村寨,發起抗租運動,黃通首先從“較桶”開始,要求校正地主用來收租的米桶,廢除“租桶”改為“衙桶”,深得廣大佃戶擁護。黃通一不做二不休,將蟒山寨不聽號令的大戶悉數殺死,將田地和家產分發佃農,一時廣大佃戶歡呼雀躍,唯黃通馬首是瞻,公然打出和官府作對的旗號,抗租運動迅速漫及梨城全境。《梨城市志·寇變志》稱:“通思大集羽翼,乃創較桶之說,鄉民以其利己也,相率歸通惟恐后。”

黃通領導的抗租運動嚴厲打擊了統治階級和地主豪強的利益,朝廷大為震驚,派兵清剿,黃通聚眾抗衡。次年夏,清將田國泰率兵清剿蟒山寨,黃通不敵,被五馬分尸處死。清兵屠村,蟒山寨血流成河,被殺500多人。紅墻碧瓦變成殘垣斷壁,雕梁畫棟化作滿目瘡痍;精美絕倫的大理石雕在荒榛茂草中掩埋,描金繪漆的祖宗牌位在殘陽落日中灰飛煙滅。蟒山寨被焚為一片焦土,上千人口作鳥獸散,紛紛逃亡各地。蟒山寨人口銳減至300余人,至此走向沒落。

民國三十年(1941年)5月,譚氏第三十九代裔孫譚盛利出任蟒山寨第七任保長,時蟒山寨僅剩住戶18戶,其中譚姓17戶,黃姓一戶,男女老少合計108人。

蟒山寨再沒有過去的輝煌,歷史仿佛又走過一個輪回,重新回到了開基之初。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幾乎與外界斷隔了聯系,成為一個被歷史遺忘的角落。

直到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那個夏天的黃昏,當譚盛利在縣城讀書的三兒子譚三群提著柳條箱回到村里,人們才從他的口里或多或少對山外的世界有了新的認知,蟒山寨似乎才和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了某種聯系。

第四章 人物(一)

一、譚三群

1.當譚三群走進院子的時候,他爹譚盛利和啞巴長工馬三正蹲在院子里修理折斷的犁,“哐當哐當”的敲打聲像風一樣從圍墻上滾出去,撞到對面的蟒山上又彈回來,很不情愿地拖著長長的抖音在寨子上空飄蕩,驚得一群八哥呼啦啦從屋后的桂花樹上飛起,呀呀尖叫不敢落下。

譚盛利見了譚三群,一愣,你咋回來了?

爹,我要去當兵打鬼子。譚三群將手里的柳條筐擱在石桌上說。

打啥鬼子?譚盛利的手抖了一下,點煙的紙捻子燒到了手。

日本鬼子。

他們跟你有仇?譚盛利瞇起眼問。

譚三群不知爹問這話什么意思,一時沒接上話。

沒仇你去打他們作啥?譚盛利在石凳上坐下來,重新點上煙,吧唧了兩口。

那他們大老遠跑來打咱們中國人干嘛?

那是你問的事,你當了皇帝啊?

我和你說不清,反正我不想當亡國奴。譚三群看著蟒山頂上那輪夕陽在馬三死命的敲打聲中徹底掉了下去,皺了皺眉,嘀咕道,啥叫亡國奴我不曉得,我只曉得在這蟒山寨我有上百畝好田,有幾個窠場的山林,還有這座上廳下廊的大宅子,不愁吃不愁穿,誰管不是管,該咱家什么事?

爹,你真是腦大不聽風,小鬼子都打到縣城里來了。

你管他大鬼子小鬼子,該你卵事!譚盛利跳將起來,將竹煙管在石桌上“咵”地一敲,明天給我滾回學校讀書去!

學校都給小鬼子封了,還讀卵的書!譚三群拎起柳條筐,撇下目瞪口呆的譚盛利朝屋里走。

譚三群跨進大門,眼光不由自主就朝西廂房瞟了一眼。房門掩著,有縷縷香煙飄出來,譚三群知道嫂子蘭芝在屋里念經。他的心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突然就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踟躇了一下,收回眼光,朝自己的東廂房走去。

水秀正在屋里給他鋪床,他將柳條筐“乓”地扔在桌上,沒好氣地沖水秀吼道,出去出去!

水秀立起身子,垂著手看著譚三群有點不知所措。

哎呀,別鋪了,我叫你出去!

水秀像做錯了事一般,低著頭紅著臉,邊往門口退,邊小心翼翼地說,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三哥你莫生氣。

譚三群“哐當”閂上門,一頭栽在床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全身像是被抽了筋一樣,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2.幾天前,小鬼子逼近縣城,國軍在城外的十里坡打阻擊,隆隆的槍炮聲日夜不息。譚三群和學校一幫熱血青年跑到前線抬傷員,送彈藥。

一個老兵對他們說,你們快走吧,我們頂不了多久,縣城失守也就是天把的事。話沒說完,一顆子彈“咻”地從他鼻梁上穿過,血滮了譚三群一頭一臉。

老兵一語成讖,國軍兵敗如山倒,耀武揚威的日本兵開進了縣城。讓譚三群沒想到的,是小鬼子竟然一夜之間查封了學校,到處抓抗日分子,將幾百號驚慌失措的學生趕出校門。譚三群最敬愛的國文老師宋先生也被小鬼子射殺在操場上,腦漿流了一地。

譚三群因為收拾行李慢了點,被一個小鬼子一槍托砸翻在地,鬼子挺槍還要刺。門口黑影一閃,同宿舍的老八沖進來,一磚頭拍在小鬼子頭上,拉起譚三群就跑。

天蒙蒙亮時兩人在城外分手,老八說他要去當兵打鬼子,問譚三群去不去?譚三群有點猶豫。老八說今天我們打了小鬼子,鬼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查到我們頭上,再說你忘了宋先生平時是怎么教導我們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不能當亡國奴。被老八這么一說,譚三群的熱血就沸騰起來。兩人坐在路邊涼亭里商量了一會,譚三群覺得要去打鬼子也得先回家說一聲,真要上了戰場,誰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兩人約好五天后到城外的慈恩塔下會合后,譚三群就急匆匆往家里趕,終于在太陽落山前回到了蟒山寨。

譚三群原想爹會答應他的要求,就像三年前答應大哥譚一群去當兵一樣,可沒想到爹那態度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在譚家,老頭子說一不二,幾十年來一直都在維護他的絕對權威。小時候,自己要是不聽話,經常會被老頭子用竹煙管敲得滿頭疙瘩。就是現在,譚三群都知道,要是惹惱了老頭子,他手中的竹煙管隨時都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窗欞上最后一抹亮光褪下去了,屋里一下暗了下來。到這個時候,譚三群才明白和爹談日本鬼子,就像雞同鴨講。幾十年來,爹就在蟒山寨這巴掌大的地方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日子,除了偶爾去趙家峪趕趕集,基本就沒出過山,他哪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樣了。譚三群有點后悔回來了,他知道,沒征得爹同意,要離開蟒山寨并沒有那么容易。

其實譚三群心里十分清楚,他回來除了要告訴爹一聲,還有一個更重要原因就是想見見嫂子蘭芝。一想到嫂子,譚三群心里就熱,他覺得有必要和嫂子說說自己的打算。

譚三群起身出屋,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幾只蝙蝠幽靈般在天井上空亂竄。西廂房有燈光從門縫里擠出來,在地上劃出一條斜斜的光線。譚三群走到門口,不知怎的,心口猛地狂跳起來,他抬了幾下手,但終究不敢去拍那扇虛掩的門。譚三群站在門口,從門縫望進去,只見嫂子手里捏著佛珠跪在蒲團上,正對著壁龕上的那尊白瓷觀音虔誠地誦著經。她潔白的臉龐掩映在瀑布般垂下的烏發中,仿佛是黑夜中沖出的一彎新月;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宛若水中的魚兒在吮吸蓮上的花露。嫂子的美麗讓譚三群看呆了,他聽到自己喉嚨里傳出咕咕響聲,他覺得腳有些發軟,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胸口有一只野獸在橫沖直撞,全身像打擺子似的顫抖起來。但他這種躁動很快就被嫂子安詳的神情給擊退了,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譚三群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間。他將自己像一只布袋摔在床上,他恨不得將自己摔死。

二、譚盛利

譚盛利怎么都沒有想到,幺兒子譚三群竟然想去當兵打日本人,這可是他絕對不能答應的事。

在蟒山寨,譚盛利算是首屈一指的大戶,雖然只讀過兩年私塾,卻打得一手好算盤,經營算計可是一等一的精明。前年趙家峪的鄉長袁大頭來找他,說要在全鄉重新實行保甲制,要選個人出來任蟒山寨的保長。一開始譚盛利也沒當一回事,后來聽袁大頭說當保長不僅不交公糧,到年底還可領一份酬勞,譚盛利就聽進去了,一咬牙塞給袁大頭兩塊“袁大頭”,順利當上了蟒山寨的保長。他到趙家峪培訓了兩天,回來就把有縣長簽字的《梨城保甲長委任狀》用相框鑲起來掛在墻上。每有人來家,他都要一字一句給人念上一遍,這是他最值得炫耀的事。

譚家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譚一群,人長得粗壯,自幼喜歡舞刀弄棒,三年前鄉里派壯丁去當了兵。二兒子譚又群三歲那年得了天花,沒帶活。后來又有了譚三群,從小長得眉清目秀,像塊讀書的料,十歲就被譚盛利送去趙家峪讀私塾。譚三群很爭氣,在一幫孩子中學習名列前茅,再后來譚盛利又把譚三群送到縣城讀中學。譚盛利原想讓譚三群書讀出來謀個功名,也好光宗耀祖,不曾想這小子不好好念書,居然說要去打日本人!日本人礙你什么事啦?那縣城誰管不是管,誰駐不是駐?譚盛利沒見過日本人,但這些年或多或少也聽說過日本人都是狠角色,把個委員長都趕到重慶去了。當然山外的世界怎么樣,他不清楚。蟒山寨離縣城一百多里地,除了每年秋后袁大頭來催一回公糧外,基本沒外人來。寨里有些人幾十年都沒出過山,誰會在乎外面鬧騰啥?

自從十多年前老伴去世后,譚盛利就殫精竭力撐著這份家業,平時省吃儉用恨不得把鼻屎都挖出來當鹽吃。譚盛利一輩子做事謹小慎微,但最讓他后悔的就是答應大兒子譚一群去當兵。當時也就是舍不得那十塊大洋,袁大頭都說了,只要出錢可以幫他買個名額,可錢都是他譚盛利辛辛苦苦攢下來的,要拿出來比剜他心頭肉都痛。所以譚一群說要去當兵時,他也沒反對,覺得省下那十塊大洋劃算。再說家里有個扛槍的,也能震懾震懾村里唯一的外姓黃石榴,省得他仗著練過拳,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當時譚盛利也是信了袁大頭的話,以為大兒子就是去縣城當兵。可不曾想譚一群當兵后就回來過兩次,后來就捎信說部隊開往北方打日本人去了,一走兩年多沒音信,這可把譚盛利急壞了。更苦的是大兒媳蘭芝,結婚沒多久就守活寡,除了一日三餐,大多時間都是躲在屋里誦經念佛,這更讓譚盛利覺得對不住她。

吃完晚飯,譚三群碗一推就走了,蘭芝也提了一桶熱水回屋里去了,灶屋里就剩下譚盛利和水秀。鐵架子里的松明子燒得吱吱直冒油煙,火苗兒躥得老高。

譚盛利坐在樵欄上,從山羊胡子上捋下兩粒飯粒,塞進嘴里。然后將竹煙管伸到松明火上對著火,吸了一口,看著站在灶臺邊洗碗筷的水秀鼻尖上汗珠兒吧嗒吧嗒往鍋里掉,心里頓時升起一絲憐愛。

秀啊。譚盛利叫了聲。

爹,有事?水秀抬頭見譚盛利在看他,住了手問。

外面兵荒馬亂的,三群也回來了,我想秋后撿個日子把你倆婚事辦了,省得他沒思沒量。

水秀一聽頓時滿臉通紅,但心里卻樂開了花,低著頭將一把筷子搓得嘩啦啦響。

譚盛利見水秀一副害羞樣,也就不再說什么了,起了身,覺得很有必要和譚三群談一談。別看譚三群長得文弱,可和他大哥譚一群一樣有股倔脾氣。前些年,從學校回來就纏著和他大哥練拳,經常被揍得鼻青眼腫卻從來不吭一句。這譚家拳是譚氏家族祖傳防身之術,譚姓人個個都會比劃幾招,但到了譚盛利這一代,也就剩幾下三腳貓功夫。可這兩兄弟卻把它當成寶,整得跟身懷絕技似的。雖然表面上,譚三群對他這個爹不敢太放肆,但畢竟自己年紀大了,能不能管住他心里是越來越沒底。

屋里黑燈瞎火,譚盛利將桌上的油燈點燃,見譚三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天花板。

譚盛利把罵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點了一鍋煙,在桌邊坐下來問,你說日本人打進城里了?

我還騙你不成,他們把大半個中國都占了,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譚三群從床上一下坐起來。

你見過日本人?

當然見過,跑到學校殺人,把我們都趕了出來。

啊,你們哪里得罪他們了?譚盛利倒吸了一口氣,將煙管從嘴里拔出來,帶出一條晶亮的涎絲。

侵略者殺人還要理由么?譚三群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腰,氣恨恨說,我的國文老師就被他們打死了,我要不是跑得快,說不定也回不來了。

俗話說看見瘋狗躲著走,你倒好,還想去招惹他們,我看你的腦殼是被驢踢了!

我和你說不清!譚三群翻了譚盛利一眼,起身要出門。

哪里去?不等譚三群回答,譚盛利喝道,沒我同意,你要敢走出這寨子,我就打斷你的腿!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譚盛利將煙管在桌上重重一敲,搶先一步出了門,“哐當”一聲在外面把門給掛了鎖。

你不講道理!屋里傳來譚三群的叫聲。

老子就不講道理,咋樣?譚盛利吼道。其實譚盛利也知道根本就鎖不住譚三群,窗戶離地面也就三尺高,身子一縮就能鉆出去,譚盛利無非就是要表示他的態度而已。態度很重要,譚三群再怎么對他有意見,要沒他答應,料他也沒那個膽敢擅自離家出走,這一點譚盛利還是有那份自信的。

但這回譚盛利錯了,留住譚三群的不是譚盛利的自信,而是日本人!

三、高叔公

日本人進寨子時,高叔公正抱著竹煙管坐在屋橋上打盹,口水滴滴答答從干癟的嘴里流出來,將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弄得潮潮濕濕的。白亮亮的陽光打在他核桃般的腦瓜子上,他縮在橋廊上的身子遠遠看去就像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狗。

八十多歲的高叔公是蟒山寨的族長公,也是蟒山寨年紀最長的人。多數時候,他都在廊橋上打坐,就像是廊橋的守護神。無論大人小孩經過他身邊時都會恭恭敬敬喚聲高叔公。別看他不睜眼,但耳朵靈著呢,誰也別想打馬虎眼。否則他就會很威嚴地咳嗽一聲,一米多長的竹煙管戳得地板“篤篤”響。

高叔公有著見多識廣的神氣,宛如口袋里揣著整個蟒山寨的歷史。見多識廣和閱歷有關,而閱歷肯定和年紀有關,他滿肚子的故事就是最好的證明。高叔公不僅會講古,而且還會唱曲,他唱曲的時候能用舌頭在口腔里“嗒嗒嗒”地打節拍,這絕活幾十年來沒人學得會,這是他甚為得意的事。他平時特別喜歡唱那首《鵝和鴨》:天上一只鵝,地下一只鴨,鵝七鵝八鵝鳴鴨,鵝鳴鴨,鴨鳴鵝……,這首曲,他用舌頭打節拍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是他最拿手的節目。

一只花腳蚊子叮在高叔公的腮邊,已經吸飽了一肚子的血。迷糊中的高叔公眼還沒睜開,一巴掌就扇在自的臉上,搓了一掌的血,正想罵,卻見一隊人馬穿過高高的寨門走上橋來。高叔公大吃一驚,蟒山寨多年都沒啥外人來,更何況是一隊馱刀帶槍的兵!他揉了揉眼,見那些兵都穿著狗屎黃軍服,戴著有耳披的軍帽,就像豬八戒的一對招風耳。高叔公活了八十多歲,也沒見過這等裝束的兵,再看他們牽著的幾匹騾馬背上都馱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和鐵架子,更是一頭霧水。待那隊人馬走近,高叔公才看清在前面點頭哈腰帶路的是趙家峪的鄉長袁大頭。

高叔公頓時坐直身子,直勾勾地看著那隊人馬。讓他十分氣憤的是,那隊人馬踢踢踏踏從他身邊走過時,好像沒看到他似的,沒一個人和他打招呼。更可氣的是有一匹騾子走到他面前,還撅起屁股拉出一坨熱氣騰騰的屎來。

高叔公何時受了這樣的藐視,想罵人,但看著那些兵肩上都扛著明晃晃的刀槍,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盯著那隊人馬下了橋,才“呸”地將一口在喉嚨里翻滾許久的痰吐了出來。

高叔公料定袁大頭他們肯定是去找譚盛利,頓時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以前,寨子里大事小事都得他點頭才作數,可自從譚盛利當上保長后,他的地位越來越被忽視。雖然譚盛利有時也會來和他商量一些寨子里的事,但他心里明白,那就是裝個面子。這讓高叔公很憋氣,但又拿譚盛利沒辦法。誰讓他譚盛利家大業大,又弄了個保長當,那可是縣太爺親自封的,比他這個族長公值錢多了。高叔公本來就心里憋悶,現在又被這隊人馬視而不見,更是窩火,氣得山羊胡子都一根根翹了起來。

雖然心里好奇,但高叔公還是要堅守他族長公的尊嚴,才不會主動去打聽,他等著譚盛利來找他。他就不信,這一幫子人到寨子里來這么大的事譚盛利敢不和他通氣。

老子就是尊泥菩薩,你也得上炷香不是?高叔公忿忿地想。

四、魁 五

魁五大名叫黃石榴,長得確實很魁梧,常年理光頭,腿肚子上青筋暴突,像爬滿了蚯蚓。大家都知道他年輕時干過殺人越貨的勾當,他自己也不諱言,說他當土匪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夜黑殺人風高放火,真是快意恩仇。當然,他說的是真是假誰也沒得考究。魁五是35歲那年帶著老婆謝大腳回到寨子里的,但讓大伙很想不通的是,驢牯般壯的魁五經常半夜將謝大腳整得殺豬般嚎叫,但20多年過去了,也沒將謝大腳的肚皮給整鼓起來。有好事者說魁五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魁五就吹胡子瞪眼珠罵說老子又沒肏你老婆,管你屌事!

魁五確實像個練過拳的人,總是黑衣黑褲裝扮,手腕上戴著兩個釘滿銅釘的牛皮護套,走路大幅度晃著肩膀。他是寨里唯一一戶外姓,譚家宗祠每年清明祭祖就他一家沒資格進去。譚氏族人還時不時拿他的老祖宗黃通來說事,認為沒有他的老祖宗興風作浪,蟒山寨也不至于落敗到現在這種地步。其實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哪能算到他頭上。魁五就梗著脖子和人家爭吵,罵對方“屌小怨人家膣大”,清兵屠村該他卵事。

魁五剛回村里時大家都叫他石榴子,之所以叫魁五,是有一次和譚盛利喝酒斗拳有關,也正是這一次斗拳,和譚勝利結下了梁子。

譚盛利在蟒山寨被稱作酒仙,倒不是他酒量好,而是他劃拳好,手法就像他打算盤一般,神出鬼沒變化莫測,人又精于算計,所以劃拳鮮有對手。高叔公七十大壽那年,酒酣耳熱的魁五對譚盛利自號酒仙不服,非要和他決個輸贏。譚盛利看魁五如此狂妄,又自恃劃拳難逢對手,就提出猜拳斗酒。譚盛利讓人在桌上擺出八大碗谷燒酒。可一交手,譚盛利就連輸了三拳,這可是譚盛利從來都沒遇到過的事,就有點沉不住氣了。更讓譚盛利窩火的是,魁五竟然當著大伙的面說他再猜拳只叫五魁首,別的數字一概不叫,這就等于事先把底牌亮了出來,很有些輕視之意。可盡管魁五只是一口氣叫五魁首,譚盛利卻連一拳都沒贏過,喝了八大碗酒,當場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從此魁五名聲大振,除了譚盛利,大家都叫他魁五。

本來這只是酒桌上的事,但譚盛利卻耿耿于懷,認為魁五是故意出他的丑,不把他放在眼里。當了保長后,更是看魁五橫豎都不順眼,還鼓動譚氏族人要把魁五趕出蟒山寨。魁五罵譚盛利小肚雞腸,說譚盛利那保長是花錢買的,莫拿雞毛當令箭,在他眼里狗屁都不是。兩人的梁子越結越深。

雖然魁五平時鼻孔朝天不怎么把別人放在眼里,但他卻認高叔公這個族長,打著什么獵物,時不時會提點去孝敬。這讓高叔公對魁五很是滿意,覺得魁五雖是個外姓人,但比族里某些人更懂事。對譚盛利慫恿族人要將魁五趕出寨,高叔公堅決反對。別人在譚盛利面前唯唯諾諾,只有魁五敢和譚盛利叫板,從這方面說,魁五對譚盛利起了一定的制衡作用,這正是高叔公要的結果。

這天一早,魁五扛著鳥銃進山轉了一圈,打了一只野兔,屁顛屁顛下山來。剛上屋橋,就看見高叔公氣鼓鼓地坐在那,胡子一翹一翹,好像被火燎了一般。上前一問,才知道寨子里來了一隊兵馬,頓時也來了好奇之心,他把野兔塞到高叔公手里,說了句我去打聽打聽,就一溜小跑下了橋。

第五章 建 筑

一、譚家宗祠

1.這幾天,譚盛利的心一直忐忑不安。屋后那棵桂花樹的樹葉被毛蟲啃得七零八落,還結滿了白花花的絲網,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桂花樹是譚盛利的爺爺栽下的,一年四季郁郁蔥蔥,狀如華蓋,這可是譚家的風水樹,庇護了譚家上百年。可一夜之間,桂花樹就像穿了一層白紗,戴孝一樣,這是給誰戴孝呢?譚盛利想到了大兒子譚一群,總擔心兒子要出事,悄悄跑到趙家峪找黃半仙問了一卦。黃半仙告訴譚盛利說你家公子命硬著呢,槍子見了他都得拐彎兒。黃半仙在十里八鄉名聲大,經他這么一說,譚盛利的心總算緩了些。

袁大頭來找他的時候,譚盛利正在院子里掃地上的毛蟲,那些蟲子圓滾滾的有小手指粗細,一腳踩上去,“噗”地就會迸出一股綠汁來。

譚盛利見袁大頭帶來一伙馱刀持槍的兵,頓時嚇了一跳,正想問,突然屋里傳來一聲大叫,只見譚三群像一陣風似的沖出來,口里叫著我打死你個小鬼子,揮拳就朝為頭一個兵的胸口搗去。

可拳頭還沒沾到對方,譚三群的腳后跟就離了地,整個人從人家背上飛了出去,摔了個嘴啃地。譚三群跳將起來,啐了口血,哇哇大叫著,又撲上去,但被人家鉗住雙手,如何用勁也掙脫不了。

到了這個時候,譚盛利才知道這伙當兵的就是日本人,就是譚三群嚷著要去打的小鬼子!頓時嚇得兩腿一軟差點沒坐在地上。

那小鬼子松開譚三群,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失禮了。

小鬼子面如冠玉,身材欣長,土黃色的軍服襯托著潔白的翻領襯衣,腰上挎著短槍和軍刀,穿著烏黑的馬靴。

盡管小鬼子顯出十分友善和禮貌,但譚盛利還是嚇得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他怎么也沒想到譚三群竟敢和日本人動手,揚起竹煙管在譚三群腦袋上敲了一記,罵道,你個小兔崽子,莫在這丟人現眼,還不快滾!

譚三群沒想到自己祖傳的譚家拳在小鬼子面前是那么不堪一擊,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絕非這小鬼子的對手,就是大哥譚一群也沒有勝算的把握,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挨了譚盛利一煙管,面紅耳赤跑回屋里去了。

對袁大頭來說,他也不相信譚家小兒敢和日本人過招,他倒是相信譚家小兒是不小心撞在了龜田隊長身上摔了個狗吃屎。袁大頭當了十多年的鄉長成了精,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就是現在的日本人,他都惟命是從,從不得罪,所以哪一方也不會把他怎么樣。他也沒想到日本人來得這么快,才聽說縣城被占沒幾天,這伙日本人就來趙家峪找到他。原以為又是要催糧派款,卻不知那個說著一口流利漢語,自稱龜田隊長的日本人是要他帶路去蟒山寨。他不知日本人要到蟒山寨干嘛,又不敢問,一路翻山越嶺走了三個多時辰才把這群日本人領到了蟒山寨。

有外人來的消息就像山風一樣刮過了寨子,不一會譚盛利家門口就圍滿看熱鬧的人。這么多生人進寨子,這是許多村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的事,既好奇又激動。

袁大頭抹著腦門上的汗告訴大家,皇軍要在寨子里住上一段,至于干啥他也不知道,按照龜田隊長的說法,他只要把他們帶到蟒山寨任務就完成了。

和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樣,譚盛利這才知道眼前這些人叫皇軍,不叫日本鬼子。那個長得一表人才的皇軍是他們的頭,叫龜田隊長。

袁大頭點頭哈腰把龜田隊長介紹給譚盛利后,就腳底抹油溜了。

龜田隊長給譚盛利鞠了一躬,十分客氣地說,譚保長,麻煩你給我們找一個住處,拜托了!

譚盛利心里把袁大頭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全村就他譚盛利家的房屋最大,上廳下廊,日本人要看上敢不讓他們住?一想到這,頓時急出一腦門汗。

龜田似乎看出了譚盛利的顧慮,說,你只要幫我們找一處空房子就成,好壞都無所謂。

這時魁五擠上前來朝后龍坡上的譚家宗祠一指,笑道,老譚,他們人多,我看你們的祠堂正合適。

譚盛利瞪了魁五一眼,祠堂怎能住人?不合適。

龜田側頭朝山坡上打量了一番,笑道,我看那兒寬敞,正合適。

譚盛利心里暗暗叫苦,譚家宗祠里面供奉著譚氏列祖列宗,讓這些馱刀持槍的日本人住在里面,豈不褻瀆了祖先?

龜田沒等譚盛利回應,朝手下一揮手,一幫人馬就踢踢踏踏朝祠堂走去。

譚盛利愣了半天,沖幸災樂禍的魁五罵道,你個吃屎的石榴子,回頭我再跟你算賬!就一溜小跑追了上去。

2.譚家宗祠始建于唐天佑元年,為蟒山寨開基始祖譚遠率族人所建,幾經圮毀,現存的譚氏宗祠是清嘉慶年間譚氏后裔歷時三年才在原址上重建起來的。這是一座占地500多平方的硬山頂式磚木結構建筑,坐北朝南,院坪進去自南而北依次為山門、天井、正堂、后殿,兩側設有廂房。廳前為明廊,明廊兩頭設有邊門。四周外墻用青磚砌筑而成,左右兩面高出屋頂,起到封火墻的作用。正堂高懸堂號“敦睦堂”鎏金大匾。神龕中央為一世祖譚遠的金身塑像,左右為譚氏族人列祖列宗牌位。

當譚盛利在祠堂門口追上龜田時,龜田似乎看穿了譚盛利的心思,笑著拍拍譚盛利的肩,安慰說,譚保長,你放心,我們只是借宿一段,不會讓你為難的。

到了這份上,譚盛利就是有萬般不愿意,也不敢再說什么,只好打開祠堂兩扇沉甸甸的大門。

龜田走進祠堂,摘了軍帽,捻香點燭,對著神龕拜了三拜,說道,譚家列祖列宗在上,在下因公務在身,需借寶地留宿一段,有打擾之處還望見諒。

龜田上完香,指揮手下將騾馬上的物件往祠堂里搬,并一再叮囑對祠堂里的物件不得亂挪亂動。譚盛利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年頭惹誰都莫惹當兵的,既然輪不到自己做主,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譚盛利腦瓜轉得賊快,跑回村里招呼眾人去幫皇軍清掃祠堂。村里一下來了這么多外人,大家本來就好奇,又想看熱鬧,于是呼啦啦都去了,掃地的掃地,洗刷的洗刷,忙乎半天,將祠堂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那些刷洗過的桌凳床板擺在祠堂大門口暴曬,白晃晃的耀眼。日本人很客氣,送了每人一聽牛肉罐頭。大伙從來沒有見過這綠皮鐵罐子,像拿著寶貝似的回家了。

譚三群怎么都沒想到,爹竟然會讓小鬼子住在宗祠里,這真是大逆不道!對譚氏族人來說,宗祠是一個家族的權力中心,是敬祖睦宗的圣地。按族規,除了清明祭祖和宗族大事,宗祠大門平時是不能開的,進出只能走邊門。現在爹竟然打開大門讓小鬼子住,這豈不是辱沒了祖宗?譚三群心里很有點看不起譚盛利,別看老頭子整天吹胡子瞪眼睛的,但在小鬼子面前卻低三下四像頭搖尾乞憐的狗。當他看到譚盛利擺在神案上那聽牛肉罐頭時,拿起來就扔到門口的池塘里。

二、屋 橋

屋橋就是高叔公日日在那打坐的廊橋,在村西頭。橋長20余米,寬6米許,翹角飛檐,雕梁畫棟,橫跨蟒山溪。橋墩底座為麻石壘就,上由十層圓木經緯排列搭成。橋身為廊式木質結構,橋頂覆瓦。橋廊一側中間內設神龕,供奉著觀音娘娘。兩側有美人靠,架有供人休憩的坐板。橋面由原木上覆蓋厚板鋪就。按照《譚氏族譜》記載,當年譚遠建村時先是在村口建了一座簡易木橋供村民進出,但每到春夏之交山洪爆發,木橋常常被洪水沖走,這樣建了沖,沖了建,一直到了宋徽宗年間,蟒山寨因筏運木材經濟發展,村民帶回了許多能工巧匠,于是就在原先的橋址上建起了這座屋橋。同時為防匪患,又在橋西頭兩山崖之間用麻石建起了一道十來米高寨墻,成為進出寨子的唯一通道。

在蟒山寨,屋橋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僅次于譚氏宗祠。屋橋除了通行,還具有風水和祭祀的需要,屋橋是建在水面上的廟宇,他們認為水流為龍之血脈,是生氣的外在形態,又顯出財源的旺衰。

長久以來,屋橋上都是村民談天說地和發布各類信息最重要的場所。自從日本人來了以后,每天來橋上談天說地的人更多了。到了晚上,早早會有人在橋上燒起一堆熏蚊蟲的辣蓼,一股濃濃的辛辣味兒就順著河水飄蕩。男人喜歡打赤膊,穿個大褲衩或裹個抿檔褲,女人則愛套件松松垮垮的績布衫,搖把大蒲扇。只有小孩兒閑不住,排排坐在橋下的麻石板上,將腳丫伸進水里,“撲通撲通”地踢起一河細碎的粼光。

多少年來,高叔公都是屋橋上眾星捧月般的中心,但自從譚三群從縣城回來后,他就被冷落了。對于寨里人來說,聽譚三群講山外的新鮮事兒,比高叔公講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更有滋味。譚三群講得最多的就是小鬼子奸淫燒殺的事,一開始還真唬住了好些人,連高叔公都聽得心怵怵的。可當袁大頭把日本人領到寨子后,大家才發現這日本人也是黃皮膚黑頭發,根本不像譚三群說的是兇神惡煞。大家都不相信彬彬有禮的日本人會殺人,他們交流著對日本人的看法和印象,都覺得譚三群是在說謊。

好像要故意證明譚三群在說謊,日本人對村民可以說是秋毫無犯,他們向寨子里的人買米買菜都付錢,而且出手大方。特別是那個龜田隊長,看到誰都笑嘻嘻地打招呼,一口牙齒白得像瓷片,亮瞎了村里好些女人的眼。有些女人見到龜田總愛湊上去搭訕幾句,魁五的老婆謝大腳說從來沒見過這么俊的人,就像畫里走出來的,十里八鄉也挑不出一個。龜田口袋里揣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見了小孩就分,小孩都喜歡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后面喊“龜田隊長”。

你說日本人到處殺人放火,那他們為啥對我們這么和氣?高叔公問譚三群。

譚三群急了說,你們不信,可以去縣城打聽打聽。

大伙說,日本人就在我們寨子里,還犯得著去縣城?

村民們相信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無論譚三群怎么爭辯都顯得蒼白無力。

譚家小少爺,我看你是那天打不過龜田隊長,故意編排壞話來敗壞皇軍的名聲吧?魁五靠在橋廊上,在大腿上搓了一根辣子煙,叼在嘴上,陰陽怪氣問譚三群。

聽魁五這么一說,大伙都哈哈笑了起來。

譚三群覺得蟒山寨這些人都是井底之蛙,和他們是說不清的,所以他不再去廊橋了,一天到晚關在家里不出門。這倒讓譚盛利有點奇怪,自從日本人進了蟒山寨,他就一直擔心譚三群再干出什么事來,更擔心他不告而辭。但譚三群再沒提說要去當兵打鬼子了。他猜想譚三群是那天被龜田隊長跌了一跤,不自量力有了自知之明。譚盛利讓水秀把樓上的書齋打掃一番,讓譚三群吃了飯就到樓上去讀書。至于譚三群有沒有讀書,他才不管,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譚三群不要出去闖禍,得罪了日本人沒好果子吃。

但譚盛利錯了,他不想離開寨子是想弄清日本人到蟒山寨來要干什么。日本鬼子是侵略者,奸淫燒殺,無惡不作,這個譚三群心里最明白不過。但看這伙小鬼子在蟒山寨循規蹈矩,似乎和窮兇極惡又有天壤之別,真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事出反常必有妖,小鬼子不會無緣無故來到蟒山寨這個巴掌大的小村莊,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寨子里的人大多和外界沒有什么聯系,個個都被小鬼子的表象蒙住了眼睛,譚三群真擔心他們哪天被賣了還會幫著數錢。

但譚三群此時在蟒山寨說什么都沒人相信他,就連他爹都不相信他。可不搞清小鬼子來蟒山寨的目的,他又不甘心,他決心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團。所以當譚盛利讓他在樓上讀書,他倒沒有反對。因為閣樓后墻上有一扇窗,正好可以看到后龍坡上的譚家宗祠,可以隨時觀察日本人的動靜。

第六章 傳 說

一、巨蟒護寶

和譚三群一樣,譚盛利也在猜測日本人來蟒山寨的目的。雖然日本人對他很客氣,但譚盛利心里總發虛,特別是那個龜田隊長,讓他總是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這些日本人每天都早出晚歸在蟒山上轉悠,不知想干什么,譚盛利又不敢問。他的好奇心自然瞞不過龜田,有一天龜田告訴說他們是來對蟒山的植物多樣性做科學調查研究的。譚盛利根本不知道龜田所說的科學調查研究是什么意思,回來問譚三群,譚三群聽了半天沒說話。譚盛利以為譚三群也不知道,也就不再問,只在心里默默念叨,希望日本人早點離開蟒山寨,千萬別整出什么亂子,要不他這個保長擔當不起。他現在真有點后悔上了袁大頭的當,弄這個保長來當干嘛?

龜田不進山的時候,喜歡坐在祠堂的門口看書。譚盛利發現龜田帶來了許多書,有些書上的字像蚯蚓屎似的,彎彎曲曲,他一個字也看不懂。

龜田有時也會在寨子里溜達,時不時還找人聊天。聽魁五說龜田送了他一包“仙女牌”紙煙,村頭的老光棍憨二說龜田在他家喝過一碗涼茶,阿基婆說皇軍向她買過雞蛋。最讓譚盛利心里不平衡的是,龜田還去拜訪了高叔公,并送了兩瓶酒給高叔公,說是從日本帶來的“清酒”。譚盛利心里一直盼著龜田會來找他,這可是面子上的事。可日本人都來了十來天了,卻沒有踏進他的家門,他可是蟒山寨的保長呀。難道是因為譚三群這個臭小子那天惹惱了龜田,龜田記恨在心?一想到這,譚盛利就寢食難安,思來想去決定把家里養的那頭老山羊殺了,請日本人來家里做客,順便也讓譚三群給龜田賠個不是,千萬別讓寨子里的人認為日本人沒把他這個保長放在眼里。現如今,和這些日本人搞好關系是頭等大事,譚三群不是說大半個中國都是日本人的了嗎?縣城也被他們占了,不消說,這蟒山寨也就是在他們管轄范圍內了。不和他們搞好關系,誰敢保證他們不會翻臉,自己這保長當不當無關緊要,關鍵的是要保住這份辛辛苦苦攢下的家業。可沒想到譚三群一聽到他要在家里宴請日本人,當場就將一個茶碗砸在地上。譚盛利沒想到幺兒子敢跟他叫板,氣得暴跳如雷,揮起竹煙管就撾。譚三群額頭上挨了重重一記,血頓時滮了起來,像條蚯蚓般地順著臉頰往下流。譚三群不管不顧,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譚盛利,要吃人一般,一字一句地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給小鬼子認錯,爹,你別讓我瞧不起你!說完,撇下譚盛利頭也不回地跑出門。譚盛利怔怔地望著譚三群的背影,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覺得自己真像斷了脊梁的狗,軟軟地坐在地上,嗷嗷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為了全家好嘛,嗚嗚嗚。

讓譚盛利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半下午龜田卻來找他了,譚盛利喜出望外又受寵若驚,腰都差點彎到地上去了。但譚盛利又擔心譚三群那個愣頭青看到龜田再做出什么傻事來,趁去端茶水之際,悄悄讓水秀去交代在書齋的譚三群切莫下樓,要是再敢做出對龜田不敬的事,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那天譚盛利陪著龜田坐在院子里聊了一個多時辰,多數時候譚盛利都是在聽龜田侃侃而談,讓譚盛利吃驚的是,龜田對蟒山寨的歷史竟然了如指掌,他說出來的一些事連譚盛利都不知道。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龜田無意提起了那個一直在蟒山寨流傳的“巨蟒護寶”的故事。

按照《譚氏族譜》的記載,元至正十年(1350年),朝廷下令變更鈔法,鑄造“至正通寶”錢,蟒山寨進士譚獻之時任國用使司錢官,千里迢迢帶領200兵丁從京城回蟒山尋挖寶藏。鄉民將蟒山視為祖山,唯恐兵丁挖斷龍脈,紛紛阻止。但譚獻之一意孤行,令官兵放火燒荒,一時烈焰騰空,飛禽走獸哀嚎奔逃。數天后半夜,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暴雨傾盆,進山官兵悉數失蹤。梨城守備大驚,一邊速報朝廷,一邊親率人馬進山搜尋數日,失蹤官兵毫無蹤跡。時有傳言,蟒山內有寶藏,但有千年巨蟒守護,失蹤官兵皆被巨蟒吞噬。守備大駭,匆匆收兵。自此,蟒山被籠罩上一股神秘色彩。

龜田笑問譚盛利蟒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寶藏?譚盛利說那也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見過。

要是沒有寶藏,當年譚獻之為什么會帶兵千里迢迢從京城回來尋寶?他總不可能是毫無目的盲人摸象吧?龜田提出疑義。

說實話,如果不是龜田今天提起,譚盛利早把“巨蟒護寶”這個傳說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從來也沒去想過這個問題。譚盛利無法回答龜田的疑問,心里很是不安,覺得對不起龜田,又恐讓龜田看不起,腦瓜子一轉就想到了高叔公。此時的譚盛利把能為龜田做些什么看做是自己最大的榮耀。

二、道士煉丹

譚盛利知道高叔公肯定在屋橋上,但他卻故意領著龜田在寨子里繞了一圈,邊走邊大聲和見著的人打招呼。在村民羨慕的目光中,他覺得腰桿一下直了許多。

果不然,高叔公正坐在橋廊上吧嗒吧嗒吸煙,遠遠看到譚盛利和龜田一路說笑走來,先是一驚,隨后是冒火。驚的是譚盛利啥時候和龜田隊長這么近乎起來了?火的是譚盛利擅作主張打開祠堂大門讓日本人住進去,十多天了都不來和他通一聲氣,真是越來越不把他這個族長公放在眼里了。一開始高叔公對日本人到蟒山寨不問也不搭,但自從龜田提著兩瓶酒登門拜訪后,高叔公對日本人的看法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逢人就說皇軍是來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是要讓中國人過上好日子的。至于什么是大東亞共榮圈,高叔公也含含糊糊,只說是除了中國,周邊還有大大小小好多國家,皇軍都要把它們變為皇道樂土。高叔公還提醒大伙,我們蟒山寨人自古就講仁孝禮義信,皇軍對我們如此謙恭有禮,我們也要善待人家,莫讓人家以為我們不懂禮節,傳出去讓人笑話。

高叔公對日本人沒有意見,但對譚盛利不把他放在眼里耿耿于懷,現在看到譚盛利狐假虎威的神情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見他們上了橋,便閉眼裝睡。

譚盛利走到高叔公面前,見高叔公手上的煙管還在冒著煙,知道高叔公不待見他,只好俯下身來,在高叔公耳邊叫道,高叔公,高叔公。

高叔公聽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睜眼。

龜田見了,笑道,高叔公,橋上風大,這么睡別著涼了。

高叔公倏地睜開眼,哎呀,是龜田隊長,老朽失禮了,失禮了。邊說邊站起來。

龜田一把扶住,高叔公,您老坐,您老坐。

譚盛利受了冷落,忙自找臺階下,高叔公,有個事要問你一下,不知你是否知道?

高叔公像是受了侮辱,瞪了譚盛利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

譚盛利很想在龜田面前表現一下,也不管高叔公的態度,就將龜田提到的疑問說了一遍,一再強調是龜田隊長想知道。

高叔公原本不想搭理譚盛利,但聽說是龜田隊長有事請教,態度就有了轉變,看了看點頭哈腰的譚盛利,譏諷道,不懂了吧,想到我了吧?

高叔公用竹煙管指點著譚盛利的鼻子,別以為你當了個保長眼睛就長到腦門頂去了,蟒山寨的事你知曉多少?

那是,那是,我哪有高叔公你見多識廣,你可是我們蟒山寨的活族譜。

高叔公總算出了口郁氣,看著微微作笑的龜田,說道,你想知道當年譚獻之為什么會帶兵從京城回來尋寶?我告訴你吧,蟒山司設立的第二年,有個云游道士在金華頂飛云觀設壇煉丹,爐火熊熊數日不息。忽一夜,山頂聲若奔雷,烈焰騰空,次日村民上山發現丹爐炸裂,道觀倒塌,道士不知所蹤。有人從焦土上拾得銀疙瘩幾坨,就傳說蟒山有銀礦,譚獻之就是奔這個來的。

高叔公的這個說法讓龜田感到詫異,他問高叔公,既然有這個傳說,那為什么你們《譚氏族譜》只記載了巨蟒護寶這件事?

高叔公說,不將這事寫進族譜,就是為了防止譚氏后人見財起意,破壞蟒山風水,斷送了區區性命。

譚盛利半信半疑,道士煉丹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怎么都沒人知道?

高叔公白了譚盛利一眼,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譚盛利和龜田走后,高叔公瞇著眼想了一會,突然就后悔起來,啪啪地扇了自己兩巴掌。譚氏家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一些關于蟒山寨的密事只能在一代代族長公之間相傳,而且是要在上一任族長去世前悄悄告訴續任者的。這個到死才能說的秘密,讓自己提前說出來了,違了祖訓,是要遭報應的啊。高叔公心里有點忐忑不安,想來想去,都是自己想在龜田面前顯擺的虛榮心作怪。

第七章 人 物(二)

一、譚三群

站在樓廊上的譚三群看到蘭芝提了一桶熱水進屋,心里頓時抖了一下,全身好像一下就發起熱來。

他躡手躡腳進了書齋,蹲下來,樓板很結實,但他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他趴下身,將整個右臉貼在樓板上,他聽到舀水聲、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撩水的聲響,他知道嫂子這時已經坐在澡盆里在洗身子了。

譚三群只覺得全身燥熱,他在樓板上尋找,他想找一個洞,哪怕是一條縫也好,他想好好看看嫂子美麗的身子。可是樓板很結實,嚴絲密縫,竟然沒給他留下一絲的希望。譚三群就那么靜靜地待在黑暗中,豎著耳朵聽樓下的動靜,他聽到嘩嘩的撩水聲,他聽到嫂子從澡盆站起來的聲音,他甚至聽到有水珠從嫂子酮體上滑落的聲響。那種聲響對譚三群來說,宛若天籟之音,無以倫比,他渴望看到蘭芝的裸體。

自從三年前看到蘭芝嫁進家門第一眼始,譚三群就暗下決心,以后也一定要娶個像嫂子這么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從那一眼起,他的心里就留著一處嫂子的位置,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位置越占越大,以至于將他的整個心房都擠滿了,常常讓他喘不過氣來。特別是大哥當兵走了兩年多沒音信,看嫂子郁郁寡歡的樣子,譚三群更是心痛得一陣陣地抽搐。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嫂子,他希望自己能去承擔嫂子的一切痛苦。譚三群在學校時,隔三兩個月就要回趟家,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就是思念嫂子。他也很明白自己這樣不行,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有時候他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

譚三群怕看到蘭芝,但一時沒見又堵得慌。每天他除了悄悄觀察日本人的行蹤,就是坐在書齋心猿意馬,樓下任何一點的動靜,都能激起他無窮的興趣和想象。終于有一天,他在樓板上發現了一個結疤,他用小刀悄悄把結疤挑開了,但這節疤很奇怪,并沒有穿透,挑開后就在那塊樓板上留下一個小指大的窩。但對譚三群來說,這個窩就是他的希望。他估計了一下,從這個窩再往下挖,大概還有瓦片厚,只要挖出一個黃豆大的洞,就可以看到樓下的一切了。但樓上樓下近在咫尺,是不能弄出半點聲響來的,譚三群不敢再用刀子,他只能用手指在那個窩里輕輕地摳著,摳得提心吊膽又鍥而不舍。摳下的粉末細如塵埃,譚三群總是小心翼翼用紙包好,待出門時丟掉。他希望能早一點摳開那個洞。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蘭芝突然停下來,看著譚三群的手輕聲問,你的手怎么啦?

譚三群的右手幾個手指尖紅通通的,充血的很厲害。譚三群頓時臉一下就紅了起來,掩飾說,不小心碰的,不礙事。

譚盛利白了譚三群一眼,一天到晚窩在屋里看書,還會碰到,真是廢物。

譚三群翻了譚盛利一眼,三口兩口扒完飯,掉頭就上了樓。譚三群隱在樓廊上,兩眼往下瞅,果不然,不一會,他就看到蘭芝提了一桶熱氣騰騰的水從大門進來,繞過天井,進屋去了。譚三群身上的火一下就燒了起來,他悄無聲息進了書齋。

屋里很暗,他蹲下來,貼著樓板聽,有嘩啦嘩啦撩水聲傳上來,蘭芝在洗身子了,蘭芝在洗身子了!譚三群只覺得整個人都像泡在烈酒里,熱血沸騰。他忍不住將手指伸進那個樓板窩里摳起來。摳著摳著,終于有光透了上來,譚三群只覺得心都要跳出胸口,嫂子,嫂子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叫著,哆嗦著將最后那層薄如紙張的板扣開了,頓時一束光亮從那個黃豆大的洞中擠了出來。譚三群趴下顫抖不已的身子,慢慢將眼睛靠近那個洞,嫂子正好坐在洞口正下方床前的木盆里,她赤裸的全身在搖曳的燭光下閃閃發亮。從上往下看,譚三群看到嫂子烏黑的頭頂和明亮的前額,還有胸前兩個翹起的乳房、微微隆起的下腹,以及盤坐在水里潔白豐腴的雙腿!嫂子不時探身從桶里舀一瓢熱水倒進澡盆里,她的一只手在身上輕輕地搓著,搓著搓著,嫂子的手就伸到了雙腿間。譚三群看到嫂子的雙腿緊緊地夾住了自己的手,全身好像在一陣陣地抽搐。過了好久,嫂子從澡盆里站起來,全身皮膚如嬰兒般白里透紅,水滴如晶瑩剔透的珍珠往下滾落。嫂子擦干身上的水珠,在穿衣服的時候,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譚三群嚇得一下就從那個洞口移開了眼睛。他將手指伸進口中死命咬著,咬著咬著,突然就淚如泉涌,全身劇烈地發抖。他死死咬住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譚三群就這么在黑暗中坐了許久,那個透出朦朧光影黃豆大的洞是屋里唯一的光明。

二、水 秀

最早發現譚三群有異樣的是水秀。

水秀是三歲時被譚盛利從一個逃荒女人懷里抱來給譚三群當童養媳的,一晃就十六歲了。小時不懂事,水秀把譚三群當哥哥,后來才知道自己是譚三群的媳婦,自然就多了幾分親近和依賴。可譚三群自從出去讀書后,對她就日愈疏遠,說話都沒好口氣。這點水秀倒不在意,寨子里哪個女人在男人面前不是低三下四的。自己是譚家的童養媳,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怕惹別人生氣,一日三餐也是她圍著鍋臺轉。大概是粗活重活干得多,水秀人就長得有些粗壯,特別是這兩年發育起來,胸部好像被吹火筒吹了一樣,鼓囊囊的像倒扣了兩只大海碗,要把衣服都撐破了,這讓她自己都感到難為情。那天聽譚盛利說要給她擇日成親,她就朝思暮想,恨不得日子飛跑起來到秋天。

水秀想,都快要做夫妻了,對譚三群就多了幾分親熱,可譚三群回來都十多天了,都不搭理她,吃完飯就躲進書齋。水秀想,譚三群是讀書人,和別人不一樣,所以也不敢去打擾,只有趁譚三群出去溜達時才去給他收拾一下房間。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水秀發現了地板上那個被譚三群摳出的洞。

當時屋里已經暗下來了,那個黃豆大的洞透出一點亮光,水秀好奇地蹲下身。從洞口望下去,正好對著樓下嫂子的床前。一開始水秀覺得這洞是蟲蛀的,想找個什么給堵上,可仔細一看,覺得這個洞好像是新摳開的,她有點想不通,但也留了一個心眼。

第二天吃完晚飯,譚三群依舊是碗一推就上了樓。過了一會,水秀見嫂子也提水進屋了,便手腳麻利地將鍋碗瓢盆洗刷干凈,躡手躡腳上了樓。

書齋的門緊閉著,里面沒有掌燈,黑咕隆咚。水秀從雕花窗格悄悄朝里望了一眼,頓時就呆了。

只見譚三群像條狗一樣趴在樓板上,鼻尖幾乎貼到了樓板,從洞口透出的那豆光亮正好射在譚三群的眼睛上。水秀可以清楚地看到譚三群的眼睛里燃燒著熊熊的火光,流露出的貪婪和饑渴的神情。

水秀全身打擺子般發起抖來,她死命捂著嘴,一步一步退下樓來。她跑出門,一口氣跑到日日洗衣的河邊,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嚶嚶哭起來。

原來譚三群喜歡的是嫂子蘭芝,怪不得對她愛理不理。水秀越想越傷心,坐在水邊哭了好久,她不知道該去向誰訴說自己的委屈。這個家是輪不到她說話的,她不敢說,也沒有膽說出來,這事要說出來,譚三群肯定不會放過她。水秀只能把這種委屈憋在了心里,沒日沒夜拼命地干活,她怕停下來,一停下來她就會去想那件事。

這天爹和她說,讓她去給龜田隊長做飯,她就跟爹去了祠堂。別的日本人早出晚歸,多數時候就只有龜田和一個話務兵留在祠堂里。一開始,水秀見了龜田很拘束,連頭都不敢抬。但龜田很和氣,水秀煮什么他就吃什么,從不挑剔,有時還會留水秀一起吃飯,邊吃邊說些有趣的事,逗得水秀嘻嘻笑,自然就多了幾分親近。

龜田喜歡坐在祠堂門口看書,陽光打在他身上白亮亮的,他專心致志的神情讓水秀看了怦然心動。有時候水秀會躲得遠遠的偷偷看龜田,看著看著就有點走神,以至于有一天把飯都燒糊了。可龜田根本不在意,照樣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潔白的牙齒閃耀著迷人的光彩。

有天傍晚,龜田正在天井里沖涼,一身腱子肉疙疙瘩瘩,小老鼠般亂竄,把水秀看得眼睛都直了,她怔怔地站在門口,羞得滿臉通紅但又邁不開步。從那以后,水秀有事沒事就愛往祠堂跑,她不僅幫龜田煮飯,還幫龜田洗衣,陪龜田說話。她發現龜田懂得的東西真多,讀了書的人就是和別的人不一樣。有時候水秀會把龜田和譚三群作比較,都是讀書人,可譚三群什么時候和她說過那么多東西呢?譚三群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里啊。

龜田的漢語非常標準,帶著磁性的聲音就像一條無形的線牽扯著水秀,讓她的心一抖一抖的。龜田說話的時候,水秀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就會走神,兩眼癡癡迷迷。她覺得能這么看著龜田就是一件十分幸福和快樂的事,她漸漸地不再去想書齋樓板上那個洞了。

而此時的譚三群卻處在痛不欲生的狀態中,形容憔悴,精神萎靡,偷看嫂子洗澡成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他似乎忘了自己留在蟒山寨的目的。他甚至發現了嫂子一個秘密,之前她只見過嫂子提水進屋,卻從來沒有見到過嫂子提水出屋,她洗過的水去哪里了呢?原來嫂子每次洗完澡后,就會掀起床邊地板上的一塊蓋板,露出一個鵝卵石鋪就的洞,將水倒進洞里。怪不得有時不是下雨天,譚三群會看見天井的水溝里有水流出來,原來都是從嫂子屋里流出來的啊。

終于有一天晚上,譚三群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趴在沒有穿衣服的嫂子身上,貪婪地吸吮著她的乳房,他將臉整個埋在嫂子的大腿中間,他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也就是在這個香味中,譚三群痛快淋漓地跑了一回馬,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一般。那天晚上,譚三群蒙著被子哭得全身發抖。第二天一早,他悄悄撮了一團泥,把那個洞堵上了。

譚三群把洞堵上后,就病倒了。

讓譚三群奇怪的是,自己病了幾天,卻很難見到水秀的身影。雖然譚三群不喜歡水秀,但被水秀忽視讓他很有些窩火。

很快,譚三群就看出端倪,水秀愛往小鬼子住的祠堂跑!他從書齋后窗上悄悄觀察,發現水秀在龜田面前有說有笑,快樂得像個孩子,頓時氣得咬牙切齒。

晚上吃飯的時候,譚三群突然問水秀跑到祠堂去干啥?

水秀說,爹讓我去幫龜田隊長做飯,洗衣裳。

你個賤貨!譚三群勃然大怒,把一碗飯全扣在了水秀臉上。

混賬!譚盛利跳將起來,也把一碗飯扣在了譚三群頭上。

第八章 婚 俗

一、迎 娶

譚盛利怎么都沒有想到,譚三群會提出要和水秀成親。

原先譚盛利是打算秋后撿個日子將兩個年輕人的婚事辦了,卻沒想到譚三群竟然現在就要成親,而且是越快越好。雖然譚盛利感到有點意外,但心里卻樂開了花,這小子終于開竅了,成了家,看他還想跑哪里去!他和馬三去了祠堂,把族里專門用來迎親的花轎抬回家,里里外外擦干凈,又自己動手,寫了兩副對聯貼在轎子上,左邊是“天作之合”,右邊是“鸞鳳和鳴”,披紅掛彩,裝扮一新。

譚氏宗族的婚嫁習俗自古以來一直沿襲中原漢人的風俗,其程序基本是按古“六禮”的納彩、問名、納吉、納政、請期、迎親六個程序。水秀是童養媳,這些程序都可以省掉,但譚盛利再怎么精打細算,也覺得要讓水秀風風光光坐回花轎。雖然蟒山寨只有18戶人家,但是譚盛利還是認認真真寫好請帖挨家挨戶送上門。要不要請魁五,譚盛利有些糾結,后來還是聽了蘭芝的話,送了請帖,不能讓人家覺得我譚盛利小家子氣。

家里安排停當,譚盛利帶著馬三去了一趟趙家峪,買回來一擔糕餅瓜糖,還帶了個裁縫回來幫水秀做了兩套新衣裳。譚三群要成親的消息,一下子就在村里傳了開來。

結婚的日子定在古歷六月十五,這是譚盛利自己翻了黃歷撿出來的好日子。一早,穿戴一新的水秀被喜娘牽著坐進了花轎里,她有點不知所措。按習俗,新娘子出門上轎要哭,以表示舍不得離別生育的父母。可水秀自幼就是譚家的童養媳,從這個門出去等會還得從這個門回來,沒有什么分離的不舍,她不知要不要哭。當譚三群提出要和她成親時,雖然這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但心里卻不踏實,總覺得譚三群是在和她賭氣。一想到這,水秀心里發了虛,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轎夫們哈哈大笑,說水秀你哭啥,等入了洞房你笑都來不及。

花橋從譚家大門出來,一路吹吹打打先到譚家宗祠,由高叔公領著水秀給列祖列宗上了香,磕了頭。然后繞著蟒山寨轉了一圈,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又抬回了譚家大院。

譚三群身上掛著紅花,穿著長衫,頭戴禮帽,站在大門口,面對進進出出的親朋好友,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堂前嗩吶吹得嗚哩哇啦,門口炮仗放得噼里啪啦。譚盛利穿著一身緞青長褂,喜笑顏開坐在太師椅上,接受譚三群和水秀的跪拜。

婚禮主持自然是高叔公,在蟒山寨,這一類事情是離不開他的。雖然他和譚盛利面和心不和,但這畢竟是譚氏家族的大事,譚盛利不敢不請他來主持,高叔公也不敢不來主持,否則都會顯得肚量太小。

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來了,這是蟒山寨的規矩,一家辦宴席,全寨子熄滅火種去吃。

讓譚盛利感到十分有面子的是,龜田也帶著他手下十多個人來祝賀。酒席之上,酒酣耳熱的日本人竟然跳起了舞蹈,拍著巴掌,左搖右晃,嘴巴里面不斷的嗦啦嗦啦地唱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魁五大顯身手,在高叔公的安排下,負責陪日本人喝酒,喝高了,摟著龜田的肩稱兄道弟。譚盛利看魁五不成體統,連忙叫人把他抬了回去。

譚家大院張燈結彩,許多人都喝醉了,酒席一直鬧到半夜才結束。

二、合 房

水秀坐在新房里,等著譚三群來給她揭紅蓋頭。

外面猜拳行令的熱鬧聲終于漸漸消停,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水秀想,該是譚三群回來了,心里頓時就像揣了只兔子急跳,又害羞又激動。但很奇怪的是,譚三群進屋以后,并沒有來揭她的紅蓋頭。

屋外板壁下傳來窸窸窣窣和竊笑聲,這是那些聽房的人,水秀的臉又紅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沒一點的動靜。水秀忍不住了,她悄悄掀起紅蓋頭一角瞄了一眼,只見搖曳的燭光下,譚三群兩眼迷離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水秀從來沒有見過譚三群抽煙,心里頓時掠過一絲不詳的預兆。按照習俗,新郎不揭紅蓋頭,新娘是不能動的。就這么又坐了一個多時辰,外面雞都叫了二遍,譚三群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水秀忍不住了,掀開紅蓋頭,對木頭似的譚三群說,三哥,天不早了,上床歇吧。

譚三群站起來,瞪著水秀看了好一會,通紅的眼里充滿鄙視和不屑,然后一聲不吭,一頭栽在床上。

水秀聞到了譚三群全身濃烈的酒味,她將譚三群的鞋脫了,衣脫了,然后給譚三群蓋上被子。水秀自己也把衣服脫了,嗖地就鉆了進去。譚三群似乎是睡著了,一動不動。可是此時的水秀,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她一點一點的向譚三群挨過去,挨過去。終于,她將身子貼在了譚三群的后背上,她感到了譚三群身上散發出來一股股的熱氣傳到了她身上,頓時全身著了火似的燃燒起來。水秀輕聲地叫了聲三哥,伸手抱住了譚三群。譚三群一點反應也沒有。一開始,水秀以為譚三群是醉了酒,但她突然發現,譚三群的兩眼睜得溜圓,一動不動地望著床頂。譚三群的表情,讓水秀嚇了一跳,她試探著將一只手伸過去,想去握譚三群的手。不料譚三群卻像被火燙了似的,一下把水秀的手給甩開了,吼道,別碰我,你這個賤貨!

水秀終于明白譚三群為什么要這么急匆匆的和自己成親了,他這是要報復她,他這是要懲罰她,羞辱她。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也沒有逃過譚三群的眼睛,沒錯,自己的確是有點喜歡龜田隊長,她也明知道龜田隊長看不上她,但很奇怪的是,自己就是轉不過彎來。你譚三群都可以喜歡嫂子,就不許我也有自己喜歡的人嗎?何況我也就是偷偷喜歡而已,你譚三群倒是天天偷看嫂子洗澡。水秀越想越委屈,蒙著被子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哭什么哭?你這個死不要臉的女人,真以為我會看上你,做夢去吧!譚三群吼道,再哭你就給我滾出去!

水秀被譚三群這么一兇,連忙止住了哭聲,捂著被子抽搐。過了會,水秀說,三哥,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嫂子,你不喜歡我,為什么要娶我?

譚三群聽水秀這么一說,原來氣吼吼的突然就沒有了聲音。他直愣愣地看著水秀,猛地一巴掌扇在水秀臉上,你敢放屁,老子今天就休了你!

水秀被打了,不哭也不叫,只是靜靜的看著譚三群。兩人就這么默默地對視著。突然,譚三群像發了瘋似的一把掀掉被子,惡狠狠地去扯水秀的小衣,一邊扯一邊說,你個賤貨,老子今天弄死你!

譚三群把水秀身上的衣服扯得一絲不剩,然后翻身騎了上去,氣勢洶洶挺槍直入。水秀在譚三群兇猛的撞擊下,感到像刀割般的痛,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來。

當譚三群大汗淋漓從水秀身上下來的時候,水秀哭了,譚三群也哭了。

第九章 自然生態

一、蟒 蛇

就在譚三群成親后的第三天,魁五的婆娘謝大腳進山采蘑菇失蹤了。

俗話說隔夜筍,轉腳菇,下了幾場雨,山里的菇菌就爭先恐后冒了出來。一般采菇人出門早回來也早,大多會趕回家吃午飯,可謝大腳到了天黑也不見人影。魁五心里就有點慌,背上鳥銃打著火把一頭扎進黑黝黝的大山去找謝大腳。可蟒山方圓幾十里,人要進了山,就像一滴水掉進河里,自己不出來,誰也難發現。

魁五在山上轉了一宿,也沒發現謝大腳的蹤影。高叔公推測謝大腳該是被山魈迷了竅,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以前寨里也有人在山里失蹤,被找到時滿嘴泥和草,一問三不知,什么也記不起來。他讓魁五趕快叫上幾個人一起進山找人,魁五他們敲著銅鑼在山上又找了一天也沒有謝大腳的蹤跡。

接下來幾天,又有幾個進山采蘑菇的村民失蹤,譚老七的老婆毛女、駝背癩哥、阿基婆的兒子秋生,還有木匠長根都先后不見了蹤跡。一時全寨子人心惶惶。一下失蹤了這么多人,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高叔公也慌了,讓譚盛利趕快組織青壯年上山,都是譚氏一脈血親,說啥也得把人找到。

正當譚盛利慌慌張張召集人準備上山的時候,從山上下來幾個神色匆匆的日本人,告訴說他們在蟒山上看到一條幾丈長的大蛇,身上的鱗比銅錢都大,閃閃發光,一直往金華頂方向去了,所過之處,草木皆倒,狂風大作。幸好大蛇沒有發現他們,要不被一口吞了都有可能。

被日本人這么一說,大家都說那些失蹤的人該是被大蛇給吃了,個個提心吊膽,驚慌失措,哪還有心思進山找人。

但高叔公不這么認為,他說蛇長百年成蟒,蟒修煉百年成蚺,蚺修煉五百年成蛟,蛟再修煉千年成龍。蟒山自古就傳說有蟒,這蟒在山中該是修煉了幾百年成仙了,不該害人。又一再提醒大家,要真遇見這條大蛇,可不能說是蛇,要說是龍,這蛇是要討口封的,得助它一臂之力,早日得道成仙。

讓大家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黃昏,日本人從山上抬下一個血肉模糊,腦殼都剩下半邊的人。大伙圍著看,有人說像阿基婆的兒子秋生。阿基婆跌跌撞撞趕來,抓起死人的左手一看,頓時長嚎一聲我的兒啊,就昏死過去。大伙圍上去,又是捏又是搓,阿基婆總算蘇醒過來,就摟著那個半個腦殼的尸身哀哀地哭。秋生的左掌多了一個小拇指,從小就被人稱作六指。

龜田告訴大家,今天他的兵在山上發現大蛇正在吞噬一個人,半截身子都在蛇口中,士兵開槍相救,把人從蛇口里拖出來,但人早死了。

眾人聽了大駭,對高叔公關于蛇修煉成仙不會害人的說法產生了懷疑,這時又有人想起那個“巨蟒護寶”傳說,都說當年幾百人蛇都敢吃,誰敢保證它現在不吃人?全村人天擦黑就早早關門閉戶,也沒人去屋橋上乘涼講古了。

更讓大家驚恐的是,當天半夜,從蟒山上傳來一陣陣凄厲恐怖的怪叫,如牛哞,如鷹嚦,讓人聽了頭皮發麻,紛紛聚在高叔公的院子里。高叔公神色凝重,斷定就是蟒山上那條巨蟒發出的怪叫,這是要吃人的前兆,看來這蟒就是修煉成龍,也是條惡龍。大伙聽了嚇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高叔公說,村民的安危是頭等大事,讓譚盛利趕快去請求日本人出來保護寨子,畢竟日本人都是當兵的,有刀有槍。

龜田倒是很爽快,答應幫村民找到那條大蛇,消滅它,但為了全村人的安全,他提出在沒有找到蛇之前大伙絕對不能進山。這可是為大家著想,大伙哪有不同意的呢?紛紛說莫說就是去采那幾朵蘑菇,就是有金子撿,也不進蟒山了。

就在日本人答應進山找蛇的當天晚上,從蟒山上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震得窗戶“哐當”直響,屋頂的瓦片噼里啪啦往地上掉,地皮子都直搖晃。譚盛利家門口那池塘里兩條一尺多長的紅鯉魚都驚得跳到了岸上翻了肚皮。

驚慌失措的村民紛紛跑出屋外,只見金華頂紅了一片,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聽龜田說他的人發現了那條巨蟒,用炸彈炸,把那巨蟒炸傷了,但讓它給跑了,他們正在滿山搜尋那條蛇呢。

寨子里的人終于松了一口氣,都希望日本人快點找出那條大蛇來,為民除害。

二、老 鷹

因為有了日本人的保護,蟒山寨的人又有了些底氣,紛紛聚集在屋橋上互相打聽消息,都在猜測那條逃脫的蛇到底有多大,日本人要用多少槍炮才能殺死它。高叔公和譚盛利也不斷提醒大伙要聽日本人的話,切莫進山。

但魁五不聽勸,說,我發了誓,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定要找到我老婆。譚盛利就罵魁五,丟人的也不是你一家,別人都不添亂,你莫不識好歹,不聽皇軍的話,會把全村人都害了!

誰敢不讓我進山,別怪老子跟他急。邊說邊將鳥銃在地上頓了頓。

譚盛利有點怵魁五,被魁五這么一吼,就有點下不了臺。大伙紛紛圍上來,都說在這個時候不要再給皇軍添亂,萬一皇軍撂擔子了,那大伙就完了。魁五氣呼呼端著鳥銃罵,誰攔我,老子一銃就送他上西天!

正爭執不下,就見全副武裝的龜田領著幾個日本人走來,他這是要親自進山為民除害啊。大伙頓時油然起敬,停了爭吵。

龜田對魁五說,我的兵都是經過訓練的,你只是一個土獵人,這大蛇可不是山羊兔子,你就別添亂了。

魁五不領情,你莫看不起人,老子野狼土豹都打死過,我怕個屌!

正糾纏不下,寨子里突然響起“吽,吽——”的叫聲,只見阿基婆跌跌撞撞追出來,邊叫邊朝天上指,幾條狗也跟在她身后汪汪狂吠。

大伙抬頭朝天上看,只見一只大老鷹叼著一只雞正呼啦啦往上飛。遠看老鷹越飛越高,阿基婆急得捶胸頓足。

龜田不慌不忙從身邊一個士兵手里拿過一把長槍,嘩地一拉槍栓,抬手就是一槍。只聽“砰”的一聲,天空中傳來一聲凌厲的尖叫,炸開一叢羽毛,老鷹抖了一下,一頭栽下來,掉在了村口的池塘里。

龜田這一手讓魁五目瞪口呆,他竟然連瞄都不用瞄,就將飛在天上的老鷹一槍打了下來!頓時張大著嘴,半天都合不攏。

龜田連看也沒看魁五,朝手下一揮手,那隊人馬就過了橋,出了石寨門,上了進蟒山的路。

魁五愣了好一會,一屁股坐在橋上嗷嗷哭了起來。

第十章 事 件

一、真 相

譚三群一開始也相信寨子里失蹤的人是被蛇吃了,直到蟒山頂響起那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后,才越想越不對頭。他覺得日本人來到了蟒山寨后,怪事一件連著一件,似乎就是有人設計好的一樣,存在很多的巧合。按龜田的說法他們到蟒山寨是做科學調查,但譚三群總覺得他們是在尋找什么東西。自從上山采菇的人接二連三失蹤了幾個后,日本人就說在蟒山上發現了一條大蛇,將寨子里的人全都唬住了不敢進山。譚三群從書齋的后窗偷偷觀察,發現山上的日本人有兩天沒有回到寨子里來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祠堂中就會發出一陣陣的滴答聲,那是留在祠堂里的日本人正在收發電報。

譚三群決定上山去看看日本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天蒙蒙亮,譚三群剛悄悄出了寨門,龜田就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譚家少爺,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在這個時候,譚三群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龜田,他白了龜田一眼,我想去哪里還要你同意嗎?

你的父親授權我保護大家的安全,所以沒我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進山。

如果我偏要去呢?

龜田哈哈一笑,你去得了嗎?

雖然龜田和顏悅色,但氣勢逼人。譚三群很清楚,自己根本不要想從龜田身邊走得過去。他瞪了龜田一眼,回身就走。

這天晚上,譚三群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自從成親那天晚上發瘋似的在水秀身上發泄了一通后,譚三群就再也沒有碰過她。他的冷漠讓水秀戰戰兢兢,每天晚上縮在一角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再惹譚三群生氣。

天氣悶熱,譚三群有心事睡不著,干脆起來走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了下來。上弦月優美地掛在天邊,墻根蛐蛐的鳴叫此起披伏,屋后樹上夜鳥在輕聲呢喃,蟒山在朦朧的月影下顯得十分的靜謐,這一切讓譚三群感到了一種久違的美好。要不是日本人的到來,攪動了寨子里平靜的生活,蟒山寨應該還是一如既往的安詳。

突然,院子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盡管聲音極為輕微,但譚三群還是聽到了,他一下警覺起來,急忙蹲趴在了石桌下,屏聲靜氣地注視著院外。

院墻上慢慢露出一個黑影,只見黑影兩手在院墻上一撐,就翻進院子。譚三群一聲大喝,朝黑影撲去。

黑影身形一閃,低聲叫道,三群,是我。

譚三群一看,竟然是同學老八!你,你不是去當兵了嗎?

老八噓了聲,他去年夏天曾跟譚三群來蟒山寨玩過兩天,熟門熟路。他告訴譚三群,他其實在學校時就參加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這伙日本人是來蟒山寨尋挖寶藏的。梨城抗日游擊隊得到消息后,派他進山來偵察,幾經輾轉,前天終于在金華頂發現日本人的行蹤。日本人為走捷徑炸開了譚遠的墳墓,沿著墓道挖了一條通往蟒山腹地的地道。老八還告訴譚三群,他在離洞口不遠的鷹嘴崖下發現幾具尸體,看衣著都是村民打扮,有的都腐爛了,腸子流了一地,爬滿螞蟻和綠頭蒼蠅。譚三群一聽,馬上就想到是寨子里失蹤的那幾個人。可以肯定他們是進山時無意發現日本人在挖地道,被日本人抓住,恐泄密將他們全都殺了。

“咣當”一聲脆響,兩人嚇得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譚盛利。剛才譚三群那一聲喝,把譚盛利驚醒了,他出門一看,見譚三群和一個人在院子里嘀嘀咕咕。他縮在屋檐下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大概,頓時嚇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一個腌菜壇子坐裂了。

老八說,他必須馬上出山匯報,一定要阻止日本人將老祖宗留下的寶藏挖走。

譚三群說,我跟你走!

老八不同意,說多一個人目標就越大,讓譚三群在寨子里穩住日本人,切不可打草驚蛇。

譚盛利看著老八身形一閃消失在了黑暗中,半天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拉著譚三群,快,快來去找高叔公。

二、覺 醒

龜田這幾天心情不錯,地道已挖進去一百多米,而且已經發現了銀礦脈,眼看就將大功告成。龜田曾是日本東京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在部隊還沒占領梨城時,他就研究了梨城的許多地方文獻和資料,無意中發現了“巨蟒護寶”的這個傳說。龜田隨即向上峰提出由他帶一小隊日軍到蟒山來秘密勘探。為了加快進度,保守秘密,龜田指使部下編造了蟒山有巨蟒的謊言,阻止村民上山,并炸開了蟒山寨開基始祖譚遠的古墓,終于在金華頂腹地找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東西,這不禁讓素來冷靜異常的龜田也情不自禁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此時的蟒山寨已經暗流涌動,他已經坐在了火山口,火山隨時都可能會噴發。

高叔公的屋里燈光如豆,擠滿了驚訝、憤怒的十幾個漢子。

拼了,拼了!魁五哇哇大叫。

對,上山,殺他狗日的!

譚盛利勾著頭坐在樵欄上,憂心忡忡,小鬼子有刀有槍,就恐我們不是對手。

就那十來個小鬼子,大伙撒泡尿也能淹死他們,怕他個屌!

對,今晚咱們就殺上山,宰了那幫狗日的日本人!

這些小鬼子刨我祖墳,殺我族親,天理不容!都怪我瞎了眼,看錯了這幫畜生!高叔公痛心疾首頓著煙管。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時候,譚三群一句不吭地坐在角落里,他很清楚,到了現在,大伙終于看清了小鬼子的真面目,被欺騙后的憤怒讓他們失去理智,要對付那些訓練有素的小鬼子必須有一個周密的計劃。

直到天蒙蒙亮,在高叔公千叮囑萬叮囑不敢走漏風聲下,大伙才悄悄從高叔公家溜出來。

第十一章 復 仇

一、七步散

中午時分,譚盛利提著一條鯉魚,帶著水秀來給龜田做飯。水秀自從成親后,就沒再來祠堂了,這倒是讓龜田對這個憨憨的姑娘感到有點奇怪。

譚盛利對龜田說,馬三從池塘里打了兩條魚起來,聽水秀說您喜歡喝魚湯,送一條來給龜田隊長燒魚湯喝。

龜田哈哈笑起來,說他就喜歡吃水秀做的飯,還夸水秀結婚后越來越水靈了。其實在他眼里水秀就是一個傻姑娘,想不到結婚了還惦記著他喜歡喝魚湯。雖然她嫁的丈夫譚三群對大日本皇軍很敵視,但雞蛋還想碰石頭?現在還不是見了皇軍就躲,泥鰍翻不了大浪,等計劃實施后,第一個就把譚三群抓上山挖礦做苦力!

龜田拉著譚盛利坐在祠堂門口喝茶。譚盛利一想到接下去要做的事,心里緊張得不行,端茶杯的手都哆哆嗦嗦的,找個借口趕快離開了。譚盛利的反應并沒有讓龜田感到意外,他太了解這個畏畏縮縮的老男人了。在他眼里,譚盛利就像條哈巴狗,膽小怕事的守財奴。

飯做好了,龜田卻要水秀留下來一起吃飯。水秀不知道龜田是有意還是無意,整個心一下就提了起來。她紅著臉說,要回家給家人煮飯呢。龜田卻說,不打緊,吃完你再回去做吧。不由分說就給水秀盛了一碗魚湯。水秀明白龜田是在試探她,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露馬腳的。臨出門時,譚三群還千交代萬交代,她不能把這事給做砸了。這事一露餡,全寨子人都得遭殃。她都有點恨自己,之前怎么會悄悄喜歡這個殺人魔鬼,真是瞎了眼,是該讓他付出代價的時候了。一想到這,水秀釋然了,她有一股慷慨赴死的豪氣,她覺得要幫譚三群做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她要讓譚三群看得起她,她要讓譚三群明白,她和龜田沒有任何的瓜葛。

她坐下來,端起碗來吃飯,好像就是要打消龜田的懷疑,呼嚕嚕把一碗魚湯很快就喝完了。

看水秀吃得毫不猶豫,龜田打消了狐疑,和另外一個小鬼子這才放下心一起吃了起來,邊吃邊夸水秀的飯菜做得好,希望水秀每天都能來給他們做飯。正說著,突然正在吃飯的小鬼子嗚哩哇啦叫了幾聲,抽搐著倒地不起。再看水秀,嘴角流下了一縷鮮血。

龜田暗叫不好,一把掀翻飯桌,正要站起來,但肚子翻江倒海般劇痛,他搖晃了幾下就一頭栽在地上,掙扎著指著水秀,你,你下毒?

水秀嘴角掠過一絲微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包,七步散,我爹給我的。說完,頭一歪倒了下去。

二、葬 禮

“哐,哐哐——”,沉重的銅鑼聲驟然響起,撕開了濃濃的晨霧。

四個漢子將棺材從祠堂抬出,早已守在祠堂門口的男女老少呼啦啦全都跪倒。高叔公老淚縱橫給水秀點燭焚香,顫微微喊了聲:哀哉,請起——

隨著三聲銃響,頓時嗩吶嗚咽,白幡翻飛,紙錢飛舞,哭聲一片。馬三走在最前面,一邊哐哐打著銅鑼,一邊嗷嗷地哭。漢子們抬著水秀的棺材緊跟其后。譚三群身披白素扶靈而行。蟒山寨老老少少全體出動,手持線香,浩浩蕩蕩護送水秀的靈柩朝金華頂行進。

金華頂上洞口站崗的小鬼子怎么也沒想到一大早竟然抬上來一口棺材,而且后面跟了那么多人,頓時愣住了。等到人們越來越近,才想到要阻止村民靠近,罵了聲八嘎,站住,都給我站住。看村民們沒有理會,舉槍就射。

抬棺材的憨二腳一軟,跪在了地上,血從他胸前噴薄而出,但他高舉著抬竿,不讓棺材落地。

魁五從人群中閃出,端著鳥銃毫不猶豫就摟了火,只聽“轟”的一聲,那小鬼子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往洞里鉆。

燒,燒死他們!給老祖宗陪葬!高叔公看著被挖開的譚遠墓,老淚縱橫,頓著竹煙管高叫。

洞里的日本人正在作業,突然滾滾濃煙涌了進來,熏得他們涕淚皆流,頓覺大事不好,不顧一切朝洞口沖。可洞口火勢極大,他們沖不出來,不是嗆死就是被活活燒死。有一個不顧一切沖了出來,全身著火,在空地上亂竄。大伙一擁而上,棍棒齊下,送他上了西天。

大火燒了兩個多小時,把那伙日本兵全部燒死在了地道里。

太陽出來了,紅彤彤的,金華頂像被涂了一層血。

高叔公站在面目全非的譚遠墓前,全身發抖,一個勁地說,完了,譚氏家族完了,蟒山寨完了。

老淚縱橫的高叔公一把丟了拐杖,撲通跪倒,朝著墳墓空空磕頭,邊磕邊說,老祖宗,對不起了,我們要封掉墓道,決不能讓小鬼子找到寶藏。

高叔公下令將日本人留在山上的炸藥全裝進了墓道,點燃火線。只聽轟轟幾聲巨響,上百米的地道完全炸塌,將那些小鬼子全部封埋在了地道深處。

魁五在山崖下找到了謝大腳生疽的尸身,像殺牛般地嚎啕大哭,誰都勸不住。

第十二章 防 衛

一、召 喚

消滅了小鬼子,大伙出了口惡氣,但全村依舊沉浸在死人的陰霾里。高叔公被人抬下山后就一病不起,所有的事全都要譚盛利來決斷。譚盛利安排把被日本人打死的人拾殮起來都埋了,又出錢出糧挨家挨戶安撫。

這個時候譚三群卻擔心小鬼子會來報復。譚盛利倒認為,蟒山寨離縣城一百多里,天高皇帝遠,城里的小鬼子怎么會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只要大家守口如瓶消息就不會外傳。

譚三群說,爹,小鬼子那發報機要是沒收到消息,他們難道不會起疑心?

被譚三群這么一說,譚盛利就有點著慌,難道真的像高叔公說的,譚氏家族完了?蟒山寨又要面臨一場浩劫?他問譚三群,你同學不是去搬兵了嗎?何時能來?

說實話,譚三群真希望老八在這節骨眼上能趕回來,可他根本不知老八何時會回來。

譚盛利坐在祠堂門口抽完一鍋煙,將煙管在地上一磕,猛地站了起來,沖譚三群喊,敲鐘!

此時一抹斜陽撲下來,譚盛利的臉上閃現出古銅般的色彩,猶如祠堂里的鍍了金粉的譚遠雕像。

敲鐘?譚三群有點驚訝地望著譚盛利熠熠發光的臉,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么來。

敲鐘!唐盛利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譚三群起身走出祠堂大門,看了一眼吊在檐梁上的那口銅鐘,拿起鐘錘。

“當,當當——”清脆的鐘聲驟然響起,在暮色蒼茫的蟒山寨上空滾過,驚起漫天的鳥雀尖叫。有山風從山坳里刮出來,將屋頂上的那些裊裊炊煙吹得四散飄搖,寨子里的狗汪汪地狂吠起來。許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豎起耳朵。

“當,當當——”鐘聲一下比一下急,像一條無形的鞭子在驅趕著人們。鐘聲是約定俗成的信號,男女老少,都被鐘聲召喚著,從寨子的各個犄角旮旯里冒了出來,朝祠堂跑去。很快,人們就將祠堂門口的大坪填滿,驚訝地看著敲鐘的譚三群。

鐘聲停了下來,譚盛利扛著一斗白花花的銀元從祠堂里走了出來,銀元在夕陽的霞光里閃著光芒。

譚盛利站在祠堂大門口,眼睛誰也不看,一直看著蟒山頂上那輪搖搖欲墜的夕陽。夕陽血紅,要不是暮靄的提醒,會讓人以為是初升的太陽。譚盛利一直目送著那輪夕陽落了下去,才收回眼光,看著眼下的男女老少。

鄉親們,我們譚氏家族祖祖輩輩在這生活了上千年,現在小鬼子要打進來了,蟒山寨面臨一場浩劫,大家能走的就各自逃命去吧。我譚盛利一生膽小怕事,作為保長,沒有能力保護你們,只能給你們出點盤纏,你們想走的就拿錢走吧。

譚盛利催了幾遍,沒有一人動。他也許不知道,這個時候錢在眾人眼里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不能走,是譚氏子孫的不能走!不知什么時候,高叔公拄著煙管顫微微地來了。

對,我們不走,和小鬼子拼了!

譚氏家族不是孬種,沒米也要和小鬼子較三斗!

不走,堅決不走,大不了就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怕他個鳥!

當真不走?譚盛利問。

不走,不走!人群中異口同聲的叫喊從暮色蒼茫的寨子上空滾過。

好,我們不走,誓死保衛蟒山寨!譚盛利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叫道。

譚三群看著父親,心里一陣激動,他覺得蟒山寨的血性又被喚醒了,父親拉開了一場大戲的幕,每個人都成了演員,接下來就是跌宕起伏的出演了。

屋檐下的蝙蝠在眾人的吶喊聲中鉆了出來,作為觀眾見證了蟒山寨幾代人都沒見過的同仇敵愾和團結一致。

此時的譚盛利覺得自己活了這大半輩子,今天才有了這股豪氣,他儼然像個總指揮,一一點將安排防御事宜,他沒想到自己此時竟然有如此的能力。

讓魁五覺得奇怪的是,譚盛利把一切都布置完了,卻沒叫到他的名,火一下冒了出來。

譚盛利,你什么意思?你是瞎了嗎?你點上點下沒叫到我,我不是人嗎?

魁五,這寨子里就你一家外姓,我看你還是遠走高飛吧!

放你娘的狗屁!你沒把我當蟒山寨的人,但老子也祖祖輩輩在這里住了幾百年了,別以為你當個保長就很了不起,在我眼里就是一坨屎!

沒想到譚盛利這回卻沒生氣,他看了看魁五,你真的不走?

不走!小鬼子殺了我老婆,老子要殺他十個百個來報仇!

你真的要和我們譚氏家族一起留在蟒山寨?

老子本來就是蟒山寨的人?你他媽的要我去哪里?

好,魁五,你就帶領后生們守寨門,絕對不能讓小鬼子打進寨子里來。

好,有我魁五在,小鬼子就別想進寨門!

拼了,和狗日的拼了!一陣陣群情激奮的喊聲在蟒山寨上空回響。

二、武 器

譚氏宗祠祠門大開,村民們紛紛把家里自認為能當武器的家伙全都拿了出來。馬三在祠堂門口升起爐火,幾個漢子揮汗如雨在打制大刀梭鏢。

擺在祠堂后面的兩尊土炮也被大伙抬了出來,譚盛利和譚老七給馬三打下手,又是清膛又是除銹,鼓搗了半天,修理好一尊,另一尊銹成了鐵疙瘩,一敲,炮膛都穿了孔,早報廢了。

魁五光著膀子坐在一個石墩上,吆五喝六,將家家戶戶拿來的鳥銃獵槍逐一進行檢查,但多數因長期沒用,火都摟不響。魁五讓譚三群回家抱來一壇子茶油,又是洗又是擦,鼓搗了半天,終于整理出了十來把鳥銃。幸好還有兩把“菩薩銃”,這是族人祭祀抬菩薩時專用的朝天銃,銃腳套牢在四尺多長的木棍上,三個銃眼朝天,放前在銃眼內填滿硝,裝上引線,放時一手握棍,一手用線香點燃引線。要是在銃眼里裝進鐵砂,殺傷力還是蠻大的。有銃還得要有火藥,魁五因常年打獵,家里存了兩罐子土硝,他讓譚盛利挨家挨戶去收集,這回譚盛利倒沒二話,將每家每戶家里的土硝火藥都翻了出來。有些受了潮,譚盛利就攤到谷笪上曬,他端張凳子坐在一邊看守,拿著一掛竹枝將幾只雞趕得呱呱亂飛。

讓魁五慶幸的是,之前水秀在祠堂里毒死了兩個日本人,加上后來魁五在洞口打死那個哨兵,撿回一支槍,魁五掌握著兩支三八大蓋和龜田的一把短槍,外加十幾顆手榴彈。但除了魁五自己,寨子里別的人都沒有使用過真正的槍。其實魁五當年在土匪窩里也就是使用過一把漢陽造老套筒,手榴彈倒是跟大當家去打一富戶的土堡時扔過幾回。魁五就現買現賣,將射擊要領對幾個后生演示了一遍。譚三群鼓搗了半天,連槍栓都拉不開,別的人更是不知如何下手,覺得還是用鳥銃方便。魁五就將龜田那把短槍別在腰上,覺得要真和日本人干起來,這幾把槍和炸彈也夠自己用一陣子。

但光有這些彈藥遠遠不夠,魁五自告奮勇去趙家峪買火藥,他揣著譚盛利給的十塊袁大頭,熟門熟路找到了原先的店鋪,掌柜的一聽說魁五要買那么多火藥,嚇了一大跳,告訴魁五,自從日本人駐扎在鎮上,火藥就成了違禁品,誰要賣火藥那可是要殺頭的。魁五連走了幾家店鋪,都說早不賣了,誰有那個膽啊。魁五又將譚盛利給的十塊袁大頭揣了回來。

大伙一看魁五空著兩手回來,都著了急,要沒火藥,鳥銃還不如燒火棍,土炮也就是個擺設。

譚三群說,我們可以自己熬土硝。

熬,怎么熬?大家都感到新鮮。

譚三群說,我讀過書,雖然沒有親手試過,但基本原理知道。他告訴大家,土法熬硝就是將茅廁糞坑、豬牛欄屋、老磚墻腳上那層堿泥刮下來,溶解到水中后,放入鍋中熬煮,混入木炭和硫磺粉,碾細曬干后,就成為土硝。

譚盛利說,木炭粉可以現燒現碾,硫磺粉就沒地方弄了。

譚三群說,實在沒有硫磺粉,有木炭粉也行,雖然效果沒那么好,到時我們多裝點,應該也不會差。

村里人一聽說這樣能熬土硝,雖然半信半疑,但這個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出主意,大家都變得言聽計從。于是,紛紛將家里的茅廁糞坑、豬牛欄底下那層厚厚的堿土挖出來。阿基婆領著一幫老人孩子拿著鍬鏟,在那些青磚老宅的墻跟上刮那層被稱為“狗屎硝”的白色硝土。

譚三群儼然成了技術人員,指揮后生在祠堂大坪上壘起土灶,支上一口大鍋,裝滿水,在鍋上橫了幾根木條,將一個籮筐放在木條上,讓人將堿土倒進籮筐里,從鍋里舀水將筐里的堿土淋透,再慢慢地澆水。筐里的堿土被浸透后,褐黃色的硝水就慢慢地滲漏下來,滴滴答答的流到鍋里。就這樣不斷淋水,一筐堿土過濾得差不多了,再裝上一筐,就這樣一筐一筐地淋水過濾,鍋里的硝水就黃橙橙的,發出一股刺鼻的尿騷味。

譚三群讓人在灶膛里燒起火,開始熬硝。硝水燒開后,咕嚕咕嚕冒著氣泡,譚三群不斷地用木棍在鍋里攪動,這時的他再沒有讀書人的矜持,光著膀子,根本不顧硝水的騷臭味,有時還用手指沾點硝水到嘴里嘗嘗。用他的話說,要是這硝水有辣味就能熬出好硝,硝水越辣,熬出的土硝質量就越好。大約熬了半上午,鍋里的硝水就漸漸黏稠起來。

村民們從來沒有看過用這種方法熬土硝,都感到很好奇,對這用茅廁糞坑里的臭泥土熬出來的東西都將信將疑,難道這就可以做火藥?

譚三群告訴大家,這還是半成品,等它凝固后還要再熬一次,加入適量的木炭粉,用木錘錘打碾細,再用竹篩篩成粉粒,曬干后就是土硝。聽譚三群這么一說,大家心里有了底,想不到譚三群這么能干,竟然能變廢為寶,從這臭烘烘的泥土提煉出火藥來。人,真的要讀書才行。

七月天氣似火燒,那些熬出來的土硝兩天就曬得透干。對于這些做出來的土硝能不能用,譚三群心里也沒有底,叫人抬上土炮來試。大伙將土硝灌進炮膛,加入鐵砂,魁五點燃土炮,只聽轟的一聲,砂彈將樹葉打得嘩嘩而落。

魁五哈哈大笑,搗了譚三群一拳,我這輩子沒服過誰,你可是一個。

附:老八,真名袁全彪,1923年7月出生,梨城上清鄉人,1942年在梨城高級中學讀書時加入中共地下黨組織。1943年7月,受組織委派進入蟒山調查日軍在蟒山勘探礦藏行蹤,被日軍暗哨發現,袁全彪打死一名日軍后,身中數槍壯烈犧牲。解放后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享年20歲。

第十三章 交 戰

駐扎在梨城的日軍司令部兩天沒有了蟒山寨的消息,發報機始終處于無人接聽的狀態,頓感蟒山寨出現了變故,星夜派出一個少佐帶領一個中隊的小鬼子趕往蟒山寨,終于在次日半晌午的時候趕到了蟒山寨。

讓日本人奇怪的是,寨門緊閉,還沒等小鬼子喊話。寨墻上火光一閃,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鐵砂像下雨般傾瀉下來,前面幾個小鬼子讓土炮給轟倒了,滿臉開花,“哇哇”慘叫。

小鬼子沒想到蟒山寨的人竟敢向他們開炮,氣得“嗷嗷”怪叫,子彈劈頭蓋臉朝寨墻上砸了過來。

寨里人哪里見過這種陣仗,頓時驚慌失措,抱頭亂竄。

高叔公急了,“咚咚”地頓著那根一米多長的竹煙管,叫喊,大家不要驚慌,不要驚慌,守住寨門,莫讓小鬼子進寨子。

小鬼子掃射一陣后,就朝寨門沖了過來,他們根本沒把村民放在眼里。

但此時在寨墻上的漢子們同仇敵愾,彈藥又準備得充足,在魁五的帶領下抄著鳥銃土炮對著那些鬼子兵就是一陣亂射亂轟,沖在前面的小鬼子又被打倒幾個。

少佐這才覺得小覷了這幫烏合之眾,命令小鬼子收攏部隊,尋找掩護,向村民反擊。很快寨墻上的人就成了他們的活靶子,不斷有人中彈倒下,慘叫聲不絕于耳。

魁五覺得三八大蓋比鳥銃好使多了,鳥銃打一槍就要重新裝填火藥,而這三八大蓋一拉槍栓就能放一槍,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槍噼噼啪啪朝小鬼子一通亂射,很快就將手上那桿槍的子彈打光了。看譚三群正抱著槍在那拉拉扯扯,過去就要搶過來。

譚三群好不容易拉上了槍栓,哪里肯給,一不小心,“啪”的一聲,槍走了火,子彈貼著魁五的頭皮射上了天。嚇得魁五一縮脖子,臉都青了,罵道,譚三群,你個狗娘養的,你想要我命啊!

譚三群愣了一下,不管魁五,又一拉槍栓,趴在墻垛上朝一個小鬼子“砰”地開了一槍,可子彈不知飛到哪里去了。氣得魁五跳起來,笨蛋!也不管譚三群愿意不愿意,奪過槍,“啪”地一槍將一個沖過來的小鬼子打倒了。

高叔公見了激動得揮著煙管,魁五,好樣的!打,打死這些狗日的,打死這些畜生!

“嗖”的一顆子彈飛過來,高叔公“哎喲”一聲捂住了肩頭,竹煙管掉在了地上,身子一傾就栽倒在地。

高叔公,高叔公!譚三群撲上去,抱住高叔公大叫。

高叔公抖微微地說,大家不能退,寨子里都是婦孺,退了他們就得遭殃。

不退,我們不退!譚三群叫喊著跳將起來,點燃土炮,“轟”的放了一炮,可惜炮打歪了,那些鐵砂就像下雨一樣將寨墻外那棵楓樹葉子打得七零八落。

雖然傷痕累累,但村民還真的一時把日本人擋在了寨門之外。

鬼子大約有四五十人,在此之前他們根本沒有把蟒山寨的人當一回事,也沒有想到竟然會遭到如此頑強的抵抗,直到死傷了十幾個人他們才覺得大意了。小鬼子沒有帶什么重武器,除了幾挺歪把子機槍,基本是三八大蓋,還一時攻不進去。

雖然傷亡慘重,但打退了日本人的進攻,讓守寨的漢子們信心大增,覺得小鬼子也沒什么可怕。他們過高估計了自己的能力,殊不知能擋住日本人一時的進攻完全是仰仗那十幾米高頑石壘就的寨墻。但他們毫無節制的胡亂開槍開炮,幾天來全村造出來的土硝火藥很快就所剩無幾。

譚盛利帶領寨子里的婦孺老小將石頭、木頭、鋤鈀、鐮刀一切能作為武器的東西都往寨墻上搬,就連阿基婆也將院墻拆了挑著一擔青磚爬上寨墻。大家都知道能不能保住寨子,成敗在此一舉。

鉚足勁的日本人又開始進攻了,頓時槍聲鋪天蓋地,子彈打在寨墻上火星四濺。大家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日本人在機槍的掩護下,開始朝寨門口沖鋒,用集束手榴彈轟炸寨門。寨墻上亂作一團,無論大人小孩,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著攻到寨墻下的日本人扔石塊、木頭。但只要一露臉,就成了日本人的活靶子,到處都是尸體,到處都是黏糊糊的鮮血。

譚三群蹲在墻垛后幫魁五的鳥銃裝填火藥,突然“咕咚”的一聲一個人倒在他身上。定神一看,阿基婆的腦袋被子彈鉆了一個洞,鮮血將她的白發染成了紅發,死不瞑目的阿基婆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鐮刀!

譚三群“嗷”地一聲大叫,瘋了般跳起來沖著寨墻下就摟了火,“轟”的一聲,兩個小鬼子捂著臉哇哇慘叫。

快,撤回寨子里,日本人很快要攻進來了。魁五扔完最后一顆手榴彈。覺得自己在譚盛利面前夸下的海口已經無法兌現了,急得沖譚盛利高喊。

譚盛利被魁五這么一喊,頓時六神無主,轉頭沖大伙叫,快,大家回寨子里去,大家回寨子去!寨墻上的人聽了撒腿就往寨墻下跑。

譚三群沒聽到似的,發了瘋似的大喊大叫著往寨墻下扔石頭。譚盛利沖過去給了他一個耳光子,再不跑就沒命了!

譚三群被譚盛利拉著跑了幾步,回頭見魁五舉著一根水桶粗的木頭往寨墻下砸,口里吼道,我砸死你個小鬼子,我砸死你個小鬼子!

此時的魁五赤裸著上身,滿身是血。譚三群沖過去,拉起魁五要跑,卻被魁五一下甩脫了手,你怕死你跑,老子不跑!又將一個磨盤滾下寨墻,一個小鬼子躲閃不及,被砸斷了腿,嗷嗷慘叫。魁五哈哈大笑,笑聲未完,猛地向后一倒,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他的身上有無數個洞冒出血來。魁五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譚三群,說道,小子,告訴你爹,老子生是蟒山寨的人,死是蟒山寨的鬼。說完,頭一歪就斷了氣。

村民爭先恐后跑過了屋橋。一尺多厚的寨門被小鬼子的炸彈炸得搖搖欲墜。

快,燒橋!被抬到橋上的高叔公對譚盛利喊。

燒橋?譚盛利吃驚地看著高叔公。

對,燒橋!高叔公斬釘截鐵地說,別讓小鬼子過河!

燒,燒橋。譚盛利回頭沖馬三喊。馬三雖然是啞巴,但他明白東家的意思,抱著幾捆稻草沖上橋,很快熊熊大火就沖天而起。

日本人炸開寨墻大門沖進來的時候,看到一個須髯飄飄的老人盤腿坐在橋上,熊熊烈火包圍了他。

此時的高叔公顯得極為平靜,兩眼如炬坐在熊熊烈火中,旁若無人唱他的曲:“天上一只鵝,地下一只鴨,鵝七鵝八鵝鳴鴨,鵝鳴鴨,鴨鳴鵝……”高叔公一邊唱一邊用舌頭在嘴里打著節拍。

高叔公的聲音愈來愈弱,最后橋面轟然倒塌,火星漫天飛舞,河水一片通紅。

第十四章 殉 難

轟然倒塌的屋橋并沒有阻擋住窮兇極惡的日本兵,他們很快就涉過蟒山溪,如一群餓狼撲進了寨子。

這是一場不同等級的較量,一邊是武裝到牙齒訓練有素的日本鬼子,一邊是已經喪失抵抗能力的村民。

槍聲、炮聲、慘叫聲、哭喊聲混雜在一起。鬼子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蟒山寨頓時血流成河,烈焰滾滾。不時有人驚慌失措從小巷里跑出來,隨著一聲槍響倒在了血泊中。幾百年前清兵屠村的情景,再一次在蟒山寨上演。

嫂子,嫂子!譚三群一口氣跑回家里,此時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蘭芝。西廂房里傳出撕打和呼救聲,他一腳踹開房門,只見一個小鬼子正將蘭芝壓在床上,雕花大床劇烈地搖晃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嗡”地一聲,譚三群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貫頭頂,頭發都一根根豎了起來,還沒等鬼子起身,他抄起壁龕上哪尊白瓷觀音狠狠地砸在鬼子頭上,一聲脆響,小鬼子眼一翻癱在地上。

譚三群一把扯過床單裹住衣不蔽體的蘭芝,嫂子,快,我們走。

此時的蘭芝全身發抖,三群,三群,我不走,我對不起你大哥了。

譚三群不由分說拉著蘭芝沖出門,只見馬三哇哇叫著跌跌撞撞跑來,“砰”的一聲槍響,馬三身子一歪就栽進門口的池塘里。譚三群關上大門,和蘭芝退回大院。大門被砸得山響,鬼子嘰哩哇啦叫喊著要破門而入。

譚三群拉著蘭芝跑進西廂房,拉開蓋板,露出那個蘭芝專門用來倒洗澡水的暗洞,嫂子,你就藏在這,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別出來。

譚三群把蘭芝抱下去,有那么一刻,他有千言萬語要和蘭芝說,他知道,現在不說,可能就永遠都沒有機會了。他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拂起蘭芝的頭發,靜靜地看著蘭芝,但嘴巴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口。譚三群伸手去掀蓋板,那塊蓋板在他手里似乎有千鈞之重,蓋板一蓋上,或許就是陰陽兩隔,永世不在相見。譚三群突然就淚如泉涌,心里叫著,嫂子,嫂子啊。

蘭芝抬頭看著譚三群,眼神有驚恐有羞愧還有不解。

嫂子,你不會懂的,永遠都不會懂,你也千萬別懂。你要懂,我就蓋不上這塊蓋板,我就會蹲在這里成為一尊雕塑。譚三群在心里默默地說著,牙一咬,“咚”地蓋上了那塊蓋板,他覺得他把自己那顆心和蘭芝一起關進了洞里。

此時大門被砸開,兩個日本鬼子“嗷嗷”叫著沖了進來,一看到譚三群,二話不說,挺著刺刀撲了上來。譚三群順手抄起一條五尺凳沖了過去。

一把刺刀沖胸口扎來,譚三群側身躲過,一躍而起,五尺凳朝小鬼子的腦袋劈下。小鬼子慘叫一聲,腦袋像一個爛的西瓜,紅的白的都迸濺出來。還沒等譚三群轉身,另一個小鬼子的槍響了,譚三群只覺得后背被人重重擊了一掌,向前趔趄了幾步,他回過頭,口里噴出一口血來。但他沒有倒下,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小鬼子走去。那小鬼子怔了一下,啊地一聲大叫,挺起刺刀捅進了譚三群的胸膛。譚三群聽到刺刀攪爛自己心臟的聲音,但他沒有退步,而是胸頂刺刀將小鬼子往門外頂。鮮血,從譚三群胸口咕嘟嘟向外涌,他的身后是一串血跡斑斑的腳印!

譚三群將小鬼子逼出門外,仰天長嘯一聲,目眥盡裂,兩手死死撐著門框,站成了一個血淋淋的大字。

譚氏宗祠內,香煙裊裊,譚盛利跪在祖宗牌位前,表情顯得異常的寧靜。外面的槍聲、哭聲和叫聲似乎對他沒有了任何的影響。

少佐跨上祠堂臺階,幾個小鬼子挺著槍就要撲上去,卻被他叫住了。

咚,咚,咚,譚盛利趴在地上,端端正正給列祖列宗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起身,一動不動地看著少佐。兩個人就那么默默地對視著,對視著,突然譚盛利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的笑,一頭朝柱子上撞去,“噗”的一聲,斑駁的墻壁上濺上一片血漬。

外面是熊熊燃燒的火光,蟒山頂夕陽的余暉如血般殷紅。

那天晚上,從暗洞里爬出來的蘭芝,很平靜地提了兩桶水到自己的房間里,將自己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然后穿上結婚時的大紅衫,在熊熊大火中用三尺素綾吊死在自己的房間里。

蟒山寨烈焰騰空,大火燒了一天一夜。

至此,蟒山寨村民一百余口全部殉難,徹底消失。

附: 1944年,因戰事吃緊,駐守梨城的日軍撤離梨城,最終無暇顧及蟒山的銀礦,銀礦得以保存。

1958年“大躍進”時期,梨城成立“工業建設委員會”,組織人員對全縣的工業資源進行調查,勘探隊在蟒山金華頂北側找到了一個以銀為主的多金屬礦床,共圈定工業礦體280條,其中有39條礦體的單礦體資源量達到大型銀礦規模,估算銀資源量1000噸以上,并于1962年開始開采,蟒山一時成為梨城的聚寶盆,在梨城工業建設中起到重要作用。勘探隊在調查過程中,也揭開元至正十年譚獻之率200兵丁在蟒山尋寶失蹤之謎——誤入蟒山黑風谷,瘴氣中毒身亡。

第十五章 后 記

民國三十四年(1945)9月的一個黃昏,沉寂的蟒山響起急促的馬蹄聲,一名國軍少校騎著一匹棗紅馬朝蟒山寨疾馳而來。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殘垣斷壁,萋萋荒草在夕陽中搖曳。軍官牽著馬踩著遍地瓦礫在廢墟中行走,他的腳步十分輕,似乎怕驚動什么,又似乎在尋找什么。軍官爬上山坡,走進搖搖欲墜的譚家宗祠,一股霉味撲鼻而來,廳堂上蛛網密布,幾只碩大的蝙蝠幽靈般飛竄,青磚鋪就的地面滿是厚厚的青苔,顯得陰暗又潮濕。神龕上的祖宗牌位東倒西歪。譚遠神像仆倒在地,蒙滿灰塵。軍官扶起神像,用衣袖拭凈,端端正正地擺放進神龕,“撲通”跪倒,朝神龕里的列祖列宗磕了三個響頭。隨后,軍官從神龕上抱起一個描金黑漆木匣,走出宗祠,翻身上馬,兩腿一夾,戰馬一聲長嘶,往蟒山嶺狂奔而去。

2021年春節,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個黑漆木匣找到我,木匣上“譚氏族譜”四個描金大字脫落嚴重。年輕人告訴我,這是他爺爺臨去世時交給他的,他希望我能幫他續寫族譜。我打開木箱,里面是八本蟲跡斑斑的族譜,當我用了兩個星期把那些發黃的族譜翻閱完畢后,那些我不認識的人都從族譜里走了出來,他們一路風塵走近我的身邊,走進了我的心里。我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幫譚氏續寫了族譜,但是我意猶未盡,在征得年輕人的同意下,我將族譜里的有關內容重新進行整理,最后形成了現在的《蟒山志》。

鴻琳,原名劉建軍,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福建文學》《草原》《解放軍文藝》《飛天》《北京文學》等刊,出版長篇敘事散文《翠江謠》,長篇小說《血師》《檀河謠》《東方欲曉》等。曾獲福建省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福建省百花文藝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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