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下的寫作呈現為一種“討巧式”的趨勢,但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一書則反其道而行之,聚焦大學畢業生就業問題,以此來探討階層固化、內卷等社會現象,以文學肩負起探究時代命題、吁請時代問題的解決等重任,這也是文學本該有的題中之意。
關鍵詞:黃燈;《我的二本學生》;文學倫理;階層固化
《周易》賁卦《彖傳》中有論述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這一觀念從未斷絕,以至在曹丕的《典論·論文》中被極致地夸大:“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2]后人劉勰更是在《文心雕龍》開首就強調:“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3]得益于文化教育的普及,這些論述已成為極顯白的常識,甚至人們生活中有意無意地附庸風雅,將其設為座右銘或書之于堂室。但越是如此,越有被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風險。只要稍微側目于當下文壇的寫作,面對著極度繁盛的文學產品的批量化生產,卻幾乎無法尋得能擔負起如此文學重任的作品,我們就能知道,這樣的風險正一步步成為現實。重提文學的使命及寫作的倫理,即便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在它旁落以至無人顧及時大約也仍有新意。
“文德”實乃“人德”。然而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化行為,“文學之德”已經超離了個體的“個人仁德”,具有了自屬的品格與德性。可是很顯然,尤其是近十年以來,作家們愈發懂得如何取巧于時代、應和于社會,作品的數量絲毫不耽誤的情況下,寫得很歡實,成績也斐然,卻給人一種疲軟無力、自我陶醉的印象。幾乎與此同時,有感于這種狀況的存在,責任感較強的作家起而以“非虛構寫作”之名,重拾文學交付于他們的巨大使命,再次強調“文學之德”并試圖扛起“化成天下、經國大業”的“文之為德”的旗幟。任重道遠,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優質作品數量有限,高質量的作品則又有限中再復有限,乃至于“非虛構寫作”本身逐漸被泛化,變成了模糊不清的概念。這并不妨礙有識之士以此為披肝瀝膽之心,去觸碰時代、社會和現實的諸種諱疾,潑灑“文德”,繼承古圣先賢的文學理念。將之稱為“文學的良心”有夸大之嫌,然其所提出的問題著實令人深思,不可回避,解決問題的可能性雖小,但引起療救之注意則大。以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為話題,這樣的討論也許會有所依傍,不至于空言無當。
一、“討巧時代”的文學寫作
對當代文壇少有了解的人都清楚,至少有幾個現象隨著時代的發展愈發清晰:其一,文學創作越來越豐饒,量的積累越來越大,每年動輒3000多部的長篇小說生產,幾于流水線上的商品相當,然質量越來越堪憂,不但遍尋不到名著級別的作品,甚至連經典作品都不見了蹤影;其二,作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過于聰明,知道時代需要什么于是便提供什么,知道暗礁險灘在何處于是十分巧妙地就躲過去了,自然也對深水區諳熟于心而不去觸碰;其三,文學作品的故事與形式臻于頂峰,講故事的技術愈發成熟,形式探索也幾乎到達極致,但思想匱乏,深度與厚度都交給了輕巧的故事,思想冒險、靈魂追索等成為明日黃花;其四,文學現場越發熱鬧,而文學本身越發寂寞,各種研討會、新書發布會、分享會、文學專題會議、期刊雜志的集體亮相、新人推介會等熱鬧非凡,文學場成了走秀場,每個人都強調自己的亮相而無法顧及速朽的命運。對文學而言,避免速朽的方式不再是文學杰作的書寫,而是變成了爭奪聚光燈的戰爭。將這種現象命名為“討巧時代的文學”應該是恰當的,且在這樣一個“討巧時代”,文學的生產也逐漸呈現出一些獨有特質,形成了三大類型的討巧寫作,帶來討巧寫作的三種特征,其產生的原因也不難找出。
三種主要類型的“討巧寫作”,首先是對時代熱點的追蹤式寫作。在論述“無邊的現實主義”時,羅杰·加洛蒂從畢加索的繪畫、圣瓊·佩斯的詩歌和卡夫卡的小說三個側面入手,認為現實主義可以在藝術所允許的范圍內,“無限制地擴大”,因而“開放和擴大現實主義的定義”[4]成了他所追尋的道路。這個當年引起巨大爭論的觀念,放在當代文壇變得極其合適——許多作家把現代主義乃至于后現代主義的方式借用過來,但內里依舊是現實主義的方法,故事的講述、情節的構造、人物的塑造、主題與思想的傳達,都是當下的、社會的、現實的、時代的。在這個類型之內,新鄉土、老齡化、離婚率、貪腐大案……成為他們筆下最常見的“現實主義”,當年被加洛蒂一再擴展的現實主義,也一轉在如今作家手里變成了無所不能,又安全可靠的方法。第二種類型,是對“安全的現實主義”的轉化與細化,即迷醉于私人化的小敘事。把一己經歷中的愛恨情仇、吃喝拉撒、痛不欲生等作為小說唯一的取材,并且試圖從中挖掘出高深的命題,又往往跌落在私人化敘事的深淵之中不能自拔。這種類型的作品在“80后”和“90后”的創作中尤為明顯:現代都市的燈紅酒綠催化出性愛的糾纏,器物的細致性描摹與展示成為紙醉金迷的資本鑰匙,聲色犬馬如果還算另類,那么他們就選擇時代大潮中的自我跌落與悲慘……個人的悲喜盡管往往能映照出社會的巨大變遷,但這一類作家幾乎沉迷于私人化的那些小情緒、小感傷、小確幸、小悲喜之中,自命不凡地鋪排故事而無所寄托,根本不去觸碰時代問題,成為速朽的熱鬧煙火[5]。為了避免這種“安全的現實主義”,作家們往往會選擇第三種類型,即“歷史的沉重型敘事”。他們往往躲進歷史的故事中,試圖以時間的灰塵所累積的厚度來達到提升作品思想深度的目的。但他們的聰明并未保證這種思想的自然流露,反而迷醉于稀奇古怪的傳奇故事,把歷史上真實與虛構的故事盡力渲染,若非能夠形成一些有噱頭的鬧劇,這些小說幾乎都成為市場的產品,影視改編等的轉化能帶來豐厚利潤,卻唯獨淹沒了它們自身的存在價值,所謂歷史書寫也就變成了走過場。
三類主要的“討巧寫作”自然地攜帶著平庸化、類型化和爭奪曝光率的特征。平庸化的表現凸顯為投其所好、偏重于提供輕松的閱讀物、寫作者喪失獨立的思想和立場、煽情化與雞湯化傾向明顯……取悅于市場和讀者,爭相提供一個易于改編為影視的故事,甚至并不能對文學寫作有一種自反性,令人頗感擔憂。與此相關聯,類型化也更加明顯,尤其是迷醉于現實的創作——個人化的私密敘事從未脫離愛情、婚姻與家庭,緊跟時政的寫作逐漸靠向黑幕小說、官場小說,都市言情稀松平常,再加上一些奮斗者的失敗、成功者的艱辛、平凡人的溫馨、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文學影視化與俗世化,盡管并不是缺陷,但千軍萬馬奔赴此一領域,帶來的是虛假繁榮與產能過剩。這就不得不導致曝光率的爭奪。為了維持市場和閱讀的熱度,保證聚光燈下的主導地位,在無法用一部作品來長時間占據中心的情況下,作家們紛紛發揚“勤勞致富”的精神,以數量沖擊曝光率,以至于形成惡性循環:心浮氣躁難以沉淀經典作品,于是以粗制濫造獲得認可,濫竽充數的結果是進一步導致焦慮憂愁,刺激并加重寫作的速度而忽略質量。
寫作的職業化、競爭的多樣化與閱讀的通俗化,是三個較為重要的側面。作為謀生手段,文學實難以承受一個人的飛黃騰達,但長期以來文學的職業化造成了作家需要依靠作品來生存,并試圖以此來致富,寫作就慢慢變成一種工具,長期承擔著作家名譽與利益的創收。更兼此后各地作協出臺相關政策,作品發表的數量與刊物級別直接與金錢掛鉤,愈發刺激作家們發揚“勤勞致富”的傳統美德。再有就是,近年來,因為教育的普及,凡有寫作夢想的人都想在文學的大蛋糕上分一杯羹,寫作的競爭呈現出多元化趨勢,尤其是專業研究者的加入,更是攪亂了文學市場的競爭規則[6]。競爭的多樣化既有競爭主體的擴大化,也有競爭途徑的復雜化,純粹文字生產的傳統方式逐漸讓位于影視改編、校園閱讀、游戲版權等。競爭面的擴大吁請作家創作面的鋪開,在資本的誘惑下多管齊下也就成為常態。這本身構成了文學市場的一個要素,再加上閱讀者口味經過多年的培育,朝著輕快與通俗的道路上迅猛發展,作家們即便推出思想厚重的作品也門可羅雀,庭院冷落,正好與他們所身處的職業化系統不相符合,他們自然而然地選擇規避風險而轉向熱鬧。
不管是出于趨利避害的本能,還是老謀深算的世故,“討巧時代的文學寫作”可供觀察的點都很多。觸碰到社會問題會輕飄飄一筆帶過,在私人化的敘事中把個人情緒極度渲染,以類型化獲得市場和資本的認可,思想本身的匱乏與缺失造成文學的營養不良,寫作能力的老化與難以更新……即便不將諸種問題歸于文學的疾病,也至少是不健康的與不負責任的。勉力堅持著“文學的良知”的,反而是非虛構,即便在非虛構的概念已經被嚴重泛化的當下文壇。
二、階層固化,或社會結構的穩定
“社會結構是指社會各要素或各部分相互之間的一種比較穩定的關系模式或互動模式。”[7]一俟社會結構建立完成,不管是關系模式還是互動模式,整個社會都會調動各種資源來對之進行維持。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說:“如果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一種秩序由一個運用物理或者心理強制的專門人員的班子加以維護,以保證該秩序得到服從或懲治對它的違反,這時法律便存在了。”[8]當然,他還認為經濟因素在構建社會結構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基礎作用。如果說法律還較為顯在、運營著社會的日常生活的話,那么在一整套維持秩序的保障性措施系統性地發揮作用之后,所形成的文化模式與認同模式將以隱性且更為決定性、基礎性的方式維護著社會結構的存在。“當社會穩定時,適應類型Ⅰ——對文化目標和制度性的手段都遵從——是最常見的,也是分布最廣的。……構成所有社會秩序的各種期望是通過社會成員的模式行為而得以維持的。”[9]社會的習俗、慣例,逐漸地演變為“在一個共同體中參與社會榮譽分配的典型群體之間,會形成一種社會榮譽分配方式,對此我們稱之為‘身份秩序”[10]。文化模式、身份秩序等將社會結構逐步穩固,形成一種無意識的自我認同,于是就有了《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中從內在自我意識追問工人階級后繼者如何被生產出來的理論探討。
作為追求社會穩定的重要手段,人才的選拔與階層之間的流動成為促進社會結構完善的重要手段。在社會流動中,“高等教育”又是階層垂直流動中向上流動的主要手段。研究者也都強調“通過接受高等教育,受教育者能夠獲得知識性、專業性和技能性能力,所以高等教育在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過程中將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11]因為高等教育選拔考試的缺失而造成的社會流動、封閉,在中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多次,“九品中正制”等是巧妙的轉化,卻造成了世家大族的出現。世家大族持續性擴大,變成了如今的“二代現象”,富二代、官二代、文二代、學二代、星二代……是獲得利益較多而被關注的群體,農二代、工二代、貧二代……則是在底層奮斗卻不能實現階層流動的群體。甚至工與農的三代、四代乃至于“多代現象”不僅在當下,在歷史上的穩定時期也會大量出現。由此導致的“階層固化”成為顯著的社會現象。“階層固化按其生成原因可分為‘身份型與‘資源型。中國的社會流動變遷表明,‘身份型階層固化是社會流動整體性固化,需要通過制度變革的方式改變,而‘資源型固化是社會流動結構性固化,可通過體制內的政策彌合與機制創新逐步消解。‘結構性階層固化表現為‘兩通暢兩封閉,即中層向上與向下流動的相對通暢,下層向中上層,上層向中下層流動的相對封閉。其內在屬性決定利益受損群體向上流動的困境,與利益被保護群體維持優越現狀向下流動的阻滯。”[12]社會穩定所推動的社會結構的穩固,進而導致文化模式的形成、身份秩序的有條不紊,通過高等教育來獲取階層流動的途徑,成為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許多有志青年人生奮斗的主要手段。但不應該忽視的是,“985”與“211”建設工程與近來“雙一流大學”建設工程的持續性推進,導致高等教育本身形成了類似于社會結構穩固的階層固化現象。
“高等教育的階層固化現象”,盡管一直存在,卻少有人關注。對于“討巧時代”的“聰明作家”而言,這并不納入到他們“現實主義”的范疇之中,他們熱衷于“他們個人的現實主義”所允許的題材。黃燈《我的二本學生》恰好以非虛構的方式,寫盡了二本院校學生們內心隱秘的痛楚、顯明的憂傷與無處不在的生存尷尬。“二本學生之痛”成為關注的核心,它直接指向高等教育的階層固化現象,并進而將觸角伸向整個社會的階層固化。不同于“討巧時代”許多文學寫作的聰明做法,《我的二本學生》似乎更愿意以同情之理解與理解之同情,來去側面觀察這些高考制度與高等教育的受益者同時也是受害者,并試圖走進他們的內心,去描摹他們的興奮、欣慰與焦慮、痛楚。黃燈結構全書的方式是巧妙的,開首的《在龍洞》呈現出的是一幅畢業后無法找到工作、還在謀求人生發展的二本學生們的生活風景畫。“卑微、逼仄、黯淡的角落”[13]構成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世界。那些剛找到工作卻收入微薄、經濟拮據的二本學生,以及畢業后生活尚無著落,或者考研一再失敗、升遷還有希望卻不得不暫時躋身于此的二本學生,只能靠著自己的打拼,試圖在高等教育所提供的社會階層流動中覓得命運改變的一絲良機。而恰是這“一絲良機”成了他們幸福與哀愁的源泉,造就了他們幸福卻悲痛的命運。《在龍洞》把卑微與辛酸展示之后,隨之黃燈就開始凸顯高等教育所提供的社會階層流動所帶來的欣喜與價值,《公共課》聚焦的便是剛進入大學后還處在興奮階段的學生們的“時代表情”:高考所提供的競爭機制成就了他們,也即將要吞沒他們。隨著興奮勁兒過去,二本學生們逐漸洞悉了社會的游戲規則,“拼爹的時代”讓無爹可拼的他們前途只剩下蕭索與凄涼。《班主任(062111班)》和《“導師制”》兩部分,用特定的例子來展現畢業后走向社會的二本學生。進入公務員系統,躋身于上層,是高等教育提供給他們進行階層流動的良機。但許多學生因為缺少“背景”和“資源”,而不得不一再跳槽,在就業與失業中不停循環往復地過著人生。“高考沒有進入一本院校,沒有進入985、211等高校”給他們設置了重重障礙,“教育背景”一項瞬間將他們定格在固定階層范圍之內,而“資源”的匱乏,更讓他們看不到飛躍的希望,“臨近畢業,一種看不到出路的迷茫,成為他們真實又沉重的情緒”[14]。
大約礙于當下形勢大好的“社會穩定”,作家們很少觸及“階層固化”及其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就連批評家們也缺乏勇氣來探討相關問題,盡管已經有作家對之進行了關注。查找相關數據,《我的二本學生》自出版以來,相關討論、研究基本上付諸闕如,一片空白[15]。有形無形的壓力、有意無意的規避,不管是在作家還是在批評家,都逐漸達成一種“妥協的默契”,即便這些問題已經成為“顯性的現實”,且在社會學、人類學研究領域這已經作為普遍現象在進行理論探索。黃燈的邏輯思路是以文學的方式,懷揣著熱切的同情來描摹一代人的成長歷程、一個時代的充滿了褶皺的肌理紋路,試圖去呈現他們五味雜陳的生命圖景,記錄時代癥候。社會結構的穩定并不必然帶來問題,資源與權力集中所導致的階層固化,在還能具有彈性之時也不會出現疾患,只是這一問題泛化為一代人的集體命運,不但不能減輕且在不斷加重,就值得警惕——“文學之為德也”,作為“經國之大業”,也恰是能在隱患已然存在之時,去關注、解析并提請療救的注意!
三、內卷,一種時代的癥候
在《班主任(1516045班)》一章中,黃燈記述了一個來自廣東湛江的鄉村留守女生秀珊,她身上所留下的鄉村的烙印:“多子女、重男輕女、父母關系不和、一個人長大、封閉的村莊、吸毒的堂哥、被引產的堂嫂、像流氓的哥哥、童年捉魚的快樂、熱愛讀書的天性、砸粉筆的小學老師、稱學生為垃圾的高中老師、媽媽不切實際的期待、熱愛寫作的夢想、活著就好的淡然、無法留在廣州的失落”,以及“沒有改變命運的決心”[16],其實濃縮著全中國來自鄉村,尤其是偏遠、貧窮地區的二本學生們的集體經歷。它們也許不盡相同,卻較為本真地反映出二本學生們的出身、成長與人生的曲折——如果他們必然會失敗,也是因為在他們的身份上鐫刻著“階層固化”所導致的“社會不公平”。而這些又往往被帶進學校,鮮明地體現在學生們的身上。畢竟,“學校不只是教育工具,更是文化生產和洞察的領地”。與此同時,“制度與地方非正式文化互動所形成的各種關系和習慣性模式,帶來了非預期且通常不可見的結果”[17]。它們深刻地影響著這些學生,以個人習性的方式,鐫刻在他們的身上。自卑、視野狹窄、資源匱乏……即便殺出一條血路也漸漸地滑落入社會分層的漩渦之中,他們身不由己地被吸卷進去,前一場競爭與廝殺的高考以相形見絀的方式被映襯出來。
內卷化,是近年來一個社會廣泛關注、學者熱衷探討的概念。對于這些二本學生而言,“高等教育”所提供的“社會階層流動的機遇”掩蓋了他們在經受第一次內卷化過程中淪為犧牲品的事實:那些被他們競爭下去而未能考中的學生成為第一輪內卷化的犧牲品,成功進入二本院校的他們也同時面臨著接下來的更為殘酷的競爭。內卷化這一概念,最早由克利福德·格爾茨在《農業內卷化》一書中提出,但他也宣稱自己是借用了美國人類學家亞歷山大·戈登威澤“藝術的內卷化”這一概念。在戈登威澤的解釋中,藝術的內卷化所指的是藝術形式越發復雜化,但都是同水平的重復與精細化操作,缺乏創新性的進展。他所舉的例子就是毛利人的手工制品,并將之稱為一種文化類型,“藝術的內卷化”也只是單純地指向個人藝術創作。格爾茨將這個概念借用過來,分析爪哇人由于沒有工業就業機會,只能在有限的土地上來進行耕作,尤其是隨著人口的增加不斷地把勞動力投入到有限的土地上,還要面臨著咖啡與糖料等經濟作物的競爭,試圖以精耕細作的方式來實現糧食產量的增加以供養更多人口。但土地生產力的有限性,導致他們投入的勞動力與農作物的產出率之間不成比例,形成“農業的內卷化”。恪守“勤勞致富”的祖訓并未能夠幫助有限土地上增加的眾多農民,也沒能讓越過龍門進入大學校園的二本學生獲得飛黃騰達的質變——內卷化與其說是一種“自我戰勝”的過程,不如說是一種“無奈的無限競爭”。
格爾茨的這一概念,后來被黃宗智引入到對中國農業的研究之中,獲得擴大化的理解,而他的分析則更為貼近中國的社會實際狀況,對我們理解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不無裨益。幾乎與格爾茨所分析的爪哇島情況類似,華北小農經濟的遭遇大體相當。“由于生存的需要,迫不得已為取得最高的短期收益,而過分地集中于單一的經濟作物。這樣的內卷耕作方式,減低了農場的收入。這是人口壓力和分配不均所造成的后果。再加上地租,許多貧農農場,便無法取得家庭生存所需的收入。”[18]情況稍微不同的是長江三角洲地區,因為棉花與桑蠶等經濟作物的增加,內卷化現象得到緩解。“商品化的小農經濟確實擴展了,但這種擴展主要是過密型增長,而不是真正的發展。棉花和桑蠶的傳播均與勞動力投入的增加相聯系,而資本投入只有不成比例的增加,因而單位勞動力的平均資本投入反而減少了,單位工作日的平均收入也是同樣。總產值,甚至每個家庭的年收入,在某種程度上是增加了,然而這時因為投入了家庭成員(尤其是婦女、兒童、老人)更多的勞動,而不是由于單位工作日收入的增長。”[19]因為特有的運輸網絡、廉價的沿海水路往來,長江三角洲小農經濟商品化程度要高于華北等地。如果稍微將之放寬,可以看到的是,小農經濟與教育狀況幾乎類似。
資源的有限,包括因地域限制而導致的教育資源、因出身限制而來的家庭資源,在初高中學習時期通過單獨個人勞動的增加而獲得高考成功的二本學生,就其個人而言是一種內卷化現象;就集體而言,在“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現象中,形成了組織之中的內卷化現象。但不同于農業內卷化,他們畢竟獲得了高等教育所提供的階層流動的良機,只不過黃燈所關注的在于升入高校之后所面臨的內卷化現象。刻苦與勤勞,幾乎是二本學生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個人資源,而在這種“學習的單位面積”有限的情況下依靠個人勞動無限投入,以期待獲取更多成果的方式,類似于爪哇島和華北地區小農經濟的情況。農業的內卷化,與教育的內卷化,雖說并不相同,但就二本學生而言,經歷似乎類似。文憑的限制、“特有運輸(人脈)網絡”的匱乏,都造成他們采取“刻苦與勤勞”的投入也依舊無法獲得相應的報酬提升。畢業就意味著失業,也成為他們最真實的生存狀態:“越來越多的學生詢問考研的細節、考公務員與創業的勝算,他們在窮盡各種可能后,往往回到一個問題:如果這樣,念大學,到底有什么意義?”[20]
不管是個人性的內卷化,還是集體性的內卷化,亦或者是全社會的內卷化,讀書改變命運,其中的希望變得越來越微茫。黃燈并不避諱這樣的現實,而選擇直面這樣的社會問題——實際上,這也并不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正如分析社會結構時所強調的,社會結構的穩固本身是社會發展的反映,更何況所謂階層固化也才剛開始,并未到板結的地步。《我的二本學生》中借助高等教育實現階層流動的學生,無論是他們的內卷化獲得了成功,還是認清現實而選擇了符合自己的道路,都能證明“黃燈式”的書寫并非斷章取義,階層固化與內卷化作為社會現象,只構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值得關注、值得更多的表達。畢竟,這是我們“時代的表情”之一。就文學而言,諱莫如深者將永遠諱莫如深,而直面深淵者往往能看見天空。
四、重審文學的使命,兼及文學倫理學
文學的使命,到底是提供給人以娛樂,還是要深沉凝重以利于他人和社會?是掉進故事的漩渦中,探索曲折與婉轉、驚悚與險怪,還是以故事承載人生命運的拷問,以便曉明人類的福祉所在?是以現實主義為名,迷醉于個人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筑造精巧的私人化敘事文本,還是不畏艱難困苦,去真正覓得可靠的精神歸宿,以便令勞作而疲憊的身軀獲得詩意的棲居?……凡此種種追問,看似都拋給文學,實則是在拷問寫作者的倫理境界。重建一門叫作“文學倫理學”的學問,不是要忘卻文學作品本身所提供的倫理思想,而在于牽引出作為寫作者,該以如何的面目現身于文字的神龕上的問題。
所謂寫作者的倫理使命,便在于他所擔負起的責任感、崇高感與精神向度的追求。要之,寫作者必須肩負起道德、社會與歷史所托付的重任,給道德以豐碑、給社會以鏡鑒、給歷史以擔當。他所面對的時代越是貧乏他就越應該豐饒地去書寫它,時代越是復雜他就越應該言簡意賅地、一針見血地去描摹它。“黑格爾派的批評和泰納派的批評認為:作品中所表現的歷史的或社會的偉大性,簡直就等于藝術上的偉大性。藝術家傳達真理,而且必然地也傳達歷史和社會的真理。”[21]藝術的“偉大性”同時是寫作者的一種冒險,它可能是要揭示繁榮背面的凋敝、喧囂掩藏著的殘忍、偉大之外的渺小,甚至于太平盛世掩映下的一絲陰影。寫作者的責任,或文學的倫理學,要以寫作為方式,通過聲音的尖銳而喚醒沉迷者,以圖規避歷史進程中虛假繁榮所伏設下的陷阱。
寫作者的使命與文學的倫理學,還要求寫作者在對時代、社會和歷史進行最為本質性的諦視的同時,更應該兼懷著寬容、悲憫與慈愛之心,關注那些被裹挾進時代洪流、社會大潮與歷史趨勢之中的個體的卑微的生命存在。但它不同于迷戀于個人性的私人化敘事,時刻都氤氳著人間情懷,是為民請命式的吶喊,也是傳己入人式的命運體察。這種使命感與倫理化,盡量地剔除了寫作者營私性的稻粱謀考量,更會時刻警惕獻媚式的歌頌、討巧式的聰明,它所謂的責任感,便在于尋求建設性的積極意義、覓取轉化性的關注。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里是有慈愛的,盡管這慈愛里總滲透著現實的悲哀與無奈。寫作者的倫理,也就在這慈愛的溫潤中,并通過這慈愛流淌在文本的字里行間。
時代的發展需要社會結構的穩定,而社會結構的穩定又會帶來階層固化,堵塞著高等教育帶來的階層流動,從而不可避免地產生競爭,競爭激烈時被裹進漩渦中也會產生個人性與集體性的內卷化——這些本不是《我的二本學生》的核心。這部作品只不過是“一個教師的良知和良知映襯下女性獨有的慈愛與溫情”所帶來的側面觀察,它也許是“含淚的敘述”,也許是“冷靜的旁觀”“理性的分析”,但這都不妨礙它流淌出的寫作者的使命與一種可以被稱為文學倫理學的道德責任感。“文德”之大不在于呼天搶地式的激憤,也不在于苦大仇深式的悲情,更不是八面玲瓏式的機巧,而在于不動聲色中給予世界以良善、賦予敘事以擔當,“經國之大業”也就于焉呼之欲出了。
末了,我們仍舊重返“古中國的素樸教誨”,以重審文學的使命及其倫理:“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將以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為天下度也,非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為不甘也,非以高臺厚榭邃野之居以為不安也。雖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樂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22]知乎“非樂”之所非,即知“是樂”之所是!所謂重審文學的使命及其倫理的題中之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注釋]
[1] 《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十三經注疏·周易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5頁。相關注解與翻譯還可參見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5頁。也可參見李申等:《周易經傳譯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85頁。
[2] 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頁。幾乎所有牽涉到古代文論的選本,都會將此文收入,使之成為人盡皆知的文學論斷。
[3]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9頁。
[4] [法]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吳岳添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72頁。
[5] 謝尚發:《80后寫作:器物、性事與現代性——以〈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為中心的分析》,《當代文壇》,2016年第6期。
[6] 近年來,“學者小說”逐漸興盛,跨界現象嚴重。相關論述可參見謝尚發:《創作與批評的互動:多棲文人及其四重面相——重審文學的多重構成兼及當下批評與創作的互滲》,《文藝論壇》,2020年第5期。
[7] 李強:《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6頁。
[8][德]馬克斯·韋伯:《馬克斯·韋伯社會學文集》,閻克文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4頁。
[9][美]默頓:《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唐少杰等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73頁。
[10][德]馬克斯·韋伯:《馬克斯·韋伯社會學文集》,閻克文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5頁。對“身份”的界定與認同,也是中國各種“社會階層分析”類圖書所常用的概念。比如認為“身份是社會學的一個專門術語,指由法律、法規、規范等認可的與一套權利義務相聯系的社會位置。所謂身份制,就是通過法律、法規的規定,將獲得某種資源和機會的可能性限定在具備某種資格的身份群體內部,為此,就會選定某種社會的或自然的屬性或條件作為排斥其他身份群體的正當理由。”參見李強:《當代中國社會分層》,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3頁。
[11] 趙紅霞、王樂美:《促進還是抑制:高等教育對社會階層流動的影響——基于CGSS混合截面數據的實證分析》,《高教探索》,2020年第9期。
[12] 宋林霖:《社會流動中“結構性”階層固化:政治學的解釋與應對》,《行政論壇》,2016年第4期。
[13][14]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7頁。書中隨處可見這種泛著理性有帶著溫情的文字,也構成了黃燈書寫的一大特征。
[15] 通過中國知網查詢,僅有張家鴻的一篇文章。可參見張家鴻:《〈我的二本學生〉:聆聽青春的心跳》,《中國青年報》,2020年10月13日。
[16] 黃燈記述這段文字,是通過與學生談心的口述方式寫出來的,其間是否有“有意的擇取”不得而知,但她所追求的“非虛構”效果卻是十分明顯的。引文參見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87—188頁。
[17][英]威利斯:《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秘舒、凌旻華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28頁。
[18] [美]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4—305頁。
[19] [美]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6頁。
[20] 黃燈:《我的二本學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73頁。盡管在文章中,黃燈已經十分克制自己的情感,避免自己流入廉價的同情與悲憫的漩渦之中,但她力圖冷靜的敘事文字背后,也還是將學生們的悲戚展露無疑。
[21]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4頁。
[22] 引文綜合了孫怡讓等的解釋,對原文稍有修改。相關引文可參見孫怡讓:《墨子閑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51頁。或參見吳毓江:《墨子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3頁。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