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清德
潘主蘭先生《題鶴山畫》云:天地精英在林泉,我輩供養在云煙。武夷武當皆絕景,嵯峨仰止已華顛。輞巾水法荷葉皴,數及閩中誰好手。引人入勝揮灑間,翛然直逼大癡叟。
潘主蘭先生是第一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終生成就獎得主,也是當代福建書家在國家級評獎中的最高榮譽獲得者。先生以甲骨文書法馳譽當代書壇,對甲骨文書法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他善于運用長鋒羊毫再現刀刻甲骨文的瘦硬鋒利風格與趣味,揮灑之際,運筆如刀,精妙躍然紙上。啟功先生說臨碑習書要能透過刀鋒看筆鋒,而潘主蘭的甲骨文書法則讓我們透過筆鋒看刀鋒,體驗甲骨文鍥刻的鏗鏘爽利,與前賢儕輩借金文筆法體勢書寫甲骨文迥然不同。潘主蘭認為:“甲骨文不能寫像玉箸懸針形體,不能寫像鑄造出來的鐘鼎文的渾圓線條,更不能把它寫成像錘鑿出來詔版文的方折模樣。”“書寫甲骨文應別于金文、小篆,一定要寫出它特有的鍥刻意味,筆致應瘦硬勁健,其結體和構圖要注意那種大小、疏密、斜正的錯落關系,這樣寫出的甲骨文作品才有意趣。”要如東坡所云“字外出力中藏鋒”那樣意味深長。潘主蘭樹立學習甲骨文不得精髓不罷休的信念,從他傳世的甲骨文書作來看,無論是從形還是神都更接近甲骨文的本真韻味,寄托著他遙接殷人書藝的幽古之思,放置于同時代書家所作甲骨文書法中,其書作顯然有傲視群雄之慨。如何理解和認知“潘主蘭現象”,對于當代書壇而言,仍不失其時代意義。
關于書法學習,潘主蘭先生有自己真切的體驗與感悟,先生認為“學書不可去形似而求神似,要先學像,入門精工,后方可謂字外功夫”。注重書法實踐與手上功夫的錘煉,以之為習書者之必備前提。先生特別強調書法家應加強文字學修養,這對豐富書法的藝術性,準確地運用文字非常重要。先生從少年起即飽覽群籍,數十年如一日,他認為“言印莫先于識字,學書安可不通文”,尤于《說文解字》等用力至深。先生自言:“我治學在嚴謹,對文字學、金石學多有研究,對《說文》下過苦功。刻“讀說文館”朱文印,原因家藏說文善本多種,鑒于各本互有誤錯,曾把商務局影印蘭泉藏宋本作為底本,又參校汲古閣初刊本及第五次刓刻本椒花吟舫本、額勒布藤花榭本、平津館本等作校勘,訂正出六百條。”其為學之謹嚴深入由此可見一斑。先生曾在《甲骨文字類》跋中這樣寫道:
龜甲獸骨文字類書多刻于平津,居南中欲得頗艱。又以各家相沿,許氏《說文》例為排次,不易翻檢,遂有從事類編之作。因就記憶所得區十類,屬室人謄錄之。隺山、虛我皆惡太簡,稿既成,書其大概如是。
乙丑十月
先生自覺將文字之學用于書法實踐,以《說文》學與甲骨互為印證,為方便甲骨文字學習,先生專題采集收羅甲骨文字資料,重新進行分類編纂整理,糾正原先諸家以《說文》編排、不易翻檢之陋。顯然若不深諳甲骨與文字學二者之關捩,迨難完成如此之作。
潘主蘭先生認為書家要重視讀書方能以學養書,他說:“讀書最好,讀書最樂,要有文學修養。我對古典詩歌研究頗下功夫,對書法姊妹藝術繪畫、篆刻也曾涉獵,以加深書法藝術的精蘊。”從先生眾多留存翰墨來看,自撰詩文已然成為其自覺的日常書寫內容。先生曾有論印詩云:“朝習操刀暮印人,乏金石氣腹終貧。不知款識為何物,多事牢騷議秦漢。”他認為:“謂為篆刻家者,應通曉六書,并懂得多種書體、碑版、銘器文等,于書法也能辨各流派。”“治印功在印外,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功。胸次墨汁很必要。印有書卷氣、金石氣并非迂腐,最怕染上江湖氣,江湖氣不可醫。”字外功與印外求印一直是先生自覺倡導并身體力行的為藝之道。先生提倡學藝之人應當多交流,廣見聞,大家要經常聚在一起研討,“以文會友”才能進步,關門做學問是不夠的。“我小時就如此,十多歲學作詩,經過比我年長的同學介紹參加詩社,結識了老詩人。他們中陳篤初是畫竹的,肖夢馥是畫蘭的,洪亮是畫梅的,使我也喜歡畫畫,對我影響很深,很有啟發。”先生一再強調做學問要嚴謹,不知的東西不要亂發言,以免被人當作笑話。

潘主蘭 《論印絕句》印屏

潘主蘭 篆書 《海岳山谷》聯
關于創新,先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做學問、寫字、教學都得老老實實。學習書法篆刻都得從傳統來,先學像然后再變。金冬心、鄭板橋的怪也離不開傳統。趙孟、董其昌、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皆是從傳統中出。”他認為學習某體書,學到一定程度再不能發展了,并形成了自己的體勢,此即創新。何謂創新,可從“水到渠成”四字領悟。學習一定要下足功夫,不能貪多不化,囫圇吞棗,“學字只要一二本字帖就可以學好,買了許多字帖也難使字變好。古人更難得到字帖,卻都能學好,可見功夫下得深”。相比古人,今人所能接觸見識的字帖書跡不可謂不豐富,然于書道為何差強人意?原因或許正在深入精髓的學習不足。先生認為學習書法不可急求名利,要多打基礎。先生反對那種朝學執筆,暮夸其能,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創新”。先生刻有一方“如來無祖”的閑章,意在雙關:
現在有提倡創新的人,或認為改革書法,提高書法,一定要脫離漢字,才能達到“創新”目的。那種似字似畫,怎么變都難解決“創新”書法問題。那些立下“雄心壯志”,要在現代書壇上成為新一代造字的“倉頡”,甚囂塵上,……須知脫離漢字怎么成書法藝術。另一意則要入古出新,不可相襲、墨守古人面目,要有自我面目,自我作祖。
先生重視創新,但認為要學有所本,唯有入古,方能開新。不能異想天開,脫離漢字,違背書法規律,一味盲目標新立異。先生另有閑章“自己文章”一方,亦取意雙關,其曰:“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反過來,則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自高自大、自認為了不起者含有譏誚與告誡之意。”先生認為為藝之人要有清醒的頭腦,既不能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也不可自我膨脹,過于高標自許,目空一切。
對書壇浮躁炒作之風先生亦予以尖銳批評:“藝術也不能靠吹拍拉,不能靠出幾本書來宣揚。搞藝術要講品德、學識。”學藝當以德為先,以學為本,腳踏實地,不趨世,不媚俗。要靠的是真學問,而不是鉆營各種投機與造勢吹捧。先生還呼吁書界中人要講團結,不要搞派別。要大力支持年輕人參與書協工作,多予以重任。培養和扶持青年學子成長,儲備后繼人才,助力書法事業發展。
正是根植于如此清曠之懷與深厚的文字、文學修養,詩文書畫印和諧一體,遂使先生展現出傳統文人在古典藝術實踐中最為精致的一面,也鑄就了先生獨具風采的藝術風貌。
前賢有云“字如其人、文如其人”,觀潘主蘭先生其人其書其文,正是“書如其人”在現實中的真實寫照。張善文先生認為“澹泊”不僅是潘老崇高人格之所在,更是潘老學術精神之凝聚。“唯潘老之澹泊,故能造其學術創獲之宏博,示其學術品性之渾醇”,潘主蘭先生書法自有一種簡淡深遠,精純脫俗之氣韻,其立意與格調之高標,時代同儕其匹寡,而這種境界應該源自其為文為藝之精進與澹泊名利、曠懷自守的融合統一。“本之固者其實藩,膏之沃者其光曄”,以之來形容先生之文藝則再合適不過了。
先生之書藝顯然是一種書齋式的文人自我修為,有雅人深致的情懷,自然沒有洪鐘大呂式的氣概與張揚,然正因其淡泊名利,不與世俯仰,一生謹嚴為學為藝,故能超拔脫俗,自鳴于世。閩地自古地處偏遠,山水阻隔,遠離中原文化,藝文素有“閩習”之稱。潘先生生于斯、長于斯,滋養于斯地斯文,然不為地域所囿,心懷曠遠,竟能于千里之外,遙接萬古之思,賡續殷人堂奧,不能不嘆為奇觀。任隨時光流逝變遷,先生之藝亦仍將洞燭來時。先生曾有詩云:“天地精英在林泉,我輩供養在云煙。”塵世浮華,守住一方凈土,唯有心靜淡遠,或能“悠然見南山”。主蘭先生之道與藝已然前行垂示,當可為吾輩所參悟。
誠然,先生之曠遠情懷與卓拔書藝遠非三言兩語所能涵蓋,我們的研究也遠遠沒有抵達其藝術與學識的深層內核,仍有待學界更多的關注與深入探討,本文僅為拋磚引玉之念。
茲附潘主蘭先生題記數則,從中或能略窺先生字學、書學之一二,期于裨益同道之讀,攬者自知,不贅述。
自敘甲骨說文證
龜甲獸骨出于安陽洹水。洹水,殷故虛也,世遂有殷契文字之研討。夫往古中國,畛域自封,語言各異,嬴秦有鑒,書同文字,此斯翁秦篆之所為作也。然文字之不同,爰舉其大者,闕疑有三:
許洨長《說文解字敘》引《周禮》教國子六書,曰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漢書·藝文志》則曰《周官·保氏》掌國子,教之六書,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此六書造字之本也。鄭眾《周官·保氏》注曰,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凡此三家,皆出漢代,記述六書寧無師承?其不同有若是者,闕疑一也。
考漢碑字中,“柷圍”為“柷敔”,“無沂”為“無垠”,“苗萌”為“苗民”,“規”為“蹈規”,“蠭起”為“蜂起”,“涒歎”為“涒灘”,“雷洗”為“罍洗”,“胡輦”為“瑚璉”,“文陽”為“汶陽”,“識方”為“職方”,“浴神”為“谷神”,“涿摩”為“琢磨”,“余谷”為“斜谷”,“行理”為“行李”,“壅藹”為“壅遏”,“犁魋”為“犁堆”,“汾沄”為“紛紜”,“芳形”為“萻形”,“百遼”為“百寮”,“彝戎”為“夷戎”,“歐羊”為“歐陽”,“瑛雄”為“英雄”,“仲泥”為“仲尼”,“憲”為“獻”,“述”為“術”,“氏”為“是”,“俠”為“夾”,“墨”為“默”,“歐”為“謳”,“蔭”為“陰”,“飛”為“非”,“卑”為“俾”,“澹”為“贍”,“縱”為“蹤”,“墜”為“地”,“犁”為“黎”,“絪缊”為“煙煴”,“畺易”為“疆埸”,“墦瑚”為“璠瑚”,“寋鄂”為“騫諤”,諸如通假,尤所恒見。漢人去古未遠,書碑當有所據,而別字如是者,闕疑二也。
或以夏楚音乖,南北語殊,各憑臆說,射弋古文,更代歷綿曖,執柯以求,不可得也耶?余窮處海陬,性命干戈,一線懸絕,公退遣生,就龜甲獸骨墨本尋繹,從其可識者表之,有與金文合,有未盡合,倘取證《說文》六書亦未盡同,姑為條理之,所憾吾家藏書有囿,參考窳陋,況靜安既死,雪堂已老,雖有啟發,實覺未安,天或假我以年,進而補苴,其或有待。
乙丑十月,潘主蘭序于素心齋。
宋拓《華山廟碑》殘本跋
《西岳華山廟碑》毀于嘉靖三十四年,其拓本近今海內存者有三,曰長恒,曰四明,曰關中,同稱至寶。長恒本乃明王鵬沖舊藏,入清歸放鴨翁宋牧仲,世亦謂之商丘本,后轉陳伯恭,而成親王,而東武劉燕庭,而樂平黃琴心,而宗室湘文,而香山葉顧之。四明本,明季間藏寧波豐南禺萬卷樓,清歸勤縣全謝山,而范氏懋柱天一閣,而嘉定錢辛楣,辛楣售與儀征阮伯元,而完櫝山。其關中本者,萬歷中為陜西東云駒、云雛兄弟之墨莊樓舊藏物,尋以贈武平郭允伯,允伯贈華陰王無異,世謂之山史本是也。厥后流傳淮安張力臣、歙之何氏、上海黃星槎。槎贈大興朱笥河,后歸長樂梁茝林。至光緒丁未歲,三本并為端匋齋所得,名其盦,曰寶華,一時傳為佳話。就中推論書形義,以朱竹君跋語為最確。論各本之異同,則以趙能靜跋之最詳。朱少河謂四明、山史二本相斠,紙色數相埒,殆同時拓于宋末者。而四明本乃未經剪裁,尤為可貴。二本并缺九十七字。又云:聞桂未谷言,陸直之在西安曾見兩本,一售惠民李衍孫,亦未剪本,想未毀之前,必有好事者時拓之。傅華撰《商丘本流傳始末記》,有祁門馬氏大全本,益見當時不僅此三本也。宋氏本,雍正初姜任修摹刻于揚州。郭氏本,曲阜孔繼涑亦曾重刻,道光初,盧敏肅再刻,立于廟中。阮伯元以四明本摹刻于北湖薦祠。則皆翻刻本,雖毫發不爽,究未能以虎賁貌似中郎。此五十六字不全本也。然四明、關中二本中“持節祀焉至于亡新”句,“節”“祀”“至”三字已缺,而是本猶存,其椎拓在二本之前者當毋疑。乙丑十二月。
宋拓《絳帖》張芝章草一葉跋
黃昏市上,一喪髽抱殘帖求售,路人不之顧。適余過之,展而熟視,實為宋南渡以前拓者,紙墨夐異,神采煥發,洵下真跡一等物也。為雙紅豆館主人陳溈生所藏,愿易十萬金,且云“吾家已盡散所有,獨此星鳳同抱冰霜”,語已泣下。曩聞陳氏客平津,垂二十年,于廠肆中得金石碑版拓本數萬紙,宋拓無有也。時或見及,則皆懸價千金,非大有力者不能豪奪。此宋拓《絳帖》一葉,捐其數月俸入,乃為篋中之冠,比南旋,從不示人。今茲鴻寶,何幸歸我素心齋,而架上元明氈蠟之本如土苴矣。己丑十二月。
《絳帖》考
《石刻鋪敘》謂潘駙馬正夫本,乃以《閣帖》增損翻刊,《洞天清錄》則作潘舜臣公私二本,為舜臣死后二子析而為二。逮靖康兵火,石并不存。其后絳州公庫得其一,于是補刻余帖,是名東庫本,曰北本,曰又一本。其辨識在第九卷大令書也。新絳本衛夫人、宋儋二帖,無燥筆。武岡本出于新絳之重摹,有釋文,殊失真。彭州本不甚精彩。唯紙類北紙,人多以為北帖。資州本則以新絳前十卷刻之,賈秋壑本亦用北紙模拓。又有福清本、烏鎮本,則皆版本,非石本也。《淳化帖》自宋以來傳模不絕,若《絳帖》宋亡后已無復翻刻。宋人莆田方楷藏《絳帖》,劉后村有跋云:“坡公重《潭帖》,山谷自嘆《閣帖》不能致,僅藏《潭》《絳帖》。”此時二帖未分優劣也。自中原幅裂,北碑難得,始輕《潭》而重《絳》矣。元初方一軒藏本,涿鹿馮銓以內府凡數部皆不全,擇其精者合成之。于以見方氏藏本在明時已不復全,故馮氏以它本足之。清初,孫退谷止得四卷,然則宋拓《絳帖》之可珍者若是,況為潘本《絳帖》中之尤善者乎。
己丑小除飲武夷茗試黃司馬墨記于素心齋。
《林萱孫印稿》敘
世無不知漢之印足為百世法,以精意神氣所在磅礴,斯能與古會,是治印者誠莫治漢印若也。溯自吳下宗顧書美,新安宗程穆倩,武林宗丁敬身,懷寧宗鄧石如,后海上則競尚吳俊卿。夫顧、程、丁、鄧何嘗淵源于漢,唯端靜渾樸又若各有其門戶之樹立者。乃如俊卿寢饋漢制,更沉潛泥封,其排奡涯岸,令人有不可捉摸之慨,蓋學古而撤其藩籬者也。而漢印之秘,迨是似已發越殆盡矣。萱孫治印,亦治兩漢之印也,獨往獨來,不隨俗俯仰,當其飄然運腕指,胸次沖和,但蘄可拙不可工,豈非精意氣所在磅礴斯能與古會者,遽能如是邪?吾州人士相迷鼠璞,重耳輕目抑何多!按其平日所稱道某者印文能搜奇抉新,某者印之邊緣擅殘缺,以余觀之,直野狐禪耳。古者八體有摹印,六書有繆篆,庶幾漢印猶存餼羊,其字皆人人所易識,其文亦人人所易為,及其分朱布白,錯綜參互,遂為后無來者之作。萱孫即以易識易為者而求之,玩索既久,不為時俗所稱道者移其操,則其進于斯道,豈曰淺鮮哉!余窮居城隅,日務述作,獨自語嘿,匪求紛華。萱孫好古之士,于余神交逾十年,以余為可商,攜印稿來請敘,因書漢印之門戶而歸之。丁亥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