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培貴
我要談的話題跟潘善助老師提到的,也與李逸峰老師在總結時特別提出來的有關,就是書法是不是純粹的藝術,及其文化和藝術的立場問題。之所以想到這個問題,一方面我近期在看近代思想史方面的書,另外,2020年11月5日歐陽中石先生逝世,本來首都師范大學11月12號要舉辦先生的追思會,由于疫情,追思會沒有辦成。但是在準備追思會的過程中,我把歐陽先生教給我的東西重新學習了,發現歐陽先生曾經對書法界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獨特的看法,這個問題就是題目中所提到的“內與外”。
我們經常講到的“字外功”,通常包括文學、文字以及社會其他方面的知識等,但是歐陽先生曾經非常明確地給我提到他對于“字外功”的看法,他認為,以上所指的文字、文學及社會知識等內容,嚴格意義上來講屬于“字內功”。于是,我想起當年在北京師范大學求學時曾經讀過啟功先生的《論書絕句百首》,啟功先生在論及《懷仁集王圣教序》時提到過“內學”與“外學”的問題,他說佛家是把佛學典籍當作“內學”,那么“字學”當然就是外學。通過對《懷仁集王圣教序》的考察,啟功先生說懷仁的“外學”比“內學”更精深一些,理由是懷仁在用王羲之的字來集《圣教序》時出現了很多錯字。當年我讀到這里時沒有注意到這里面的內外關系,后來想到歐陽先生“字內功”“字外功”的問題,才回過頭來看。那么,懷仁把王羲之的字誤讀誤認了,到底是“內學”的缺少還是“外學”的缺少?如果我們回到當年的情境,也許內和外的區分就不是那么簡單,所以我想談這樣一個題目,即“內與外、分與合”。
為什么由內和外想到分與合?因為當下有這樣一個現狀——鄭州大學書法學院提出來要把書法提升為一級學科。我們每個人知道這個消息后都在思考:到底一級學科應該是什么樣的構成?
我提前向李逸峰老師索要了本次青年論壇的論文,在這30來篇文章中我發現,竟然有五六篇文章的聚焦點是交叉學科。我們之前也有很多人在討論,剛才潘老師也提到,就是不同的大學包括綜合類、藝術類、師范類的學校。有的按照內和外的角度來說,是在里頭,比如說直接以書法學命名的這個學科點;但是也有一些就歸在其他的學科,比如吉林大學的古籍所,它是放在古文字學當中的,鄭曉華老師所在的中國人民大學,它是放在哲學里面招博士。所以這里面到底哪一個應該是“內”,哪一個應該是“外”,分到別的地方去到底怎么樣呢?我們都知道,沒有冠以書法學之名的吉林大學對整個當代書學發展的貢獻度絕不遜色于一般的以書法學為名的其他學科點。所以這里面到底是合到哪里去,還是保留其他什么狀況,這個問題很值得我們思考。
循著剛才這些思路,我就想到,實際上所謂的“字外功”,如果將書法看作創作的那一瞬間、那一過程,當然,筆墨是中心,這沒有問題,其他相關的都是輔助性的。可是如果我們回過頭來,看看我們自身整個成長的過程,甚至把整個創作過程從內在的一個點延伸開來,延伸到一開始我們的構思,這里面其實潛藏了一個東西,是我們每一個人日用而不知的,就是你從識字開始所受到的所有與識字相關的教養,在你完成筆墨的那一瞬間,其實已經為你做了許許多多的準備工作。如果沒有這些工作,直接給你筆墨與字形,你能不能完成這件作品?我認為可能性不大。所以,實際上剛才有老師談到的書法“不是純粹的藝術,而是文化與藝術”,有很多東西實際早就潛藏在我們從事筆墨的整個生涯中。在這樣一個狀態下,我們想把它從我們的筆墨生涯中剝離開來,讓它變成“字外”的東西,嚴格來講,沒有人能做到。由這個推論,我就更加意識到之前歐陽先生所提的相關知識原本就是“字內功”這樣一個判斷的重要性。

劉世衡行書手札 選自河北大學出版社 《燕京墨場·劉世衡翰墨集》
由這個往前推,到底是細分開來,還是按照現在的學科編制把它捋成一個獨立的書法學,到底哪一種狀態更好?剛才我提到近期一直在讀近代思想史的書籍,其中有一位在國內影響比較大的研究人員,是臺灣地區的王汎森。王教授在他的著作中提到近代以來學術分科的思考,他說如果不經過“分”的洗禮,我們傳統學問中的很多東西可能是實現不了的,但是“分”了以后,又可能產生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很突出的問題就是,本來在我們傳統里的“一”,由于分科研究,就會變成“二”,甚至“三”,變成“二”和“三”之后,我們所得到的很多結論,再返回來面對原本的“一”的時候,會發現很多東西跟原來的“一”發生了區別,產生了很大差異。這種情況大家回過頭來看,在書法里是非常普遍的,比如說,當我們把形式構成當成一個專門的問題來研究的時候,我們很可能忘記,大多數人在做形式之前,附著在文字上的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早就已經為你做好了形式的前期準備。你真正在做的形式里面,其實已經包含了不被你當作形式的很多東西。這里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民國時期河北的一個官員,他后來又從事有關書法方面的工作。這件東西是他接的一個活兒:替別人起草稿子(上圖)。他主要著眼的是整個款式——每一行寫哪幾個字、哪個地方需要調整,他都很清楚地標示了出來,最后特別叮囑道:里面的文辭讓對方自己再改,他沒有時間,只能把這個樣式給對方看。這就是當年的職業書法家在完成作品前要考慮的問題。如果單純從形式構成上研究,根本無法解決這個問題。這是我所想的到底分開來還是合起來?應該形成一個什么關系?哪一個東西是真正的“內”,哪個是真正的“外”?到底應該從什么層面上來看待?這是我想的第二層問題。
第三層問題就是根據以上思考,我有幾個建議。
第一個建議,鄭州大學所提倡的書法學一級學科我們仍要繼續推行,這是歷史的現狀,無法改變。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一定要充分處理好“分”與“合”的關系。
第二個建議,已經“分”在其他學科的,未必要完完全全回到書法學名目下,而仍然可以分散在不同的學科點,繼續為我們整個書法學提供來自其他學科而用在書法之內的一些學術支持。
第三個建議,經過了近代、當代一系列的發展,我們很可能已經遺忘了一種東西,一種原本渾融一體的狀態,這種狀態啟功先生給了我們很好的示范。啟功先生的示范,如果我們看他的書論可能看不出來,但是看他的《漢語現象論叢》,就可能感受得非常清楚。啟功先生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站在漢語本位的立場上來思考漢語的一系列問題的。那么有沒有可能,在書法界組建這樣一種仍然從“合”的角度來觀察它的研究模型,這種研究模型如果我們能找得回來并建立起來,也許未來對書法學科的發展會提供意想不到的價值。
此文據葉培貴先生在2021年11月13日“論道中原——全國高等書法教育名家論壇”上的發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