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頹敗線的顫動》中的妓女形象重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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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散文詩集《野草》里,魯迅兩處寫到娼妓。先是1925年元旦寫的《希望》中,他引用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句:“希望是甚么?是娼妓:/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①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2頁。魯迅引這四行詩,顯然是取它“希望”的比喻:“希望”被喻為娼妓,而無數被“希望”蠱惑的“你”,則被比為恩客,他們因“妓女”/“希望”犧牲了寶貝和青春。換言之,如魯迅這樣的啟蒙者與啟蒙愿景之間的糾葛,被喻為恩客與妓女之間起于蠱惑卻終于無情甚至悲劇的關系。讀者習慣提取所引詩句的意旨,卻容易忽略作為喻體的“娼妓”。在裴多菲這幾行詩里,恩客/啟蒙者很明顯是被同情的對象,而希望/娼妓則是被抱怨的一方,而非被同情的弱者或被侮辱者。在該年6月29日寫成的《頹敗線的顫動》中,情況發生了逆轉。全文由兩個夢境敷衍連綴而成:一是年輕的母親為了養活女兒,被迫賣淫;二是女兒長大成家后,闔家責難母親的妓女身份帶來的恥辱。兩個“夢”彼此參照,這位母親/妓女,作為受害者和被同情者而被濃墨重彩地表現。關于《頹敗線的顫動》之奧義,研究者已有豐富論述,筆者無意繼續討論。本文嘗試探究《頹敗線的顫動》中妓女形象可能的經驗與素材淵源,以及技藝“前因”,盡力“還原”鑄成文本的“隱蔽”材質。具體將從兩方面展開:一是以魯迅相關論說為視點,回溯清末以降小說中的妓女形象以及相關社會實況;二是梳理魯迅接觸的相關外國文藝資源及可能的寫作路徑。在此基礎上,勘察《頹敗線的顫動》的文本鑄成。
“娼妓”是近代漢語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相關作品里的妓女主人公多是供男性品賞狎昵的“佳人”,甚至是“嫖界指南”的道具。在19世紀中期租界出現后,中國沿海娼妓行業產生了畸形的新變,更成為大量相關題材小說產生的沃土。在1923年面世的《中國小說史略》里,魯迅將這類小說統稱為“狹邪小說”。娼妓行業的小說化形態,十分耐人尋味。在相關專章討論里,魯迅曾有一段頗有深意的論斷: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另辟情場于北里而已。①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頁。
魯迅這段話的要義之一是,晚清以來大量狹邪小說,紛紛仿《紅樓夢》的“筆意”寫倡優之事。比起日常瑣碎,“男女雜沓之狹邪”不但更能滿足時人“聊遣綺懷”之需,也構成了近代都市想象的一部分。上述狹邪小說與《紅樓夢》的奇異關系背后,有特定歷史語境。
據美國漢學家葉凱蒂的研究揭示,在近代上海租界,名妓、文人和商賈中間,掀起了一股特別的“紅樓夢”熱。“從19世紀60年代起直到20世紀,上海名妓都喜歡采用《紅樓夢》里的人物名字”,“那個時代上海的租界名妓中,有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人表明了和《紅樓夢》里的人物有某種關聯”,“因為名妓和客人同樣熟悉這部小說,雙方都可以放心地引用其中的語言、做法和俏皮話而不用擔心會被誤解”。②葉凱蒂:《上海·愛:名妓、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楊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41頁、第144頁。經過小說家們(他們許多人就是租界青樓妓館的常客)添油加醋的“浪漫化”,租界被暗喻為恩客和妓女的“大觀園”,租界妓女與恩客之間的故事,則變成了各種“青樓夢”。魯迅1931年的演講《上海文藝之一瞥》里,談及20世紀初年上海“才子”的生活與寫作情形:
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處,樣子很有些像《紅樓夢》,于是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么婊子當然是佳人,于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生了。內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這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軻不遇的才子,受盡千辛萬苦之后,終于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
……
佳人才子的書盛行的好幾年,后一輩的才子的心思就漸漸改變了。他們發見了佳人并非因為“愛才若渴”而做婊子的,佳人只為的是錢。然而佳人要才子的錢,是不應該的,才子于是想了種種制伏婊子的妙法,不但不上當,還占了她們的便宜,敘述這各種手段的小說就出現了,社會上也很風行,因為可以做嫖學教科書去讀。③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8-299頁。
據上可知,魯迅對晚清以來的娼妓行業及其文學化形態,有過深入思考。他甚至總結過狹邪小說作者對妓女的寫法:“作者對于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是溢惡,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污蔑,訛詐的器具。”①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頁。
在魯迅《希望》所引的裴多菲詩句里,妓女作為充滿誘惑和消耗的希望之比喻,其含義顯然更接近狹邪小說中“只為的是錢”的、被“溢惡”的妓女形象,她們具有某種傳說中的“誘惑力”。葉凱蒂曾分析過19世紀90年代租界名妓照片中表現出的“誘惑力”:“這位名妓蹺著二郎腿,手托著頭,散發出一種自信,與傳統照片里婦女的標準姿勢大不相同。在另一張照片中,通過名妓腳踝上的帶子來看,可能是一位天津名妓在模仿上海的時尚。她斜倚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望著鏡頭自信地淺笑,形成一種毫不掩飾的挑逗。Timothy J.Clark曾說馬奈(Edouard
Manet)塑造的名妓形象奧林匹婭身體誘人但拒絕服從,是一個現代性的人物;上海名妓的照片也顯示出了類似的特點。”②葉凱蒂:《上海·愛:名妓、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楊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89頁。與上述“誘惑力”相對應,被稱作“嫖界指南”的清末狹邪小說的作者或出版商,常常會提醒讀者,怎樣才能免于受騙:上海1901年4月28日的《新聞報》上關于《海上百花趣樂演義》的廣告里就這樣寫道:“此書是海上花也憐儂所作,……專講風流子弟愛色貪花,屢被海上名妓迷惑,輕家而喪身者指不屈勝,是乃受愚已極,良可悲也。故將萬種迷惑柔軟情形逐節細表,編成演義,使人皆知妓迷術,應對有方,不為所困。”③轉引自陳大康:《晚清〈新聞報〉與小說相關編年(1896-1902)》,《明清小說研究》2007年第1期。當然,這種提醒本身,很可能變成“誘惑力”的一部分。海上的繁華,妓女的時髦,不只對男性有誘惑力,對女性也會產生“誘惑”。魯迅在1933年《關于女人》一文中注意到其中蘊含的某種世風之變:
民國初年我就聽說,上海的時髦是從長三幺二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太太奶奶小姐。這些“人家人”,多數是不自覺地在和娼妓競爭,——自然,她們就要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④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2頁。
“長三”“幺二”,都是對上海租界妓女的稱謂,她們居然成為“良家婦女”學習時髦的楷模。然而,妓女的主體性與近代女性覺醒的微妙關系,并非魯迅思考的焦點。魯迅早期關于妓女的思考,首先跟批判舊式婚姻、女性解放相關。在1919年的隨感錄中,他寫道:
然而無愛情結婚的惡結果,卻連續不斷的進行。形式上的夫婦,既然都全不相關,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來買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妙法。⑤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8頁。
魯迅認為,男人嫖妓之所以常見,是因為多數傳統婚姻的無愛。在他著名的“吃人”論中,女人與小孩,是最低端的被吃者。⑥魯迅《燈下漫筆》:“于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席,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魯迅全集》第1卷,第229頁。被“吃”的方式,自然也包括女性因各種不幸而淪落為妓。即使是覺醒的現代女性,可能也因亂世生計艱難而淪為妓女。魯迅曾指出,這是娜拉可能的結局之一。⑦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魯迅這些思考當然有時代語境:廢娼運動曾是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在20世紀一二十年代曾引起許多討論。⑧程為坤:《勞作的女人:20世紀初北京的城市空間和底層女性的日常生活》,楊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93-198頁。比如蔡元培1918年在北大成立北大進德會,呼吁社會精英不要“嫖賭娶妾”。⑨蔡元培:《北大進德會旨趣書》,《蔡元培全集》第3卷,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27頁。1921年,周作人也曾呼吁救濟因生計而淪落為妓的女性。①舒蕪編錄:《女性的發現——知堂婦女論類抄》,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238-239頁。
在清末至民國的沿海大城市里,妓女的存在是一種普遍現象。在1929年的一次演講里,魯迅感嘆過上海“滿街都是綁票匪和妓女”②魯迅:《在北京第二師范學院的講演》,李新宇、周海嬰主編:《魯迅大全集》第10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41頁。。在1931年的演講《上海文藝之一瞥》中,也有類似感慨。與這種感慨相印證,他在1932年2月16日的日記中曾有這樣的記錄:“復往青蓮閣飲茗,邀一妓略來坐,與以一元。”讀同年12月31日日記:“為知人寫字五幅,皆自作詩。為內山夫人寫云:華燈照宴敞豪門,嬌女嚴裝侍玉樽。忽憶情親焦土下,佯看羅襪掩啼痕。”③魯迅:《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頁、第341頁。魯迅詩里抱以深切同情的“嬌女”,顯然是服侍人的青年女子。對比這兩條信息可推測,魯迅的“招妓”,應是憐憫而為“與之一元”。從晚清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像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妓女數量很大,其中不幸的悲劇與殘忍的故事,令人觸目驚心。據美國學者賀蕭研究,1927年的上海妓女數量不低于12萬人,隨著20世紀20年代末世界性經濟大蕭條的影響,以及隨后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導致這一數字大大增加。到1937年,上海租界每14名女性中就有一名妓女。④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盛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如果上述數字是可信的,那么,大城市里像《頹敗線的顫動》中的主人公那樣,因年老或其他原因落魄破產的妓女應很常見。據賀蕭的考證,世紀之交的名妓翁梅倩三十多年后在街頭賣唱度日;另一租界名妓胡寶玉晚景凄涼,窮愁潦倒。⑤賀蕭:《危險的愉悅:20世紀上海的娼妓問題與現代性》,韓敏中、盛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名妓尚且如此,下層妓女的境遇更可想而知。
或許因生活中比較常見,所以魯迅1933年在《大觀園的人才》一文里,才以老鴇來比喻日本侵略之下漢奸們的情態:
……娼妓說她自己落在火坑里,還是想人家去救她出來;而老鴇婆哭火坑,卻未必有人相信她,何況她已經申明:她是敞開了懷抱,準備把一切人都拖進火坑的。⑥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6頁。
“大觀園”之說,借用了狹邪小說中習見的“紅樓夢”話語;對娼妓和老鴇的描寫,也呼應了狹邪小說里的常見橋段。1935年《論諷刺》中,魯迅又提及上海妓女:
……假如你到四馬路去,看見雉妓在拖住人,倘大聲說:“野雞在拉客”,那就會被她罵你是“罵人”。罵人是惡德,于是你先就被判定在壞的一方面了;你壞,對方可就好。但事實呢,卻的確是“野雞在拉客”,不過只可心里知道,說不得,在萬不得已時,也只能說“姑娘勒浪做生意”,恰如對于那些彎腰拱手之輩,做起文章來,是要改作“謙以待人,虛以接物”的。⑦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87頁。
這里以“野雞”與“姑娘”之效果異同,來諷刺某些人的“虛偽”,與用裴多菲詩句里的借“娼妓”來形容“希望”一樣,延續了“狹邪”的話語慣性。
參照近代以來強大的“狹邪”話語慣性,來重讀《頹敗線的顫動》,可以見出其中妓女形象在近代社會的經驗基礎;同時,也可以更醒目地見出魯迅的反“狹邪”立場。《頹敗線的顫動》之后,現代作家一些相似題材的作品,也可以作如是觀:曹禺1935年的話劇《日出》,老舍1935年的短篇名作《月牙兒》等。而女作家的類似題材作品,如丁玲1928年的《慶云里中的一間小房里》,除了上述特征外,還有對女性主體與經驗的自覺伸張。
竹內好有一個精當描繪:“魯迅是一個強烈的生活者,是一個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①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13頁。上述魯迅對“狹邪小說”及相關社會現實的思考,顯示出他“生活者”的一面,應作為理解《頹敗線的顫動》妓女形象的背景。還有個體層面的問題:魯迅如何獲得了超越“狹邪”主題的具體寫作能量?解釋這個問題,或利于理解作為“徹底到骨髓的文學者”的魯迅。在大量晚清小說中,妓女并沒有作為文化批判或人道同情的對象,她們既是舊式文人風流冶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西方殖民主義和商業形態中國化的結果。魯迅文字里的“狹邪”話語慣性,與對此的自覺“超越”,除了基于五四運動的整體觀念變革之外,也有強烈的個人特征,在其文藝歷程中能尋摸到更為具體的線索。下面,筆者擬將《頹敗線的顫動》作為“終端”,尋溯可能的“前文本”,進而合理構想文本孕育的痕跡。
魯迅留日期間開始大量接觸西方文藝。伊藤虎丸曾指出,魯迅留日期間,與日本明治三十年代文學具有某種“同時代性”。②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亞洲的近代與“個”的思想》,李冬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頁。周作人1936年《關于魯迅之二》一文曾論及魯迅在日本搜集“瑞克閱姆”版德文文藝書籍的情況。據竹內好介紹,這套書在當時日本青年知識界影響很大。參見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17頁。魯迅接觸西方文藝,既有借由日本作家受到的影響,也有通過外語的直接學習。首先,最可作《頹敗線的顫動》之典型“前文本”的,是魯迅1920年翻譯發表的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短篇小說《幸福》。關于阿爾志跋綏夫,在魯迅所喜愛的日本近代作家森鷗外的短篇小說《沉默之塔》(魯迅譯)中,兩個文藝青年主人公的交談里,曾出現他的名字,說他“做了許多用革命家來做主人公的小說……況且因為肺病毀了身體連精神都異樣了”③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頁。。由此可見阿爾志跋綏夫在日本接受之一斑。
《幸福》是一篇不到五千字的作品:年老色衰的妓女賽式加已經五日沒有生意了,被趕出了住所。嚴冬雪天,饑寒交迫的她僅為吃上一頓飽飯,不得已同意在路上脫光衣服,讓一位愿意付錢的男人鞭打一頓。被暴打后,她果然得到五個盧布的酬金,男人卻揚長而去。妓女慘烈受辱的這一幕,不由得讓人想起《頹敗線的顫動》中為養育子女而出賣肉體的女主人公:“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阿爾志跋綏夫如此形容賽式加殘敗的肉體:“餓與凍磨滅伊的羸弱的身體,這上面只掛著兩個打皺的乳房與骨出的手腳,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④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3頁。這也可與《頹敗線的顫動》后半段里對女主人公身體的描寫比照。
以上只是一方面的文本關系聯想。在《幸福》末尾的譯者附記中,魯迅對小說有如下描述:“寫雪地上淪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幾乎美丑泯絕。如看羅丹(Rodin)的雕刻。”⑤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1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頁。這里有個十分重要的信息:羅丹關于妓女的雕刻。眾所周知,魯迅熱愛美術,對現代美術和中國傳統圖像藝術都有濃厚興趣。魯迅1928年譯的《近代美術思潮論》(日本學者板垣鷹穗著)一書里,有專章講羅丹;他一度計劃編輯羅丹藝術作品選集,雖最后沒成,但足見其對羅丹作品的持續喜愛。魯迅多處零星提及羅丹,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魯迅的創作與羅丹之間的關系⑥崔云偉、劉增人:《人在世界中——關于魯迅與羅丹的生命論思考》,《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4期。,但魯迅之前在哪里讀過羅丹或看到他的藝術作品?兩者之間的具體文本關聯如何?似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日本學者神林恒道曾指出:“日本的雕塑邁入近代,是從羅丹開始的。”⑦神林恒道:《“美學”事始——近代日本“美學”的誕生》,楊冰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0頁。羅丹在20世紀初的日本作家中,也頗受歡迎。據韓國學者尹相仁的觀察,受歐洲世紀末文藝思潮影響,從明治時代后期直到末尾,日本文學與美術之間交流十分親密。他就魯迅喜愛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與歐洲近代美術之間關系作過細論。①參見尹相仁:《世紀末的漱石》,劉立善譯,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頁、第102-179頁。魯迅關注的許多日本作家,都曾對羅丹有興趣。比如森鷗外的短篇小說《花子》,就以《羅丹藝術論》中一段以日本女伶作模特的回憶作為演繹的素材:“我也研究過日本女伶花子(Hanako)。她絕無過剩的脂肪,她的肌肉結實如狐犬(Fox terrier)的筋一樣。她的腿筋極粗,以致她的骨節亦和四肢一樣的粗。她是那么強壯,可以一足舉起成直角,一足長久地站在地上,如一棵生根在泥土中的大樹。她的解剖全然和歐洲人的不同,但在奇特的力量中是至美的。”②羅丹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傅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頁。森鷗外這篇小說中,充滿對雕塑藝術家羅丹的崇仰。
另據劉立善的研究,對魯迅產生很大影響的日本白樺派作家,是羅丹在日本最有力的傳播者,他們也是魯迅通向西方美術的重要橋梁。20世紀10年代的《白樺》雜志,曾多次刊登“羅丹專號”。“羅丹之名所以在日本廣為人知,人們對羅丹之所以特別關注,無不有賴于‘羅丹專號’的出現”③劉立善:《日本白樺派與中國作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7頁。。白樺派作家與現代美術關系密切,他們小說里也屢屢出現西方近代畫家的作品或名字。白樺派代表作家之一的有島武郎還有關于羅丹的專論《叛逆者——關于羅丹的考察》④此文漢譯發表在魯迅編的《奔流》雜志1928年第1卷第4期,譯者為金溟若。魯迅在《〈奔流〉編校后記·四》中說,自己曾有翻譯此文的想法,但“后來漸覺得作者的文體,移譯頗難,又念中國留心藝術史的人還很少,印出來也無用,于是沒有完工,放下了”。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4頁。為配合有島武郎的文章,該期雜志刊載了一幅羅丹肖像和《亞當》《思想者》《塌鼻男子》《圣約翰》等四幅羅丹雕塑照。。在這樣的氛圍里,羅丹相關的文字和作品在日本譯介與傳播,并引起熱愛美術的魯迅關注,可謂順理成章。留日詩人郭沫若在其1921年出版的詩集《女神》中曾提及羅丹,此亦可作旁證。⑤郭沫若:《女神》(初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第66頁。
還有一條重要線索,此前的研究者有提及,卻未曾深究。魯迅1925年2月3日的日記里,曾有購買英文版《羅丹之藝術》一書的記錄,別處亦曾薦讀之。經筆者查證,該書系畫冊,圖20和圖21以不同的角度展示了羅丹的著名雕塑The Old Courtesan(《老娼婦》)⑥The Art of Rodin,Introduction by Louis Weinberg,New York boni and Liveright.1918.,這正是此前《幸福》譯者附記中提及的“羅丹的雕刻”。四個多月后,《頹敗線的顫動》面世。
在《羅丹藝術論》第二章,羅丹曾與葛賽爾專門討論了這一青銅雕塑。據葛賽爾轉述,羅丹這具雕塑作品取材自詩人維庸的《美麗的老宮女》一詩。詩中的“她俯身望視著胸口,可憐的干枯的乳房,皺紋滿布的腹部,比葡萄根還要干枯的四肢”。羅丹對葛賽爾解釋說:“一個病態的緊張的面容,一個罪人的局促的情態,或是破相,或是蒙垢的臉上,比著正則而健全的形象更容易顯露它內在的真。”⑦羅丹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傅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頁。筆者揣測《頹敗線的顫動》有來自羅丹雕塑的直接啟發,是因為在后半部分里,魯迅連續三次用“石像”,來形容這位痛苦的老妓女: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又于一剎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三處“石像”之喻,對主人公異常復雜的心緒和痛苦有一種雕塑般的凝聚之效:“石像”“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又于一剎那間將一切并合”。魯迅的標題來自第三處“石像”之喻:“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換言之,“石像”這一比喻,堪稱上述幾百字描寫的核心。如果將這些文字仔細對照羅丹的雕塑,二者的確有神似感。由線條、色彩、光影和凹凸合力而成的雕塑,常常給人一種“顫動”的錯覺。葛賽爾如此描述羅丹《老娼婦》:“皮膚緊附在瘦骨嶙峋的軀殼上,似乎全體的枯骨在震撼、戰栗、枯索下去。”①羅丹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傅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3頁。魯迅用“無詞的言語”“沉默盡絕”等詞描述陷入極端情緒中的女主人公,也有這種雕塑感。羅丹這般給葛賽爾描述凱旋門腳柱的一個女性雕像:“我們真像聽到她的狂熱的呼喊,如欲震破我們的耳鼓一般。”②羅丹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傅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頁。這不就是“無詞的言語”嗎?逐字細看《頹敗線的顫動》,愈發見出魯迅此間的表達,深得羅丹雕塑藝術感的啟發。板垣鷹穗著《近代美術思潮論》(魯迅譯)一書里論及羅丹時說:“當施行極大膽的象征底表現之際,一定更是伴隨著繪畫底技巧的高強。”③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3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68頁。這句話同樣可以當作《頹敗線的顫動》的基本特征:文本的象征性高度依賴于語言的精細雕塑。
以上兩方面論述,想說明魯迅《頹敗線的顫動》這樣的文本,如何脫胎換骨地成立,進而把近代的“狹邪”主題革新為關于“人”的啟蒙主題。當然,中國人講到妓女,難逃“狹邪”腔調,敏銳自省如魯迅者,也偶爾受這種“慣性”影響。由此亦可見近現代之間的某種“延續”。
雖然受到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和羅丹雕塑的啟發,但《頹敗線的顫動》對它們有明顯的揚棄。魯迅作品中的妓女,同時也是母親。出賣肉體的妓女、天然寄愛于子女的母親、忘卻母愛的子女,三種角色之間的撕扯,讓這篇散文詩具有了不一樣的語義空間。在阿爾志跋綏夫的《幸福》中,妓女的對過路男人的乞求,是近乎動物本能的,得到錢后的“幸福”也如此;男人付錢毒打一位孱弱的老妓女,也僅獲得一種邪惡的快感,而不是“幸福”。文學史家米爾斯基認為:“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無論長短均為傾向小說,其傾向始終不變,即展示人類生活之枉然,人為文明之不真實……”④德·斯·米爾斯基:《俄國文學史》,劉文飛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528頁。《頹敗線的顫動》中也有“枉然”(妓女母親付出的枉然),也有“人為文明之不真實”(子女對母親的痛苦與犧牲的漠然),但本能式母愛的“枉然”,導致的女主人公之痛苦,卻是一種“文明”的痛苦,背后是關于母愛、人倫的反思。按魯迅的話說,女主人公是扛著“黑暗的閘門”的犧牲者,有某種崇高感,這迥然異于《幸福》中主人公人性的全然“頹敗”。
關于羅丹的青銅雕塑《老娼婦》,在葛賽爾與羅丹對話中,提及一具藏于佛羅倫薩的中世紀雕塑:墮落女子St.Madeleine受基督感化,拖著丑陋的、毀壞的身體,希望通過苦修獲神救贖。羅丹給葛賽爾舉了許多相似類型的文學或繪畫形象:從委拉斯開茲畫里的侏儒,米勒畫里痛苦的農人,波德萊爾筆下的腐尸,莎士比亞筆下的伊阿古或查理三世,到萊辛劇中的Neron與Narcisse。⑤羅丹述,葛賽爾記:《羅丹藝術論》,傅雷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7年版,第15-16頁。換言之,羅丹思考的,是人的丑陋、頹廢、墮落、腐朽與藝術真實及其無限趨近的神性之間的關系,這是西方式的藝術主題。在魯迅這里,卻是另一種情形。魯迅譯過有島武郎的一篇散文《與幼小者》,其中有一段話與《頹敗線的顫動》暗合:
時光是骎骎的馳過去。為你們之父的我,那時怎樣的映在你們的眼里,這是無從推測的。恐怕也如我現在,嗤笑憐憫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或許也要嗤笑憐憫我的陳腐的心情。我為你們計;惟愿其如此。你們倘不是毫不顧忌的將我做了踏臺,超過了我,進到高的遠的地方去,那是錯的。①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頁。
《頹敗線的顫動》中有兩個小孩形象:那個叫餓的女孩和那個對著老嫗喊“殺”的小孩,老嫗被他們當作“踏臺”。就此角度看,全文前半部的主題是母親自我犧牲去“救孩子”,后半部分主題則是孩子對老人的“殺”。魯迅對“孩子”主題的思考,或許與有島武郎等日本現代作家筆下的兒童主題(魯迅譯過他的《與幼小者》和《阿末之死》,也譯過其他一些作家論兒童的文章)有關聯。關于“對兒童的發現”與日本近代國家制度變革之間的關系,日本批評家柄谷行人的精彩闡發足可參照。②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106-128頁。當然,文學對“兒童的發現”是近代以來西方各國的普遍現象,魯迅的相關閱讀,應該是比較廣泛的。比如魯迅關注的安特萊夫(魯迅譯了他的作品《默》,就是少女主題)、愛羅先珂等俄國作家,都有兒童主題作品。質言之,魯迅的追問,是借雕塑語言,來深化人倫思考,而非對美丑問題的思辨。
綜上所述,《頹敗線的顫動》的寫成,可用魯迅自己的一句話來描述:“他把世上一切不一致的事物聚在一堆,以他自己的模型來使他們織成一致。”③魯迅:《〈比亞茲來畫集〉小引》,《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357頁。文章多重熔鑄而成的過程十分迷人,作家本人通過作品凝定的視野與趣味,也值得深思。由前面的論述,還可以聯系《頹敗線的顫動》之后魯迅的一些工作。母親與孩子的痛苦無助,老婦人的“無聲”呼號等,令人想到魯迅后期熱衷選編出版的珂勒惠支的版畫。魯迅選編的珂勒惠支版畫集里,好幾幅作品是對戰爭與貧困中的母親與孩子的表現,比如《窮苦》《面包》等作品;也有一個女人在戰爭廢墟中絕望地舉起雙手的形象(《反抗》)——《頹敗線的顫動》中,痛苦絕望中的老嫗,也曾“舉兩手盡量向天”。目前似無證據表明魯迅在寫《頹敗線的顫動》前,曾經見過珂勒惠支的畫(魯迅1930年開始搜集購買珂勒惠支畫冊,編成《珂勒惠支版畫選集》是1936年),④魯迅博物館編:《魯迅編印版畫全集》第2卷,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頁、第72頁、第108頁。我們卻可以通過《頹敗線的顫動》的主題和描寫,來理解魯迅與珂勒惠支版畫里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