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正飛 祝繼高 許曉芳 朱佳信
近年來,作為資本市場“看門人”的會計師事務所頻頻陷入企業財務造假事件中,導致注冊會計師行業面臨公信力下降危機,嚴重影響了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向高質量發展的轉型。2021年8月,國務院辦公廳頒布30號文《關于進一步規范財務審計秩序、促進注冊會計師行業健康發展的意見》,直指財務造假亂象,要求持續提升注冊會計師執業能力、獨立性、道德水平和行業公信力。根據本文的問卷調研,超九成的機構投資者和超七成的個人投資者將審計報告作為投資分析決策的主要來源。當前注冊會計師行業面臨的信任危機,歸根到底是審計質量難以滿足公眾需要和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要求之間的矛盾。要想厘清這其中的頭緒,就要回答以下問題: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公信力與審計質量的認知程度如何?現有審計質量難以滿足社會公眾需要和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要求的原因是什么?本文利用問卷調查資料,做了系統研究,并據此提出促進注冊會計師行業高質量發展的相關政策建議。
本文按照審計報告提供者和主要需求者對調查對象進行劃分,主要分為會計師事務所人員、被審計客戶、機構投資者和個人投資者四類對象。問卷內容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調查對象的個體特征變量,第二部分是調查對象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總體發展的認知,第三部分是調查對象對注冊會計師行業具體發展的認知。為了確定審計質量影響因素的主要方面,本文在調查研究前期采用專家研討的方式,研討專家涵蓋了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被審計單位、機構投資者從業人員和高校教師,列出可能會影響注冊會計師行業審計質量的十余項因素,包括行業競爭環境、國際經營環境、法律和相關政策、事務所內部質量管理、從業人員建設等,記錄專家對這些因素影響審計質量程度的看法。結果顯示,一半以上的專家認為行業執業環境(包括競爭和數字化環境)、審計期望差距、行業人員建設是影響審計質量最重要的方面。因此,第三部分問卷內容主要包括審計期望差距、執業環境和從業人員建設三個方面。完成問卷初稿設計后,筆者將問卷初稿發放給部分對象進行預調查,以獲得問卷設計是否合理、表達是否清晰的反饋,并根據反饋調整問題設置的順序和邏輯關聯,確定問卷發放的終稿。
本次問卷通過問卷星軟件發放。2021年7月5日開始發放問卷,為了更好地獲得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發展的認識,除了部分被審計客戶的問卷發放借助了深圳證券交易所的渠道,其他類別問卷發放主要借助非正式的互聯網渠道,因此無法有效統計問卷發放份數。截至7月15日,共計回收問卷2669份,其中會計師事務所人員2134份、被審計客戶225份、機構投資者108份和個人投資者202份。為了清楚地展示調查樣本的分布情況,本文對調查樣本個體特征進行描述性統計。
1.調查對象的地域分布。審計報告提供者方面,本次問卷回收樣本中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所在地涵蓋了我國32個省級行政區,其中廣東、北京、上海、江蘇、安徽、福建、湖南的樣本占比數量較多,這與我國會計師事務所分布情況是基本一致的;審計報告需求者方面,本次調查的被審計客戶、個人投資者和機構投資者所在地均涵蓋15個以上省級行政區。以上信息表明,本次調查樣本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我國分地區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的認知水平。
2.調查對象的個體統計特征分布。審計報告提供者方面,86.55%調查對象在國內“十大”和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大約一半的注冊會計師從業人員處于審計員級別,11.2%處于合伙人級別,這與會計師事務所和從業人員職級分布基本一致。審計報告需求者方面,被審計客戶中上市公司、國有企業的占比分別是61.33%和51.56%,表明被審計客戶的分布情況較為均衡,可以兼顧上市與非上市公司、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的認知。此外,無論是個人還是機構投資者,大部分調查對象參與資本市場投資(從業)的年限都超過3年,說明本次調查中投資者對于注冊會計師行業的發展有一定認知。
本次調查結果顯示(見圖1),無論是審計報告的提供者還是需求者,超七成調查對象都認為我國注冊會計師審計質量得到了提升,這與已有二手數據發現的結論是一致的(Lennox and Wu,2020)。但是,關于審計質量是否降低以及變化不明顯的態度,審計報告提供者和需求者具有認知差異:一是有13.35%的審計報告提供者認為審計質量存在一定程度的降低,明顯高于審計報告需求者選擇審計質量降低的比例(3.80%);二是有26.05%的審計報告需求者認為我國審計質量不存在明顯的變化,高于審計報告提供者15.01%的比例,表明審計報告需求者更容易產生審計質量變化不明顯的認知。

圖1 不同調查對象對我國審計質量總體變化趨勢的認知
1.審計報告提供者的總體認知。按照會計師事務所類型,審計報告提供者可以分為國際“四大”、國內“十大”和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在本次調查中(具體見圖2),國際“四大”、國內“十大”和其他會計師選擇我國審計質量提高的比例分別是76.4%、72.2%、66.3%。按照從業人員職級,審計報告提供者還可以分為合伙人、項目經理和審計員。從圖2還可以看到,關于審計質量在提高的選項,在合伙人中選擇的比例有85.6%,在審計員中僅有67.1%,表明合伙人對我國審計質量提高的認知比例更高。
圖1結果顯示,相比于審計報告需求者,身為審計報告提供者的注冊會計師對我國審計質量變化趨勢持有更明顯下降的態度。那么,具體是哪些類型的從業人員認為審計質量在下降?筆者同樣從會計師事務所類型和從業人員職級兩個方面來分析。會計師事務所類型方面,從圖2可以看出,國際“四大”和國內“十大”會計師事務所認為審計質量在降低的比例在12%左右,而其他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對我國審計質量變化趨勢的認知更為負面,17.4%的調查對象認為審計質量在下降,明顯高于國際“四大”和國內“十大”。從業人員職級方面,會計師事務所合伙人、項目經理和審計員對我國注冊會計師審計質量在提高的認知呈現出逐步下降的特點。關于審計質量在降低的選擇,在審計員中有14.6%,而在合伙人中不足10%。

圖2 審計報告提供者對我國審計質量總體變化趨勢的認知
總的來看,審計報告提供者中,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和合伙人認為我國審計質量在提高的比例是八成左右,認為審計質量在下降的比例是一成左右,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和審計員認為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審計質量在提高的比例超六成、審計質量在下降的比例有近二成。
2.審計報告需求者的總體認知。被審計單位和投資者作為審計報告需求者,總體上認為我國注冊會計師審計質量在提升,但是對于我國審計質量提高的結構存在差異,并且選擇審計質量變化不明顯的比例明顯增加。從圖3可以看出,被審計單位和機構投資者對注冊會計師行業審計質量的認知結構較為相似,但是65.08%的個人投資者認為我國審計質量在提高,比被審計單位和機構投資者的比例分別低6%和9%,同時3成的個人投資者選擇了審計質量變化不明顯的選項,均高于其他兩類審計報告需求者6%左右。進一步表明,個人投資者更容易產生我國審計質量在下降或審計質量變化不明顯的認知。

圖3 審計報告需求者對我國審計質量總體變化趨勢的認知
圖4進一步考察不同被審計單位對審計質量的認知。上市公司或國有企業對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審計質量的認知態度更為明確,表現為更少選擇審計質量變化“不明顯”的選項,更多持有審計質量在提高的認知。

圖4 審計報告需求者對我國審計質量總體變化趨勢的認知
審計期望差距是指社會公眾期望審計師做的工作與社會公眾認為審計師實際所做的工作之間的差異(ACCA,2019),審計期望差距無疑會影響審計質量與社會公眾需求的矛盾。我們要明確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審計的期望有哪些,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審計責任的認知是什么?
1.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審計的期望。在問卷中,本文列示了三項對審計的期望,主要包含發現錯誤和舞弊、內部控制缺陷、經營管理建議。經過對四類對象調查結果的排序,本文發現四類被調查對象對注冊會計師審計的期望存在結構性差異。具體來看,審計報告提供者認為審計報告需求者對注冊會計師審計最大的期望在于發現內部控制缺陷,而被審計單位則最期望審計過程中提出經營管理的建議,投資者最期望注冊會計師發現錯誤和舞弊。
2.審計報告提供者與需求者對注冊會計師審計責任的認知。報表責任可分為會計責任與審計責任。按照現行法律法規規定,被審計單位的管理層和治理層對其財務報表承擔會計責任,注冊會計師對被審計單位的財務報表承擔審計責任。在我國,對審計責任認知偏差導致的審計期望差距由來已久(季豐,2017)。本次調查中,也同樣體現了社會公眾對審計責任的認知偏差。一方面,審計報告提供者和需求者之間對審計責任存在認知差異,六成審計報告提供者認為審計責任的判定應該視情況而定,而大部分審計報告需求者選擇了其他選項,說明大部分審計報告需求者并不理解審計責任的內涵,將會計責任與審計責任混淆。另一方面,審計報告需求者之間對審計責任的認知存在差異,由圖5可知,當出現被審計單位財務造假時,接近一半的投資者認為注冊會計師應該至少負有和管理層一樣的會計責任,顯著高于被審計單位選擇“至少等于會計責任”的比例36.89%,以投資者為代表的審計報告需求者對審計責任存在認知偏差。

圖5 不同被調查對象對我國注冊會計師審計責任的認知
3.社會公眾對我國審計期望差距程度的認知。審計期望差距可以理解為財務信息使用者對財務報表審計的期望值與注冊會計師對財務報表的承諾值之間的差異(黃世忠,2021)。一般而言,審計期望差距在各個國家的注冊會計師行業發展中普遍存在。從圖6可以發現,無論是審計報告提供者還是需求者,都有較高比例的被調查者認為當前我國審計期望差距較大。

圖6 不同被調查對象對我國審計期望差距程度的認知

表1 不同被調查對象對注冊會計師審計的期望排序調查
行業執業環境一般是指法律環境、監管環境、市場競爭環境、信息技術環境和社會環境五個方面(舒惠好、殷德全,2021)。在本文調查中,市場競爭和信息技術環境是社會公眾反映現階段影響審計質量提升的兩個重要方面。因此,本部分主要探討審計報告提供者和需求者對這兩方面行業執業環境發展的認知。
1. 注冊會計師行業市場競爭環境。注冊會計師行業面臨的市場競爭環境主要包括注冊會計師同行間的競爭環境和審計市場的供需競爭(舒惠好、殷德全,2021)。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和被審計單位對行業市場競爭的認識可以分別體現在這兩個方面。如圖7所示,總體上有八成左右的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認為當前行業過度競爭,注冊會計師行業同業之間確實存在過度甚至是惡性競爭。此外,這一選擇在除國際“四大”和國內“十大”外的其他會計師事務所的比例達到近九成,說明中小會計師事務所更有可能認為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存在過度競爭。

圖7 審計報告提供者對注冊會計師同行間存在過度競爭認知的比例
審計市場的供需競爭方面,有90.67%的被審計客戶認為當前審計收費處于正常或偏高水平,說明當前注冊會計師行業屬于買方市場。一是體現在不同事務所出具的審計報告對于市場來說并無區別,審計報告同質化嚴重,調查結果顯示,近5成的被審計單位認為審計在減少財務錯誤或舞弊方面發揮的作用不明顯;二是體現在許多被審計單位認為審計費用僅作為一項支出,調查結果顯示,約2/3的被審計單位聘請注冊會計師審計是為了滿足監管和集團管理要求。這都反映了當前審計供給不能有效滿足被審計單位的需求,存在審計產品的供需矛盾。
2.行業數字化環境。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被審計客戶的商業模式發生巨大變化,內外部交易事項依托數字化實現是當前被審計客戶業務發展的特征之一。這無疑會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的執業環境產生影響:一方面,行業的數字化水平能否滿足內部管理的需要;另一方面,行業的數字化水平能否滿足業務開展的需要,能否應對被審計單位業務模式變化帶來的審計風險。在本次調查中,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反映,所在事務所主要應用了內部管理信息系統、審計作業平臺、總所分所管理系統等基礎性數字化平臺,但是進一步的數字化系統應用寥寥無幾。由圖8-1可知,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普遍認為行業數字化水平整體上落后于被審計客戶的水平,僅有19.63%的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認為行業數字化水平能夠滿足內部管理和業務開展需要。此外,由圖8-2可知,35.56%的被審計單位認為當前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水平不能保證審計質量,審計報告提供者難以應對數字化帶來的審計風險。

圖8 不同被調查對象對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水平的認知
鑒于會計師事務所的規模與數字化建設水平顯著相關,本文按照審計報告提供者所屬會計師事務所的類型進行統計,如圖9所示,相比于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國內“十大”和其他會計師事務所的從業人員認為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水平不能滿足內部管理和業務開展需求的更多。以上結果表明,面對外部環境的變化,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建設具有不均衡、不充分的特征。

圖9 不同被調查對象對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水平的認知
注冊會計師行業作為服務行業,其從業人員隊伍建設是影響審計質量的重中之重。然而,社會各界對注冊會計師行業人才流失嚴重問題詬病已久(李丹,2021)。那么在審計報告提供者看來,注冊會計師行業的人才供需匹配程度如何?在本次調查中,超過九成的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認為當前人才結構不匹配,突出反映在普通人才供過于求、高端人才供不應求的結構失衡上,具體結果如圖10所示。

圖10 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對行業人才需求結構的認知
薪酬水平低、工作強度大、工作內容重復、缺乏文化建設成為眾多從業人員離開注冊會計師行業的主要理由。具體來說,薪酬方面,約六成的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認為當前事務所薪酬水平結構不合理,體現在薪酬單位水平、增長幅度、以及分配不合理三個方面,表明薪酬結構不合理在一定程上導致了人才流失現象;文化建設方面,超過六成的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反映所在事務所從未或偶爾(1-3次/年)開展文化建設活動,注冊會計師行業由于工作強度大,加之項目組團隊間缺乏文化交流機會,制約了當前從業人員誠信文化、質量文化建設活動的開展。
ACCA(2019)發布了審計期望差距的三維分析框架,認為審計期望差距由認知差距、執行差距和演進差距所組成。表面上,這三種責任分別由信息使用者(一般指社會公眾等)、注冊會計師、監管機構承擔。在我國,每種差距應該由誰承擔責任,需要進一步分析。
1.認知差距方面。社會公眾對審計期望差距的看法,尤其表現為會計責任與審計責任混為一談。個人投資者對信息獲取和分析能力存在天然的劣勢,不可避免會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的認知存在差距(黃世忠,2021),這在國外同樣司空見慣。但是為何我國不僅是個人投資者,甚至近一半的機構投資者也對會計責任和審計責任存在誤解。這里不得不提及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監管現狀。按照我國現行法律法規,會計責任在《會計法》中規定,對企業或相關責任人員罰款在二千元到十萬元不等;審計責任在《注冊會計師法》中規定,對會計師事務所罰款在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這就使得社會公眾有了直觀感受,當被審計單位出現財務造假時,相比于會計責任,注冊會計師所負審計責任更大。此外,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還面臨多頭監管的現實情況。盡管《注冊會計師法》做了審計業務的相關規定,但是當涉及上市公司、公開發行債券等業務時,證監會、證券交易所、全國中小企業股份轉讓系統等相關機構都可以對注冊會計師進行調查或處罰,監管機構過度強調提高懲戒威懾力(楊志國,2021)。可以說,現行監管的不統一和不明確,會使得身為審計報告需求者的投資者對注冊會計師行業認知存在偏差。
除監管機構對審計責任落實不清以外,注冊會計師和社會公眾之間關于審計執行程序的信息不對稱也加劇了認知差距的進一步擴大。在本次調查中,超過一半的投資者反映審計報告模板化和審計過程披露不透明致使形成期望差距,這是投資者選擇最多的兩個原因。盡管從2018年開始,審計準則要求A股上市公司的審計報告全面披露關鍵審計事項,旨在提高已執行審計工作的透明度,但仍然面臨關鍵審計事項的披露模板化和同質化現象(王嘉鑫、王永海,2020),信息含量有效性顯著下降。由此看來,注冊會計師自身也應該對審計期望認知差距負有一定責任。
2.執行差距方面。注冊會計師應該執行而實際未執行相關審計程序時,就構成了執行差距,俗稱審計“放飛機”。在審計報告提供者看來,許多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反映審計收費較低,審計費用難以覆蓋審計執行成本,才使得審計師不得不采用“放飛機”。無論如何,這不能成為注冊會計師突破底線的理由,注冊會計師應該對審計期望執行差距負主要責任。從注冊會計師行業內部來看,會計師事務所、合伙人、注冊會計師都可以作為責任主體。在本次調查中,會計師事務所從業人員認為主要原因是事務所內部資源分配不合理,被審計單位認為事務所內部資源分配和注冊會計師專業勝任能力不足是兩個主要原因。
3.演進差距方面。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的期望和審計準則對注冊會計師的要求構成演進差距。從投資者對審計的期望可以看出,發現被審計單位財務報告錯誤和舞弊是最主要的期望。信息技術和商業模式日新月異,面對不確定性,社會公眾亟需更有效的信息增強決策能力,使得社會公眾對審計預期提高。然而,審計行業對外界環境快速變化的反映存在時滯,一是審計準則的制定和變革過程相對緩慢,對注冊會計師的要求難以滿足當前現實環境需求;二是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數字化建設水平整體落后于被審計客戶,發現財務報告錯誤和舞弊的能力不足。因此,監管機構和注冊會計師應該對審計期望的演進差距負有責任。
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的準入限制經歷了由收緊到放寬的歷程。2017年財政部修改發布《會計師事務所執業許可和監督管理辦法》,全面放寬事務所準入條件,將行業專業服務完全推向市場。理論上,完全競爭環境會激發市場主體活力,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完全競爭市場主要適用兩種情況:一是市場主體提供無差異的產品或服務,并接受市場需求的定價,通過不斷降低成本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此時市場主體往往會采用低成本戰略;二是市場主體通過提供差異化的產品或服務,創造市場需求并獲取超額回報,此時市場主體往往會采用差異化戰略。
現實情況是,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采取了低成本戰略來爭取更多的客戶和市場份額。一方面,同業之間市場過度競爭,尤其是一些被審計單位采用入圍招標和備選庫方式選聘會計師事務所,不僅未起到提升審計質量的目的,反而加劇了同行內部不正當競爭;另一方面,被審計單位也認為會計師事務所提供同質、標準化的審計服務產品,造成“價低者得”或“渠道為王”的審計市場供需競爭局面。注冊會計師行業提供的審計服務事關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展,同質化的審計服務絕不能有效促進我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注冊會計師行業不斷“做優做專”才應該是健康的業態。站在審計報告提供者角度,既然差異化戰略能夠獲得超額回報,如果市場又存在高質量審計服務的有效需求,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為何仍采取低成本戰略?一種普適的解釋是,市場主體缺乏支持自身采用最優戰略的可持續競爭優勢(Barney,1991)。在注冊會計師行業,這種可持續競爭優勢可能是應對復雜業務的能力或者稀缺的客戶資源。正是由于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缺乏這種異質性資源,導致價格成為了最重要的市場信號,為了獲得客戶招標的青睞,采取低成本戰略就成為應對市場競爭環境的選擇。
“十二五”期間,注冊會計師行業開始將行業信息化確定為行業發展戰略,經過近十年的發展,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應用了審計作業系統和內部管理系統,實現了基本的信息化水平。但是伴隨人工智能等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被審計單位的業務模式和信息技術深度融合,加之我國數字經濟飛速增長,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的數字化建設相比之下已經嚴重落后。當然,要看到部分大型事務所已經研發使用人工智能審計技術,通過開發審計機器人程序,自動化實現費用結轉、盤點等基礎業務操作,降低審計師重復勞動,審計師工作內容更多地集中在數據分析和決策工作上。
從行業數字化建設的推進主體來看,造成行業數字化落后于信息技術發展可能的因素有兩個:一是會計師事務所的數字化轉型意識不足。由于一般情況下數字化建設投入較大,尤其一些中小型會計師事務所認為數字化建設短期收益較小,當手工等傳統審計方式可以應付審計程序的開展時,許多事務所合伙人就會處于觀望狀態,缺乏推動數字化轉型的動力。以2020年綜合評價排名前100家的會計師事務所為例,有36家事務所沒有配備信息技術人員,有34家事務所配備的信息技術人員不足5名,這說明即使是大中型會計師事務所,數字化建設的意識仍然十分匱乏;二是監管機構的信息服務支撐能力不足。數字化建設涉及行業內部數據流動、整合和共享,此時信息服務支撐作為一項公共服務產品,主要應該由政府機構提供。當前監管機構尚未搭建數字服務架構和行業數據中心等公共服務設施,信息服務支撐能力不足會影響會計師事務所培育數字化建設的生態,從而造成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與信息技術快速發展之間的矛盾。
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經過40余年發展,會計師事務所規模和行業收入穩步增長,全國事務所由2015年的8374家(含分所1001家)增長到2020年的9800余家(含分所1200余家),全行業收入從2015年的689億元增長到2019年的1108億元。但與之相對的是,注冊會計師從業人員數量在過去五年間卻基本持平,執業會員由2015年10萬余人增長至2020年11萬余人,出現行業規模增長與從業人員增長速度不匹配現象。注冊會計師行業屬于知識服務領域,而人力資本是服務行業最重要的生產要素,人才匱乏無疑會嚴重制約行業的進一步發展。行業人才供給不足,關鍵是對人才的吸引力不足,尤其是對高端人才的吸引力不足。高水平人力資本從來都是稀缺資源,會向更高邊際收益流向。無論是出于同業競爭加劇,會計師事務所利潤水平下降,使得行業吸引力下降,還是近年來互聯網等新興行業對資深財務人員需求旺盛,使得經驗豐富的注冊會計師不斷外流,都表明當前從業人員管理模式已經難以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單純依靠增強工作負荷來壓縮成本的方式無法解決行業面臨的問題,甚至會進一步降低對高端人才、復合型人才的吸引力,破壞整個行業的可持續發展。
本文以作為審計報告提供者的會計師事務所和作為審計報告主要需求者的被審計單位、機構投資者與個人投資者為調查對象進行研究,分析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公信力與審計質量的認知程度,并且探討現有審計質量難以滿足社會公眾需要和社會經濟高質量發展要求的原因。本文發現,無論是審計報告提供者還是需求者,均有7成比例認為我國注冊會計師審計質量在不斷提高,但是對注冊會計師行業發展的認知存在差異:在審計報告提供者中,相比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和審計員,大型會計師事務所和職級較高的從業人員更有可能認為審計質量在上升;在審計報告需求者中,相比個人投資者、非上市或非國有企業,機構投資者、上市或國有企業更有可能認為審計質量在上升。我國注冊會計師行業發展也面臨相應的問題,具體表現為社會公眾的審計期望差距較大、注冊會計師同業和供需之間市場競爭環境的矛盾、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建設落后以及注冊會計師行業人才供給不足。
為此建議:“十四五”規劃期間是注冊會計師行業從高速發展轉向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時期,這要求整個行業不斷適應外部環境變革,驅動內部管理變革到深化開拓行業變革,從而實現高質量轉型。(1)要完善法律法規政策,政府部門應該加快推動《會計法》《注冊會計師法》《證券法》等相關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的修訂工作,構建監管協調機制和統一注冊會計師法律責任,公正處理審計失敗的民事賠償問題,促成社會公眾對注冊會計師形成合理期望。(2)要轉變監管理念,加強監管服務意識,不斷落實技術等公共服務支持、行業知識傳播、風險提示等監管服務手段,完善注冊會計師行業執業環境,積極引導行業理性競爭。(3)注冊會計師要進一步打破審計溝通障礙,增強對審計過程的信息披露,例如審計技術應用等自愿性披露,并且不斷提升審計行業傳播能力,加強向社會公眾的宣傳和溝通,使社會公眾了解審計工作的性質,從而提高資本市場信息透明度。(4)加快搭建數字化標準體系的頂層架構,落實人機合作的數字化審計模式,推進試行區塊鏈分布式審計等新興審計手段的相關研究論證,逐步構建完善科學的、可控的行業標準體系,切實推動注冊會計師行業數字化轉型。(5)打造結構合理的行業隊伍,培養一批德才雙馨的行業骨干人員,努力營造專業與匠心并重的執業氛圍,積極開展誠信和文化交流活動,在日常中提升從業人員的職業使命感、責任感和認同感,維護注冊會計師的良好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