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武經總要》對邊防地理的記述

張 保 見

(河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武經總要》分前、后集，各20卷，宋仁宗時曾公亮等奉敕修撰。曾公亮，泉州晉江人，進士甲科，歷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累封魯國公，《宋史》卷312有傳。清儒認為，是書“前集備一朝之制度，后集具歷代之得失”，“宋一代朝廷修講武備之書，存者惟此編而已”(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99)。是書“凡軍旅之政，討伐之事，經籍所載，史冊所記，祖尚仁義，次以鈐略。至若本朝戡亂，邊防御侮，計謀方略，咸用概舉”(宋仁宗《武經總要序》)[1]卷首，18-19，可謂古今兼備，所涉兵學內容全面。其重要價值引起了學界普遍關注(目前可見的整理本有四個，即程素紅主編《中國歷代兵書集成》之《武經總要》，團結出版社1999年版；鄭誠整理《武經總要前集》，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版；陳建中、黃明珍點校《武經總要》，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孫雅芬等《武經總要注》，西安出版社2017年版。其中，鄭誠整理本擇本善、校本多，方法新穎、用力甚勤，故本文所引《武經總要》文字皆出此本)，已有研究在有關該書修纂情況、戰爭理論、具體戰法、軍事倫理、軍事科技等諸多方面均取得了成績[2]。

邊防是軍事的重要構成部分，《武經總要》單列“邊防”一門，自卷16至卷20，凡5卷，可謂頗為重視。而地理是邊防的主要呈現形式之一，《武經總要》論述了邊防地理的諸多方面。邢東升著意于交通地理，在考訂《武經總要》所載府、州、軍、監的方位道里基本可信的基礎上，指出北宋邊防區域并非連成一體[3]；吳成洋分析指出，該書中的邊防史料主要來自《太平寰宇記》[4]；李新偉與趙積優都指出，該書保存了許多邊防地理方面的資料[5]；筆者曾評述該書所涉軍事地理問題，但前此尚未關注邊防內容[6]；郭聲波等判斷，該書所記載的茂屬羈縻州設置的時段應在慶歷初年[7]。可見目前學界對于《武經總要》所涉邊防地理問題尚未有全面綜合的分析與評判。

一

《武經總要》一書重視邊防地理，有關內容豐富細致，完整覆蓋了北宋中期的邊疆地區以及周邊的主要少數民族政權，“疆域之遠近，城戍之要害，開卷盡在是矣”[1]卷16，893。“邊防”門宋朝部分，涵蓋了位于河北的定州路、真定府路、高陽關路、北京路，位于河東的并代忻州寧化岢嵐軍路、麟府路，位于陜西的鄜延丹坊保安軍路、邠寧環慶路、涇原儀渭鎮戎德順軍路、秦隴鳳翔階成路，位于西南的益利路、梓夔路，位于中南的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等地區。體例上采用地理志的編寫模式，以邊地政區為綱，重視邊地政區軍事沿革的考察，尤重本朝，建置巨細必書，經世致用的目的十分突出。書中以轉運使路，即漕司路作提領，簡述《禹貢》所屬及分野，而后分述漕司路所在區域的安撫使路即帥司路，帥司路下為府、州，府、州下為縣，最后為城、關、寨、堡、鋪、津、川、谷、羈縻州等。可謂條理明晰、秩序井然，在此構成框架下，沿革必書。

其沿革書寫，集中在與軍事關聯密切的方面，與地理志重點記載政區沿革有別，體現了兵要地理的特點。以直面強敵遼國、重兵防守的河北為例，書中先是簡單敘述漕司路的分野與沿革：“河北，《禹貢》冀州之域，天文畢、昴之分，春秋趙、魏悉居其境。言星者十二分野，災異可以參驗。它路仿此。古之障塞，以盧龍山鎮為限，五代以來，陷于北土”，隨后即轉到本朝：“今定州至西山，滄州距東海，地方千里，無險阻可恃。本朝定州、真定府、高陽關，皆屯重兵，離為三路，修蒲陰為祁州，則高陽關會兵之路；出井陘至常山，則河東道進師之所。滄州至海口百六十里，即平州界。至淳化后，順安軍東有塘水，隔限胡騎；莫州屯步兵，以護堤道。保州一路，平川曠野，利胡騎馳突，置沿邊巡檄兵。北平路置兵馬一司，斷西山之路。登州隸京東海路，抵女真、契丹界，置水師，隸巡檢司……令保邊寨。咸以兵馬為務，亦罕任文吏，防秋捍寇，為他路之劇。”可見書中歷述各帥司路的建置演化、地理特點，以及相互之間的軍事輔助關聯狀況，清晰勾勒出了北宋河北地區分區布防、互相應援、重在沿邊、縱深配置的防御特點。

而后是分述三帥司路及其下屬沿邊政區沿革及所屬寨鋪等，體例與漕司路同，簡述歷史，重點放在本朝。首先是定州路：“定州。中山郡。冀州之域，戰國為中山國，地平近胡，西北捍奚、契丹”，“本朝廣屯重兵，為邊鎮之劇。置本路駐泊馬步軍都部署以下兵官，以州為治所，統定、保、深、祁、廣信、安肅、順安、永寧八州軍。”定州帥司路下，記載有定州屬沿邊北平軍：“治北平縣。秦曲逆縣地，后魏改名北平。本朝建寨筑城，控安陽州、四望口一帶山路，至蔚州界，給軍滿萬人，斷西山之路……寨鋪二十六所”；沿邊唐縣較為例外，不述沿革，只歷述下屬寨鋪、口鋪等。其后為沿邊保州：“治保塞縣。舊莫州清苑縣地。建隆初，建保塞軍。太平興國初，建為州。每戎馬南牧，率師捍御，常為軍鋒之冠。今置保州、廣信軍、安肅軍，緣邊至西山。都巡檢使以保州為治所……口鋪六”；沿邊廣信軍：“治遂城縣。戰國時武遂縣地。秦筑長城所起，因名遂城。本朝建軍……寨鋪十五”；沿邊安肅軍：“治安肅縣。唐宥戎鎮，周為梁門口寨。太平興國中建軍……寨鋪二十六”；次邊順安軍：“治高陽縣。舊瀛州屬邑。太宗置唐興寨，淳化中建為軍……寨鋪十五。”

其次是真定府路，其所轄區域大多為次邊，非沿邊，故只記述沿邊帥司路沿革：“真定府。常山郡，古趙地也。本朝號為重鎮，常屯重兵，與定州路兵馬掎角捍寇”，“今置真定府路駐泊馬步軍都部署以下兵官，統真定府、磁、相、邢、趙、洺六州，以府為治所……寨鋪八。”最后是沿邊高陽關路：“瀛州。河間郡。古燕之南境，周世宗恢復土宇，兩河之地并置三關，霸州益津關、雄州瓦橋關、瀛州高陽關。捍御北狄，分重兵守之，西與真定府、定州三路軍馬，相為掎角”，“今置高陽關路馬步軍都部署以下兵官，統瀛、莫、雄、霸、貝、冀、滄、永靜、保定、乾寧、信安十一州軍，以州為治所。”高陽關帥司路下，只分別記載沿邊的滄州、乾寧軍、信安軍、霸州、雄州和位于次邊的莫州等州軍沿革及其下屬軍寨，其余州軍不載。

據此，我們注意到，《武經總要》對北宋河北邊地府、州、縣的記載，是以距離邊地遠近、軍事價值作為選擇標準的，沿邊的重點詳細記述，非沿邊的則依據軍事重要性來選擇詳細、簡單或忽略記載，很好地突出了本門的主題：邊防。而這應該也是全書的編撰通則，即所謂：“國家革五運之澆季，辟四海之封域，舟車所暨，聲教大同。若方陲守備，則東起滄海，至北平軍，十數城，六百余里，屬河北路。東起代郡，西緣大河，至隰州，十三城，千余里，屬河東路。東起延安，窮邊，至階州，十五城，千余里，本朝之制，凡一路寨堡關鎮皆屯戍兵。屬陜西路。巴蜀之地，黎、雅、威、茂、文、龍、永康，屬益利州路。戎、瀘、夔、施、黔、云安，屬梓夔州路。荊、辰、澧、鼎、潭、衡、全、邵、桂陽，屬荊湖南北路。廣、桂、宜、邕、欽、融、廉、雷、容、瓊，屬廣南東西路。皆山川阻深，綿亙數千里，此自古限隔蠻夷之地”，“其非控帶四夷州郡，略而不書。”就是說邊防記述的重點在于極邊，即沿邊帥司路所屬的、與周邊政權或內地尚未賓服區域接壤的一線地區，舉凡此區域內的政區、軍事歷史、交通道里、山川關隘等內容，無不詳細記載；沿邊帥司路所屬的次邊區域，除少數軍事價值極高的外，敘述較為簡略；至于地處沿邊與腹心銜接處的帥司所在地，敘述更為簡略；處于內地的帥司路，就往往一筆帶過。“邊防”門記載的取舍標準，與《武經總要》的兵書屬性是一致的。

二

關于武裝力量的配置，《武經總要》“邊防”門采用的是逐路記述的方式，并以備防遼、夏的北部、西北區域為主，西南、東南沿邊以及中南內防區域，記述較為簡略。這也是北宋中期邊防態勢和戰略部署的呈現：“王者守在四夷，西北尤重。懷柔示信，謹疆場之事；折沖御侮，張蕃衛之服。治險阻，繕甲兵，嚴烽燧，設亭障，斯長轡遠馭之術也。”據載，河北沿邊，定州路凡58指揮，58348人；真定府路180指揮，45020人；高陽關路77指揮，45580人。河東沿邊，并代忻州寧化岢嵐軍路116指揮，72900人；麟府路隸并代路鈐轄，朝廷遣戍兵、置州兵外，又領大路蕃漢義勇軍3900人。陜西沿邊，鄜延丹坊保安軍路，本路置州兵及朝廷遣禁軍更戍外，又領熟戶蕃兵9大族，12700人，馬1490匹，弓箭手1521人，馬155匹；邠寧環慶路，本路置州兵及朝廷遣禁旅更戍外，又領熟戶蕃兵247族，總44000人，馬4390匹，弓箭手21指揮，馬195匹；涇原儀渭鎮戎德順軍路，本路置州兵及朝廷遣禁旅更戍外，又領熟戶蕃兵177族，13341人，馬5053匹，弓箭手147指揮，21597人，馬6568匹；秦隴鳳翔階成州路，本路置州兵及朝廷遣禁旅更戍外，又領熟戶蕃兵174族，總35606人，馬22470匹，弓箭手16指揮，3900人，馬2642匹。西南的益利路以及中南的廣南東、西路，無具體數字。中南內防的梓夔路，有緣邊諸寨將士丁義軍4327人；荊湖北路，本路置州兵及朝廷遣禁旅更戍外，又領義軍土丁19463人；荊湖南路，凡朝廷置州兵及遣兵更戍外，又領土軍弩手、義軍土丁5158人。以上這些數字，與《武經總要》成書時，北宋攻防的重點在西夏，兵員數量多、馬匹數量大，可攻可守，以攻為主；河北路、河東路為與遼對抗前沿，少騎兵、多步兵，經澶淵盟會后，以守為主；西南、中南采取羈縻方式，主要依靠土兵的時代背景是一致的。

交通為軍事活動中的重要因素，《武經總要》亦重視交通情況的記載：在相關政區下，皆分層級逐一記述具有軍事價值的交通路線及距離，條理分明。下面以位于河東漕司路的并代忻州寧化岢嵐軍帥司路為例。由于并州為次邊，故僅述其周圍四至：“東至真定府五百里，西至石州三百九十里，南至潞州四百五十里，北至忻州一百八十里”，而不列屬縣。再看代州：“東北至契丹應州界七十里，東南至契丹蔚州五百九十里，北至契丹朔州四百七十里。三百里至姜女館，百五十里至媯州”，記載突出了其比鄰遼國的特點。下屬繁峙縣，“在州東六十里”，不書四至；而崞縣則記：“在州西五十里”，“西至朔州界陸蕃嶺四十里，南至忻州忻口寨六十里，北至朔州界分水嶺三十里。”又載：“凡沿邊十三寨，起代州，至忻州，東西故三邊，每寨各當川谷之口，控胡騎走集。凡有谷路大小通契丹界四十四里。”對于各寨的交通狀況，記述具有標志性的參照物，以及與鄰近重要據點之間的距離。如梅回寨：“距河三里，北至麻谷寨八里，東北至契丹蔚州界，有谷路三，通車騎。東至契丹靈丘縣界”；大石寨：“距河一里，西至茹越寨六十里，北至契丹界，有谷路七，六通車騎，一通行人。”

一些重要軍事通道，則以專門詞條單獨列出，如位于河東的鐵茄嶺路、入三受降城路、窟野河路等，特別是北宋曾經開展過軍事活動的。如河東通河北路：“自土門路，即古之井陘口，通真定府、定州。咸平初，契丹寇河北，加兵防守黃澤關路，遼州正控其要。咸平中，契丹寇河北，加兵防守吳兒谷路，潞州界，由川谷入邢、洺、磁州路。”井陘為太行八陘之一，向稱天險徑路。而這類記載尤其關注陜西地區，可謂要路必書，計有可進軍西夏的延州鹽夏路、保安軍長城嶺路、慶州車廂峽路、環州靈鹽路、鎮戎軍蕭關路等五路。如鹽夏路：“自州北過塞門寨，度盧子關，由屏風谷入夏州界，石堡、烏延、馬嶺，入平夏，至鹽州，約六百里。其路自塞門至石堡、烏延，并山谷中行，最為險狹。烏延至鹽州地平。國初，塞門至烏延蕃部內附，石堡城置兵戍守。至道中，五路出師，范廷召從此路進軍，凡二十日，至烏白池會師。今廢盧關、石堡、安遠、塞門四城。北路山谷險峻，比諸路最甚。”由于事關該書撰著時戰事情況，故路徑夷險、歷史沿革，一一記述，重在實用。又如中南地區的交趾路：“太平興國中，伐交州，金蘭州團練使孫全興帥三將兵，由邕州路進師。”此外，該書對海防及重要的海路也有關注，如登州海防、廣南海路均有專門詞條予以解說。

冷兵器時代，地形地貌等地理環境因素在戰爭中起著重要作用，在一些具體戰役中甚至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北宋王朝在軍事戰略上取守御態勢，就決定了其在沿邊地區重視利用地理形勢布防，重視交通要道、關隘的把控與警戒。《武經總要》的有關內容也體現了這一時代特點，舉凡邊地重要隘口，“邊防”門對其一一予以詳細記述，包括城、鎮、堡、寨、鋪、津等等。這些地點有的具有民事、軍事雙重屬性，有的則純為軍事目標，具有軍事景觀的特點。“邊防”門所記軍事景觀，數量大且內容詳盡，有的還予以形象描述。如四望口鋪：“口甚狹，惟通單騎”；赤塘關：“關城控西北金山嶺一帶，入定襄雁門路，當川谷之口，號為險固。慶歷中，再加板筑，為重復守御之地”；石嶺關：“太平興國中筑，在州南三十里，山勢回抱，號為險阻。其路可行單車，舊有關城控扼。慶歷中，關南削山為城，即烽火山，南正控山口，西連天澗，地勢險深，可遏北虜南牧。山東面溝澗四百余步，開置方田。”

對于一些特殊的邊防部署，設專目列出，是“邊防”門的一種靈活處理方式，具有地方志因事增目的特點。以河北塘水為例。自燕云十六州歸遼后，河北可依靠的地理形勝盡失。經過一段時間的摸索，針對遼、宋兩國軍事力量的不同特點，北宋邊將總結出了用塘泊屯田御敵的辦法：“滋其陂澤，筑堤貯水，為屯田以助要害，捍蕃騎侵軼”，可謂一舉兩得。塘水一目，先述其地理分布：“東起滄州界，去海西岸黑龍港口，西至乾寧軍，沿御河岸，東起乾寧軍，西信安軍御河西，東起信安軍御河，西至霸州莫金口，東北起霸州莫金口，西南保定軍父母寨，東南起保定軍，西北雄州，東起雄州，西至順安軍，東起順安軍，西邊吳淀，至保州”；再述沉沔泊、西塘泊等9處塘泊，條列水系構成、水體廣袤及深度；最后述其沿革。其相關資料當是編撰者抄錄自政府檔案文書，時間上較《續資治通鑒長編》《宋史·河渠志》為早，內容上比《宋會要輯稿》完備，更具可靠性。

關于民族聚居區，“邊防”門也采用地理志的編撰體例，并設置卷19“西蕃地理”、卷22“北蕃地理”兩個專題。對于西南川峽路、中南廣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羈縻統治區域，錄其羈縻州，并盡可能地述其沿革、戶口、交通情況。“西蕃地理”以唐代政區為綱，分為包括夏、銀、綏、宥、靈、蘭、會、鹽、勝、涼、甘、肅州的夏國控制區，瓜、沙、伊、西州和北庭、安西等西域區，鄯、渭、河、洮、岷、廓、疊州等吐蕃諸部區三個部分。除部分補充宋代少量大事記載外，沿革止于唐末五代。這與中州多故，而上述地區部族林立，北宋對其關注不夠，雙方交流不暢，以致資料匱乏的實際情況是吻合的。“北蕃地理”，專述遼國州郡沿革、民族風俗、山川道里，重點在燕云十六州及中京、東京、上京，記載較“西蕃地理”為詳。當與二者來往密切，宋廷重視，資料豐富有關。

三

《武經總要》中豐富的邊防地理記載，體現了北宋中期的邊防理念。其中關于宋遼、宋夏疆界的記載，完全以事實為依托。“塘水之北，畫河為界，所以限南北，謹障塞也”，可見以界河明確了宋河北地區與遼的邊界；“并、忻、代三州，寧化、岢嵐二軍，控契丹云、朔州界，云中、定襄、句注、四盧川、草城川。麟、府二州，守河外十數城”，可見宋在河東地區系謹守沿邊州縣。而河東“嵐、石、隰三州，火山、保德二軍，緣黃河，捍夏國綏州界”，陜西“自綏、宥、靈、夏以北，皆黨項所據”，夏國“盡有夏、銀、綏、宥、靈、會、鹽、蘭、勝、涼、甘、肅十二州之地”，可見宋夏邊界也有較為清晰的記載。

《武經總要》重視邊政，注意對相關歷史經驗教訓進行總結，故舉凡邊地軍政建置與沿革、歷史行軍路線等內容，均廣泛搜羅，內容宏富。對遼、夏兩國資料的搜集，盡管意在知己知彼，但對已屬遼的燕云十六州和夏的十二州作重點記述，以及關于河湟吐蕃諸部、河西走廊、西域的記載，則顯然寄托著恢復“漢唐舊疆”的理想。

“邊防”門清晰勾勒出了北宋中期基于現實需要的邊防戰略，也即西南、中南內防偏重使用羈縻策略，而更重視北方和西北的外防，并且這種邊防戰略是靈活機動的，而非機械劃一的。仍以前文提到的直面最大軍事威脅遼國、作為首都屏障的河北路的記載為例，即可見出北宋邊防的悉心布置。該部分首述漕司河北路，次及定州路、真定府路、高陽關路等沿邊安撫使路，以及“全魏之地，河朔根本，內則屏蔽王畿，外張三路之援”的大名府安撫使路，也就是四帥司路。其中，定州路統定、保、深、祁、廣信、安肅、順安、永寧8州軍，高陽關路統瀛、莫、雄、霸、具、冀、滄、永靜、保定、乾寧、信安11州軍，真定府路統真定、磁、相、邢、趙、洺6府州。不過，定州路所統8州軍，僅書定州、保州、廣信軍、安肅軍、順安軍，不錄深州、祁州、永寧軍；定州所屬僅書居于極邊的北平軍及唐縣，余不錄。高陽關路書瀛州、滄州、乾寧軍、信安軍、霸州、雄州、莫州，余不錄；除瀛州、莫州、順安軍外，皆為極邊州軍。瀛州為高陽關路馬步軍都部署所在地，也就是帥司路治所。莫州雖非沿邊，但“南縣君子館路至瀛州百余里，北緣堤岸至雄州三十里，東至保定軍。塘泊狹淺。舊置部署以下兵官，屯兵滿萬人，以護塘泊，東至保定軍六十里，北至雄州三十里”，可見其居于護衛北部邊防重要防御工程塘泊的中心地位，且所在“塘泊狹淺”，可能成為遼軍南下的重點突破區域，又為極邊地區與高陽關路治所瀛州之間的緩沖地帶，是高陽關路各防區的接應點，在此駐有重兵，故對其沿革，也予以記述。順安軍為莫州西鄰，亦非沿邊，盡管書中沒有明確說明為什么詳細記錄，結合其地理位置可知應與莫州情形類似。高陽關路顯然具有極邊、次邊和腹里三重防御體系，然而對于其南部已完全處于內地的大名府路，書中注明“屬內地，后不錄”，體現出“邊防”門收錄資料的特點。可見北宋在北部、西北地區為應對遼、夏，結合沒有險固山川的具體地形地勢，總體上采用了大縱深防御的邊防戰略，在具體每一個區域布防較為靈活，并沒有一個整齊劃一的所謂三級或二級布防[8]。而在西南，尤其是東南、中南，多有單級布防的區域，有些區域甚至沒有布防的記錄。可見如何布防、防御層級幾何，完全視敵情、地理條件等具體情況而定。當然，這種布防措施也深深打上了北宋以文御武、分而治之的治國理念烙印。

直面強敵、靈活守邊的戰略戰術，在對以開拓塘泊、密植榆柳為特點的河北防御體系的解讀方面，書中也有清晰的體現。首先分析防御重點：“今北邊要害，阻塘水之外，自保州邊吳泊西距長城口，廣袤五十里，可以長驅深入，乃中國與匈奴必爭之地。自牟山至柏山，凡路口十余，八角口尤闊，幾二千步，其余千步洎二十步。定州安陽口趨北山路，岳嶺北寨趨蔚州界，石臼、銀坊、冶山路，并入寇之所，此守邊之將所宜經略也。”其次指出諸部在遼國入侵時，各階段應進行的分工與配合：“若胡馬南牧，王師分入虜境，牽制其勢。則保州沿邊都巡檢緣西山路入幽薊，咸平中出師大有虜獲。北平軍路部署出飛狐口路入蔚州界，東莫州路部廟諱(署)自白溝河入涿州界，河東麟府路軍司馬渡河入天德界，咸平二年，入五合川，破黃寨。景德中，自火山軍路入朔州界。代州部署出西陘等山谷間入云朔界，景德元年出軍甚有俘獲。岢嵐軍兵馬出草城川路入朔州界，此扼吭搗虛之義也。北狄入寇，又嘗詔分兵三路，以六千騎屯廣信軍，將佐三員領之；五千騎屯保州，將佐三員領之；五千騎屯北平軍，將佐三員領之，以抗賊鋒。始至，勿與斗；待其氣衰，披城誘戰。若其南越保州與大軍遇，則令廣信之師與保州兵會，使腹背受敵，而乘便掩擊。若其不攻定州，縱軼南侵，則復會北平軍兵，合勢入北界，邀其輜重。令雄、霸州、信安軍以來，互為應援。又命將佐三員，領兵八千，屯永定軍。又將佐三員，領軍五千，屯邢州，拒東西路。戎寇將遁，則令定州大軍與三路騎兵合擊之。又令將佐三員，統兵一萬于莫州，俟戎騎北去，則西趨順安軍襲擊，斷西山之路。如河水已合，賊由東路，則將佐三員，領兵五千，會莫州路軍，掎角攻之。仍命上將一員，將萬兵，鎮大名，以張軍勢。”可見這種防御戰略并不是一種被動挨打的消極構想，而是充分利用了現實地理條件，呈現出一種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積極態勢；同時也包含著未來一旦時機成熟，河北、河東互相配合的進攻設想。

《武經總要》對職官設置、兵員構成以及后勤保障方面的記述，體現了宋代因地制宜的邊防思想，所謂：“其邊鎮襟帶之處，建都部署、鈐轄、都巡檢，專督戎政，治城郭，塞蹊隧，置關鎮，立堡寨，以為御沖之備。遣禁衛之師，三載更戍，謂之駐泊兵。募土人泊邊雜之師，隸禁軍額者，謂之就糧軍。州兵系訓練者，亦充營陣之役。又約府兵之制，河北、河東置義勇三十余萬人。陜西以土人愿徙邊者，給田置堡，有寇則戰，無事力農，謂之弓箭手。熟戶蕃部，置本族巡檢、都軍主以下兵官，凡十一級。蕃部百帳以上補軍主，其次指揮使以下至正副兵馬使、本族巡檢，敘王官之列，至殿侍。延、石、嵐、隰有捉生民兵；荊、湖、施、夔間置寨，將蠻酋土人為之。土丁義軍，亦置都指揮使以下戎校，分戍城壘。”可見，北宋中期已經構筑起了以守為主、中央地方上下垂直、基層扁平的邊防管理體系。軍隊以正規軍、邊兵為主，亦重視作為補充力量的地方土兵；兵員既有漢族，也包括諸多少數民族，體現了因地制宜、綜合防控的邊疆經營策略。

四

《武經總要》“邊防”門采用地理志的編寫體例，所涉地理區域不僅涵蓋北宋全部內防、外防邊地，也包括遼、夏兩政權以及鄰近的吐蕃諸部、西域地區。是書既認可當下的邊界現狀，也寄托著宋人恢復“漢唐舊疆”的精神理想。這存在著一定的矛盾性，卻是時代的真實寫照。

鑒于“昨藩臣阻命，王師出戍”，也就是夏國叛命、宋軍防御的時代背景，擔心“深惟帥領之重，恐鮮古今之學”，出于“慮泛覽之難究，欲宏綱之畢舉，俾夫善將出抗強敵，每畫籌策，悉見規摹”的目的(宋仁宗《武經總要序》)[1]卷首，“邊防”門內容上遂立足軍事需要、重在實用，尤其留意本朝的計謀方略及勝敗得失。

其沿革記述，著眼于軍事、關注歷史戰例，與地理志類書籍以政區沿革作為重點不同，展現了兵要地理的特點。書寫時，以城、關、寨、堡、鋪、津、川、谷、羈縻州等作為詞條展開，所記場域具有軍事景觀的特征；對于軍事活動中舉足輕重的交通、道里，在相關政區下皆分層級逐一記述，可謂條理分明；一些特殊的邊防部署及重要的行軍道路則設專目列出，體現出地方志類書籍因事增目的靈活特點。

有關武裝力量的配置及數據表明，《武經總要》的記述與其成書時的北宋中期的邊地攻防戰略——對遼以守為主，對夏時有攻防、以攻為主，其他地域重在羈縻——是一致的，也可見該書資料來源總體是可靠的。

然而清代四庫館臣對于《武經總要》的態度則是復雜矛盾的，一方面認為 “至于諸番形勢，皆出傳聞。所言道里山川，以今日考之，亦多剌謬”，一方面又說其有“與史志相參”的價值(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99)。清人周中孚也認為該書“邊防諸篇，亦多得之傳聞，非所經歷。然前集可以考今，后集可以證古，亦足與史志相參”(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38)，延續了這種評判。今人研究，諸如邢東升、姜勇、李新偉、吳成洋、趙積優、郭聲波等，分別從交通地理、編撰體例、史料來源、具體案例等角度，證實了該書“邊防”門資料來源總體較為可靠，否定了四庫館臣與周中孚的說法，與筆者從軍事地理角度的觀察較為一致。錢大昕有言：“此書所列兵法，只是書生常談；而《邊防》一門，于河北、河東、陜、蜀、荊湖、兩廣沿邊州軍城寨鎮鋪四至道里了若指掌，且于契丹、西夏所設州軍，皆訪求而詳錄之，洵可為考地理之一助。”[9]此論方是知己之言。

《史記》為匈奴、南越、東越、朝鮮、西南夷、大宛作傳，開正史重視邊事之風，《漢書》而后成為諸家必錄內容。至唐，邊事及外交事務繁多，杜佑《通典》遂首開“邊防”一門，“邊防”作為專有名詞形諸著述；然所記內容等同于正史四夷傳，唐朝御邊情況語焉不詳，可謂有其名而無其實。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設“四夷”一門，共29卷，占全書近1/6篇幅；系雜采歷代史傳資料，通覽性地鋪述邊事、外交，與正史所載無異，且“邊防”一詞亦不使用，實有倒退之嫌。而《武經總要》專設“邊防”門，內防、外防、敵情均有書寫，既是對歷代重視邊事情況的回顧、宋代邊防實際需要的回應，也是對《通典》的直接繼承，可謂名實相符，標志著邊防理念在著述史上的定型。是后，兵書多有關于邊防問題的記述，明清時期還出現了諸多邊關專志，并在體例和內容方面對《武經總要》多有借鑒。因此筆者認為，《武經總要》“邊防”門具有開創之功，在學術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

當然，《武經總要》“邊防”門也存在部分史實有誤、地理記載不確、體例不統一等問題，但均屬白璧微瑕，不減其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