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林
(臨沂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5)
由心理學家弗里曼(Mark Freeman)在2000年提出的 “敘事閉鎖” (Narrative foreclosure)是指 “因缺乏足夠的文化敘事資源而無法有意義地或有產出地生活,人的生命體驗已經終結”[1]81。敘事閉鎖者對生活產生失控感與終結感,以至于生命體驗止步不前,嚴重影響其身心健康和人際交往, “在極端情況下,敘事閉鎖者會生不如死,雖生猶死”[1]83。在此基礎上,我國的楊曉霖教授進一步將敘事閉鎖劃分為職業型、創傷型、疑慮型和老年型四種類型[2]12。其中創傷型敘事閉鎖是指敘事主體在成長過程中遭遇創傷事件,且該事件成為阻礙其個體成長的癥結,導致其敘事閉鎖的形成[2]13。張愛玲《金鎖記》中的主人公曹七巧就是一個典型的創傷型敘事閉鎖者:從麻油店賣油女的婚姻之傷,到姜公館中弱妻寡母的孤立之境,再到小公館中守財惡母的絕情之舉,曹七巧從婚姻交易的受創者逐步淪為錢權本位的施暴者。恰如題目中 “金” “鎖” 二字,曹七巧因金錢而傷,又因金錢困鎖一生。
曹七巧創傷型敘事閉鎖的產生、形成、定型的三個演進階段,恰好依次對應其一生所生活過的麻油店、姜公館、小公館三處物理空間。出嫁前在麻油店中的賣油少女七巧,因寄居在哥嫂家淪為買賣婚姻的犧牲品,這是其創傷型敘事閉鎖的產生;出嫁后成為姜公館二太太的七巧,被眾人排擠陷入孤立的境地,這促使其創傷型敘事閉鎖的形成;分家后身為小公館掌家主母的七巧,既將自己閉鎖于以錢為本的執念中,又對兒女實行強權壓制,鎖人鎖己的定局是其創傷型敘事閉鎖的最終呈現。
在創傷型敘事閉鎖中,閉鎖者困于創傷事件之中,將當下的生活困境歸因于該事件,無法獲取新的生活體驗,亦難以突破閉鎖,只能囿于困境中茍延殘喘。生活在麻油店中的七巧有著旺盛的生命力,而兄嫂將其賣給姜家的婚姻之傷打破了她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與希望。這種創傷性的體驗將七巧困于雖生猶死的現實生活中,這標志著七巧創傷型敘事閉鎖的產生。文本中作家以記憶空間的形式,將麻油店中 “充滿生命活力的七巧” 分別與現實中 “臥床的丈夫” 和 “衰老的自己” 進行對比,從而凸顯了婚姻創傷所造成的現實中雖生猶死的困境。
文本中,麻油店首次出現在七巧與兄嫂在姜公館的相聚后,七巧站在臥室中憶起麻油店。回憶與現實虛實并置,既呈現出生活環境的轉變和身份的變化,也凸顯了七巧創傷性的現實體驗。首先,作家通過聚焦七巧的 “視覺、嗅覺、觸覺” 為讀者呈現了麻油店的環境: “黑膩” 的柜臺、 “馨香” 的氣味、 “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3]232。七巧是一個聰明又能干的賣油姑娘, “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3]232。在麻油店的生活化場景中,少女七巧在油鋪中打油賣油,充滿生命活力。而現實中,七巧的臥室環境逼仄、光線暗沉、空氣凝滯: “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 , “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 , “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 。[3]229-230與充滿生活氣息的麻油店相比,七巧的臥室充滿著沉寂、衰敗的氣息。繼而,作家通過著裝的差異凸顯七巧嫁人后的身份差異。麻油店中的七巧身著 “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3]232去街上買菜,雖然是一身小戶尋常女子裝扮,卻生活得自由愜意。成為二太太的七巧 “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袴子”[3]221。雖然衣飾華貴,卻被囿于 “內言不出,外言不入”[3]219的姜公館中,像 “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3]227,缺乏生命活力。最后,七巧回憶起和肉鋪中賣肉伙計朝祿打鬧的動態場景: “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 , “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3]232-233。性格潑辣的少女七巧與青年男子的打鬧,和丈夫 “沒有生命的肉體” 構成了動與靜、生與死的鮮明對比,更凸顯出七巧被賣與殘疾人為妻的婚姻傷痛。
文本中,再次出現麻油店時,七巧已是一位時日無多的老人。她已經親手斷送了兒女成家立業的發展道路:兒子不敢娶妻,女兒不敢談婚論嫁。小公館已經變成一個充滿腐朽、陳舊氣息的閉鎖之地。不同于第一次對場景的描述,此處作家更注重人物在現實空間內的日益衰老和記憶空間內的青春活力對比,凸顯了生命的衰亡。記憶中的賣油少女 “滾圓的胳膊”[3]262,而床榻上的七巧則 “骨瘦如柴”[3]262,豐滿與枯槁身體的對比呈現出了七巧生命即將終結的狀態。此外,作家著意點明愛慕七巧的四位青年男子的姓名和出身, “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3]262,更凸顯了七巧情感受創卻對愛抱有執念的絕望之情。小公館中封存于麻油店空間內的生命活力和對愛的期待,襯托出曹七巧現實中生命即將終結、一生無愛的遺憾。
麻油店屬于公共空間,而姜公館作為住宅則屬于私人空間,用以 “表征單個人物的獨特個性”[4]296。作為傳統封建大家族,姜公館是一個依循封建倫理與行為秩序的傳統住宅,也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空間。名門望族的姜家迎娶七巧,實則以名份為幌給殘疾的二少爺尋貼身傭人。七巧以麻油店主之妹的身份嫁給姜家二少爺,從表面上看是一門高攀的好親事,實則暗藏身份危機的隱患。在姜公館,七巧始終是一個不和諧的外來闖入者,是小姐太太們眼中的 “邊緣人” ,三少爺眼中的 “畸人” 。作家一方面通過起坐間中七巧和兩房太太的對話,凸顯七巧在姜家的異化感,呈現七巧 “失語” 的邊緣化地位;另一方面通過姜家三少爺的視角展示七巧 “不可言喻” 的求愛困境。在等級森嚴的姜家,七巧難逃弱妻寡母的婚姻結局,其命運多舛已成定局。七巧在姜公館中被孤立的境況,促成了其創傷型敘事閉鎖的形成。
姜家存在著嚴格的等級制度,老太太是擁有絕對話語權的一家之主。少爺、太太、小姐們則是屬于特權階層。盡管是正房太太,但和其他太太顯赫的出身相比,麻油店出身的七巧實屬異類。由于出身卑微,七巧在姜家備受冷落, “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3]223,甚至丫環們都對七巧肆意評議, “低三下四的人”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3]218-219。作家通過 “二小姐婚事” 和 “抽鴉片煙” 事件呈現了七巧迥異于大宅門小姐太太們的言談舉止,凸顯了其異化感。
在二小姐云澤的婚事上,七巧建議老太太主動催婚。作家首先通過大太太和三太太的閑談呈現該事件的來龍去脈:七巧給老太太建議說 “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 催婚,繼而通過非敘事話語展現太太們對此事的價值觀, “這算什么話?” “造這樣的謠言!” “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云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3]224可見在傳統觀念中,女方主動催婚是 “沒面子” 的不合禮法的行為。七巧不明就里,意欲以此表現自己對二小姐的關心,實則是違背了姜公館中 “廣泛認同且踐行的主流價值”[5]110觀念。七巧不懂大宅門禮制的行為,必定遭受到他人的非議和嘲笑,更加深了其邊緣化的程度。
七巧抽鴉片煙事件也強化了其邊緣感。七巧的嫂子和姜家太太們對七巧抽鴉片煙的態度迥異:嫂子體諒其身處大宅,沒有 “知疼著熱的人”[3]232的困境,鼓勵七巧抽鴉片煙,認為 “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么藥都強”[3]232;兩房太太們則對其抽鴉片的行為表示詫異,大太太則直接評論道: “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3]221可見兩房太太漠視七巧的困境,毫無同情心。七巧在姜家猶如身處孤島,深陷被孤立排擠的境遇。
由于被邊緣化,七巧與姜家眾人無法進行順暢的信息交流,亦無法形成和諧的人際關系。在太太和小姐坐候給老太太請安的場景中,作家通過眾人的交際會話呈現了七巧的邊緣感。作為長媳的大太太明顯掌控著話語權,她對七巧的敘事始終采取審判的態度,經常打斷七巧的敘事。進屋之時,七巧言語犀利地自嘲 “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3]222。此處,七巧的敘事頗有層次:因為屋子光線暗,所以抹黑梳頭,因此遲到。但是看似理由充分的敘事沒有得到大太太的回應。在隨后的對話中,七巧提及和殘疾丈夫的生活感受,并傳遞出 “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3]222。大太太則直接打斷了七巧的敘事: “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盵3]222從大太太對七巧的冷漠態度,可知兩人關系疏離。而三太太蘭仙作為剛剛嫁入姜公館的新媳婦, “也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 ,因此 “也不大答理她”[3]223。此外,作為姜家二小姐的姜云澤面對七巧的搭訕,也毫無對嫂子的尊敬之情,反而呈現出嫌惡輕視之感: “你今兒個真的發了瘋了!平日里還不夠討人嫌的?”[3]223可見,姜家上下對七巧均是淡漠、輕視的態度。冷漠、不和諧的人際關系進一步加劇了七巧話語權的喪失,坐實了其在姜家失語者的位置。
在等級森嚴的姜公館中,七巧擁有二太太的名份,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地位。加之丈夫身患殘疾,七巧在姜家處于內外交困、孤立無援的境地。然而,向生的本能讓七巧將三少爺姜季澤作為情感寄托。七巧對三少爺的情感是一種生命賦能,是七巧打開敘事閉鎖,重啟敘事能力的通道。然而,對于三少爺而言,七巧的情感是一種潛在的危機,她 “豁出去了” , “鬧穿了也滿不在乎” ,但是他 “年紀輕輕的,憑什么要冒那個險”[3]228。七巧示愛被拒更加深了其情感創傷,加快了敘事閉鎖的形成。
與七巧身體殘疾的丈夫不同,姜家三少爺季澤身體健康,但他 “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3]219,屬于典型的紈绔子弟。姜季澤甫一出場,衣著光鮮但神情萎頓, “一路打著呵欠進來” “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3]225。此處的神態描寫為姜季澤拒絕七巧埋下了伏筆。作家將七巧對姜季澤示愛的場景安置在起坐間中,通過七巧主動示愛和季澤斷然拒絕,體現了七巧情感受創的苦楚。
七巧首先表明心跡: “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盵3]226然而季澤卻以冷漠的態度呈現距離感, “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3]226進而七巧表明自己對健康生命的向往, “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 ,并渴望季澤能對自己的處境有所同情, “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 “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3]226-227。季澤全然沒有承接七巧傳遞的情感信息,他 “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 ,并轉移話題 “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 ,打斷了七巧的情感敘事[3]227。最終,季澤慮及七巧 “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 “人緣這樣壞”[3]228,選擇了拒絕??梢?,季澤和姜公館的其他人一樣,對七巧態度冷漠。
面對季澤的拒絕,七巧借機宣泄了自己在姜家的閉鎖感, “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3]227這既是對季澤拒絕的不滿,也是對自己在姜家被邊緣化的抗議。然而,在姜公館這一封閉空間內,由于被眾人孤立排擠,七巧始終無法獲得敘事自由,其情感創傷也無法得以平復。
小公館同姜公館一樣,是一個封閉的私人空間。在這個空間內,七巧擁有金錢和絕對的話語權,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閉鎖空間。在小公館中,圍繞七巧和兒女的敘事關系更為簡潔,但是敘事閉鎖卻更為復雜,敘事資源更加匱乏。小公館不僅呈現出七巧的自我閉鎖,還展現了在七巧影響下其子長白、其女長安的敘事閉鎖。曹七巧既是買賣婚姻的受害者,又是摧毀兒女婚事的施暴者。她受制于創傷型敘事閉鎖之苦,又閉鎖了兒女的成長歷程和婚姻幸福,實則是自鎖和鎖他的雙向閉鎖。
與姜公館中意欲打破情感閉鎖不同,小公館中的七巧放棄了向生的努力。作家通過七巧和季澤在小公館中的一場情感對弈呈現出七巧的閉鎖定型。該情景表面是季澤對七巧示愛,實則是利用情感騙七巧賣地購房,行騙錢之實。作家通過 “見面時的防備、示愛時的糾結、選擇后的決然、窗旁目送的絕望” 四個階段的心理活動,以心理空間的塑造打破線性敘事,從精神層面展現了七巧主動閉鎖情感,接受情感定型的心路歷程[6]135。
第一階段,七巧對來訪的季澤余情未了又心存防備。在該階段中,作家首先對季澤的神態和肢體語言做了細致描寫,為下一階段的示愛做鋪墊:季澤 “深深的唉了一聲” “又是長長的嘆了口氣” “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3]236-237,呈現出一個為情所困的癡情人形象。繼而,作家聚焦七巧視角,為季澤借示愛騙錢埋下伏筆, “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床怀鏊谙胧裁础盵3]237。季澤在七巧有錢之時示好,其情可疑。
第二階段,開始的懷疑讓七巧對季澤的示愛產生了強烈的反應。作家采用非聚焦的視角,既描敘了外部空間中七巧手握白團扇的行為舉止,又描寫了其激烈的心理變化。此處七巧手中的白團扇不但是 “含情待郎來”[7]的情感承載,也是表征心理活動的工具。白團扇的意象貫穿于季澤示愛的全過程。示愛之前,七巧持扇與季澤打鬧: “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起來” , “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3]237。示愛之時,扇子傳遞出七巧激烈的心理反應: “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摩擦著?!盵3]238示愛后, “季澤立在她跟前,雙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盵3]238此時兩人的舉止恰合古詩中所述: “白團扇,愿得入郎手,團圓郎眼前”[8],隱喻了七巧的盼愛之苦有了歸宿。
另一方面,作家經由七巧的感官呈現了其心理認知全景,即以非聚焦視角讓讀者洞察其情感糾結。首先,以視聽語言塑造七巧盼愛之苦得解的暢快感。她 “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3]238。此處, “光輝” 和 “音樂” 二詞形象地描繪了七巧夙愿得償的心理氛圍, “細細” 二字則呈現出七巧盼愛的經年之苦。繼而,作家展示七巧的人生頓悟: “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盵3]238“命中注定相愛” 的頓悟是七巧彌補婚姻創傷的自我安撫。最終,作家筆鋒逆轉,轉述了二人的情感死局, “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3]238慮及情感結局時,七巧心生疑慮: “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 “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盵3]238“得愛之喜” 和 “借愛騙錢” 之間的糾結,就是七巧在情愛和金錢之間的權衡。
第三階段,季澤賣地置房的提議觸發了七巧舍愛保財的抉擇。作家將七巧肢體動作的活躍與內心的死寂并置,動和靜形成強烈對比,凸顯出其抉擇后內心的絕望。一方面,七巧動作激烈,將白團扇 “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 , “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3]239。同時,痛罵季澤,并 “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3]240。另一方面,七巧內心絕望, “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 , “她在這兒丟人出丑”[3]240。七巧用激烈的動作掩飾內心的絕望,表面看七巧將季澤打罵出門,實則是親手葬送了自己的情感。
第四階段,七巧在樓上窗口旁目送季澤離開。在該場景中,作家用 “遲遲的夜漏” “一群白鴿子” “冰冷的珍珠簾” 三個古典化、具象化、圖像化的意象,深刻地描寫了七巧趕走季澤后寂寞、空虛、悔恨的復雜情感。七巧擲扇打翻的 “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 “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3]240。此處夜漏的比喻不僅描繪出酸梅湯往下滴的情狀,又意蘊一剎那的漫長,含蓄地隱喻了七巧漫長又孤寂的殘生。七巧從樓上的窗戶里看到季澤 “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鉆進他的紡綢袴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3]240。 “用有形的白鴿子來形容無形狀的風,形象地寫出了風灌進季澤褲褂里到處都是鼓鼓的情狀,也寫出了七巧對于季澤的留戀。”[9]49而鴿子終將飛走,其情感寄托也隨風飛散。七巧眼前 “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3]240, “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3]241。此處用掛在富貴人家房門上的珍珠簾形容七巧的眼淚,暗隱其舍愛求財的選擇,而 “冰冷” 二字則預示了其守財無愛的孤寂殘生。
在小公館中,七巧將兒子長白當作情感創傷的替代品—— “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3]247。長白的婚事意味著七巧情感寄托的消失,是母子間情感的危機。為了將兒子留在自己身邊,七巧不惜破壞長白的婚姻。在七巧的掌控下,長白舍棄 “丈夫” 的角色,放棄小公館 “少主人” 的身份,始終困于七巧 “兒子” 的身份中。七巧在自我閉鎖的同時,也把兒子閉鎖在身份的牢籠中。
自兒媳芝壽進門之日起,七巧就將她視為敵人,甚至在大婚之日以惡意揣測他們的婚姻: “但愿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3]246長白的婚姻在最初就被七巧打下了不得善終的烙印。一方面七巧讓新婚的長白整夜替她燒煙,以此證明母子之間感情如初: “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盵3]247另一方面她將從長白口中探聽到的兒子兒媳間的情感隱私在女眷們中傳播,破壞兒媳芝壽的形象,使其難堪。芝壽臥病在床后,為避免長白 “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動” ,七巧給他娶了小妾,又 “變著方兒哄他吃煙”[3]250。長白最終 “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和新姨太太”[3]250。芝壽去世后,扶正的小妾也自殺了, “長白不敢再娶了”[3]262。在長白的婚姻中,七巧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小公館中的長白則始終處于失語的地位,被閉鎖在七巧兒子的身份之中。
長安作為七巧之女,和長白一樣,其成長過程始終處于七巧的操控之中。與將長白困于身份的敘事閉鎖不同,七巧自小對長安灌輸 “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 “誰不想你的錢” 的價值觀,對長安實行情感操控[3]242。困于錢財的執念,七巧認定長安周圍的男人全部覬覦小公館的財產。為保住錢財,七巧借機罵走外甥春熹,設計逼退已經和長安訂婚的童世舫,將長安身邊的男人逐一驅散。在七巧的操控下,長安十三歲被迫裹腳,十四歲上學又退學,二十四歲生病被勸抽鴉片,三十歲左右訂婚又退婚,身心俱疲,始終處于情感閉鎖中。 “退學” 和 “退婚” 兩個焦點事件,呈現了七巧對長安的情感掌控。
在退學事件中,七巧以錢為重,不顧長安對學校的喜愛之情,導致長安主動退學。由于長安住校期間丟失褥單,七巧 “暴跳如雷” ,在對長安的責罵中,七巧處處提及錢財, “天生的敗家精,拿你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3]244面對七巧的責難, “長安不敢作聲”[3]244。在七巧的強權鉗制下,長安不敢表露內心的情緒,只能半夜偷吹口琴表達對學校生活的留戀。退學之后,長安 “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3]245,變成了一個未老先衰的古板守舊的女子。
退婚事件是七巧對長安情感控制的另一表現。七巧一方面肆意詆毀童世舫和女兒的名聲,逼迫長安主動退婚;另一方面,七巧伙同長白私下約見童世舫,傳遞 “長安抽鴉片” 的信息,使童世舫主動斷絕與長安的關系。在七巧設計約見童世舫的場景中,作家以非聚焦的方式呈現了七巧的狠辣和世故。七巧首先以主人的身份對童世舫 “敬酒讓菜” ,繼而不經意地提及長安 “再抽兩筒就下來了” ,傳遞出長安吸鴉片的信息[3]260。面對童世舫的驚訝,七巧順勢以慈母的論調談及長安自小身弱,因病吸鴉片的情況,并發表觀點: “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3]260傳遞信息后,七巧以 “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 及時止住話題, “忙著添酒布菜”[3]260。最后,七巧 “再提起長安的時候” “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了一遍”[3]260。七巧親手設局破壞了女兒的愛情,將她困鎖在小公館中。面對母親對自己情感的層層控制,長安對自己的生活 “沒有能力干涉”[3]261,只能接受困于小公館的結局。
從麻油店中被買賣的婚姻之傷,到姜公館中被眾人孤立的無愛之傷,再到小公館中眾叛親離的孤寂之傷,曹七巧的創傷型敘事閉鎖在空間轉變中逐漸定型。麻油店中兄嫂的買賣婚姻標志著其創傷型敘事閉鎖的產生,姜公館中的被邊緣化助推了其敘事閉鎖的形成,其敘事閉鎖最終定型于小公館中棄愛守財、迫害兒女的惡母之舉。麻油店中的賣油女命運可嘆,姜公館中的弱妻寡母境遇可憐,小公館中的惡母行事可恨。將空間視域與創傷型敘事閉鎖理論相結合分析曹七巧這一人物形象,既有助于讀者深刻理解曹七巧復雜的悲劇命運,也能夠深化讀者對其婚姻創傷的思考,引起讀者對家庭環境、人際關系、親子關系的關注,從而形成惜生、求生、向生的健康生命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