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民/口述 李貴明/整理

1969年下半年,我所在部隊在新疆和靜縣執行軍管任務期間,遇到一件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難以忘懷的事情。
1967年3月至1970年底,我所在部隊負責巴州地區和靜縣的軍管和干部落實政策工作。當時大部分老干部己經走出“牛棚”,但還有少部分仍在接受組織審查,我們連的主要任務是組織這部分人員勞動鍛煉并監護其人身安全。
在這部分人員中有一位五十出頭的長者,其相貌、氣質和表現引起我的特別關注。他中等身材,“國”字型臉龐,濃眉下一雙烏亮深邃的大眼炯炯有神,讓人頓覺氣質非凡,與眾不同。他不茍言笑,干活賣力,即使汗流滿面,也不坐下來休息片刻。吃飯時,他獨自坐在一旁,邊啃窩窩頭邊喝著稀粥,顯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出于工作需要,我便上前向他問話:“長者姓啥,以前擔任什么職務?”
他看我一眼,平淡而和藹地答道:“我姓冉,以前的縣委書記。”
我又問:“你犯了什么錯誤,至今還不能出來工作?”
他憤憤不平地說道:“造反派誣陷我是叛徒,歷史上有變節行為,要徹底打倒!”
我再問:“有沒有證人、證言和物證?”
他說:“沒有,全是懷疑、捏造。審干部門派人去陜西武功縣調查了兩次,也找不到當年我的救命恩人,所以,無功而返。”
我又問:“那你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你沒有歷史問題,是無辜的?”
他自信地說:“有,當年的救命恩人送我的一床印花夾被子,至今還在我家保存著,這就是物證。可我申辯了無數次,也寫過好幾份申訴材料,因沒有證人,組織不能認可。”
我說:“目前,各單位部門都在加快老干部政策落實,讓更多的老同志出來工作。你能不能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如實地講給我聽,以便我向領導匯報,看能不能想其他辦法,幫你解決。”
他看我一眼,疑惑地說:“另想辦法,幫我解決?”
我回答道:“對,這是我們當前工作的主要任務”。
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微微笑了笑說:“謝謝解放軍同志。我的事萬一解決不了,我也不尋組織的麻煩,繼續接受勞動改造。”
接下來,他從口袋里掏出1角錢一盒的雪蓮牌香煙,問我抽不抽?我說不會。他就自個兒抽起來,邊抽煙邊向我講述救命恩人送他印花夾被子的故事。
老冉名廣田,老家在山西,年輕時在老家參加了抗日游擊隊,入了黨,以后又參加了八路軍,立過功,受過獎。解放戰爭中又跟隨王震將軍率領的三五九旅輾轉陜北,參加過保衛延安等多次戰斗,負過三次傷。1949年7月,他任連隊排長,在解放陜西武功縣的一次戰斗中,因敵強我弱,他所在的連隊被打散,他也因負傷昏倒在戰場,后被敵方抓去,逼他投降。可他寧死不屈,被暴打一頓后扔到縣城北的一個破廟里捆綁起來,讓他自生自滅。當時他心想,這下完了。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他焦躁不安的當天晩上,突然廟門被輕輕打開,昏暗中閃進一個小伙子的身影。那人低聲對他說:“同志,我是來救你的。”邊說邊解開他身上的繩索,遞給他幾個蒸饃,一身便裝、一床夾被子和兩塊銀元,讓他趕快逃走,尋找自己的部隊。他問那人:“你是誰?為啥來救我?”那人催促道:“快別問了,你們的部隊已經朝西去了,你趕快去找吧,小心路上有人盤問。”他心想,這人肯定是個地下黨員,于是連連向救命恩人道謝。趁著昏暗的月光,踉踉蹌蹌地逃出虎口。
冉廣田化裝成逃荒要飯的乞丐,一路向西,不斷向老鄉打問,終于在甘肅天水西邊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正在那里休整的部隊。他向連首長匯報了自己被救的經過,連長說他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此后,冉廣田隨部隊參加了解放天水、蘭州等多個戰役,榮立過一次二等功,并逐步提升為營長。進軍新疆后,他因傷殘轉業到地方工作,由鄉長干起,直到擔任縣委書記。
聽到這里,我不由對他肅然起敬。可如今他仍然背著“叛徒”的黑鍋,不能重新工作。于是我安慰他說:“別怕,黨的政策是絕不冤枉一個好人,只要你說的全是真話,相信組織一定會調查個水落石出的。”
他擔憂地說:“都調查過兩次了,還能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嗎?”
我安慰他說:“這事讓我向領導匯報,再想辦法重新去調查,興許會有意外的收獲。”
他抬頭看我一眼,疑惑地說:“你?”
我說:“嗯,請你相信組織,相信解放軍。”
他有些激動地說:“謝謝解放軍,謝謝王班長,就算是調查無果,我也不埋怨組織,更不反黨。只要還能為黨工作,哪怕打掃衛生也行。”
多么樸實的語言,多么寬闊的胸懷!足以見證一個老共產黨員對黨的忠貞不渝,對革命工作的渴望和熱愛。
回到連隊后,我把老冉講的情況向連長李雙保作了如實匯報,并建議抽調本連武功籍的戰士,帶上老冉去武功縣再作詳細調查,做到對組織負責,對老干部負責。
不久,軍管會采納了我們的建議,派出武功籍戰士祝孝武、王天民兩名戰士,帶著老冉和他的申訴材料及那床印花夾被子,千里迢迢地直奔調查地。
功負不負有心人。經過認真調查,終于從武功縣黨史辦查找到當年部隊打仗的地方,從縣檔案館查找到該縣游風鄉原黨委書記王沛年的申訴材料。說來也巧,王沛年在申訴材料中也提起他當年救過被關押的解放軍一事,但因缺乏證據,組織不能認定。
原來,王沛年在運動中不服批斗,還常常表功說,他在解放前曾冒死救過一個被國民黨兵關押在破廟里的解放軍同志,還送給他吃的、穿的、蓋的和兩塊銀元,他是對革命有功的老黨員。造反派讓他拿出證據,他說那個被救的解放軍尋找部隊去了,是死是活,誰還知道?因此,造反派就說他是胡編亂造,給自己臉上貼金。由于他態度強硬,不肯低頭,所以至今也不能出來工作。
王沛年的申訴材料,讓調查人員和老冉不由喜出望外。于是,他們奔赴游風鄉,尋找昔日的當事人。
接待調查人員的李副書記看完冉廣田的申訴材料后,再仔細打量著老冉帶來的那床深藍色印花布夾被子,也十分驚喜。他一拍大腿,興奮地說:“太巧了!想不到竟有這種奇特的事情,一個要找昔日送被子的救命恩人,一個要尋當年被他救過的解放軍。這下人證、物證齊全,兩位老革命都有救了。”于是,他將此事向公社臨時黨委作了匯報,決定讓兩個昔日的當事人見面,以獲取人證。
在公社會議室內,兩位鬢發霜染的老同志見面后卻面面相覷,如同陌路之人。當老冉把那床藍底白花的印花夾被子呈現在恩人的面前時,王沛年激動不已,潸然淚下,他語氣鏗鏘地說:“就是它!當年我媽為我結婚做的夾被子。那天晚上我還送給你一身我的舊衣服、兩塊銀元、幾個蒸饃,對吧?”
此時的冉廣田也不禁老淚縱橫,二人不由自主地上前擁抱。
老冉聲淚俱下地感謝道:“恩人吶,我終于找到你了!”在旁的人也不由眼睛濕潤:“太巧合了!”
一番情真意切的敘話后,冉廣田、王沛年分別為對方的單位和調查人員寫下了證言材料,并簽名按下指印。
隨后,冉廣田鄭重地把那床印花被子交到恩人的手中。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久,王沛年恢復了工作,冉廣田的案子也順利了結,被組織安排到學習班學習。
1970年元旦剛過,冉廣田接到巴州地委的通知,上級調他去博湖縣擔任縣革委會主任和黨組書記。臨行前,他特邀我去他家做客。冉家人連連感謝解放軍為老同志辦了件事關前途命運的大好事情,感謝我對蒙難的老干部的關注和負責,并用當地的美食手抓羊肉和伊犁特美酒招待了我。我嘿嘿一笑說:“不用謝,我是一名革命軍人,為老干部落實政策,是軍管會的主要工作,也是我應盡的職責。通過這件事,讓我學到了冉書記高尚的品德,堅強的性格,我還要永遠向他學習呢!”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事情已經過去五十多年。然而,那床印花夾被子救了兩個老干部的傳奇故事,卻仍然留在我的腦海,永遠揮之不去。尤其是冉廣田書記那雙深邃的眼睛,堅毅的氣質,對黨忠貞不渝的品德,時常激勵著我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為黨工作,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