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蓓
《詩品》為中國詩歌批評專著之濫觴,其作者鐘嶸也因此以文學批評家的身份在中國古代學術中占據重要地位,其每論及詩人必追溯其源流的批評方法在古代文論中獨樹一幟,帶有明顯的史學色彩。目前已有張伯偉等學者對《詩品》“推源溯流”的批評方法作出研究,但對于鐘嶸緣何擁有史學意識,卻并無系統論證。這與鐘嶸本人除《詩品》外并無作品傳世有關,我們無法從他的文字中探尋其思想來源,雖能感知他身上的歷史意識卻苦無證據。因此,想要探知鐘嶸的史學意識之來源,還須從社會歷史環境、家學淵源和鐘嶸自身的學習經歷、仕宦交游等方面綜合考量,希望這些研究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接近鐘嶸在創作《詩品》時的所思、所想。
一、“注重師承”的學術傳統
中國古代學術有獨特的“注重師承”的傳統,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這一時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在內的所有權力都在發生轉移,政治經濟大權由周王室轉移到了諸侯貴族的手上,文化上的權力由史官等官僚下移至諸子各家學者,而文化的傳承責任也在這樣的背景下由官學轉向了私學。文化權力和文化傳承責任的下移也自然影響到了中國古代學術的發展,官學逐漸沒落而私學漸起。私學的興盛使得老師的地位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因為文化權威不再是官方的機構或團體而是老師,對文化的尊崇也一定程度上映射到了老師的身上。除了老師在文化上地位的提高,文化權力的下移也導致著述權、話語權的下移,諸子均可自由著述以闡發自己的思想,但為了增強內容的說服力,他們往往采取“托古”的著述方式,典籍的不朽使得著作的流傳要比師承更加牢固,影響力也更強。因此,“注重師承”又從單純的治學態度逐漸演變成為中國古代的學術傳統。
到了魏晉時期,學者們漸漸不滿漢代“述而不作”的學術風氣和繁瑣迷信的治學態度,斥緯書為誣妄,以為“六經皆史”,史學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除此之外,這些學者們還反對孔子的神圣化,批判漢代儒生賦予其的“素王”地位,認為孔子的定位仍然是值得尊崇的“老師”。在這一時期,雖然從顯學的內容上是玄老取代了儒學,但從學術研究層面上卻是在還原先秦“尊師重道”的傳統。而鐘嶸正是成長于這樣的學術環境中,《粱書·鐘嶸傳》中有言:“嶸齊永明中為國子生,明《周易》。衛將軍王儉領祭酒,頗賞接之……舉本州秀才。”這一段有兩個信息,一是鐘嶸明《周易》。這是與魏晉南北朝的學術風貌直接相關并有必然聯系的,漢末古文經學逐漸興起,此時流行的典籍不再是經過漢儒改造的今文經,而是貼近典籍原貌的古文經,三大注疏中非常重要的一支即王弼的《周易注》。除此之外,鐘嶸好《周易》也有深厚的家學淵源。鐘嶸的十一氏祖鐘繇“為《周易》《老子》訓”,其少子鐘會“十一誦《易》……雅好書籍,涉歷眾書,特好《易》《老子》”。《周易》從內容上來說并不與《詩品》直接相關,但鐘嶸早年的學術訓練帶給他的是創作《詩品》的動力。經學家們摒棄了摻雜了陰陽五行和大量政治教化的內容,注重歷史和訓詁,在典籍的注疏中闡發自己的思想,進而形成學術論著。王充《論衡》有云:“夫通覽者,世間比有;著文者,歷世希然。”古文經學對著作的重視,對鐘嶸等文學批評家來說,是撰著的直接驅動力,這也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文論發達的原因之一。
二是鐘嶸在國子監讀書時頗受當時的國子監祭酒王儉的賞識。鐘嶸在學術上受到王儉的影響是直接的,王儉既是鐘嶸的老師,同時也是他仕途上的領路人。鐘嶸品評王儉時,以謚號文憲稱之而不稱名,這種避諱在《詩品》中是絕無僅有的,足見他對老師的尊崇。鐘嶸對王儉的尊崇不僅體現在態度上,也體現在《詩品》的創作之中。他曾在《詩品序》中提到自己創作《詩品》的動機:“昔九品論人,七略裁士,校以賓實,誠多未值。”其中“七略裁士”這一類似于史志目錄著作體例的學術淵源即來自于王儉。章學誠認為《詩品》“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于某家之類,最為有本之學,其法出于劉向父子”,但其實鐘嶸并非直接借鑒《七略》《別錄》,而是通過老師王儉的《七志》才注意到劉向父子的著述方式,因要“溯源”,才在《詩品序》中云“七略裁士”。王儉入仕后依《七略》之例作《七志》,《南齊書》中有“上表求校墳籍,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上表獻之,表辭甚典”的記載。鐘嶸幼時明《易》,自己的著述興趣又在詩歌批評,并未有其他明確的史學淵源,而《詩品》的體例和方法卻有深刻的史學烙印,唯一的來源就是他的老師王儉。胡大雷曾提出“其《詩品》或《詩評》,是否在王儉宅之學士館完成?”的疑問,也可以從側面印證《詩品》著述體例與王儉史志目錄方面的研究有所連結。無論是當時的學術風氣,還是鐘嶸本人都十分注重師承,這就導致《詩品》非常注重溯源,每品評一位詩人必先追溯其詩風源頭。雖然二者間不一定有嚴格的師承關系,但在鐘嶸看來他們之間存在著一脈相承的詩風,后者有著摹擬師古的痕跡。鐘嶸品評詩人時追溯源頭的做法其實并不屬于嚴格的文學批評,倒是類似于推源溯流的史學方法,鐘嶸首開先例將史學批評方法運用于詩歌批評作品中,與“注重師承”的學術傳統是分不開的。
二、“摹擬師古”的盛行風氣
魏晉文壇“摹擬師古”的風氣盛行,是鐘嶸在《詩品》的詩歌批評中融入史學方法的直接原因。葉夢得《石林詩話》云:“魏晉間詩人,大抵專攻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后來相與祖習者,亦因其所長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鐘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出于某人,亦以此?!薄澳M師古”的風氣來源于漢代賦體的創作,陸機曾在《遂志賦序》中提到:“昔崔篆作詩,以明道述志,而馮衍又作《顯志賦》,班固作《幽通賦》,皆相依仿焉。張衡《思玄》,蔡邕《玄表》,張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蔽簳x時期的政局不容文人大加議論,稍有不慎便會招來黨錮之禍,于是名士們的清談對象就由現實政治轉向了更為“安全”的人物、文采等。加之玄學崇尚簡約的語言風格,詩歌就成為了絕佳的文學體裁。不僅是有創作能力的名士大家,連平民百姓都競相創作,甚至詩歌成為了家中幼童的必學科目。鐘嶸即在《詩品序》中提及這一現象:“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纔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鶩焉。”一時間“摹擬師古”之風盛行,擬詩紛紛出現。
《文選》中有“雜擬詩”一類,共收錄陸機、江淹等十位作家共計六十三首擬詩,這些詩歌都是典型的摹擬之作,即題目中包含“擬”“效”“學”“依”“代”等字樣。除《文選》著錄的擬詩之外,還有未注明但明顯帶有摹擬性質的擬詩以及補亡詩。就廣義的擬詩而言,擬古樂府而作的詩也可算作擬詩。明人胡應麟認為魏晉時期的擬詩數量遠遠超過《文選》著錄的數量:“建安以還,人好擬古,自三百、十九、樂府、鐃歌,靡不嗣述,幾于汗牛充棟。”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摹擬師古”的風氣之盛?!澳M師古”的盛行風氣使得鐘嶸在品評詩人的時候免不了要追溯、效仿摹擬的對象,也就形成了“其源出于某某”的批評體例。在這些擬詩中,最為重要的當屬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和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這兩組組詩摹擬的重點均為古詩的體例,力圖用當世的語詞再現古詩的節奏和韻律,進而展現五言詩的形式之美。鐘嶸在《詩品》古詩條中評價“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在江淹條言其“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擬。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謝朓”,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除對擬詩的評價外,《詩品》中還有三處重點提及詩歌創作中的“摹擬師古”現象,并把摹擬好壞作為評價詩人詩作的重要衡量因素,并以此來判定詩人的詩風來源:應璩條言其“祖襲魏文”;沈約條言“詳其文體,察其馀論,固知憲章鮑明遠也”;鮑令暉條言“令暉歌詩,往往斷絕清巧,擬古尤勝”。
摹擬詩作的詩人不僅能與古人一較高下,還能與同輩詩人共論短長,借此彰顯自身的才華,從而提高社會聲望。曹丕于《典論·論文》中賦予了文章崇高的地位:“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鼻迦酥焱フ鋭t認為不僅是文章,魏晉時期詩歌的地位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自建安作者,始有以詩傳世之志”,建安以來的詩人創作詩歌不僅為抒發情志,更是自己才學的證明。而創作動機的改變其實來自詩歌的摹擬風氣,在競相摹擬創作的風潮之下,詩歌評論競相出現,其中最盛者即為《詩品》。詩人們看到了詩歌創作的價值,于是反過來推動了詩歌創作對立言揚名的作用,而其中的評判標準即為“摹擬”得是否精妙,是否能在眾多擬作中一騎絕塵。在具體操作上,鐘嶸選用的即以“源出于某某”為標志的歷史溯源法,根據詩人經歷、文學偏好以及詩體流傳歷史等因素推究詩人摹擬之源頭,雖然劃分的結論存在爭議和偏差,但這種能夠統束時代脈絡、原始察終的歷史眼光尤為可貴。
三、“原始察終”的歷史眼光
鐘嶸雖然在《詩品序》中提及《詩品》區別于以往的文學史書寫方法,將重心放在“談論文學”“裁定品第”上,但實際上還是按照“以人為綱”的體例,將選錄的一百二十二位詩人分為上、中、下三品,“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劣為詮次”,梳理了五言詩從三代到魏晉南北朝的發展流變,構建了一個簡要的詩學批評史。鐘嶸的《詩品》,乃至后來的詩話、本事詩,再到近代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都是以作家為中心,用每一時代、每一文體的代表人物及作品來代表當時的典型文學樣貌,并且上溯文風來源,下追發展流派,再據此展開批評。這種以人為中心的批評體例是受到了史書中紀傳體的影響,并進一步發展而來的。突出了“人”在歷史中的中心地位正是司馬遷紀傳體體例為中國史學范式作出的貢獻之一,不僅直接影響了中國史學的發展,對整個古代學術的發展也有深刻的影響。而中國古代學術中文、史兩家難以割裂,加上作者在文學創作中的主體地位,以“人”為中心的歷史觀對文論和批評史的書寫的影響就更為深刻。魏晉時期文學批評剛剛萌芽,但史學卻已有深厚的學術傳統,并逐漸走向自覺,史學的這一發展增強了整個社會的歷史意識,而鐘嶸作為社會的一員,尤其是文人集團的一員,勢必受到影響。因而鐘嶸在品評詩人的時候也就帶上了歷史的眼光。
除了時代的影響,家學淵源也不可忽視。潁川長社的鐘氏一族本為書香門第,第十代鐘皓即為東漢名士,他“避隱密山,以詩律教授門徒千余人”。后因第十二代的鐘繇得曹操器重,屢立軍功,官至相國,又封平陽侯,恰逢“九品中正制”推行,鐘氏遂成潁川望族,子孫皆蒙蔭入仕。鐘繇少子鐘會拜司徒,鐘氏一族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但功高震主的鐘會為司馬昭所忌,后轉投蜀將姜維,死于叛亂,連累親族,鐘氏便由此走向了衰落。后出于朝廷猜忌、門庭沒落、主動避禍等多方原因,鐘氏子孫多擔任地方太守或記室、參軍等散職,再難參與世族政治的核心。鐘氏第二十一代鐘蹈為鐘嶸之父,任齊中軍參軍。鐘嶸自己先于齊代官至司徒行參軍,后入梁,歷任中軍臨川王行參軍、西中郎將晉安王記室。兄鐘岏官至府參軍,建康平,弟鐘嶼任永嘉郡丞。相較于其他的世家大族,鐘氏在其中的邊緣地位使得他們無法通過強大的政治影響力或經濟實力在社會上立足,只能轉而努力通過著書立說博得聲名。因此,他們相比前代更加重視家學傳承和自身文化修養的提高,力圖遍覽文史,博通古今,《南史》中即有“嶸與兄岏、弟嶼并好學,有思理”的記載。鐘嶸父兄都曾參與修史,兄長鐘岏更是著有《良吏傳》十卷,弟弟鐘嶼也曾參與編纂《華林遍略》,從這個角度看鐘嶸頗有史家淵源。
《詩品》成書時,鐘嶸擔任記室,負責撰寫章表文檄,記言記事。曾奉蕭元簡之命作《瑞室頌》表旌何胤:“元簡乃命記室參軍鐘嶸作《瑞室頌》,刻石以旌之。”《瑞室頌》今之不存,但從這一記載中仍可窺見鐘嶸擔任記室時的職責。雖然鐘嶸并未直接擔任史官,但記室的工作需要他記錄事情原委、追溯前因后果并加以評論,同時寫成的文章也是重要的史料,從這個角度看鐘嶸也可算作間接地通過任職擁有了歷史眼光。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樣的情況其實并不少見,除了鐘嶸這樣的文學評論家,沈約、謝靈運等當時重要的文人也往往兼具“文學家”與“歷史家”的雙重身份,既有詩文作品傳世,又參與史書編纂,他們寓詩文評論于史傳,又用歷史的眼光看待詩文,將其放入歷史長河中加以評點。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說“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可見其對上溯源頭、下追流變的重視,極其自然地將當世詩文放入歷史之中。而蕭子顯的《南齊書·文學傳論》在探討文學變遷的時候,“原始察終”的歷史眼光就更為明顯,幾乎建立了片段式的文學發展史。文人具有歷史眼光,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經濟、文學特權均落于世家大族之手所發展出的特殊現象,鐘嶸作為文人集團的一員,擁有“原始察終”的歷史眼光也就不足為奇了。
正是在中國古代學術傳統和魏晉南北朝時期復雜的政治文化環境中,孕育了注重家學傳承的鐘氏一族,世家大族之間的交流與欣賞也為鐘嶸的學術與政治開辟了道路,而玄學的發展和清談運動的興盛更是文學批評家們著書立說的直接推動力??梢哉f,鐘嶸的史學意識之形成是時代潮流和個人經歷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僅是鐘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史學發展使得文人名士或多或少地具有了歷史的眼光,形成了濃厚的史學風氣,他們摹擬前代詩作,追慕古人風姿,同時又極為重視文風、技巧之淵源,形成了文學批評中帶有史學因素的獨特風貌,并對后世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对娖贰费芯堪l展至今,在文學內部的討論已經十分充分,但關于《詩品》的史學批評方法研究仍然薄弱。正如張伯偉所說,我們應當“采用古今結合的方法,以現代新知引發古典智慧”,用跨學科的研究視角重新審視《詩品》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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