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溫泉古韻
八桂溫泉,象州名聲最盛。地處桂中大瑤山西麓的象州,地形以連綿山地丘陵為主,溫熱的泉流源源不斷地從地底下幾百米深處的熱巖中噴涌而出。因此,象州也有“溫泉之都”的美稱。得益于溫泉的熏陶,這里也成為中國佛教禪宗祖師惠能的隱修地之一,出了像鄭獻甫那樣的歷史文化名人(清代著名教育家,被譽為“江南才子”“兩粵宗師”)。
沿著307省道,從象州縣城往東出發,到七公里外離鄭獻甫故居不遠的寺村鎮熱水村,秀麗的山谷中,右邊湖水島坡間,有數股清澈的泉水從不遠處的山腳下襲來,在古象溫泉度假村這一帶低洼處形成一汪綠幽幽的大型景觀湖,溢滿后再向柳江流去。
湖水純凈清澄,伸手掬一把,涼涼的。這里路邊不是掛著古象溫泉度假村的牌子嗎,泉水怎能這么涼?
時值己亥初秋,屬于那種早晚涼爽午間暑熱的天氣。在山莊選擇一處旅館,卸下行李,打聽洗溫泉浴的事,才知道這一帶賓館所經營的溫泉水,都是從一口很深的泉井中抽出來,通過管道引到酒店的泳池里或各個房間的浴缸中。我覺得有點悵然。想象中清澈的溫泉水應是潺流于青山環抱里,徜徉在野溪溝壑間,熱氣從其間徐徐升騰,一股股溫熱的氣息在清新的空氣里彌漫繚繞,溫潤著這山間谷里每一戶人家、每一位過往的游客。就像明嘉靖“柳州八賢”之一張翀到象州溫泉游浴后所抒懷的那樣:
西風七月暑初收,浴罷溫泉更此游。
仙客何年生羽翼,虛崖白日自春秋。
苔封古篆留丹洞,云鎖山門繞碧流。
勝地不禁清興發,孤峰一嘯起寒颼。
可現實是不能理所當然的。南寧有九曲灣溫泉、嘉和城溫泉,柳州有鳳凰河溫泉,桂林有資源丹霞溫泉、全州炎井溫泉、永福金鐘山溫泉、平樂仙家溫泉、龍勝溫泉,玉林有容縣黎村溫泉、陸川九龍溫泉、謝魯天堂溫泉、博白溫羅溫泉,貴港有黎村溫泉,賀州有路花溫泉、黃花山溫泉、里松溫泉、南鄉溫泉、西溪森林溫泉,防城港有峒中溫泉、上思布透溫泉,來賓有金秀盤王谷藥浴溫泉,河池有南丹溫泉,崇左有寧明花山溫泉……諸如此類溫泉,沒有一個不是搬到客房里或賓館中的。朗朗乾坤下可供游人自由賞玩的溫泉,現今恐怕很難見到了。
明嘉靖進士張佳引《安寧溫泉記》云:“至溫泉,乃艤舟登其亭,飯罷,觀溫池而浴之。”有“天下第一湯”之稱的安寧溫泉,坐落于云南省安寧市境玉泉山麓,明朝時沒有被圍圈起來,可供百姓和游人自由賞玩。而如今不同了,被企業包裝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只能從古書里揣摩它的大致。或者買了參觀的門票進入泉區,然后像進入人家媳婦閨房一樣,既忐忑,生怕一不小心會發生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又希望能有稀奇的發現。
現今散落于荒野各處的冷泉,比如青秀山的董泉、靖西的鵝泉、龍州的美女泉、巴馬的壽珍泉、北海的海泉……大多還能就近賞玩,自由取用,不至于受圍墻或建筑物所阻撓,不為囊中羞澀所困惑。可若干年后,它們抑或像大多數溫泉一樣,也逃不開被承包的結局。如今的一些礦泉水企業,好像也正在推動這樣的事。不知道再過多少年,天生的萬物,諸如茫茫冰川、滔滔湖海、涓涓溪流、暖暖東風、清新空氣、野山石徑,還能夠像現在這樣自由賞玩嗎,或者也需要支付費用才能享用?
入住酒店房間,即扭開水龍頭開關,清澈的泉水奔涌而出,流入浴缸里,熱氣也順著泉水出來,彌漫整個洗手間,像蒸籠般熱得逼人。用手掬一把泉水試試,確實燙得不行,很快就盛滿一缸,但水還是很熱,不能直接泡澡,在它的源頭恐怕還可以煮熟食物。當地志書說,這里的溫泉水來自地下幾百米深處的熱巖,屬地熱礦泉水,水溫高達八十六攝氏度,水中富硒,還含有偏硅酸、鍶、銅、鐵、鎂、鈣、碘、鋇等多種對人體有益的元素,所以“浴可去疾,浸可烹鮮”。
借以溫泉的美名,這里建起了很多溫泉賓館、溫泉浴療中心、溫泉休閑度假中心、溫泉游泳中心等設施,成為名副其實的旅游度假勝地。慕名而來的各方游客絡繹不絕,這里停滿了來自周圍各省區市的豪車。他們只要在這里住店,就可以在泳池里或各自房間浴室里免費泡溫泉。
象州溫泉舊名濮水名泉,也稱溫湯泉、沸泉、濮泉,在歷史上也是久負盛名。早在宋代,《輿地紀勝》就記載:“溫湯泉,在陽壽縣(今象州縣)東二十里,洞出武單里,峒心石穴水常熱,可以熟物。”明代曹學佺所撰的《廣西名勝志》卷五有:“濮泉,在州東四十里,松檜森羅,水石交映,州人游賞之地。上為石牛山,山多怪石,常有云霧蒙罩,天色明霽,儼然牛像頭角俱全。”清乾隆《象州志》載:“濮泉,在城東二十五里,即熱水之下流也,北流匯于象江,松檜森森,水石交映,名曰濮水名泉,為州八景之一。”
盡管志書對溫泉與象州(州府)距離記載有一定出入,但在古代條件下,也屬情理之中。但所描述的泉池美妙盛況,現今一點痕跡也沒有了,實在遺憾啊。和云南省安寧溫泉一樣,過去那種云霧氤氳、露天可游賞、可自由煮物的條件也不再具備了,令人難以釋懷。
鄭獻甫《象州沸泉記》留下了關于溫泉的一些珍貴記憶:“象州城東去二十里,而近有驛曰青山驛。之南去半里許,有村曰熱水,名之以其泉也。村之間有溪,溪之上有橋,泉出于東西兩岸,正者如濫,仄者如氿,流合于溪,當漫時漲不辨源然。遠而望之,蒸如甑上氣;近而視之,熱如鼎中湯,可以浴體,也可以療疾,可以煮物,村之人咸就其利焉。岸西者略溫,岸東者尤沸……”
清代文人劉元春的《象州沸泉志》也詳細記載:“象州城東二十許里,有熱水村二。中間一溪,溪旁東西,各有穴出泉,沸如鼎中湯。溪東一大泉尤沸,游人以雞卵投之,移時即熟可食;魚肉亦可熟,微有磺氣,故不堪食。土人之宰豬牛,皆以此湯之。或汲歸沐浴,能愈疥癩,然鮮飲之者。溪西畔一泉,與溪水相合,冷熱參半,可以浴。溪西上又有一小泉,雖不能熟物,亦熱不可濯也。其尤奇者,夏多雨,溪水漲,農人潴以灌田,溪側之沸泉盡淹,乃于西上田中,別涌一泉,清且沸,農人圍以土,作小洫使自流出,亦無害于苗也,水消則復故。冬日嚴寒,泉氣騰上,蓬蓬勃勃,如釜上氣、如林間霏。遙望滿溪,疑白云之舒卷也。惜通志不載,州志僅以溫泉目之。夫天下溫泉凡數十處,即廣西亦有五,大都皆下有硫黃,或有丹砂,故溫暖僅可浴耳,未聞有沸若此者……”
體察鄭獻甫、劉元春兩位當地先賢的文情詩意,象州溫泉的美麗絕妙,如親臨目睹,不必我多費筆墨了。兩位先生其中所記細致入微,對自然風物的喜愛和敬畏溢滿字里行間,用心良苦,足見情懷風骨。其中“熱水村二”,與現今的“東熱水”和“西熱水”這兩個屯的名稱相呼應;“溪”及其“岸東”“岸西”,與現今東熱水屯里的溪流情形大致。可見,象州溫泉的真正源頭或許就在東熱水屯里。
于是,沿著溪流溯上尋路,到了東熱水屯后面的林子里,山樹茂密如傘,狹窄的小徑早已被荒草荊棘所覆蓋。攀著樹枝藤條,扒著猙獰的石頭,直到“山窮水盡處”,連長滿荊棘的小路也沒有了。只見清澈的泉水從一處石縫間地底下翻滾盤旋,源源噴涌,潺潺散開,水流不湍,可以確認這就是溫泉水的源頭。坐在樹下冰冷的石頭上喝著泉水,清爽怡人。泉水沒有想象中那么熱,與其說水溫只是微熱,不如說那只是心里對溫泉的本能感應。往前俯視,稻浪若金,綠茵如波,層林疊翠,遠山寂寂。指點小橋流水,村村落落,以及度假村別墅式的賓館,歷歷在目。兩條泉流在東熱水屯口匯合,向度假村流去。夕陽西下,萬山盡紫。望那泉眼,與溪流、與度假村的泉潭,好像棋盤上的棋子,在冥冥中相連。
總的來看,溫泉水許多情境還像志書所說的那樣,除了流量和水溫恐怕有點令人失望而已。所以,很多賓館把水管伸到很深的地底下,就是為了抽到更高溫度和更純凈的泉水。
順著溪岸,走在向晚的古老村落巷道里,一股原野的充滿水汽的風從溪溝水面上遠遠拂來,空氣里滿滿是溫泉的味道。
回到賓館已是滿天星,度假村燈火如燭,山間暮色籠罩。浴缸里滿滿的溫泉水水溫正好降到了合適的溫度,寬衣沐浴,身浸其間,泡罷溫泉澡,筋骨立時酥軟,仿佛有一股真氣在皮膚與肌肉間輕輕徜徉。有人品評這里的溫泉為“中南第一溫泉”,似乎并非溢美之詞。
鄭獻甫有象州溫泉賦銘鐫碑,即《熱水銘》,文曰:
昔者秦皇行幸,厥有溫泉,玉女投車,非無沸井。炎洲南紀,熱海西流。易著虛詞,難為實錄矣。吾州去城二十里,有熱水焉!夏無火而焰青,冬有冰而煙白,渾包正出,淪漣旁流。其溫者可以浴鵠,其沸者可以淪雞。而乃青冷草間,汨沒塵外,謝公之屐未到,桑欽之經不收,洵志地者一大恨事也!余生其鄉,流覽茲勝,覺江乘地紀,或曰半溫,華陽國志,亦云長熱,特較此中,具在其下,乃為銘曰:煮百斛鼎,其水常冽。涌萬斛泉,不火而熱。地志未詳,天漿自泄。浴可去疾,浸可烹鮮。藏砂蓄硫,亦想當然。曲阿沸井,棗陽湯泉,格功量德,莫之或先。鄭子為銘,劉生代鐫。永峙一石,長垂千年。
天下無所不奇。天然泉水,世間涼熱,象州全備。與溫泉相呼應的是象州涼泉。縣城西郊六公里外的悶頭村,群山環抱里,有一眼涼泉,源源不斷地往上噴涌著。無獨有偶,目前已有客商進駐,對涼泉進行綜合開發。
這是大自然的氣數,也可能是一眼眼山泉的宿命。這樣的安排似乎與時俱進,很合時宜,但于萬物不知是喜是悲?如今象州共有可測流量的泉眼二百六十多處,不論是山泉還是地下涌泉,其體量、清潔度、溫熱度等要素均獨具特點,與發源于大瑤山深處的三十五條山泉溪流構成了一幅靈動的泉流圖。可以想象,大自然對象州的這種偏愛幾乎達到了極致和瘋狂的程度。
蘇東坡《前赤壁賦》云:“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先生說的是天地萬物各有自己的歸屬,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只是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清風和明月,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享用也不會有窮盡的時候,這是造物主的恩賜,我們盡可一起享用。所以為人要常懷感恩敬畏之心,對功名利祿要知足,對物質享受和個人待遇要知止。但愿天下溫熱涼泉也能如此,為眾人噴涌,賜眾人享用,不枯不涸,長流千古,回歸造物主的本意。眾人也要秉持“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之情懷,像感恩父母所養育一樣,感恩自然之所賜。
到美女泉去
朋友從微信給我傳來一組照片,畫面清雅飄逸,雋永厚重,拍的都是南疆邊陲大地上最美的泉眼。其中一張彩照,下面標注的文字是:美女泉。只見巍峨的大山圍攏下,古老的村落巷道間,是一汪幽幽碧水,煞是水靈可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美女泉在哪里,因為喜歡那張照片,喜歡中越邊境上的那一股股泉流,我記住了美女泉這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名字。
仲秋的一天,突然有機會到龍州縣,而且正好要到金龍鎮板池屯,那可是美女泉溫潤下的“美女村”,而屯名“板池”,在壯族語言里是指“有泉池的村莊”。我們就從縣城出發,在車上小睡了一會,師傅說已到地方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照片上見到過的美女泉和“美女村”。
我睜大了雙眼看,有陽光,視線很好,那一汪熟悉而又陌生的泉井,微微晃蕩著,顯得十分溫順。下了車,走到泉井邊,仔細端詳“美女村”流出的這一汪清朗而澄凈的泉井。哦,原來在這距離邊關十多公里的大山之中,有茂密青翠的樹林,有古老的壯族村落,這水就在村頭巷尾的一處開闊地的地底下冒出,常年淙淙,澇旱如故,水色如碧玉,清爽而甘洌,與中越邊境的許多廣西山泉水極為相似。
泉水被磚石緊緊圍著,呈長方形的池子,深不足一米五,長寬約八米和三米,分五級臺階而下,泉眼則另外被圍成一米見方的八角狀池子。清亮的泉水從泉眼緩緩涌出,盈盈一汪水,在八角狀的池子里翻滾盤旋,通過一個管渠涌入外邊的池子,溢滿后流入第二個更大的池子,之后向廣闊的池外奔去,遇到大山的攔阻,便在山腳下聚成數畝水塘。“美女村”的老百姓世代飲用著這泉水,數百畝的良田也全靠它灌溉。
泉邊的池里有村姑在洗濯衣物,有的光著腳丫踩到池里,垂著長發到水里梳洗的,幾個壯家小姑娘哼著山歌,三兩小孩在塘邊摸青螺。男的眉清目秀,樸實而坦率;女的面容姣好身材苗條,眉目如畫,淡妝濃抹間,宛若雪里梅,素雅而有氣勢;又如傲然孤立的天鵝,明顯別于她人,特別是都飽受天琴藝術的熏陶,能彈、能唱、能舞,把別的姑娘遠遠甩開三四條街。
清泉有幸養紅顏。泉旁立著一石碑,陰刻“美女泉”三個大字赫然入目。于是板池屯以及泉眼便跟美女套近乎,有了“美女”之實名。不知大自然生出這泉水是為了滋潤紅顏美女,還是這都是所有山泉水的本意,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據說常有仙女下凡來此沐浴,使泉水充滿仙氣,引之灌溉,莊禾茂盛,五谷豐登,遍地金玉,于是這泉又叫玉泉。聽聞取用此泉水,小伙帥氣,姑娘清秀,容貌姣好,加之板池屯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于是“美女村”“美女泉”的美名被叫習慣了。世間往往如此,很多習慣了的東西慢慢就被坐實了。其實,二百三十多人的板池屯,海拔一千二百四十米,四季如春,氣候宜人,空氣里滿滿盛著負氧離子,正是養顏養生的世外桃源,哪能不產美女?還好這泉水確確實實滋養出一方美女,總歸沒有白流。
相傳很久以前,一天突發大水,整個村子被淹沒了,正當絕望無助時,有位仙人顯現,說正月十一到泉邊設宴祭祀,向泉祈禱,方可免除災害。于是,每年正月十一,村村寨寨男女老少都穿著節日盛裝,手拉手聚在一起,隆重舉行傳統歌節——儂垌節。“儂垌”是“兄弟姐妹一起過”的壯語音譯,如今成為金龍鎮邊民壯族的節日。
這一天,板池屯及其附近村落男女老少早早起床,經過一番精心打扮后,三五成群地從四面八方涌向美女泉邊,趕一趟新年“儂垌節”。傳統的“儂垌節”有祭祀天神,祈盼上蒼來年賜福,求風調雨順,保平安健康之意。如今節日隨著時潮延展了,舞龍、斗雞、拔河、唱山歌、拋繡球、賽籃球、踢毽子、打陀螺等齊上陣,熱鬧非凡。特別是吸引了眾多年輕人,他們三五成群,拉開架勢,男女對唱山歌,以歌傳情,尋覓自己心儀的對象。
最幸運的是能在現場觀賞了一段天琴表演。只見身穿黑色長裙、頭戴珠絨黑帽的壯族女子,款款有禮,楚楚而來,手持天琴,邊彈邊唱,邊歌邊舞,舞步原始粗獷,音質圓潤明亮,節奏鮮明,曲調輕松活潑,委婉動聽,如竹林聽濤,如絲綢過耳,如月夜涓流,令人如癡如醉。最激動的是用天琴伴奏歌唱,只見一眉目清秀女子,右手食指彈撥雙弦,左手按一弦,邊彈邊唱,邊搖著腳尖上掛著的銅鈴串子,歌聲、鈴聲、琴聲,合著節拍齊雜作響。弦聲暢快悠揚,如春夜喜雨,輕幽細碎,潤物有聲似無聲。鈴聲嘈嘈切切,交錯搖響著,正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歌聲婉轉清晰,像黃鸝在花下啼鳴,像泉水在溪澗潺流,又像另有一種歡娛喜悅暗暗滋生,既變化多端又深度融洽。突然聲音漸弱漸歇,直至了無聲息,戲臺及周遭都靜悄悄的,靜得可怕,只見美女泉映著日光泛著白,卻突然間掌聲如雷,眾人拍手叫絕,歡呼聲久久回蕩。有人介紹說這就是“唱天”,天琴藝術的最高境界。“口出蠻音鶯弄響,足搖鈴子手揮弦”,龍州清代文官黃敬椿的詩句真實再現了這一絕美境界。今有幸欣賞,可三月不知肉味。
天琴是中越邊境壯族人使用的彈撥類弦鳴樂器,壯語稱鼎叮,由樂器發聲諧音而得名。天琴原本是巫婆驅魔除鬼時所用的法具,后來漸入尋常百姓家,演變為眾人彈琴歌舞的樂器。奏唱活動分為唱天、彈天、跳天三個環節,故名天琴。傳說很早以前,十萬大山南麓的山寨里,生息著一支壯族偏人群落。一天,有一對悄悄相好的年輕人,男的叫農端,女的叫農亞,結伴上山砍柴,在一個巖洞口聽到“鼎叮” 之聲傳來,循聲看見一汪潭水,潭頂巖壁結有數滴小水珠,并一滴一滴地滴落深洞幽潭里,發出美妙悅耳的聲音,令人心曠神怡。加上山洞和森林的回響,那聲音更是悠揚傳神,讓人回味綿長。世間如此清凈微妙的聲音,是造物主對有緣人的恩賜,怎能一人獨享呢?農端和農亞想把這神奇的聲音帶回山寨,讓鄉親們一起來分享。但這怎么可能做到呢?于是,兩人在山林中尋來一個葫蘆殼、一根木桿,將木桿插進葫蘆里,繃上野藤細絲條,模仿著水滴聲彈起來,如此反復嘗試,又不斷變換設計,終于彈出了天籟般的“鼎叮”之聲,恰似深洞滴水的聲音。到了寨子里,眾人共賞農端和農亞的彈奏,無不拍手稱絕,此物也應聲得名“鼎叮”。眾鄉親依樣畫葫蘆,“鼎叮”很快盛行壯鄉千家萬戶,也驚動了天闕,天使下凡,召農端和農亞上天庭,給玉皇大帝等眾仙彈琴唱歌。日復一日,終修成歌仙。他倆很想念鄉親,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五,趁天門開啟之時,便偷偷趕回凡間,與鄉親們歌舞相會。這種活動后來成為固定形式,定名為“跳天”,為天琴彈撥中唱天、彈天、跳天三個環節的最高儀式。直到今天,每逢壯族傳統節日,鄉親們都要舉行群眾性的“跳天”活動,天琴則是這種活動中使用的唯一樂器。
《防城縣志》有載:“今之編人(同偏人),即古之壯族為初民之使牛耕田者……編人言語,即壯族言語,融合演變而成村語。”偏人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創造了獨特的民間藝術,天琴只是其中的一種。清光緒九年(1883年)修撰的《寧明州志》載:“女巫,俗名魓婆……以交鬼神為名,以‘匏’為樂器,狀如胡琴,其名曰鼎……凡患病之眾,延其作法,則手彈其所謂鼎者而口唱其鄙俚之詞。”其中之“鼎”,便為天琴。史籍中只記述了天琴在清代時的使用情況。據龍州縣金龍鎮板煙村天琴老藝人馬景豐講述,這門技藝是其祖上傳下來的,可能在宋代已有,他還收藏著一支祖父傳下來的天琴,造型奇特而古樸,現還能彈撥,音質圓潤,很有研究和藝術價值。現中國樂器博物館里,也珍藏有一件來自偏人的民間天琴。
這種原始巫術性質的彈琴歌舞,如今成為群眾性的娛樂活動和國家非遺保護項目。板池屯及其附近村寨則是天琴文化的重要發源地,村民們熱愛彈唱,時而合曲,時而獨曲,天琴已經深深烙在一個民族的血液里,見證著曾經的光輝和榮耀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夢想。
漫步在板池屯古老的巷巷道道,聽著幽幽泉涌,品著圓潤的天琴聲響,端詳著壯家姑娘每一步輕靈的歌舞,整個身心好像都沁進美女泉水中,旅途疲勞和人世的紛爭悄然而至九霄云外。唱一曲壯家敬酒歌,來一碗壯家美酒,碰杯換盞間,琴泉和鳴,多少風流盡在杯中。而時光過隙,流連徘徊之間,天色將晚。泉池上,月亮出來了,下到池邊,在水面上劃破水波,用手捧起如珠似玉的月亮,喝一口泉水,清冽甜美,沁人心脾,令人久久回味。擺擺手即將返程,已忘是跟泉水道別,還是跟美女道別,突然間感到人在凡塵,身不由己。
回到縣城,與友人再喝些小酒,至住處已是半夜。倚窗四望,邊城燈火闌珊,而此處空曠得可安放五六張床鋪,不禁覺得空寂悲苦,急急慌慌,就再也無法入眠。環顧大江南北,邊關寸土,莫不如此,千金難求,不容侵犯!就像美女村、美女泉,以及它所滋養的俊男美女們,總是令人心里暗生陽光和暖意。
古往今來,美女往往與江山有關聯。憶今日見聞,心清如泉,泉水洗滌了心性,滋養了美女的風雅,而美女彈撥的琴聲,永遠蕩漾在泉水上,充盈著此地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散發著歲月的輝光。不是嗎,很多山外的來客,慕著美女之名來到龍州者絡繹不絕,也讓這邊遠的村村寨寨走出了山門。縣里還組建了天琴女子彈唱組合,其中的骨干組員大多是來自“美女村”的姑娘,她們曾多次到各地演出,摘得多項榮譽,把中國天琴藝術之鄉“捧紅”到了海內外。歷史上,這里曾是風云際會之所。舊桂系軍閥頭子陸榮廷發跡地和重要的活動據點就在龍州,曾在這里召集部屬召開兩次重要會議,作出應對時局的正確方略,對舊桂系政權的存亡產生重要影響。嶺南各路俊杰通過珠江、郁江、邕江航道,沿著左江,紛沓而至,為龍州這座南疆邊陲小城增色不少。盧燾將軍年輕時為找前程,曾輾轉千里,千辛萬苦來到龍州投奔陸榮廷,謀得前往云南講武堂學習的機會,從這里出發,成就了愛國將領傳奇的人生。“土地革命”時期,鄧小平曾從上海繞過香港、越南和百色抵達龍州,廣泛聯絡各路革命力量,與李明瑞、俞作豫等一起,組織、領導和發動了震驚中外的龍州起義,成立中國工農紅軍第八軍,創建左江革命根據地。龍州起義是繼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和百色起義之后,中國共產黨在廣西獨立領導的影響深遠的武裝起義,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越南抗法戰爭及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在龍州曾建有指揮部和秘密聯絡點,胡志明長期在這里工作。現今縣城還保存有中國工農紅軍第八軍軍部舊址、龍州起義紀念館、陸榮廷舊居、胡志明紀念館、法國領事館等遺址,可見當時龍州的繁華以及在廣西的特殊地位。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多少英雄豪杰曾聚集龍州,接受美女泉的加持,在這里集結,再出發,開創時代偉業,打理多彩江山,讓山河無恙,歲月靜好。
世間之美景,人世之風華,盡在眼前,且行且珍惜吧。
溫冷二泉記
從南友高速寧明出口溯明江而行,一直往花山風景名勝區走,不足十里光景,緊靠左側路旁就有兩眼山泉:一曰溫泉,一曰冷泉。
世間的冷與熱,在這里神一般地和合相融,真是上天賜予此地的絕美之作。
溫泉就位于沿江公路左側的一處山坡上。陡立如墻的花山有一支分脈連綿蜿蜒至新龍屯后背山,地勢突然平緩,凸起一處土石相間的坡嶺,四周圍石頭在淺土下慢慢聚攏,其中形成一處能容兩三小兒端坐的石穴,清澈的山泉水便從穴底下的出水口涌出,其水暖暖的,水溫常年保持四十五攝氏度。據介紹,溫水源自數十米深的古老巖層,原先日流量上千噸,如今很多時候倚靠抽水才能維持經營。數年前,這里就承包出去了,打造成了溫泉度假村,圍砌起數十個溫泉浴池、泡池和泳池,蓋起了幾棟鋼筋混凝土樓房,溫泉別墅、美食餐廳、會議中心等設施應有盡有。溫泉所在的坡嶺與花山山體相銜接的部位,一條二級公路橫穿而過,通往寧明縣城。這么多建筑物重壓,又有道路從背后截斷了山的走勢,溫泉水在地底下所經過的渠道不知能否像過去那樣暢通自如。
繼續沿明江而行五六里,一路地勢連綿起伏,高低不平,草樹豐茂,山石瘦長。花山在溫泉處開始起坡嶺,蜿蜒匍匐至木洲屯后突然像地陷一樣,形成了一處三四畝低洼的地。洼地與坡嶺銜接的地方,泉氣氤氳,有人用石頭圍砌起一個圓形的水壩,七八米見方,山泉水從四五個泉眼噴涌而出,比溫泉的水量大三倍以上,這就是冷泉。水呈深青色,積聚而往上盤旋如浪。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平鋪分布水底,泉流被石壩圈住,溢滿后像紡織物的花紋一樣,交織著向四周圍潺潺而流,舒緩地注入了人工泳池里。撩起衣褲涉水,行走三四步,踩著滑滑溜溜的石頭,進入石壩圍成的小泉池,感覺很奇特,冰冰涼涼的,還有浮萍在雙足間溫柔地撫摸,難以描繪形容其中的玄妙。冷泉所在洼地,整個地勢大致像個剖開的大葫蘆,坡嶺在四旁圍攏起三四米高的天然屏障,泉水匯集在里面,然后從地下窟窿消失。這就是木洲冷泉,夏日恒溫二十四攝氏度,冷天則二十二攝氏度,四時浴泡皆宜。
有人懷疑這一溫一冷二處泉水的用處,從而不曾注意對它的敬畏和呵護。泉在江邊,千山競秀,而江流無窮,碧水濤濤,取水何須冷熱泉?《逍遙游》曾有一段惠子與莊子的對話,說的是惠子種出的葫蘆太大,用來盛水卻因質地太脆而無法提舉,剖開當瓠又大而平淺容納不了東西,嫌它草包無用,于是就砸碎了。莊子批評說,宋國有個人善于制作防止手凍裂的藥,世代都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人聽說后請求用一百金來買此藥方,這人買到藥方后就去游說吳王,吳王命他為將,在冬天跟越國人展開水戰,大獲全勝,于是得到封侯等獎賞。莊子于是說,同樣是一帖防止手凍裂的藥方,有人靠它得到封賞,有人卻只會用于漂洗絲絮,這是因為使用方法不同啊,現在你有大葫蘆,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作為腰舟而浮游于江湖呢?
一溫一冷山泉正如惠子的大葫蘆,也自有用處。且不說能浴、能泡、能賞光、能經營,單就潤滋并減緩山體石漠化進程,就是件功德無量的事。兩泉所在一帶,青山綠水,相互縈繞,與低矮的藍天相接。環看周圍,也都是如此美景,讓人不知不覺中身心與天地間的浩然之氣融化在大自然中。稀松的土質下盡是山石崚嶒,或如鬼怪潛行,或似猛獸探頭。如此貧瘠的地方,卻長著茂盛的草木,疏密相間,高低參差,和泉眼的布局一樣,好像是造物主特意地安排。
《莊子·齊物論》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說的是好像有真實的造物主宰,可是卻看不到他,但他創造萬物的作用是可信的,人們看不到他是因為他“有情而無形”罷了。造物主無形的手把冷熱二泉布局在明江邊上,并賦予冷熱相克的古老哲學意味。大自然的偉大和神圣正居于此,處處充滿哲思和智慧。中華民族先賢《論語》《易經》等古老的典籍,就是來自人類對大自然最樸素的辯證認知。
冷熱二泉距離越南邊境不足三十里,是我們祖先繁衍生息和頻繁活動的地方。泉眼后背山的花山壁畫,據考是兩千多年前駱越人繪上去的。數千個赭紅色的人像物像,組合成各種樣式的生動場面,或歡歌狂舞,或行軍打仗,或圍獸狩獵,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千百年來躍然于左江兩岸很多乳白色的峭崖壁上,闡述著中華民族南方一支——駱越人對大自然的原始理解和深沉情懷。
關于明江和左江流域的巖畫,最早記載為南宋李石所著《續博物志》:“二廣深谿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畫。船人行,以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可以看出,這些巖畫淋漓盡致地反映了一個古老民族的祭祀儀式和宗教信仰。承載這些神圣使命的花山,便位于明江耀達河段,因為臨江的峭壁上畫滿古老的巖畫而得名。在壯族語言發音體系里,花山是“岜萊”的漢語譯音,壯語“岜”是漢語“山”的意思,“萊”是漢語圖畫、花紋、圖案的意思,“有花紋的山”故名花山。這種語言發音體系,屬于語群中壯侗語系和南島語系,發源地在廣西、廣東、云南及南海諸島,可追溯到距今三千年前的歷史。除了我國南方幾個省區及南海島礁,在越南中部和北方、緬甸、泰國等東南亞國家和地區都可以找到這種語言發音體系的影子。
如今,溫冷泉水溢滿后流入明江,帶著遠古的畫卷,向北而去,與從龍州而來的麗江在上金鄉匯合,與從大新通靈大峽谷和越南北來的黑水河在百念屯相會,左江由此發端后,經過江州區署所在、扶綏縣城、江南區揚美古鎮,在三江坡與右江匯聚,向東奔流,先后形成邕江、郁江、潯江、西江、珠江,最終流入大海。古駱越人的船隊從明江河段出發,拜祭花山壁崖那些被賦予某種特殊意義的符號,然后橫行數千里大江,輾轉南疆腹地和南海諸島。南宋李石所著《續博物志》對此有“船人行,以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的描述,說的是駱越人出入經過花山壁畫前必須例行的祭祀儀式。花山巖畫的圖像和符號中,有二十一個渡船圖像,這說明兩千多年前,生活于斯的駱越人便擁有了造船術,人們為保行船平安,便在花山壁崖上繪制巖畫,以便祭祀“水神”,花山巖畫反映的正是駱越人的巫師祭水神這樣一種宗教儀式的宏大場面。最近考古也發現,花山巖畫的一些符號,在南海諸島礁上也能找到相關文物實物。比如,位于西沙永興島西南的甘泉島,除了有戰國、秦漢以來到清朝時期的一些文物,還有西甌人和駱越人使用過的甕棺、歷代陶器殘片,使用這些與我國歷代中央王朝有關器物的主人一定是南海最早的居民,他們或許就是粵桂遷去的移民,都是中華民族的先民。他們在不經意間,就為我們留下了賴以繁衍生息的寶貴故土和廣袤海疆。
溫冷兩處清泉,一方江流山脈,一島一嶼,幾地方言,殘陶片瓦,都是我們傳家的寶貝,是一個國家輪廓里活生生的血肉坐標,背負著一個民族深重的歷史烙印。腳下是國也是家。深沉地熱愛我們共同開拓的家園吧,讓清泉常流、青山永駐,讓大地留住記憶和鄉愁,就是留住了一方水土生生不息的命脈和尊嚴!
【又見,本名韋秀觀,壯族,20世紀70年代末生,廣西大化人。先后畢業于河池師專(現河池學院)和中南民族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廣西文學》《文藝報》《鴨綠江》《散文詩》《芒種》《紅豆》等刊物。著有小說集《落在你胸口的目光》,詩集《又見村莊》等。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和有關教材。】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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