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安斌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
蔣俏蕾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在世界進入21世紀第三個十年之際,“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百年未見之大疫情”映射在全球新聞傳播領域,表現為三個相互交疊的發展趨勢:首先,盡管“西方主導,美英壟斷”的國際傳播格局仍未改變,但以中國、俄羅斯、印度等新興國家為代表的媒體力量在“西方缺位”(Westlessness)的背景下日漸強大。其次,在“逆全球化”和民粹主義思潮的裹挾之下,不同社群和族群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和沖突不斷激化,導致部分西方國家陷入“抗疫”與“抗議”的雙重困境。為轉嫁壓力,中國頻繁成為一些西方政治人物“甩鍋”“追責”的對象,在輿論攻擊與“平臺打壓”的雙重夾擊之下,國際輿論環境更為錯綜復雜。再次,盡管媒介泛社交化已經成為全球新聞傳播領域的“新常態”,但社交媒體空間充斥著情緒化的“后真相”,形成了“一部分人反對一部分人”的輿論現象和文化價值觀對立的態勢,公眾對在社交平臺上肆虐的“信息瘟疫”和箭在弦上的“文化戰爭”的恐懼和在信息洪流中期冀指點迷津的需求,賦予了主流媒體新的使命與期待。
無論是將這個“新十年”看作是對過去幾年諸多創傷的治愈,抑或是應對更大的“烏卡”(VUCA,即流動性、不確定性、復雜性和模糊性)的起點,我們都需要結合“后西方”“后疫情”“后真相”時代出現的各種新挑戰來理解全球新聞傳播的發展趨勢,將中國倡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運用于新聞傳媒業的變革當中,化解愈演愈烈的“價值觀沖突”和“意識形態纏斗”,最大限度地消弭“文化戰爭”的風險,從而在“大變局”和“大疫情”的縱橫交織中尋找符合全球新聞傳媒業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有效路徑。
2021年11月22日,習近平主席在給第四屆世界媒體峰會的賀信中為國際新聞傳媒界共同探索這條可持續發展之路指明了方向。他指出,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相互交織、彼此影響,國際格局演變深刻復雜。如何正確回答時代課題,廣泛凝聚世界共識,媒體肩負著重要社會責任,應當努力做民心相通的傳播者、人文交流的促進者,為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應有貢獻。
以中國領導人的重要論述和殷切期望為啟迪,本文提出“以媒為酶”的思路,分析和梳理傳統主流媒體機構在全球治理體系變革中所承擔的社會責任和所扮演的“催化劑”角色,并以世界媒體峰會等合作傳播機制為契機,“催生”建立世界各國廣泛參與的文明交流互鑒機制,從而有效“化解”美西方一些政客和學者鼓噪的“價值觀戰爭”和“文明沖突”風險,在即將盛大開幕的北京冬奧會所倡導的“一起向未來”的美好愿景下維系人類文明的多元共生和永續和平。
21世紀蓬勃興起的前沿科技將人類傳播帶入了“智慧媒體時代”。借助于手機等隨身媒體,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真正做到了“無時不有”“無遠弗屆”,媒介文化研究的奠基人麥克盧漢在半個世紀前暢想的“地球村”已然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2016年的美國大選和英國“脫歐”公投標志著人類進入了“后真相時代”。2020年開始在全球肆虐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以及與之相伴相生的“信息疫情”將人類置身于“文明戰爭”的風險之下。從傳播學的視角來分析,“后真相”的泛濫與“文明沖突論”的甚囂塵上與智媒的興盛存在著直接關聯。社交平臺在新聞傳播的核心地位日趨凸顯,各類碎片化的虛假信息、流言蜚語、軼事緋聞呈現“病毒式”傳播趨勢。相較于高高在上的主流媒體,網民們更愿意依賴一個個“部落化小圈子”獲得資訊,分享觀點。然而,由于“圈內人”擁有相似的價值觀,使他們每天得到的訊息經由立場的過濾,與之觀點相左的理念逐漸消弭于無形。加之“沉默螺旋”“寒蟬效應”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益發凸顯,人們為了留在“朋友圈”內,忌憚于發表不同的意見,否則就要面臨要么“退群”要么“被請出”的結局。更有甚者,社交媒體所具有的“回聲室”“過濾氣泡”等負面效應加劇了共識的撕裂,形成了各式各樣“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的“偏見閉環”,阻斷了不同社群和族群之間的有效溝通,使憤懣、敵對、仇恨情緒乃至于暴力行為蔓延線上與線下,把互聯網變成了“撕裂網”,把社會化媒體變成了“反社會媒體”,也把昔日自我標榜為“民主燈塔”的“合眾國”和“聯合王國”變成了黨爭不休、罵聲不絕、沖突不斷的“分裂國”。
造成“后真相”大行其道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各類智媒平臺所依賴的算法推薦。借用英國啟蒙思想家霍布斯的比喻,這種“算法利維坦”借助于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的蓬勃興起而擴張為一種新的霸權。算法成了上帝制造的“技術神祇”,方便人們在浩瀚的數據海洋中恣意遨游。但與此同時,算法還是由人類來編創與運作,也就具備了半神半獸、善惡兼備的雙面效應。它在為個體提供了巨大便利的同時,有可能操控乃至“吞噬”整個人類社會。
研究顯示,臉書、推特等社交平臺的消息推送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用戶的社交網絡。這不僅基于其所擁有的朋友數量,更重要的是朋友之間交流的頻率和類型。社交平臺通過關注用戶的朋友圈和興趣愛好,通過推送機制強化其社區歸屬感。顯然,傳統主流媒體不僅思考“受眾對什么感興趣”,還會考慮“受眾應該要知道什么”以及“什么樣的新聞符合公共利益”。社交平臺的把關機制則不是基于公共利益,其首要考慮的是“對用戶來說什么是有趣的”。因此,算法的出現不僅僅是信息傳播主體的轉變,更是把關標準的轉變,而基于個體價值的“過濾氣泡”機制則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偏見閉環”,也使得“算法利維坦”的隱性操縱變得更加順暢和便利。失去了有效的跨文化對話和溝通,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人類又一次瀕臨陷入“文明沖突”或“新冷戰”的邊緣。
如何擺脫當前由于“算法利維坦”和“信息閉環”所導致的跨文化傳播困局,實現費孝通先生期冀的從“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到“美美與共”的“天下大同”?除了促使智媒在技術和機制上進行完善和修正之外,說到底還是要靠提升人類自身的跨文化傳播素養和主流媒體的國際傳播能力。
首先,無論是包括記者編輯在內的新聞內容生產者、傳統媒體和社交平臺的運營者還是受眾、用戶都應當像對待自身文化那樣,尊重其他種類的文化價值觀,不應使用語言或符碼來有意貶低“他者”,打破“偏見閉環”對個體和社群的桎梏。
其次,信息傳播者和內容生產者應當客觀、真實地認識和再現外部世界。誠然,不同的文化對“真實”的界定并不相同。所謂“真實”也是一種社會與文化建構。即便如此,在跨文化傳播當中,信息和內容生產主體也不能蓄意歪曲真相,誤導和欺騙受眾。
再次,主流媒體和社交平臺應建立適當的機制鼓勵和保護不同文化背景的傳播者——尤其是那些來自邊緣困難群體的傳播者——表達他們的意見。無論他們的言論是受到大多數人的歡迎或拒斥,我們都應該確保每個人擁有平等的“傳播權”,有效防止“算法利維坦”對個體和社群的操控。
最后,傳播者應當本著“求同存異”的原則,最大限度地包容和汲取各種不同的文化價值觀。換言之,跨文化傳播所強調的是各種不同文化的“交集”和“共情”,最大限度地消弭彼此之間的差異和分歧。上述的四個基本原則都是為了實現跨文化傳播的宗旨——不同社群與族群的和平共處、交流互鑒。孔子在兩千多年前提出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觀點都精辟地闡明了跨文化傳播的要旨所在。正是在這種“和而不同”的思想的影響之下,中華文明海納百川,包羅萬象,形成了世界文明當中最有活力的一支,至今仍然綿延不絕。正是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國的傳統主流媒體機構應當為破解智媒時代的“算法利維坦”和“偏見閉環”所造成的跨文化傳播困局率先垂范,貢獻中國智慧,提供中國方案。
為有效化解社交平臺和算法推薦的普及所導致的負面影響,主流媒體機構應當勇于承擔引領作用,通過建立合作機制促進各國各地區的文明交流互鑒“常態化”和“制度化”。這方面的體制機制建設和模式創新需要我們從國際傳播和跨文化傳播的學科建制和學理基礎上進行徹底反思。
從學理層面而言,國際傳播和跨文化傳播從學科創立之初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歐美中心主義”和“方法論民族主義”(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的烙印,從而導致其在理論和實踐上存在著重大局限。在2016年以來全球政治經濟格局發生重大變化后,這些局限性日趨凸顯,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在現實政治層面拒絕對社會主義、非基督教宗教文明以及原住民文化等另類文化形式的認可和接納。其次,將資本主義結構性危機、階級沖突包裝為“文明沖突論”,從而將變革矛頭從結構性生產關系的改造,轉移到文化認同和身份政治層面。再次,盡管國際傳播和跨文化傳播學中的批判取向指出了文化帝國主義在世界體系中的蔓延和宰制邏輯,但是對這一過程單向度的把握,實際上遮蔽了作為反抗力量的被支配方的能動性,以及在文化和意識形態層面復雜的轉化過程。
2013年以來,中國領導人提出并逐步豐富完善了“一帶一路”倡議構想,這一方案繼承了古代中國陸地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遺產,也融匯了毛澤東時代以“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為核心理念的革命文化傳統,并使之成為中國引領“新全球化”的思想基礎。“新全球化”更加倚重以“天下”為核心理念的“觀念政治”“懷柔遠人”的道義感召力和商貿、文化領域的互通互聯,最終實現的是人類不同群體和文化的共生共榮。具體來說,“新全球化”秉持的是中華文化“和”“仁”“天下”“大同世界”等傳統理念,旨在發展以“團結協作、共生共榮”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推動建立起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新秩序。同樣道理,媒介和文化領域的“新全球化”模式也是以“對話、合作、調適”——而不是西方強勢媒體所奉行的“對抗、征服、壟斷”——為其基本理念。
需要強調指出的是,由中國引領的“新全球化”不是一些西方學者鼓吹的“中式全球化”,我們要在對外傳播的理論和實踐創新中規避這種帶有歐美中心主義的話語陷阱。歷史上出現的“英式全球化”“美式全球化”雖然在形式上有所區別,前者建立的是有形的、在地的“日不落帝國”,后者通過輸出文化和價值觀建立起了隱形的、代理人模式的“后帝國”,但其本質仍然是西方中心的“一元論”,“全球化”實質上是“化全球”,把全世界變成英國或美國。現在之所以出現“逆全球化”,就是因為“用西方模式化全球”此路不通,無論在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走不通。從這個意義上講,“新全球化”不是“中式全球化”,不是像西方媒體有意歪曲的那樣,中國要通過推進“一帶一路”把全世界變成中國。我們的哲學基礎是“和而不同”,通過“一帶一路”倡議推進的“新全球化”是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全球聯通”。
跨文化傳播(inter cultural communication)是西方中心的學科體系,它強調的是文化異質性,以“民族國家”為基本的單位,所謂“跨”就是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進行兩種甚至多種文化之間的接觸。但從實際效果來看,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征服和吸納。從媒介角度而言,它依賴的是單向傳遞的報紙、廣播、電視和早期互聯網等介質。但是,在“新全球化時代”,移動社交媒體的普及讓“用戶生產內容”(UGC)超越了“專業生產內容”(PGC)的模式,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談論“賦權”,原本被動接受信息的草根受眾成為資訊和觀點生產與傳播的主體,原本處于新聞輿論場邊緣的“西方以外的國家和地區”(the Rest)成為全球傳播不可忽視的一極,這種新型傳播生態所導致的一種異質性的“文化雜糅”或者說“第三文化”成為全球媒介文化的主流,所以“跨”的概念已經不足以概括當下全球文化的復雜性,在兩種或多種文化的交流和對話中產生了文化的轉型和變異,這就是“轉文化傳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在文明交流互鑒的機制下,我們很難用單一的國家或地區文化作為“標簽”來指認某種單個的文化現象,這需要學術界用一種全新的視角來重新審視“新全球化時代”媒介文化傳播當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新趨勢。
“一帶一路”倡議中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文明的交流與互鑒。這與英式或美式全球化是完全不同的思路。傳播學界長期批判的“媒介文化帝國主義”就是指英式或美式全球化當中根深蒂固的“單向輸出”模式,所以它沒有解決亨廷頓所擔憂的“文明的沖突”。而“一帶一路”倡議引領的“新全球化”推動文化的雙向與多向互動交融,“數字絲綢之路”的搭建和聯通又使這一互動過程變得更加便利和順暢。
近年來,我國主流媒體機構積極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強化合作傳播和媒體外交的體制機制建設,建立了由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等主流媒體機構牽頭、世界各國同行廣泛參與的世界媒體峰會、金磚國家媒體峰會、一帶一路新聞合作聯盟、瀾湄合作媒體峰會、中非影視合作工程等多個常態化運作的合作交流平臺或機制,開展新聞報道、影視制作、傳媒技術、人員培訓等方面的互學互鑒和互幫互助,為在“西方缺位”的“烏卡”時代推動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和溝通樹立了典范,為填平“全球南方”與“全球北方”之間根深蒂固的“數字鴻溝”和“傳播鴻溝”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從而為建立更加公平、公正、開放、多元的全球傳播新秩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 約旦阿塔拉特油頁巖電站項目為中約“一帶一路”合作重點項目,共包括2臺235兆瓦油頁巖電站,預計建成后將成為約旦規模最大發電站。上圖為2018年2月22日拍攝的約旦阿塔拉特油頁巖電站項目現場。下圖為2021年7月3日拍攝的約旦阿塔拉特油頁巖電站項目外景。(新華社/發)
在百年變局和百年疫情交匯的歷史轉折點,以媒為酶,主流媒體在全球治理體系的建設中承擔更為重要的社會責任,“催化”人類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共生共榮可謂恰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