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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風(fēng)琴

2022-03-17 23:02:25苗藝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2年2期

苗藝

“失蹤了,我兒子,人沒了,他叫寧晗。”父親到派出所報案時,上氣不接下氣,前言不搭后語。

或許,許多年后,當(dāng)寧晗到了父親這般年紀(jì)時,面對青春叛逆期的兒子,他一定會回想起父親當(dāng)時說的話,體會到父親心急如焚的心情。

一個大小伙子猶如一縷孱弱的青煙,一陣狂風(fēng)之后,頃刻間消失得渺無蹤跡,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么就會從人間蒸發(fā)了呢?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讓他的父母猝不及防,手足無措。兒子一定是慘遭歹人毒手或是遇到了什么橫禍,恐怖不祥的念頭,讓他的父母感覺天一下子塌了下來。

那天,派出所的民警從飲水機接了一紙杯水,遞給了坐在椅子上焦慮不安的父親,讓他別著急,慢慢說。

其實,這事兒三天前就有了些端倪。父母利用年休假參加了江南七日游,返程登機時,父親非要給寧晗打個電話,舍棄方便的機場大巴不坐,一定讓他到機場接機,說接機的儀式感能增加家人重逢的喜悅。可是連續(xù)撥了幾遍電話,寧晗的手機都無法接通。這種舍近求遠、棄簡從繁的方式,完全有悖常理,根本不是父親的辦事風(fēng)格,但寧晗心里明白,父親是想跟他緩和一下關(guān)系。

臨去旅游的前一天,父親中午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準(zhǔn)備臨別前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頓飯。飯菜都端到桌子上擺好了,依然不見他的身影。父親推門進屋,見他還在蒙頭睡懶覺,連叫兩聲仍絲毫不動,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惱怒,一把將被子掀開。他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吼道,我不用你管,就睡覺,不吃飯。父親氣得大罵,渾蛋,在家里我就要管。我不養(yǎng)寄生蟲,不吃你就滾,滾出去。他二話不說,穿上衣服推門就走了。

他清楚父親今天是借題發(fā)揮,一根導(dǎo)火索,引爆了積蓄了幾個月的矛盾。三個月前他辭職了,也不去找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睡懶覺,上網(wǎng)聊天,打《王者榮耀》游戲,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闖,盼著有一天打成個“榮耀王者”。開始父親望著他皺皺眉,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過了半個月,見他還在家窩著,父親有些著急,勸他抓緊再找個新工作。他聽了嘴角一撇,不以為然地說了句,咱家不是不缺錢嗎?父親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想發(fā)脾氣,最終還是忍住了。他說得沒錯,一個多月前,他想要買相機配鏡頭搞攝影,父親第二天從股市里調(diào)出四萬塊錢轉(zhuǎn)到他的銀行卡上。攝影沒搞幾天,相機被丟在柜子里再也不碰了。昨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父親很看重這種有家庭氛圍的儀式。正看得起勁兒,電視劇突然中斷插進了廣告。他像以往那樣馬上拿起遙控器換頻道,父親叫他不要換,忍一會兒,不然情節(jié)連不上。他根本不聽,賭氣般從這個臺換到那個臺,偏不看那些廣告。電視廣告就是對他的視覺專制,盤剝了他精神的自由選擇,把他當(dāng)成一只北京填鴨,強行扒開嘴,把那些能吃不能吃愛吃不愛吃的東西硬往里塞。廣告上面的每個畫面、每句話、每個詞,都是對他向往自由心靈的褻瀆。當(dāng)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將電視又調(diào)回到原來的頻道,廣告沒有了,故事卻再也接不上原來的情節(jié)。父親生氣地說他有強迫癥,他惱怒地把遙控器朝沙發(fā)上一扔,摔門出了屋,氣得父親在身后大聲質(zhì)問:“你摔打誰呢你?”

那天晚上十二點多鐘,他醉眼蒙眬地從臨街的一家飯店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迎面碰到正在尋找他的父母。母親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見到母親的那一瞬,他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只說了句:“活著真沒意思”,便“嗚嗚”地哭起來,惹得心疼兒子的母親也跟著流淚。然而,凜冽寒風(fēng)里的父親,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紋絲未動,久久地凝視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父母還是坐機場大巴回來的,一進屋就給他打電話,總是無法接通。到晚上睡覺時還不見兒子回來,兩口子有些生氣了,以為他和女朋友艾妮膩在一起,沒把他們回來當(dāng)回事。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發(fā)現(xiàn)他徹夜未歸,這才慌了神。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全無他的蹤影,第三天找遍了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沒見過他。問到艾妮時,她竟哭了,說不知怎么搞得,寧晗不接她的電話,發(fā)微信他還把她拉黑了,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見到他的人影了。他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隨著尋找的延續(xù),他們的心越揪越緊,越想越怕。兩夜未眠的母親,只打了一個盹兒,就恍惚看見了在尋找的盡頭,兒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醒來之后就放聲大哭。連續(xù)兩天的尋找毫無結(jié)果,父親只得拖著疲憊的身軀,神色慌張地到派出所報案。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快兩年了,偶爾說起當(dāng)時那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期盼又幻滅、絕望又不甘心的煎熬,他依然能從父母的臉上看見不寒而栗的恐懼。

父親報案時跟民警說,寧晗的失蹤很可能是仇殺。三個月前,他和車間主任王遠堂在公司動起了手,那家伙沒占到便宜,寧晗為此辭了職。一定是他雇兇殺人,對寧晗下了黑手……

派出所的民警不慌不忙地聽完父親的敘述,微微一笑說:“那只是一般的矛盾糾紛,還不到行兇殺人的地步。再說,現(xiàn)在還不能認(rèn)定您兒子就是失蹤了。《民法通則》第二十條規(guī)定:公民下落不明滿二年,人民法院才能宣告他失蹤。也許您的兒子只是暫時出走。”

“人都不見了,這二者的區(qū)別還有意義嗎?”父親沉著臉,聲音陡然提高了,民警淡定的態(tài)度讓父親感到他有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不仁。

“出走是離家出走,一般情況下會留下信息。失蹤是完全沒有訊息,對方在哪兒去過哪兒能去哪兒都不知道。”民警耐心地解釋著。

一句話提醒了父親,他忙拿出手機,點開一條信息:“我走了,也不知最終會去哪兒,不要找我。”他對民警說:“這是我去旅游時,在臨回來的前兩天接到的短信。當(dāng)時一看是個陌生號碼,還以為是誰把信息發(fā)錯了。”

“您兒子還有別的電話號碼嗎?”機警的民警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你說這是我兒子……”父親被自己的問題嚇得頓時愣住了。從派出所回來,父母把家里的東西翻了個遍,想從中找到他失蹤的線索,他們發(fā)現(xiàn)家里少了他上大學(xué)時常用的銀灰色拉桿箱,還少了一個手風(fēng)琴。后來父親跟他說,當(dāng)時百思不解的是:拿手風(fēng)琴要干什么?

手機卡號是實名制。很快,派出所就從中國電信查到了卡號的主人正是他。民警說這種情況屬于離家出走,只是暫時的,或許是一時沖動,可能過幾天自己想明白了就能回來。

父親聽到他只是出走而沒有失蹤,沒有意外,更沒有可怕的兇殺,原本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然而剛走出派出所的大門,父親說自己又焦慮起來,雖說留下了信息,可人在哪兒,去過哪兒,能去哪兒,沒有絲毫線索,這跟失蹤有什么兩樣?一股焦灼熾烈的火從心里朝嗓子眼沖去,嗆得他一陣劇烈的咳嗽。

寧晗凌晨四點出的家門,他坐著電梯下樓,推開單元門走到樓外,一股料峭的寒風(fēng)撲面而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已是北方的仲秋時節(jié),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把人提前帶到了的隆冬。他摸黑走在小區(qū)的路上,物業(yè)公司為了節(jié)省公共區(qū)域的電費,每天晚上十一點拉閘,照明的路燈全都熄滅,整個小區(qū)一片漆黑。寒流一掃數(shù)日的霧霾,灰蒙蒙的天空頓時晴朗透明,高高懸掛的啟明星更多了幾分明亮。寧晗覺得這個時間走最好,在睡夢的籠罩中,讓他的行動愈加隱秘、遁跡。

對于這次離開,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很少從別人那里得到答案,只憑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做出選擇。他是做了一番認(rèn)真準(zhǔn)備的,一個月里,他給南方那個都市的同學(xué)張昊卓打了兩次電話。記得第一次電話剛一撥通,手機里傳來一個南腔北調(diào)的聲音:“哪個?有什么事情嗎?”明顯的舌前音,可又不是南方人說的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而是北方人被南方口音同化了的普通話。

他差點笑噴了,可還是忍住了:“別裝了,你也不看看手機號,我是寧晗。”

“哎呀!是哥們啊,咋樣,挺好的吧,有啥事?說。”聲音立刻變成了濃濃的東北大碴子味。張昊卓上大學(xué)的時候,說話舌前音舌后音不分,把z、c、s的音全念成了zh、ch、sh,“學(xué)習(xí)”不說學(xué)習(xí),叫“淆(xiao)習(xí)”,“日子”不說日子,叫“懿旨(yi zhi)”,同學(xué)們常拿他的口音取笑,他從來不惱,但也堅決不改。可只幾年的時間,他南腔北調(diào)全沒了東北口音。在兩次通話里,倆人仍像大學(xué)時那樣毫無芥蒂,無話不說。張昊卓輕描淡寫地說與別人合開了個公司,當(dāng)上了老板,在極力克制的話語中仍流露出事業(yè)初成的得意勁兒。寧晗則是滿腹的抱怨,一肚子牢騷。與上大學(xué)時不同的是,那會兒主要是張昊卓說,他在聽,這兩次打電話來了個大反轉(zhuǎn),主要是他在說,張昊卓在聽。張昊卓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反正也辭職了,沒啥事,你到我這兒住幾天,散散心。”

他隨口說道:“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幾天。”

“行!你來吧,住多久都行,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張昊卓說得誠懇,還是上學(xué)時的那股仗義勁。

寧晗動了心思,一個念頭在腦子里一閃,像一滴飽含水分的墨汁滴在宣紙上,迅速向四周浸潤,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大的黑點。那個一直在寧晗心里醞釀卻始終模糊的計劃,在那一刻終于清晰明了。

清晨,他上了朝發(fā)夕至開往那個南方都市的高鐵,坐在列車上,隨著車速的不斷加快,熟悉的城市被甩在身后,越來越遠,漸漸模糊了,成了山水畫中虛虛蒙蒙的遠景,列車穿行在朦朧的晨曦間,前方的一切本該濃墨重彩清晰可辨,此刻卻混沌得似有還無。一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復(fù)雜情感啄得他兩眼酸酸的。

寧晗收回了目光,眼神匆匆尋找須臾不能離開視野的東西,他看見座位對面的行李架上,手風(fēng)琴穩(wěn)穩(wěn)地擺放在那里,旁邊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擠壓到它。這次出門他只帶了兩樣?xùn)|西,一個是塞得滿滿的28寸銀灰色拉桿箱,一個是天鵝絨套包裹著的96貝司的手風(fēng)琴。他還記得那天選琴時的猶豫不決。家里有32貝司到120貝司的六個手風(fēng)琴,拿哪個琴,他很是斟酌了一番。120貝司的琴太大太沉不好拿,80貝司以下的琴雖然輕好拿,但難以滿足演奏的需要,96貝司的琴是最合適的。這個琴是家里最老的琴,40多年的光陰,在白色的琴鍵上染上了一層淡黃色的年韻,音色卻依然如初,這是當(dāng)年奶奶送給爸爸的成年禮物。當(dāng)最終捧起96貝司手風(fēng)琴的時候,他心中涌出了說不清的一陣感傷。現(xiàn)在想來,這個琴凝聚著一家三代人的情感,或許帶上它,在未來形單影只的人生中就不那么孤獨,在孤寂清冷的生活里還能感受到些許溫度。

其實,他厭惡甚至憎恨手風(fēng)琴,一如厭惡甚至憎恨父親一樣。

當(dāng)年,奶奶為了獎勵父親考取了省重點高中,在他18歲生日時,買了一個手風(fēng)琴送給他作為生日禮物。一向喜愛音樂的父親如獲至寶,放暑假的時候,琴不離手,每天都要練習(xí)七八個小時。可是終究18歲了,他的指關(guān)節(jié)、腕關(guān)節(jié)的骨骼和肌肉已經(jīng)定型,盡管父親勤奮刻苦,但還是沒有拉出來,除了簡單的歌曲,稍有點難度的演奏曲他都拉不下來。寧晗至今還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父親陪他拉琴,父親的右手在鍵盤上爬上爬下,那手腕硬拗,手指僵直,笨拙丑陋得就像土里刨食的大公雞爪子。當(dāng)時他看著忍不住哈哈大笑,父親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沒把手風(fēng)琴拉出來,成了父親一生中的一大遺憾,這又促使他把夢想寄托在兒子的身上。五歲半,父親就讓他練琴。隨著演奏曲難度的增加,手風(fēng)琴的貝司越來越多,琴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那年夏天,他再也不想拉手風(fēng)琴了,任父親怎么說,怎么勸,他就是不聽,父親氣得拿起雞毛撣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頓時起了一道道紅印子,疼得他好幾個晚上不敢躺著睡覺。他恨手風(fēng)琴更恨父親,常常做夢夢到地震了,手風(fēng)琴被塌下來的天花板砸得粉碎。他盼著爸爸出差,一出就是好幾個月甚至一年的長差,總不回來才好。終于,在初中畢業(yè)的那一年,他考取了手風(fēng)琴演奏的十級證書,那是業(yè)余手風(fēng)琴演奏的最高等級。拿到證書的那一刻,他除了如釋重負(fù)之外沒有絲毫興奮,反倒是父親拿著證書,愛不釋手地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父親被提拔時也沒這么高興過。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在酒店擺了一桌,父親破天荒地給他倒了小半杯啤酒,舉杯向他祝賀,他惡作劇地把酒喝到嘴里,哇地吐了出來,說:“這是什么玩意,一股馬尿味。”弄得父親特別掃興。那以后,他有近十年沒摸過琴。

傍晚時分,列車緩緩地駛?cè)胲囌尽\囬T一開,一股潮濕的熱浪撲面而來,噎得他把一口氣咽了回去,卻也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大學(xué)四年的校園生活歷歷在目,宛若昨天。隨著人流從站臺下到地下的出站口,隔著高大的玻璃柵欄,張昊卓正朝他揮手。當(dāng)兩人面對面時,沒有意料中激動的擁抱,張昊卓持重得像個領(lǐng)導(dǎo),對他不失熱情地笑笑,和他握握手,客氣地問候著。那一刻,他有種被拒之千里之外的陌生感,濕熱的空氣里,彌漫起北方砭肌徹骨的倒春寒,他兩只手冰涼冰涼的。然而,張昊卓一只手拖著他的拉桿箱,另一只手緊緊攥住他的手,領(lǐng)著他上扶梯,從地下來到地面,一步一步走向停車場,他的那只手在張昊卓的緊緊攥握中慢慢地溫?zé)崞饋怼?/p>

坐在車上,張昊卓變了個人似的,一路上侃侃而談,當(dāng)起了司機兼導(dǎo)游,不時地介紹窗外的街景,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這個城市的變化,那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這個城市是他們家的。張昊卓和他大學(xué)在一個寢室上下鋪住了四年。畢業(yè)后張昊卓留在了這個南方城市打拼,只幾年的工夫,就交了首付買了一套小戶型的商品房,把在老家的妻子接了過來。幾年不見,張昊卓仍不愧“永動機”的綽號,依然精力充沛,一副永不疲倦的樣子。他知道他今天傍晚到,上午辦完事,中午草草吃口飯,驅(qū)車三百多公里從外地趕回來,沒回公司,沒進家,開車直奔火車站。他還記得大二那年,第二天就要考試,晚自習(xí)結(jié)束了,張昊卓還把女孩子叫到寢室里親熱,讓他在外邊站崗放哨,困得他哈欠連連。完事之后,他把和女孩兒親昵時嘴怎么動、手怎么動的細(xì)節(jié)毫不保留全告訴他,羞得他滿臉通紅,就像自己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張吳卓是從偏遠窮困山區(qū)考出來的,原名叫張酉裕,上高三那年,嫌名字土氣,偷出家里的戶口本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把名字改了。他小時家里窮,上學(xué)晚了兩年,許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別看只比寧晗大兩歲,可顯得成熟多了,像是身上有個能量場,把周圍所有的眼球都吸引了過去,尤其對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那些事,比大他兩歲的人懂得還多,還會處理。他跟寧晗特別鐵,干什么都帶著寧晗,對他什么也不隱瞞。

快到地方了,車速明顯降了下來,說了一路的張昊卓這才住了嘴。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寧晗仔細(xì)看了看他臉上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能猜想到這幾年他的付出,個中的滋味就像“鞋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

那天晚上,張昊卓夫婦在酒店的包間安排了晚餐,為他接風(fēng)。特意要了一瓶白酒,張昊卓說,放心喝吧,這回說啥也不會喝到女廁所去。說完倆人都笑了。那是在大三的時候,張昊卓和別人合作開了一個公司,寧晗幫助他設(shè)計出一個關(guān)鍵的軟件程序,為了慶賀,一桌人在街邊一家飯館里都喝高了。寧晗要上廁所,張昊卓非要帶著他去,說怕他這個童卵子走錯地方失了身,可最終還是把他帶到了女廁所。

“那次你是不是故意要讓我出丑?”

“出丑也是咱倆,在那種地方我就是有賊心也沒那個賊膽。”

一瞬間,他們跨越了時間的間隔,五年仿佛只是小別了五日。

酒到酣處,張昊卓說:“你家里外面都不順心,不如換個環(huán)境,樹挪死人挪活,休息兩天,到我們公司去上班。你要是同意,我跟人力資源部打個招呼,履行個手續(xù)。”

“你這可是以權(quán)謀私啊。”寧晗調(diào)侃地笑笑,隨即毫不遲疑地說,“我想?yún)⒓优嘤?xùn),拿到上崗證,當(dāng)個街頭藝人。”

“你要去街頭賣藝?”張昊卓的老婆驚詫得瞪圓了一雙大眼。

那鄙夷的語氣,讓他聽了很不舒服,酒桌上歡快的氣氛頓時降溫,三個人不咸不淡各自吃著,寂靜的屋里聽得到筷子碰到瓷碟的聲音。張昊卓見狀打圓場說:“先休息幾天,工作的事以后再說。”

寧晗淡淡一笑:“要是為了掙錢,街頭藝人的出場費,觀眾的打賞不會少到哪里去。”

“這哪有在公司當(dāng)個工程師穩(wěn)定體面呀!”張昊卓的老婆不以為然地說。

“可這多自由啊,沒有人管束你,打壓你,不用看上司的臉色。”

張昊卓見老婆還要說什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吃完晚飯,拿上寧晗的東西,三人都喝了酒,便叫了代駕。沒走多大會兒,車開進了一個住宅小區(qū)。寧晗不解地問:“小區(qū)里有快捷酒店嗎?”

“住什么酒店,便宜的一天也得一百七八十,你就是帶著個金山也經(jīng)不住這么折騰。到家里住吧!擠是擠點。”張昊卓說。幾天前收到寧晗到達日期、列車車次的微信后,張昊卓把靠北面臨時堆放雜物的小屋騰了出來,安上壁掛空調(diào),在屋里擺放了桌椅、衣櫥等幾件常用的家具,一張單人床上鋪著一套嶄新的被褥。

寧晗見這周到的安排,心里一陣陣激動,但又覺得住在這兒,自己像個電燈泡似的,人家小兩口不方便,可是再推辭張昊卓肯定不高興,自己也顯得太生分,不如客隨主便,先住下來,租到房子再搬走。

第二天早晨,他拿著資料,按圖索驥地找到街頭藝人培訓(xùn)班報了名。

半個月的培訓(xùn)之后,寧晗拿到了街頭藝人的演出證,演出地點離張昊卓家不遠,毗鄰地鐵二號線的一個站口。結(jié)業(yè)那天,他乘地鐵返回來時,興致勃勃地站在地鐵車廂里,俯瞰著蕓蕓眾生,車?yán)锖趬簤旱母魃^顱,車門口上下車的人們慌張沖撞,他感覺車廂里的一切全成了混沌的背景,而他則是畫卷中唯一的清亮和不俗,人物肖像畫眼睛里的唯一高光點。

傍晚,他實地察看了演出地點,因為毗鄰地鐵站口,人流還真不少。他不由得一陣喜悅,仿佛看到了人流將他圍在中央,任美妙的手風(fēng)琴樂曲在風(fēng)中飄蕩的場景。他興致勃勃地朝前走,也不知過了幾個路口,順腳拐進了一個公園。前兩天一場西伯利亞吹來的寒流驅(qū)散了大地的潮熱,帶來陣陣濕冷的寒意,園內(nèi)游人寥寥,此起彼伏的蟬鳴消失了,殘陽在湖面上匆匆涂了一層紫紅色的霞光之后,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公園門口那棵高大的香樟樹也在暮色中隱遁了。他察覺到此刻的時間和空間正在折疊或是延展,正在重建或是崩塌,在暗物質(zhì)深不可測的演化進程中,不可思議地沒有了規(guī)則、責(zé)任,再也沒有了拘束,只剩下令人向往到震顫的自由。

每天早晨,他背著琴,拿著曲譜和曲譜架,拎著折疊椅,隨著張昊卓夫婦一起出門,準(zhǔn)時在毗鄰地鐵站口的演出地點拉響第一支演奏曲——《打虎上山》。那節(jié)奏鮮明、雄渾激昂的樂曲,一下子驚醒了睡眼惺忪的人們,那一張張焦慮、疲憊的臉上頓時流露出詫異和驚喜,大家紛紛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然而,匆匆一瞥的人多,駐足停留的人少。一個多星期下來,他每天的收入不到五十元,根本就不像網(wǎng)上吹噓的那樣,街頭藝人每天收入少則三五百,多則千八百。盡管他有思想準(zhǔn)備,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還是超出了他的心理預(yù)期。

那天清晨,他一如既往地出去拉琴。剛吃過午飯,萬里無云的天空突然陰霾密布,越集越厚的霧靄像是一個巨大的棉絮,再也不能承受自身之重,從天空兜頭蓋臉地壓了下來,憋得人們喘不上氣來。不一會兒,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街上的行人一下少了,行走的腳步也更匆忙。他趕緊找了個臨街的店鋪避雨。不知什么時候天暗了下來,夜色越來越濃,街道兩旁的各色燈光一下全亮了。往常這時正是人們出來逛街、出去吃晚飯的時候,也是一天里聽他拉琴的觀眾最多的時段,可此刻雨越下越大,毫無停下來的樣子。終于,午夜時分,雨稍稍做了停歇,被雨堵在外面的人們趁著這個間歇一個個大步流星地往家趕,只一會兒,擁堵的街道變得開闊舒朗了,他明白今天一天又完了。他數(shù)了數(shù)盒子里一張張一元的紙幣,散落的五角、一角的硬幣,那天他只掙到三十二元三角錢。不知所措的茫然由身體向內(nèi)心漫漶,頃刻間侵蝕了每個細(xì)胞,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趁著雨停的間歇,他收拾東西往回走。

回到居住的小區(qū),剛一走出電梯,他就聽到張昊卓的老婆在屋里嚷道:“你不去說,我說。要么寧晗搬走,要么讓他去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小區(qū)物業(yè)的阿姨問我,家里怎么來了個賣藝的。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你要敢攆寧晗走,咱倆就沒完!”

“他不走,我走。”屋里傳出女人啜泣的哭聲。

站在門外的寧晗愣住了。片刻,他轉(zhuǎn)身走進了下行電梯。那天晚上他在快捷酒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去拉琴,躺在酒店的床上,瞪著兩眼望著天花板發(fā)呆,直到他估摸著張昊卓兩口子上班走了,這才回到他們家,整理了自己的東西,拖著拉桿箱走了。臨出門,他給張昊卓發(fā)了一條短信,說他找到了住房,謝謝他們兩口子一個多月的款待。

離開了張昊卓的家,寧晗找了一家便宜的民宿酒店住了三個晚上,通過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他與另外兩個小伙子在市郊合租了一套民居。他依然還是當(dāng)街頭藝人去拉琴,新的演出地點在他住地附近的一個公園里。這個城郊接合部正在開發(fā),周邊的樓盤雖然都賣出去了,但買房的人只是投資等著升值,入住率很低。沒有人流,他拉琴的收入還不如原來毗鄰地鐵二號線的時候,每個月入不敷出,帶來的錢越花越少。不得已,他當(dāng)了一陣子外賣騎手,短暫的嘗試中他覺得能掙到錢,但那種緊張不自由的生活不是他要的。沒幾個月,他辭了外賣騎手的工作,重新干起了街頭藝人拉琴的行當(dāng)。他總結(jié)了先前拉琴的經(jīng)驗,覺得演出地點選錯了。就說毗鄰地鐵站口的演出地點吧,看著人不少,可大多數(shù)人是奔著地鐵去的。但凡坐地鐵的,清一色年輕人,來自四面八方,一個個行色匆匆,都是到這個城市闖世界的“漂友”。這些人當(dāng)前的首要任務(wù)是生存,他們無閑無錢,欣賞音樂對他們來說就像跟窮人談美容美甲一樣,太奢侈,太不切實際了。一次,到高校區(qū)的音樂學(xué)院聽課,他發(fā)現(xiàn)那里的學(xué)生具備了欣賞音樂的基礎(chǔ),比起地鐵站那些疲于生計的人們,學(xué)生們更顯得有錢有閑。尤其是看到那個橫跨大街的地下通道時,他喜出望外。封閉的城市道路,讓街道兩旁的行人每天必須穿過六十多米的地下通道才能抵達街道對面的商鋪、飯店。這里地處城市邊緣,城管也不怎么管。聰明的商販一下子逮住了機會,紛紛在地下二十多米寬的通道兩側(cè)擺下攤位。如果在這里演奏,密閉的通道攏音像一個大音箱,音樂效果會更好。他也不顧街頭藝人“定間、定點、定式”的管理規(guī)定,決定把地下通道作為自己新的演出地點。可是地下通道兩側(cè)被商販們?nèi)紳M了,明明能擠出點地方,但他求了幾個商販都被拒絕了,誰也不愿意讓人從自己的鍋里分走一杯羹。專賣手機飾件外號叫“騾子”的商販,見他戴著眼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居然和他們商販為伍,特別好奇,問清了是拉手風(fēng)琴,很爽快地從自己的攤位中給他騰出了一塊地方。

每天中午趕在學(xué)生下課前,他背著手風(fēng)琴、曲譜和曲譜架,拉著折疊椅——他花錢在椅子的兩條腿上安裝了轱轆,乘地鐵從城東趕到城西的高校區(qū),準(zhǔn)時把場子支起來。每當(dāng)手風(fēng)琴響起的時候,原本擠在商販攤位前買東西的人們,便情不自禁地涌到他的面前,欣賞著美妙的音樂,品評著演奏的技法,時不時還有人小聲地揣度他身世和來歷。商販們發(fā)現(xiàn),凡是挨著他的攤位,同樣的東西都比別人賣得好,一時間他成了地下通道商販們搶手的香餑餑。騾子挺仗義,他讓寧晗每天都換一個演奏位置,讓地下通道的商販都沾沾他的光。那以后,拉琴的收入慢慢有了起色,即便沒有掙到什么錢,但也不至于入不敷出,可以維持自己的溫飽。再拉琴時,他會有一種享受的感覺,尤其是聽到觀眾對演奏的贊美,看到他們眼里流露出的敬佩目光,他心里會生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喜悅和欣慰。

當(dāng)然,他也有煩惱的時候,當(dāng)街頭藝人,什么樣的觀眾都有可能遇到。他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醉酒的人,扔下500元錢“點曲”,非要讓他拉《瀟灑走一回》。他當(dāng)時心里很不舒服,心想這也不是手風(fēng)琴演奏曲,便回應(yīng)說:“點曲不要錢,你可以點一支手風(fēng)琴曲。”醉漢不愿意,他的朋友出面打圓場,求寧晗好歹給拉一遍。想了想,他把這首歌曲加了些變奏、和弦,很認(rèn)真地演奏完。拉完曲子他準(zhǔn)備收攤,那位醉漢問:“500元才演一首啊?”寧晗沒好氣地說:“你可以拿回去,我說了點曲不要錢的 。”

有煩惱自然就有令人欣喜和愜意的時刻。那天他在地下通道拉琴,一曲《歸》,拉出了游子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和歸心似箭的急切愿望,特別是曲子開頭的抖風(fēng)箱所產(chǎn)生的顫音,凄婉柔美,如訴如歌,引起了遠離家鄉(xiāng)學(xué)子們的共鳴,紛紛駐足聆聽。一曲終了,青年學(xué)子們掏出一元、二元、五元、十元的錢,帶著一臉的敬慕把錢放進盒子里。

七夕情人節(jié)快到了,他正抓緊排練自己改編的《獻給愛麗絲的玫瑰》的手風(fēng)琴演奏曲。那是幾個常聽拉琴的小伙子提的建議,他們想在情人節(jié)把這首曲子獻給女友。那天傍晚拉琴的時候,幾對手捧鮮花的青年男女,一臉專注聆聽的神情,充滿了對愛的憧憬。他一陣恍惚,眼前的面孔瞬間幻化成一個容顏:并不白皙的皮膚,折射著陽光的健康美,一張瓜子臉上嵌著一雙波光瀲滟會說話的大眼睛。

他記不清那是哪一天了,只記得那天剛走出悶熱、轟鳴的生產(chǎn)車間,涼爽的春風(fēng)撲面而來,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猛地一走到屋外,明媚的春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身影,由遠及近,由小到大,從公司辦公樓向他走來,而他剛接到研發(fā)部經(jīng)理打的電話,讓他去辦公樓一趟,兩人相向而行。終于,他看清楚了,那是艾妮。她不認(rèn)識他,可他卻知道她。

艾妮,公司工會的干事,能歌善舞,負(fù)責(zé)公司的文化活動,每年公司舉辦的晚會她都是主持人,每當(dāng)演出開始時,她款款地從幕布側(cè)面走到舞臺中央,秀美的形象透著勃勃的青春朝氣,臺下的小伙子們總要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以至有的姑娘酸溜溜地說,她喧賓奪主,搶了整個晚會的風(fēng)頭。別看艾妮長得漂亮,可她卻沒有漂亮女孩故作矜持的傲慢,她熱情開朗、大方隨和,在公司里見到誰都主動打招呼。

那天,艾妮面對面地走過來,倆人越走越近,艾妮臉上的笑靨像磁鐵似的緊緊吸住了他的兩只眼睛,他的心不禁一顫,接著“怦怦”地一陣悸動。四目相對,近在咫尺,他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猛地,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臉一紅趕忙低下了頭。原以為這是不期而至的邂逅,然而就在擦肩而過時,艾妮卻大方穩(wěn)重地一笑:“你好!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熱情卻不失持重的問候中透著友善,讓他感到溫暖,身心的拘謹(jǐn)也消失了。他甚至想跟她開個玩笑說,我經(jīng)常見到你,我們常常說起你,你是全公司小伙子的偶像。但片刻又覺得初次相識這樣說輕佻了,于是說道:“我叫寧晗,來公司四年多了,在電器檢修車間。”

“我是艾妮,公司工會的。”

倆人望著對方都燦爛地笑了,甜甜的,帶著一絲羞澀。寧晗給艾妮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細(xì)高的個頭沒有一點贅肉,輪廓分明的臉頰白白凈凈,一個細(xì)邊的黑框眼鏡把整個人襯得斯斯文文,持重中透著靦腆,和公司那些沒話找話搭訕的小伙子截然不同。當(dāng)天,艾妮找到了人力資源部的馬大姐,以查找和發(fā)現(xiàn)具有文藝特長人才為由,把近四年多來入職的大學(xué)生的檔案翻了個遍,在眾多的檔案中,她特意把寧晗的檔案挑了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馬大姐站在了她的身后,意味深長地說:“找到稱心如意的了?”

艾妮被嚇了一跳,忙說:“大姐,你瞎說啥呢!”

馬大姐狡黠地一笑,說:“我也沒說別的呀!”

艾妮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根,趕忙拿出入職登記表,指著“特長”一欄說:“他會拉手風(fēng)琴,考過了十級。”

馬大姐拿過登記表,眼睛卻緊緊盯著登記表右上角的照片,會心地一笑說:“真是才貌雙全,有眼光。”

和馬大姐對視了片刻,艾妮的眼神怯怯地閃躲開,羞得低下了頭。

事后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寧晗才知道,那次的邂逅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那是他倆的牽線人特意安排的。艾妮是有準(zhǔn)備的抵近偵察,而他卻被蒙在鼓里。

幾天后,艾妮找到他,讓他參加公司的業(yè)余演出隊,拉手風(fēng)琴,他一聽,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艾妮卻不放棄,動員了工會主席來勸他,他依然沒有點頭。

那天傍晚下班,他剛把自己車發(fā)動著準(zhǔn)備回家,艾妮從一旁閃了出來,攔在車前。他只得熄火走下了車。

艾妮一臉幽怨地說:“你是不是討厭我?”

他被問得一愣,他看見在夕陽的橘黃色余暉的襯托下,她身著公司藍色衣領(lǐng)的工裝,有一種別致的楚楚動人。他的心一顫,急忙說:“我從沒討厭過你。”

“那你為什么不支持我?”她聲音里滿含著嗔怨,兩眼含著淚水。

那一刻,他終于心軟了,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很快就成了公司業(yè)余演出隊的臺柱子。集團公司在北京舉辦文藝會演總決賽,他的手風(fēng)琴獨奏曲《保衛(wèi)黃河》,一舉拿到了一等獎。艾妮要為他慶賀,專門在那個被年輕人稱為“情侶嗨”的餐廳定了個包間。屋里有一個餐桌,兩把椅子,沒有電燈,餐桌上仿古的銅架支著一支點燃的紅燭,把屋子照得若明若暗、深邃幽靜,微微顫動的燭光,晃動著靜止的人與物的光影,恍惚飄然,一曲《獻給愛麗絲的玫瑰》背景音樂在耳畔、在心中輕輕繚繞,兩顆心終于碰撞在一起。公司的小兄弟們問起,是誰追的誰。他想了半天還是說不清。

情人節(jié)的那天晚上,幾次瞬間的走思,他把右手鍵盤簡單的三度和弦拉錯了好幾次,這么低級的失誤,以前從來沒有過。發(fā)散的聯(lián)想攪亂了拉琴的專注,連連失誤的沮喪使他無法再演奏下去,他早早停下琴,收拾東西回到了出租屋。躺在床上,他一身的疲憊,卻遲遲睡不著,眼前總是晃動著艾妮的身影,揮都揮之不去。那一刻,他有種說不出的孤獨。

那天下午,他在地下通道把曲譜架支好,背著琴,正在拉一個女學(xué)生提議的曲子《野蜂飛舞》,當(dāng)指尖按完最后一個音符時,他習(xí)慣地端著兩個胳膊,揚起頭做一個亮相的造型。在他揚頭的瞬間,從聽眾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誰?四目相對,驚詫,尷尬。站在面前的人正是他原來所在公司檢修部的主任王遠堂。他想?yún)拹旱嘏み^臉去,又一想,憑什么呢,怕他嗎?此人已不是他的領(lǐng)導(dǎo),管不著他,再也不敢吆三喝四地指手畫腳,再也不能對他排斥打擊。他倒要看看因為和他打架被撤了職,灰溜溜回到班組當(dāng)機修工的王遠堂現(xiàn)在是個啥德行樣。他用咄咄逼人的眼睛盯著王遠堂,只片刻,王遠堂的眼神怯懦地閃躲了,眉宇間流露出恓惶的神色,臉上再也沒有說一不二的專橫跋扈,他局促不安地站了一會兒,堆起一臉謙卑的微笑,囁嚅地說:“哦,你忙,忙吧。我來看兒子,他在這兒上大學(xué)。我明天回去,你沒啥事吧?”望著匆匆離開的背影,寧晗不禁感慨,權(quán)力讓人膨脹扭曲,權(quán)力得而復(fù)失時,人又復(fù)歸人性的本質(zhì)。

正在他和艾妮熱戀的時候,公司內(nèi)部改革,他所在的電氣檢修車間和機械檢修車間合并成檢修部,原來的機械檢修車間的頭頭王遠堂,搖身一變成了檢修部的主任。他早就聽說在檢修部王遠堂一手遮天、說一不二,對下屬張口就罵,不罵不會說話。一次,在獎金分配上,王遠堂拉一伙打一伙,兩個工人和他吵了一架,下夜班的路上,被一幫人無緣無故打了一頓。明眼人都知道這是王遠堂使的壞,可又找不證據(jù)。寧晗根本瞧不起王遠堂的做派,總遠遠地躲著他。然而,檢修部統(tǒng)共二百幾十號人,總有見面躲不開的時候,有一次王遠堂叼著煙,倒背著手走來,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等著他像所有人那樣點頭哈腰主動打招呼。可他一句話不說,低下頭,像不認(rèn)識一樣走過。氣得王遠堂在背后罵他,小崽子不懂規(guī)矩,不知眉眼高低,讓他等著瞧。王遠堂把他晾在一旁,凡公司組織的學(xué)習(xí)考察、旅游度假這樣的好事都輪不上他。那段時間,每次說起班上的這些煩心事,艾妮總抱怨他不會來事,說他站在屋檐下就是不低頭,脫離現(xiàn)實,不會做人。

那天,王遠堂領(lǐng)著一批所謂的骨干參加公司組織的旅游,前腳剛走,當(dāng)天晚上七點多鐘設(shè)備就出了故障。晚上十一點多,他剛睡著就被急促的手機鈴聲驚醒,生產(chǎn)部主任在電話里急促地說,整個生產(chǎn)線停了快三個小時了,檢修部的幾個人還是找不出毛病,請他過來幫幫忙。他帶著幾個檢修人員,對整個生產(chǎn)線進行了認(rèn)真的檢查和分析,終于找到了故障的癥結(jié)。由于機修人員平時的維護保養(yǎng)不到位,造成了齒輪箱里的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齒輪斷裂,瞬間憋壞了自動控制的幾個關(guān)鍵電器配件,造成了整個生產(chǎn)線的癱瘓。經(jīng)過一夜的檢修,早晨六點多鐘,設(shè)備終于轉(zhuǎn)了起來。這時寧晗感到又困又餓,原打算把幾個部件的連接線路再按規(guī)范處理一下,可兩個眼皮直打架。運轉(zhuǎn)的設(shè)備已經(jīng)帶電,再疲勞作業(yè)容易出安全事故,生產(chǎn)部主任讓他們先回去睡一覺,醒了再來處理。

睡醒后吃完午飯,他趕到了公司,看到王遠堂也趕了回來,只見他陰著一張臉,來回在檢修的幾個部位巡查著。事后他聽說,公司總經(jīng)理因為這次事故在電話里把王遠堂罵得狗血淋頭,命令他馬上乘飛機趕回來,說如果耽誤了生產(chǎn),他立刻從公司滾蛋。王遠堂灰頭土臉地趕了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連家都沒敢回,下了飛機直奔公司。在生產(chǎn)部轉(zhuǎn)了一圈,見設(shè)備已經(jīng)轉(zhuǎn)了起來,長長舒了口氣,提溜著的心才落了下來。突然,他看見設(shè)備上好幾處連線不規(guī)范,氣就不打一處來,叫過來寧晗,把一肚子的火和多日的積怨都撒了出來,歇斯底里地大聲罵道:“你豬腦子呀!有這么接線的嗎?你是成心挖坑害我啊。”罵聲在廠房里回蕩,壓過了隆隆的機器聲響,近處的工人放下了手里的活,遠處的工人不明就里地圍攏過來。

“你要不是豬腦子,就不會這么安排工作。吃喝玩樂夠了,跟我撒什么野!”想到王遠堂平時對自己的排斥,尤其是他們出去游山玩水,自己在家給他們頂雷賣命干了一個晚上,不表揚也就算了,反倒挨了一通臭罵,居然還要殺雞給猴看,拿他開刀。他再也忍不住了,參加工作以來,頭一次和自己的上司對罵起來。在檢修部只有王遠堂罵別人,還沒有人敢頂撞他,更沒有人敢罵他,今天寧晗讓他顏面掃地,他頓時惱羞成怒。

“你敢罵老子?你小子活膩歪了吧!”說著他掄起胳膊打了寧晗一拳頭。

一股火就往頭上拱,寧晗也不知哪兒來的那股勁兒,揚手給了王遠堂一個大嘴巴,還順勢朝他的膝關(guān)節(jié)飛一腳,“撲通”一下,王遠堂被踹得跪在地上。寧晗抄起一把大扳手就要砸過去,嚇得王遠堂抱著頭大叫救命。原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們趕緊把他拉開了。其實他只是想嚇唬嚇唬王遠堂,他清楚那一扳手下去是什么結(jié)果,他犯不著為這種人蹲監(jiān)坐牢。

在生產(chǎn)現(xiàn)場打架斗毆,輕則批評教育扣獎金,重則開除。寧晗回想自己這半年來諸多的不順心,他知道如果接著在檢修部干,王遠堂絕不會給他好果子吃,就是在公司內(nèi)換個部門,也有見到王遠堂的時候,不如索性就坡下驢,辭職了。艾妮知道了堅決反對,勸他學(xué)會向生活妥協(xié)。他堅定地說,我隨我心。為了減少阻力,他辦完辭職才告訴家里。父親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那個單位可是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企業(yè),國有上市公司,效益好,收入多,福利高,多少人剜門子盜洞都擠不進去,可他卻不珍惜,一不順心就甩手不干了。辭職這是多大的事呀,連跟家里商量都不商量,氣得父親一個星期沒跟他說話。辦理離職手續(xù)的時候,人家問他為什么離職,他想了想,認(rèn)真地說,一個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卻沒有文化。為此,艾妮氣壞了。十多天里,他給艾妮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要么不接,要么一聽是他的聲音,就立馬把電話掛了。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夢見艾妮,在夢里她沒有具象、細(xì)節(jié),像空氣一樣,而那些夢境是理想與現(xiàn)實折疊重復(fù)、交叉滲透的一個個瞬間,他和她穿行其中,在縹緲的理想中呢喃細(xì)語,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時無休止地爭吵。是她世故油滑,還是自己幼稚不成熟?理想和現(xiàn)實把他撕扯得粉碎,他每次都是在痛苦的巨大失落中跌醒。

一個等著聽琴的學(xué)生叫他,把他從過去拽到了當(dāng)下。他說:“我今天給你們拉《馬刀進行曲》和《斗牛士》吧!”

琴聲一響,他完全沉浸在樂曲之中。他聽到琴里馬蹄狂奔的踢踏聲,他覺得自己就是騎在馬背上的戰(zhàn)士,揮舞著閃閃發(fā)亮的軍刀,披荊斬棘沖向前去,砍掉生活中的邪惡,削平世間的不公,殺出一條通向理想的金光大道。一頭野牛四蹄騰空向他沖來,如同丑陋和不公在生活中殘酷掃蕩,面對抵近的兇狠野牛,要騰挪,要閃躲,千萬不要被尖利的牛角刺中,用紅布引開野牛的視線,緊握手中的利劍刺向野牛的脊柱,把刀尖直插野牛的心臟,“撲通”一聲,那龐然大物轟然倒地,發(fā)出最后的悲鳴,勝利屬于公平、正義和尊嚴(yán)。他把這兩首曲子連著拉了一遍又一遍,整個身心都被樂曲的節(jié)奏浸潤和感染,在或悲愴或激昂或優(yōu)美的旋律中,他的精神得到升華。面對生活中的濁流、眾多的磨難,他和王遠堂的糾葛與恩怨實在算不了什么。那一瞬間,往事帶給他的煩惱和怨恨漸漸淡去,他的心釋然了。

那天晚上他特別興奮,一邊拉琴,一邊給聽眾講解。為了讓聽眾更好地理解,他把兩首曲子分別拆解,一個樂段一個樂段地分析解說。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兩首曲子所表現(xiàn)的主題,以及所采用的旋律和技法,還有他從兩首曲子中所獲得的啟迪、感悟都告訴人們。他忽視了時間的流逝,當(dāng)意識到天色已晚時,地鐵的末班車已經(jīng)停了。他可以坐出租車回去,可他一想到合租的兩個小伙子——他們總是沒有安全感,每天晚上睡覺都要把屋門連同客廳的門都反鎖上,他實在不愿意看到他們睡眼惺忪地開門,一臉抱怨的樣子。他突然想起來,離這兒不遠正在建設(shè)的城市管廊工地,那里堆放的水泥管每根直徑都一人多高,躺在里面可以遮風(fēng)擋雨如同一個臨時居所。于是,他到附近的超市買了件塑料雨披,鋪在水泥管徑上,找了兩塊磚頭墊上曲譜當(dāng)枕頭,他安然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睡夢中,他感到兩眼被白熾光灼得脹痛,猛地睜開眼睛,兩柱光刺得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嚇得一激靈,不好,一定是碰到壞人了。剛要坐起來,就有兩個人撲了上來,將他死死地按倒。后來他明白了,治安巡防隊把他當(dāng)成流竄盜竊犯了。不巧的是,那天身份證和演出證都沒帶在身上,任他怎么解釋,他們都不信。他被人連推帶搡帶到屋里,拍桌子打板凳地訓(xùn)斥和審問,見什么也沒問出來,就把他關(guān)在一個小屋子里。在屋子里關(guān)了幾個小時,他又累又困又餓,猛地想起老同學(xué),情急之下,他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張昊卓的名字。

凌晨兩點多,張昊卓趕到了治安巡防隊。要不是張昊卓據(jù)理力爭,甚至揚言要給市公安局一個副局長直接打電話投訴他們——他順嘴說出了那個副局長的手機號碼,巡防隊根本不會把他從衛(wèi)生間放出來。事后才知道,張昊卓哪兒認(rèn)識什么副局長啊,那個手機號碼也是他隨口瞎編的。

張昊卓拿了他屋子的鑰匙回去取證件,一個多小時后,帶著他的身份證和演出證急匆匆趕回巡防隊。巡防隊又要他的暫住證,他沒有。半個月前他到小區(qū)去辦理,人家說現(xiàn)在忙,沒法為他一個人專門跑一趟,填完一張申請表,讓他把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和手機號留下,回去等消息。這下可好了,黃鼠狼專咬病秧子雞,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啥偏要啥。巡防隊說沒有暫住證只能等社區(qū)的人上班后到巡防隊來,調(diào)查清楚了,社區(qū)簽字畫押做擔(dān)保,才能放他走。這時巡防隊的態(tài)度好多了,給他倒了一杯熱水,讓他坐在了椅子上。

走出治安巡防隊的大門,已經(jīng)是上午九點多了。倆人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寧晗經(jīng)過一晚的折騰,身心疲憊,兩條腿挪不動步。他悄悄地瞥了張昊卓一眼,等待著他停住腳,轉(zhuǎn)過臉來沖著他一頓臭罵。然而張昊卓沒有絲毫倦意,依然精力充沛地走在前面,他不得不緊趕慢趕地跟在后面。大學(xué)四年,他就是這么小弟跟著大哥似的,看著他是怎樣為學(xué)校的女同學(xué)的顏值打分,看著他怎樣餓著肚子,賠著笑臉向人們發(fā)放樓盤促銷宣傳單,看著他創(chuàng)辦的公司怎樣起步,怎樣破產(chǎn),欠下高利貸又是怎樣?xùn)|躲西藏。大學(xué)四年,是張昊卓帶著思想單純、幼稚的他,認(rèn)識了許多以前不認(rèn)識的東西,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讓從小衣食無憂、不知錢為何物的他,第一次懂得了一分錢也能難倒英雄漢。今天又是跟著他,從治安巡防隊走出來,如果沒有他,自己真不知道該怎么辦。那一刻,他鼻子發(fā)酸,眼里盈滿了淚水,心里充滿了對張昊卓的感激。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一縷晨風(fēng)撲面而來,飄著一種讓他久違的混合型香味,仔細(xì)聞聞,他能從中分辨出炸油條、豆?jié){、豆腐腦、羊雜湯、燒餅、肉夾饃、煎餅果子等各種北方早點的味道,估計這里主要居住著北雁南飛的人們,心中的莼鱸之思油然而生。他的肚子“咕嚕”一響,這時他才意識到,從昨晚到現(xiàn)在十五六個小時粒米沒沾牙。

他說:“我餓了,咱倆在這正經(jīng)吃頓早餐吧。我請你。”

走在前面的張昊卓停住了腳,無可無不可地瞥了他一眼,抬手看了眼手表,長長嘆了口氣,抬頭環(huán)視了周邊飯館的牌匾,順勢走進一家肉夾饃店。他緊追兩步跟了進去。

已經(jīng)過了早餐的高峰,店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就餐的人。小店不大,分里外兩間屋子,他倆選擇了沒人的里間坐了下來。他要了兩碗店里最貴的肚絲湯,每碗又另加五塊錢的肚絲,還要了四個肉夾饃。他問店員有沒有酒。年輕的店員一臉不屑地說:“你搞搞清楚,這是賣早餐的,哪個早上起來就喝酒。”一股火就往頭上沖,他呵斥道:“誰規(guī)定的早晨就不能喝酒?”店員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想喝去別處喝。”張昊卓趕忙站起身,拉住店員,一口一個小弟親熱地叫著,不一會兒那個店員就從外邊超市買了一瓶一斤裝的二鍋頭回來。

兩個酒杯都倒?jié)M了酒,但他倆誰也沒喝,三兩口把一個肉夾饃咽下肚,這才端起酒杯。他真誠地說:“謝謝你。”張昊卓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外道了吧,咱倆誰和誰呀!”說著兩個酒杯一碰,“哥倆走一個。”他本來就不會喝酒,平時也只喝點啤酒紅酒,五十多度的白酒,僅僅喝了一小口,就像嘴里吞進了一團火,慌不迭地往下一咽,那火就順著嗓子眼,沿著食道,一直燒到胃里。再看張昊卓,一仰脖,二兩多的酒就下去了,跟喝涼白開似的,放下酒杯,從碗里起一大勺肚絲放進嘴里細(xì)細(xì)地咀嚼咽下之后,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意味深長地說:“真香。”那還是上大學(xué)的時候,吃膩了食堂的飯菜,他就拉著張昊卓到外面的飯館撮一頓。每次都是他買單,但每次都是張昊卓領(lǐng)著他去吃,吃得最多的是肚絲湯、肉夾饃,喝小扁二。一次,張昊卓邊吃邊惡狠狠地說,將來他要有了錢,每天都到這來吃,吃一碗倒一碗,吃一個扔一個,喝一瓶撒一瓶。說完開心地笑了。張昊卓看了眼他杯里的大半杯酒,也不勸,又把自己的杯里倒?jié)M了酒說:“再走一個。”就自顧自地一口又喝干了。一陣?yán)峭袒⒀省L(fēng)卷殘云,沒多大會兒,倆人就把早餐吃得精光,一瓶酒也見了底。看他實在喝不下去,張昊卓就說:“酒是糧食精,別浪費了。”伸手把他杯里剩下的半杯酒端了過來,抬起胳膊,手腕一抖,唇不貼杯,酒就全攘到嘴里。

張昊卓非要買單,他立刻沉下臉來:“干什么,你是要扇我嘴巴呀!”見張昊卓一愣,他意識到話重了,趕忙笑了笑,笑得有些夸張,像要演給誰看似的,“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慘。”

走出店門,張昊卓說:“今天的酒喝得真爽,不用端著不用裝,痛快。”

酒到酣處話就稠。大學(xué)的時候,別人都說只要張昊卓酒喝到好處,就要正式“開講了”,一講嘴就停不下來,像絮叨的輔導(dǎo)員。而他喜歡微醺時的張昊卓,每當(dāng)這時他都侃侃而談,跟所有的人推心置腹,坦露內(nèi)心全部的秘密,正確的、錯誤的、成熟的、幼稚的、高尚的、猥瑣的,他都毫不保留地講出來。或許是為了補上今天的“開講了”,張昊卓非要請他去喝茶。

攔了輛出租車,張昊卓指揮著七拐八轉(zhuǎn)把他帶到一處裝修古樸典雅的茶樓。一進門,年輕女經(jīng)理趕忙迎了過來,女經(jīng)理問:“張總,老房間,還是要鐵觀音A6?”張昊卓笑著點了點頭,輕車熟路地把他帶到了二樓的一間茶室。后來他才知道所謂的鐵觀音A6,就是極品鐵觀音茶配六盤最好的茶點。斟上茶后,張昊卓默默地望著他半天突然說:“怎么,沒混得太好?憋悶?你說,我聽聽。”淡漠的語氣似乎在沒話找話。

混,在哪兒混?是在家的時候?還是來到南方以后?原來的事,在電話里都跟他說了,沒必要再重復(fù)。現(xiàn)在的事,他不想跟張昊卓說。其實無論在哪兒,都是坎坎坷坷。剛來的時候,住在他家,他都沒和自己好好聊聊。是大家早出晚歸都在忙活著,沒時間聊?還是他本來就漠不關(guān)心,懶得問?于是他以攻為守揶揄道:“哪有你張總混得好,買房買車娶老婆,在外面一言九鼎,回到家又有嬌妻在側(cè)。還是說說你吧,怎么發(fā)達的,不是坑蒙拐騙偷的吧?”

張昊卓一愣,聽出了他話里有話,說:“總想找時間和你喝頓酒,好好聊聊,誰知你突然搬走了。再給你打電話,你把手機號換了,你為什么躲著我?”

看見張昊卓臉上露出了疑惑,他心里不禁涌出了小小的得意。

“差距,你我之間的差距,可這不應(yīng)該影響咱哥倆的交情。上學(xué)時咱倆不就是這樣嗎?那時你是富裕人家的公子,而我是一個靠獎學(xué)金維持學(xué)業(yè)的窮孩子,可咱倆不還鐵得像一個人,彼此沒有秘密。”張昊卓話說得認(rèn)真,沒有絲毫調(diào)侃,一下子捅破了他不敢也不愿承認(rèn)的現(xiàn)實,一針見血地扎到了他的痛處,他剛剛萌生的小得意頃刻間頹喪了。

張昊卓端起桌上的茶杯,揭開杯蓋,升騰的裊裊熱氣攜著鐵觀音的陣陣香韻,模糊了他的面容。當(dāng)熱氣飄過,他看見張昊卓一臉凝重,眼里飄出來一種冷冷的東西,他感到茫然困惑。

“其實,你看見的是我的現(xiàn)在,沒看見我當(dāng)初的悲慘。”張昊卓長嘆了口氣。

現(xiàn)在大學(xué)生一抓一大把,拿塊石頭往大街上人群里一砸,十個人里就能砸到七八個大學(xué)生。張昊卓沒什么關(guān)系后臺,只得到處投簡歷,去面試,歷經(jīng)一次次頭破血流,終于有一家網(wǎng)銷新西蘭牛奶的公司錄用了他。試用期三個月,提供集體宿舍的一張床位,中餐、晚餐免費,沒有保底工資,只有銷售提成,三個月不“開單”,立刻走人。最初外國牛奶在國內(nèi)賣得不錯,把大白菜賣出了紫甘藍的價,依然供不應(yīng)求。可后來也不知怎么回事,國外的牛奶被冷落到一旁。兩個多月過去了,張昊卓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手不停地打電話,腿不歇地出門推銷,可仍然一筆業(yè)務(wù)也沒做成。經(jīng)理見他是個大學(xué)生,又肯付出,就點播他,要想出單,就得“殺熟”。眼見三個月的試用期就要到了,沒“開單”,就要走人,他急得滿嘴長泡。可是,那些裝在紙盒里的牛奶他喝過,看著像石灰水,喝到嘴里稀稀的,沒滋沒味,根本沒法和國產(chǎn)的大品牌相提并論,在線下的實體店,這種外國牛奶降價也少有人問津。要是把這玩意推銷給熟人,甚至至愛親朋,人家還不戳斷他的脊梁骨,他還能站著做人嗎?猶豫,再斟酌,他遲遲下不去“殺熟”的手。

“我當(dāng)時曾想到過你,可我怕把這牛奶推銷出去了,我也會把我的良心賣了,咱倆的交情也斷了。最終我選擇了辭職。”

突然,窗外傳來的一聲驚呼吸引了他們。一個外賣騎手剛躲開了一個從巷子里躥出來的孩子,卻迎面沖向一輛自行車,機警的外賣騎手把電瓶車猛地向旁一轉(zhuǎn),自行車躲了過去,但外賣騎手因轉(zhuǎn)彎太急,車身向旁邊一歪,電瓶車后輪的擋泥板蹭到一棵樹上碎了,眼看車子就要倒在地上,外賣騎手趕忙用腿支住地,一場有驚無險的事故避免了。

“送外賣的活兒真不好干呀,時刻都有危險,我干過。”寧晗說得感慨,頗有些感同身受。

“你還干過外賣騎手?真的嗎?我也干過這一行。”

兩個人一下子找到了共同點,屋里凝重、滯澀的空氣流動起來。

寧晗說,外賣騎手不怕過節(jié),就怕過年,越過節(jié)接的單越多,可到了年根下,掙錢不掙錢都要回家過年,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餐館就陸續(xù)關(guān)了,直到正月初十才能開門。那些日子點外賣的少,是外賣騎手最難熬的日子。

張昊卓說他當(dāng)外賣騎手,想請一個朋友吃飯,可又沒時間,只得送去兩個菜。朋友吃了直點贊,再吃飯直接找他。口口相傳,那棟寫字樓的人都來找他,于是他建了個“吃貨群”,隔三岔五地推出各個餐館物美價廉的菜譜。他向公司提出了“配餐加外賣”的經(jīng)營模式,沒多久他成了分公司的經(jīng)理。然而,他的目標(biāo)不是做高管,而是做老板。他把扔下的書本撿起來,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學(xué)的在職研究生,也結(jié)識了同為在職研究生的合作伙伴,倆人一見如故,一拍即合,同時辭去了原有的工作,合伙創(chuàng)辦了現(xiàn)在的公司。為了打開業(yè)務(wù)局面,他們請客送禮給回扣,在賬面上做文章,終于掙到了公司的第一桶金。

寧晗聽得瞠目結(jié)舌。

看著寧晗驚訝的樣子,張昊卓說:“你鄙視我?可我就是憑著這筆不太干凈的錢,把企業(yè)做起來了。每年我按時給國家納稅,安排七八十號人就業(yè)。你說我是個什么樣的人?”

面前這個他非常熟悉的面孔模糊了,寧晗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和父親的那次爭論。起因是小姑在醫(yī)院陪床看護奶奶的事。那天晚上,勞累了一天、晚餐又陪客戶喝了點酒的小姑趴在奶奶的病床邊睡著了。凌晨,她醒來時,奶奶的身子已經(jīng)冰涼。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小姑幾次打電話來,每每提及都后悔得痛哭流涕。春節(jié)快到了,小姑來電話跟父親說初一要到家里來。寧晗當(dāng)時就急了,說我不見她,她來我走!一向威嚴(yán)的父親竟哽咽了,說,她是我妹妹,我只有這一個妹妹。他反駁說,那也不能是非不分、黑白混淆。原以為會招來一頓呵斥,不想父親聽了卻平靜地說,生活中不只有黑白兩色,還有更多的灰色。黑灰白三色的豐富色調(diào),才使得生活絢麗多彩。父親年輕時寫詩,跟他說話常流露出一種文藝腔。可他當(dāng)時根本沒聽進去,初一那天,他還是以加班為由躲了出去,到底沒見小姑。現(xiàn)在想想,父親那一番話或許真有幾分道理。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他和父親看似一說就吵,一點就著,像是水火不容,其實那是他很在乎父親的一種逆反。

猛然,寧晗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趕忙說:“你不壞,我們是朋友。”停了停他有些困惑地問,“我做街頭藝人,你打心眼里反對,可為啥你嘴上從來不說呢?”

“不是不說,是說了沒用。許多事知道不等于懂得,只有經(jīng)歷了才能真正懂得。其實人最難懂得的是自己,為此,人一生都在尋找的路上,遇到每一個路口都應(yīng)該停下來仔細(xì)張望。”

茶室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他看見張昊卓掃了眼手機,趕忙接電話,聽電話時眉頭越皺越緊,他知道張昊卓又遇到煩心的事了,要馬上趕回公司。

出了茶樓大門,相互一揮手,他就見張昊卓小跑著匯入了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流,就像一顆沙粒掉入了沙堆,只片刻,熙熙攘攘的人流就把他裹挾得不見蹤影。

寧晗發(fā)現(xiàn)這幾天來聽拉琴的人稀稀拉拉,觀眾打賞的錢明顯減少,他正納悶兒怎么回事,一個常來聽拉琴的大學(xué)生問他是不是就這些曲子,他立刻恍然大悟。聽覺和味覺一樣,大龍蝦好吃,天天吃也膩。再好聽的曲子,總聽也夠,他必須要不斷推陳出新。他也曾改編過年輕人喜歡的流行歌曲,通過手風(fēng)琴上的變音器,或拉出弦樂的纏綿婉轉(zhuǎn),或拉出管樂的低緩深沉。可他覺得這些流行歌曲過于自我,不能體現(xiàn)手風(fēng)琴這種綜合性樂器的演奏特色,總拉這種曲子會把手拉壞,水平越來越差,就像總跟一個臭棋簍子下棋,棋會越下越臭。其實他還有一首非常好的手風(fēng)琴獨奏曲沒有拉,那曲子他特別嫻熟,整個樂譜都在他的腦子里,不用復(fù)習(xí)就能即點即拉。但他一直抵觸和小心翼翼地回避,生怕一旦觸碰又會揭開內(nèi)心的傷痛。他用不拉《保衛(wèi)黃河》這首曲子,來保衛(wèi)自己的感情世界不再受折磨和摧殘。自從初中畢業(yè)考過手風(fēng)琴十級之后,他有十多年沒再摸過琴,是艾妮讓他把自己曾深惡痛絕的手風(fēng)琴重新拾了起來。那年,在準(zhǔn)備去北京參加集團公司文藝匯演總決賽的半個多月里,艾妮把他從車間借調(diào)到公司工會,特意安排了一間屋子供他專心致志地練琴。那已生疏的旋律如流水般由遠及近傳來,五線譜上的一個個音符像一個個小蝌蚪,躺在干枯的河床上,等待著死亡,突然,一股汩汩作響的溪水流淌過來,小蝌蚪先是慢慢蠕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軀,隨即用力擺動尾巴順著溪水流進大河,流進了他的腦海,墜落到他的指尖上。訇然一聲,手風(fēng)琴響起來,《保衛(wèi)黃河》的旋律在總決賽的演出大廳里激蕩。他忘了灼熱的舞臺燈光,忘了臺下的評委和觀眾,把整個身心都投進了波濤滾滾的黃河。總決賽他獲得了一等獎,也因而獲得了甜蜜的初戀。盡管他們倆也有過花前月下的悱惻浪漫、耳鬢廝磨的呢喃纏綿,可隨著倆人深入接觸,齟齬多了起來。他最不喜歡她掛在嘴邊上的那句“你應(yīng)該學(xué)會跟生活妥協(xié)”。他倆爭吵、冷戰(zhàn)、和好,再爭吵,再冷戰(zhàn),再和好,循環(huán)往復(fù),最后他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全部拉黑。他曾在拿到演出證時暗暗發(fā)誓,再也不拉《保衛(wèi)黃河》這首曲子。

又來了兩個大學(xué)生問他,還有新曲子嗎?他說,有。說得很著急,生怕再晚一會兒,這倆人就走了。

寬敞寂寥的地下過街通道里,即刻響起了《保衛(wèi)黃河》的樂曲聲。路過的行人駐足聆聽,正跟攤販討價還價的人們圍了過來,有幾個沒啥買賣的小販也跑過來聽。那天觀眾的打賞錢格外多,但他清楚曲子拉得并不好,自己像個智能機械人按照輸入的已有程序,只是把整個樂譜走了一遍,沒有拉錯,卻平淡無味,缺了強烈的情感投入。然而,《保衛(wèi)黃河》一經(jīng)他拉出來,幾乎成了觀眾每次必點的曲目。

那天,幾個音樂學(xué)院的大學(xué)生來聽他拉琴,他們說,聽完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再聽《保衛(wèi)黃河》,覺得不夠完整,少了些東西。幾句話點醒了他。他演奏的“保衛(wèi)黃河”,是手風(fēng)琴獨奏曲《黃河組曲》的第四樂章,源自于抗日戰(zhàn)爭年代的《黃河大合唱》,是根據(jù)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改編的。在《黃河組曲》四個樂章里,“保衛(wèi)黃河”演奏技巧最豐富,最能體現(xiàn)手風(fēng)琴演奏特點。結(jié)果常常是最精彩的,以至于人們忘記了組曲中的前三個樂章“黃河船夫曲”“黃河頌”“黃河憤”,但如果沒有前三個樂章的鋪墊,“保衛(wèi)黃河”像無源之水,讓人感到有些費解。

一個多星期他沒有出去演奏,憋在屋里,一天幾十遍地反復(fù)聽《黃河》《黃河組曲》的音樂光盤,對比著音樂總譜,認(rèn)真分析鋼琴和手風(fēng)琴兩種器樂演奏同一曲目的優(yōu)劣長短,仔細(xì)揣摩每個樂章、每個樂段、每個音符所表現(xiàn)的音樂內(nèi)涵。聽著聽著,手癢癢起來,他要把《黃河組曲》的前三個樂章補上。在一遍遍的練習(xí)之后,他終于可以把原創(chuàng)近二十多分鐘的《黃河組曲》一口氣拉下來了,盡管還有些磕磕絆絆,時不時還有錯音,但他覺得可以出去演奏了。

下午四點多,他支好譜架,正在琴鍵上活動手指,就有學(xué)生從通道的樓梯下來,放學(xué)到吃飯期間,是演奏的黃金時段。他按了琴的放氣按鈕,把琴合上,端起雙肩正要把琴用力拉響,就瞥見一個小販從通道入口火急火燎地跑了下來,大聲地喊道:“城管來了。”頓時,一通道的商販都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攤位上的東西,急忙逃向通道的另一個出口。今天剛一來,騾子就跟他說,市里創(chuàng)文明城市,正大力整頓市容市貌,清理不規(guī)范的小商小販。讓他小心點。

這條地下通道在市區(qū)邊上,本不是什么重點區(qū)域,以前城管偶爾來一趟,對這里的攤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來也沒收過費。如果趕上什么檢查,就有消息靈通的小販傳來“內(nèi)部消息”,所有人自覺地把攤位收了,幾天不露面。檢查一過,小販們又都回來照常“營業(yè)”。這回的陣勢顯然跟以往的不一樣,這一個多星期里,城管突擊式地來檢查了好幾趟。小販也有對付城管的辦法,他們輪流在地面上望風(fēng),城管的人一來,小販們收起東西就跑,城管的人前腳剛走,小販們馬上殺個回馬槍。最初城管還是批評教育,后來見小販們屢教不改,動了真格的,抓住了除了沒收所有的東西,還要另外罰款。慌亂中,他背起手風(fēng)琴,一手拎椅子,一手拿樂譜架,幾張樂譜紙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氣喘吁吁地跟著騾子和小販們從通道另一個出口逃走了。城管追出通道口不遠沒有再追,沖著已經(jīng)跑遠的他們指指點點地警告。

自打那天城管突擊檢查起,小販們蔫了,全都收拾起東西回家老實待著去了。

寧晗不想待,也待不起。時間就是金錢,這話說得真好。原本概念模糊的金錢,此時變得清晰具體了,那是每天的水電房租,是一日三餐的油鹽醬醋茶。要想掙錢,他就得奴隸般服從于時間主子不可抗拒的命令。按照街頭藝人“定時、定點、定式”的規(guī)定,他只得又回到離他住處不遠的市郊公園里去拉琴。不大的公園里,樹木蔥郁,綠草茵茵,卻彌漫著冷清和孤寂。他不管有人沒人聽,仍堅持不停地拉,權(quán)當(dāng)在練習(xí)《黃河組曲》。那一刻,他慢慢地走進了“黃河”,他覺得自己就是黃河里劃槳使舵的船夫,看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心里充滿了“站在黃河之巔,望黃河滾滾”的豪邁之情。他徜徉在黃河之濱,聆聽黃河吟誦,體味承載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之源的悠悠。他觸摸到黃河的身軀,聽到了它被侵占被蹂躪的呻吟,看見了它不知所措的茫然和在抉擇時的猶豫不決,終于,平靜的河面翻滾起洶涌的波濤,黃河憤怒了,發(fā)出了咆哮的吼聲,“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衛(wèi)全中國。”他完全沉浸在樂曲的情緒之中,第一次用心靈感受到了黃河。可是,他每次彈到第三樂章“黃河憤”的一個樂段時,總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別扭。由五連音和顫音彈奏出來的引子,如一支竹笛在低吟淺唱,美麗的黃河兩岸麥苗肥,豆花香,一派平靜、祥和的氣氛。突然,樂曲的情緒出現(xiàn)了巨大的轉(zhuǎn)折,風(fēng)箱力度加大,左手貝司的低音中凸顯陰郁沉重的氛圍,右手鍵盤的“輪指”彈奏出悲哀的情緒,表現(xiàn)了人們生活在國破家亡的水深火熱之中的悲慘境遇。接著樂曲再度轉(zhuǎn)折,黑鍵的“半音”和弦發(fā)出似憤怒的吼聲,“琶音 ”旋律表現(xiàn)了猶如黃河怒濤翻滾的抗日激情。他覺得樂曲在悲哀到憤怒這兩個樂段之間缺少過渡。他依據(jù)自己的理解,在五線譜的音節(jié)線上,把小蝌蚪似的音符來回移動,增加了兩個樂段之間失望、迷茫和思考、抉擇的過渡內(nèi)容。修改完了,他問自己是不是有些狂妄,不自量力,可內(nèi)心的聲音卻說,那更符合歷史的真實。

夕陽西下,華燈初上,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才來到公園聽他拉琴。能拉的曲目更多了,他也比以前拉得更好了,可是觀眾遠不及地下通道的多,打賞的收入只有地下通道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那天,快一個月沒見的騾子打來電話,說現(xiàn)在管得不那么嚴(yán)了,好幾個膽大的商販又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地下通道,問他啥時候回來。他真動心了:“城管還來檢查嗎?”騾子說:“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來查。”他在電話里猶豫了好一會兒,騾子說:“掙錢,哪能沒點風(fēng)險,沒有風(fēng)險錢也輪不到你掙。就算放屁砸到腳后跟,不走運,讓城管抓住了,你那個琴給他們也沒有用,拿回家又不敢,你怕啥。”他一想有道理,狠狠心對騾子說:“我也回去。你幫把我拉琴的位子占上,還是挨著你的攤位。”騾子不以為然地說:“也沒幾個賣東西的,空地方多著呢,隨便占。”

不久,市里爆出了一個特大新聞,先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傳,接著在網(wǎng)上播,后來市里的五六家主要媒體也做了程度不同的報道,寧晗作為當(dāng)事人,成了人們關(guān)心、議論的話題,矚目中的焦點。

事件還是因他又回到地下通道拉琴引發(fā)的。

那是周六的中午,他拉完了幾首老曲子之后,圍觀的人們正準(zhǔn)備散去,一首《黃河組曲》在通道里奏響,打算走的立刻駐足,已經(jīng)走出幾步的人又轉(zhuǎn)身回來。黃河船夫曲、黃河頌、黃河憤,隨著第一樂章、第二樂章、第三樂章的逐次遞進,樂曲行進到最后一個樂章——保衛(wèi)黃河。這時,他無意中聽到一個小伙子跟身邊的人說,只聽過手風(fēng)琴的“保衛(wèi)黃河”,真不知道還有《黃河組曲》,從沒聽過組曲的前三個樂章,手風(fēng)琴的演奏效果不比鋼琴差。聽到人們的贊許,他感到欣慰,這比多打賞幾十塊錢更讓他高興。一首二十多分鐘的組曲,一口氣拉下來,出了一身汗,他把外套脫了下來。自從他推出《黃河組曲》后,幾天下來,觀眾一天比一天多,打賞的收入不斷提高。城管像是又過了風(fēng)頭,一個多星期沒有來,寧晗一直糾結(jié)的心終于松弛了下來。

突然,通道北出口一陣騷動,挨著北出口的兩個商販慌張起來。城管又來了。他趕緊穿衣服,把琴跨在右肩上……改變策略的城管,十一二個人同時出現(xiàn)在通道的兩個出口,南北夾擊,把他和七八個商販全都堵在了通道里。他掙扎著沖出了圍堵,朝通道的出口跑去,只背著琴,剩下的全部不要了,可迎面正碰上一個殿后的城管,那個膀大腰圓的人一把揪住他,一只手去拽他背在肩上的手風(fēng)琴。琴被拽得從右肩上滑落下來,他仍死死地攥住琴的一根皮帶環(huán)不撒手,這可是他吃飯的家伙什兒,更是他追求生活方式的唯一工具,沒有它,他便失去了全部,沒有它,他一天也活不下去。兩人一人抓住一根皮帶環(huán)來回拉扯著,琴隨著拉扯上下左右擺動。猛地一聲響,連接皮帶環(huán)和琴體的螺絲滑了出來,皮帶環(huán)像條滑不溜秋的泥鰍從他的手中脫落,看著琴在城管用力的拉拽中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啊!”他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在通道里激蕩,又被攏音的通道放大好幾倍。壯漢城管被巨大的聲音嚇得一驚,下意識地松開攥著皮帶的手。他看見琴又向上飛行了一大截,停頓一瞬,猛地掉頭朝下砸了下來,他好像還看見琴在地上摔得粉碎,白色的鍵盤七零八落,黑色的貝司像豆粒撒了一地。完了,完了,全完了。他的心在嗚咽。可另一個聲音喊道,不,不能,絕不能。他使出全身力氣,本能地向前一撲,那以后的事他就全不知道了。

他又和父親爭執(zhí)起來,和他的憤憤不平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父親一臉平靜,說出的話平淡卻令人難以辯駁。父親說,你是一塊無雜質(zhì)的水晶玻璃,純凈透明,但不堅實,不耐碰,哪怕一次不經(jīng)意的磕碰都會立刻粉碎。父親結(jié)論式的判斷讓他觳觫,絕望中揮動手臂還想再說什么,可頭痛得像有把刀子在里面攪動。猛然睜開眼睛,一片刺眼的白,旁邊一個穿著一身白衣服的人說:“好好躺著別亂動。放心吧,你除了有輕度腦震蕩,別的地方?jīng)]有傷。”他終于清醒了,明白自己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經(jīng)過他的努力拼接,記憶猶如海面上漂浮的船只,攜帶著難解的啟示緩慢駛來,發(fā)蒙的腦子漸漸清晰,在似乎老舊的記憶膠片上,他恍惚看見了地下通道、城管、手風(fēng)琴。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騾子手捧鮮花領(lǐng)著一幫人進來,有他熟悉的商販,還有幾個他從未謀面的人。騾子指著幾個陌生人對他說,這幾位是記者,聽說了你的事,要采訪你。一個記者走上前,拿出手機,點開網(wǎng)頁,他看見在一個“城管暴力執(zhí)法,商販被打昏在地”的標(biāo)題下,有好幾張配圖,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同一個場景——一個身穿制服的城管身旁,腳邊倒著一個臉朝下的人,旁邊還有一架手風(fēng)琴。寧晗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正是自己。記者告訴他,這則消息在網(wǎng)上傳瘋了。另外幾個記者也擠到床邊,七嘴八舌地開始了引導(dǎo)和啟發(fā)式的提問。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卷入了一場是非之中,一夜之間成了焦點人物、網(wǎng)絡(luò)紅人。然而他沒有絲毫感動和興奮,反而在驚恐中感到茫然無措。一陣刀絞,頭又劇烈地痛起來,情急之下,他趕忙按了枕邊的呼喚鈴。醫(yī)生和護士很快趕來,又一次察看了病情,把一屋子的人勸離了病房。

沒幾天,城管的紀(jì)檢部門成立了專案組,介入事件的調(diào)查工作。他們帶著果籃來到病房,關(guān)心慰問之后,請他講一講事件的經(jīng)過。可任調(diào)查組的人怎么開導(dǎo),他就是不開口。沉默有時最有力量。調(diào)查組來醫(yī)院又找了他兩次,反復(fù)問他壯漢城管打他了嗎?怎么打的?他愣愣的不知該怎么說,只好用腦震蕩不記得了去搪塞。那兩天,市區(qū)兩級城管部門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走馬燈般地到醫(yī)院看望他。

那天下午,騾子又來看他,他對騾子說身體也沒啥大礙,憋在屋里太難受,想明后天出院。騾子煞有介事端詳了他半天,讓他別犯傻。說著掏出市里的晨報給他看,那上面寫的是關(guān)于他的追蹤報道。騾子勸他千萬不能出院,借著輿論的壓力,狠狠地殺殺城管的威風(fēng),跟他們要賠償。說要是出院就被動了,城管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也沒人搭理他。臨走還不放心,千叮萬囑讓他別干傻事。騾子前腳剛走,搶他手風(fēng)琴的壯漢城管后腳拎著一大包營養(yǎng)品進來了。一見他,寧晗故意瞇上眼睛,把他尷尬地晾在床前。他討厭死城管了,要不是他們,自己怎么會住進醫(yī)院。調(diào)查組向他了解情況,他故意什么也不說,就是要讓抓他的壯漢城管難受,讓他在鋪天蓋地的譴責(zé)中煎熬灼烤。這么一想,他心中升起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快意。

壯漢城管仍局促不安地站在床前,拎在手里的營養(yǎng)品一直沒有放下,半天才小心翼翼囁嚅道:“兄弟,你好些了吧?”那聲音輕慢、猶豫,像一個母親早晨叫醒熟睡的孩子去上學(xué),生怕把他嚇著了,全沒有了往常凌厲、蠻橫的傲慢。

他半睜開眼睛愛答不理地乜斜了城管壯漢一眼。

“兄弟,你說話。說句話,把那天的真實情況告訴調(diào)查組。那是個意外。”壯漢城管一臉急切,臉上全是懇求的神情。

“事情是你干的,你去說。”寧晗不耐煩了,瞪著兩眼,狠狠地朝壯漢城管的目光撞了過去。

城管壯漢立刻委頓下來,無奈又委屈地說:“我找調(diào)查組,他們不信,又沒有旁證,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沒有旁證?一句話提醒了他。那天,他本已逃出了南北夾擊,不想被走在最后的壯漢抓住,當(dāng)時其他的城管都在往前沖,根本沒注意身后他們兩人的撕扯。這或許就是調(diào)查組反復(fù)問打沒打、怎么打的原因。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的每句話甚至每個態(tài)度都至關(guān)重要,擺在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要么用沉默使這件事成為既成事實,繼續(xù)推波助瀾;要么站出來發(fā)聲,事實和輿論將會在反轉(zhuǎn)的變化中付出什么代價?寧晗的腦子飛速地轉(zhuǎn)動,原本充滿了報復(fù)愜意的心,立刻緊張焦慮起來。他雖然討厭城管,可讓他無中生有說城管打人,良心過不去。其實,那天記者點開手機網(wǎng)頁,給他看網(wǎng)上瘋傳的那條消息和圖片時,斷成一截截的記憶膠片就又被重新粘貼在一起。他想起來了,在和壯漢城管爭搶手風(fēng)琴時,琴從他們手中脫落,拋向了空中,在琴即將摔在地上的時候,他本能地?fù)淞诉^去,想用身體減緩琴的撞擊,保住琴,手風(fēng)琴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兄弟,現(xiàn)在我……我們家人都被罵得抬不起頭,我閨女連學(xué)都不敢去上,我還可能會被開除丟了工作。兄弟,求你了,求你說句真話。”

他的胸口轟然一顫,那顆剛才還在“怦怦”跳動的心一下被摘了去,滿胸腔疼痛、空蕩。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他給調(diào)查組打了電話。調(diào)查組組長親自帶人來到了醫(yī)院。寧晗第一句話問的是:“我的琴摔壞沒有?”接著把那天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調(diào)查組,并在調(diào)查記錄上簽字,按了手印。

事情一經(jīng)澄清,被炒作得沸沸揚揚的社會輿論很快平息了。壯漢城管專門找到了寧晗,握著他的手哽咽地說:“謝謝你,救了我,救了我們?nèi)摇!?/p>

寧晗的臉騰一下紅了,燒乎乎的,說了句:“對不起!”

不打不相識,壯漢城管成了他手風(fēng)琴演奏的鐵桿粉絲。為了給他找一個更好的演出地點,壯漢城管到處托朋友找關(guān)系,不厭其煩地跟有關(guān)部門講險些成為冤案的澄清過程,反復(fù)強調(diào)寧晗善良,是好人。管理部門的人都還記得這個轟動全市的新聞事件,被事件中曲折離奇的故事所打動。正好市中心步行商業(yè)街又?jǐn)U建了一個休閑的小廣場,他們首先想到了寧晗。

步行商業(yè)街行人如織,采購了大包小包東西的人們走累了,都愿意到小廣場小憩片刻。這時,寧晗的手風(fēng)琴就會響起,那或雄壯或悲傷或婉轉(zhuǎn)或莊嚴(yán)或低沉或高昂的樂曲輕輕滌蕩人們身心的疲憊。人們都愿意到這兒來聽琴,還想看看轟動一時的傳奇小伙子是什么樣的。沒多久,他的演出收入直線上升。

那幾天,有幾個人總來看他的演奏,還不時地問這問那,從他們的談話里,他覺得這幾個人也是音樂圈里的,后來才知道,那幾個人是市里幾家大型商業(yè)演藝公司的獵頭,美稱為“星探”。很快,幾個演藝公司找到他,希望簽訂獨家演奏合同,有一家演藝公司甚至愿意拿出比別人高出三倍的報酬,買斷他的演出權(quán)。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幾次接觸下來,他選定其中四家演出公司,演出報酬、時間、方式、地點他都不計較,唯有在“不簽獨家演出合同”,“每周晚上分別給四家公司各演出一場,剩下時間必須由他自由支配”這幾個條款上,他絲毫不退讓。盡管演藝公司給出的報酬很誘人,一晚的收入能頂原來好幾天掙的錢,可他依然不為所動,不想把自己抵押給商業(yè)演出,更不能把自由當(dāng)商品賣了。既然不缺錢了,不用再為生存而拼命了,那就應(yīng)該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逛逛街,看看電影,聽聽音樂會,讓為生存而繃緊了快一年的神經(jīng)放松一下。當(dāng)然,這也包括去商業(yè)街小廣場拉拉琴,沒有了掙錢的功利目的,和那些鐵粉近距離接觸,接受鐵粉們的贊賞和崇拜,那精神上的滿足他想一想都很享受。經(jīng)過幾輪談判,幾家演出公司居然都同意了,其中包括那家想買斷他的演出權(quán)的公司。

深夜,參加完商業(yè)演出回來,他獨自坐在出租車上,望著燈火輝煌的大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喧囂躁動的城市安靜了,奔波熙攘的人們安睡了。然而,明天大街上又將涌滿一眼望不到頭的滾滾車流,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又將開始新一輪周而復(fù)始的奔波,向明確或不明確目標(biāo)探索,在坎坷或不坎坷的道路上尋進。車輪摩擦在地面的“沙沙”聲,猶如零號的粗砂紙打磨在銹蝕的鋼管上,滯澀硌棱,他的心中一陣悵惘和煩躁。

自從簽約了四家演出公司,他以為不會再像以前那么辛苦,但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每個商業(yè)演出,他的手風(fēng)琴獨奏都穿插在別的節(jié)目之間,不是他預(yù)期的集中在一個時段,演完了就可以走。每個公司都把他的《黃河組曲》作為壓軸戲。每場商業(yè)演出雖然他拉琴累計僅三十多分鐘,可他卻要從頭到尾跟完兩個半小時的全場演出。演出結(jié)束,清理完舞臺,吃完夜宵,坐車回到住處,常常已是凌晨兩點多鐘,有幾次他竟累得和衣躺在床上睡到了中午。盡管這樣,他還是不愿放棄街頭演出,他喜歡那種輕松的氛圍,在那里他可以隨意和觀眾互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彈琴,只有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才感到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然而睡眠不足,他常常感到頭昏腦漲、渾身乏力,在堅持去小廣場拉了幾次琴之后,心有余力不足的他終于放棄了。

可是近段時間來,幾個演出公司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變化。剛簽約時,每個公司都是車接車送,從不懈怠。然而,隨著他的新聞熱度減弱,接送的車停了,隨即有兩家演出公司提出再增加演奏曲目,延長演出時間。看到他們前后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他終于明白了,他的演出不值公司給出的價,可演出公司并不傻,他們考慮的是音樂以外的東西,想拿他新聞人物的身份做噱頭,掙錢。新聞是有時效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新聞效應(yīng)逐漸遞減,新聞變舊聞,最后被扔進廢紙簍。

過度疲勞,免疫力降低,那天深夜,確切地說是凌晨,回到出租屋,他感到陣陣寒冷,上午渾身滾燙,骨頭節(jié)酸疼,用體溫計一量39度,以為是感冒了,挺著沒去醫(yī)院,吃了點藥又睡下。第二天,他在床上又迷迷糊糊躺了大半天,傍晚時分,他燒得實在挺不住了,只得給張昊卓打了電話。很快,張昊卓開車帶著兩個小伙子來了。到醫(yī)院一查,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肺炎,他不得不住院。

出院那天,張昊卓開車把他送回出租屋,囑咐他好好休息,什么也別干。他聽了苦苦一笑,現(xiàn)在除了休息,再也沒有什么可干的了。住院的半個多月,他不能演出,幾家演藝公司以不能履行合約為由終止了合同。張昊卓走的時候,臨出門又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猶豫半天問了句:“到底要什么,你想好了嗎?”

是啊,到底想要什么呢?街頭藝人并不太多的收入他不太在乎,反正也不缺錢,可那份艱辛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yù)期。做街頭藝人確實沒有人天天管著你,也不用再看上司的臉色,小心翼翼維持關(guān)系,夾著尾巴做人。可他卻從來沒有感到掙脫一切束縛的愜意,從來沒有享受到心曠神怡的自由。生存需要經(jīng)濟支撐,他不能沒有錢。然而金錢居然像驅(qū)使奴隸那樣壓迫盤剝他,猶如一座山,把他整個軀體連同心靈都壓成了一張薄薄的紙幣。他只要一天不演奏,就意味透支了一次維持生存的儲能,在應(yīng)該守恒的收入、支出的分子式中,分子越來越小。這是他要的,他所追求的嗎?當(dāng)這個念頭躍入腦海,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想法蟄得一激靈。

初始的信念一動搖,他開始懷疑起自己,一連幾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呆呆地發(fā)愣。那些日子,他像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干渴瀕臨死亡,突然看見前面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一泓清水波光瀲滟,他奮不顧身地沖了過去,可越走那清水離他越遠,及至意識到那是虛幻的海市蜃樓時,眼前一黑倒在了沙漠上。痛苦把他的心噬咬得鮮血淋淋。他開始失眠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卻一個夢魘接著一個夢魘。應(yīng)該出去拉琴了,看病住院花了不少錢,房東又打電話催要房租,可他感到渾身疲軟,打不起精神來。并且即使他能去拉琴,也沒有了演奏的地點。好幾個月不去拉琴了,原來的固定觀眾早已散去,商業(yè)街小廣場的演奏地點已經(jīng)讓管理部門重新劃給一個吹薩克斯的小伙子。

夜深了,玻璃窗外那一幢幢高樓的窗戶像被涂了墨汁的一排排黑框,他依然沒有絲毫睡意,躺在床上看著電視里的香港古裝言情劇,這些穿著古代服裝,說著當(dāng)下時髦流行語的電視劇,常常有鎮(zhèn)靜效能,使胡思亂想的腦子靜下來,睡一覺。不知過了多久,床下一陣窸窣的聲響,是隔壁拼租的那兩個小伙子又忘了關(guān)廚房的水龍頭嗎?溢出手盆淌到地上的水線像飛快蠕動身軀的蝰蛇,迅速爬過床腿,躍上了床鋪,碰到身上,滑潤得像是水,黏稠得又像油,他猛地睜開眼睛一看,哪兒是水呀,那分明是《人與自然》里的非洲巨型水蟒,正將他死死地纏住,在他命懸一線、脈若游絲時,張開大嘴將他一點點吞噬。非洲巨型水蟒的腹部頓時隆起一個沉重的大包。這時,一陣劇烈的敲門聲,屋門被撞開。受到驚嚇的巨蟒,趕忙把吞下去的他吐了出來,就像它在非洲為了輕裝逃命,情急之下把剛吞進去的整只羚羊吐出來一樣。父母走到他的身旁,只一年多,他們像老了好幾歲,他們拉著他的手,說著他聽不清的話,一向威嚴(yán)、常愛用結(jié)論語氣居高臨下跟他說話的父親,聲音哽咽了。他不敢相信,只覺得那情景多溫馨,多美好。他想坐起來,撲向他們的懷抱。可整個身心還被一個夢緊緊地拽著:手機響了,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誰?是艾妮嗎?他正要接,對方卻掛斷了。片刻,手機一振,發(fā)過來一段視頻,艾妮側(cè)身站在他們倆常去的河邊,身旁的那個大柳樹一如他們熱戀時那般蔥翠。她踽踽徘徊在河邊,若有所思地望著深不見底的河水。突然,她轉(zhuǎn)過臉來,一臉憔悴地說,寧晗,你在哪兒?告訴我,我去找你。說著縱身一躍跳入河中,河水即刻淹沒了她。他一個猛子扎進河里,想大聲呼喊艾妮,但嗓子像被大力膠粘住,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急得他在水里手忙腳亂嗆了好幾口水。

他猛地睜開眼睛,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心“怦怦”狂跳不止,蓋在身上的被子被踹到了地上,放在枕邊的手機也被撥弄到了門口。一縷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暖暖地投在他的身上,窗外響起汽車馬達的轟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想想剛才的夢和夢中之夢,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絕望,剎那間悲從心來,他雙手環(huán)抱著曲起的雙膝,佝僂身子埋下頭,放聲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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