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創作

楊占平

成一是新時期最早走上文壇的山西青年作家之一。他1978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頂凌下種》，獲得了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是“文革”以后第一位獲全國獎的山西作家。這個獎肯定了成一文學創作的才氣，堅定了成一選擇寫小說為人生道路的信心。在迄今三十多年時間里，成一“不管社會上吹什么風，他都是按照他自己對生活的理解進行創作”（馬烽：《〈遠天遠地〉序》），潛心構筑自己的藝術世界。他出版的作品有小說集《遠天遠地》《外面的世界》《陌生的夏天》，長篇小說《游戲》《真跡》《西廂紀事》《千山》《白銀谷》《茶道青紅》等，還有多部未結集的中篇小說以及短篇小說和散文隨感，總字數五百多萬字。

從中學時代開始，成一就癡迷于文學，上了南開大學中文系，又“把文學當作門艱深的學問去啃”，尤其喜歡魯迅、趙樹理、柳青、駱賓基等人的小說。參加工作以后，由于是供職在縣政府，成一的大部分時間是與鄉下的農民生活在一起。他親身經歷了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經歷了農民在進入新的歷史時期之后，從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所產生的巨大變化，因而，他早期的創作，描寫焦點對準了中國社會生活中最廣泛、最眾多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農民群眾，《頂凌下種》即是他常年生活在基層、積累了大量的生活素材而創作的。

《頂凌下種》成功地刻畫了一位農村基層干部高明海的形象。小說中的高明海對話不多，卻富有責任心與正義感，他以農民的機智跟政治野心家“潘副書記”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這篇小說的價值不僅在于它塑造了一位個性鮮明、躍然紙上的人物形象，而且還在于它出現的時機———在“傷痕文學”方興未艾，到處都在控訴與揭露之中，成一敏銳地揭示出了“四人幫”之流倒行逆施、悖歷史而動的政治陰謀必然破產的原因。

獲獎之后，成一又創作了一系列的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小說。這些作品的特點概括起來主要有：其一，題材選擇以農村和城鎮機關生活為主，塑造了一系列的與農村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物形象，包括普通農民、鄉鎮干部，以及與農村聯系密切的縣委干部、地委書記等。可以這樣認為，在這一時期，農村是激發成一創作靈感并汲取豐富素材的基地。其二，有著強烈的干預現實的精神。成一努力對現實生活作出一種價值判斷，通過自己的創作，提倡一些東西，反對一些東西，歌頌一些東西，鞭笞一些東西。正如馬烽所言，“他的作品沒有回避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對現實既沒有粉飾、貼金，亦沒有歪曲、丑化。有歌頌、有暴露，褒貶熔于一爐”（馬烽：《〈遠天遠地〉序》）。在這一時期，農村現實生活不僅成為成一描寫的主要對象，同時也成為成一用文學加以改造和重塑社會的對象。從以上兩點來看，就會發現成一創作初期，在取材范圍、創作風格乃至文學觀念上，都是與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派”是一脈相承的。

不過，上述基本特點與“山藥蛋派”的一致性，并不表明成一創作中沒有屬于“自己”的傾向：盡管在這一階段，這種屬于“自己”的傾向在成一來說，還是一種朦朧的、不自覺的表現，但是，卻為他以后對個性化的追求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打下了最早的基礎。這種富有個性色彩的內容，是成一在小說中對人物心理描寫的重視。他認為，“農民的心理是一個異常豐富的世界。我們的筆不直接深入到這個世界，實在是丟掉了許多極富表現力的東西”（成一：《跟著生活探索》）。他之所以要表現農民的心理世界，除了崇拜魯迅剖析人物靈魂的表現方法，喜愛柳青描寫人物心理的精雕細刻手法，以及駱賓基那種從容不迫的筆調之外，另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乃是源于成一對生活的關注與深切的體驗理解。在對農民長期的觀察、理解中，成一越來越走近了農民，認識了農民，洞悉了農民深刻而豐富的內心世界。比如《本家主任》從一位炊事員的內心世界出發，塑造了公社主任的生動形象；而《綠色的山崗》《人樣兒》等，則是用人物的心理變化和發展為主線來結構作品，因而使人物形象刻畫得更為細致感人，具有更強的主體感。可以說，成一是新時期以來全國文壇最早關注人物心理內涵、展示人物內心世界的作家之一。

以系列小說《陌生的夏天》為代表的一批小說，生動地表現了成一創作風格和文學觀念的轉換。在這些小說中，雖然保留了成一前期小說創作中對農民的關注與對現實生活的關注，然而，這時成一筆下的農民不再是“行動”著的農民，而是“思考”與“感受”著的農民；不再是滿足于一般觀念的農民，而是有著獨特的思想深度的農民；現實也不再是能夠被“改造”的，而僅僅是被“表現”的和被“發現”的。這些小說事實上表現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農民自我意識的覺醒，其復雜性不是外在的對立和是非沖突，而是農民自我選擇的困惑以及由此而來的斗爭。因此，在這些作品里，每個人物都是主角，其對立面便是人物自身，實現自我的沖動與自我的慣性交織著、纏繞著，形成了一個時代的心理風貌。可以說，成一在這一批小說中，極為深刻地揭示了“農民”這一在中國社會中極為重要的社會群眾內心世界的復雜變化。

在《陌生的夏天》之后，成一又寫出一批心態小說。這些作品表明成一完成了從對社會的關心到對人的關心，對于成一來說，這一轉換至關重要。關心社會，表現了作家的一種自覺的責任感；而關心人，則使作家的責任感從具體的、功利的層次轉移到了某種更為深刻、更具有深度的層次上。成一在這些小說中，是以人出發，走向了社會，關注了時代，洋溢著濃郁的時代氣息和時代品格。正是基于對人的關注，引發了他對人更深入的思考。這種思考乃是具有哲學品位的思考，因而，在表達方式上就必然地使用了“內心獨白”來展示人物的精神狀態甚至潛在的意識活動。這時，外在的情節、矛盾的沖突，以及人物的行動都被大大地淡化了，以至于難以用其它的藝術手法進行改編。這樣，成一就創造了一種純粹，表現了他對文學的真摯和自信。

1989年，成一創作出第一部長篇小說《游戲》。這部長篇是成一“形而上體驗”與“不求改編”文本的一次典型表現。《游戲》的最大特點是在敘述上進行的一次極為重要的探索，成一嘗試不斷地轉換敘述視角，從人物的內心世界出發，袒露人物的心理過程與潛意識活動。作品每一章都由一個或幾個人物出場，并依據此人物的內心世界來展開敘述。因而，讀者接近的即是人物的精神世界，這使成一重視對人物心理描寫的表達方式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同時，也使小說中人物的主體感更強。事實上，在這部小說中，讀者要想找到或硬性地勾畫出一種情節性的發展線索已經比較為難。因而，《游戲》是不可復述的，任何復述都將極大地損害它本身具有的深度，當然更談不上改編。

1992年，成一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真跡》問世。成一曾經說過，他創作《真跡》的初衷是要借用這種晉商題材來探尋晉商消亡之謎，并且他認為，晉商之所以消亡，其根本原因在于沒有建構屬于自己的文化。成一把尋找文化的行動寄寓在盜案的偵破與探尋中。然而，從小說的整體來看，讀者似乎更有理由認為這是一部揭示了人類生存之虛幻的長篇小說。它的意義已不僅僅表現在康府乃至于晉商之中，而是達到了一種形而上的超越。成一似乎并不是僅僅想告訴讀者偵探的失敗與行為價值的毀滅，而是向世界宣告人類存在的無目的性、盲目性和虛無性，人類的諸種目的、理想、希冀，僅僅是慰藉自己孤獨靈魂和苦難生涯的手段，它的意義只在于支撐著人們走完自己艱難而坎坷的一生，就像偵探企圖通過偵破盜案使自己名震南北一樣，是一種“心靈的幻象”。《真跡》那種“內心獨白”式的敘述方式表現得更為充分，特別是偵探六進老院，幾乎令人叫絕。同是一個人，同是老院這一目的地，同是失敗的結局，而成一在這漫長的過程中，竟然就能寫出某種意味來，這無疑是對成一藝術功力的一種體現。

與《真跡》大致相近的時間內，成一先后發表了幾部中篇如《懸掛滑翔》《礦泉溪水》等。這些作品敘述的是一個個真實的故事，而它的結果卻是對這些故事的否定，在此，真就具有了某種象征意義，成為人生存在目的性的反諷。真是目的，是所求，而假，不存在的事件則是現實，是必然。人就在這種真與假之間生存，并求得自我的滿足與解脫。

2001年，凝結著成一多年心血的、近九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白銀谷》出版，這是一部既有足夠的史實和深刻的歷史思考，又十分好看的力作，由此也標志著成一的小說創作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應當說，《白銀谷》是國內揭示晉商這個獨特題材歷史意義、深刻內涵和藝術魅力的最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明清時代的晉商，在中國經濟史上，實實在在占有極為重要的一席地位。尤其是入清以后，晉商于商業上有兩大成就：一是開創并一直壟斷了中國對蒙古的邊貿和對俄國的外貿，打開了一條陸上通向歐洲的貿易之路；二是獨創了金融匯兌的票號業，確立了執全國金融牛耳的地位。票號自誕生到消亡，一直為山西商人所壟斷，當時被俗稱為西幫。票號為何只能西幫開而其他地方的商人不能開？究其原因，除了西幫有別人無可取代的財力和信譽，還因為他們有獨特的理念和精密的規矩。《白銀谷》就是試圖揭示西幫票商這種獨特的理念和精密的規矩并闡釋其興衰原因的。

西幫票號由興到衰上百年，雖然官修正史輕商觀念明顯，幾乎很少提及，但作為歷史，其中的風風雨雨自然是說不完道不盡的。成一是小說家，非常清楚寫小說不是撰歷史，大量的史料還需進行藝術加工；尤其是他寫這部作品有一個與以往不同的指導思想，就是要寫一部既有足夠的史實做依據又要好看的小說，這就有一個選擇史料、選擇角度、選擇敘述的問題，正如他在本書的后記中所說的：“歷史小說要好看，主要得靠歷史的魅力，史實的魅力，而不能只靠今人‘戲說’。這是歷史小說的規矩。”可以說，成一在《白銀谷》中對史實與好看關系的把握是十分準確的。他從做小說的角度，選擇了西幫票號史上動蕩最大的三年，即光緒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之間為大背景，如此，既能顯現史實的魅力，又便于塑造人物、展開情節，達到好看的目的。

成一采用虛與實相結合的方式，在作品中虛構了一個太谷康家“天成元”票號，設計了財東康笏南一家、總號大掌柜孫北溟、京號老幫（總管）戴膺、漢號老幫陳亦卿、西安分莊老幫邱泰基及其家人等等一系列身份不同、性格各異的人物。這些人物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的所作所為，生發出一個個獨具特色、跌宕起伏的故事。同時，圍繞“天成元”，把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太谷志誠信，祁縣渠家三晉源、喬家大德通，平遙日升昌、蔚泰厚、蔚豐厚等票號及太谷的另一富商曹家的許多真實人物和事件，都貫穿起來，構成了一個多層次的、真實的藝術世界。

一部近九十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要寫得好看，除了有豐富的史料且能取舍得之外，還必須要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本來成一在以往的小說中，追求的是心理感覺效果和象征意味，比如《游戲》和《真跡》都是這樣，如此，藝術氛圍無疑是濃郁的，但對于閱讀者來說，就是一個挑戰。只有具備一定知識水平和良好的藝術素養的讀者，才能溝通并產生共鳴；而對于多數普通讀者，則會有疲憊的感受。此番寫《白銀谷》，他決心要改變路子，寫得讓所有讀者都感覺好看，所以，特別注重加強了故事情節的渲染，做到了環環相扣，讓讀者欲罷不能。老夫人杜筠青的悲劇命運和在逆反心理驅使下的所作所為，康笏南在經商、處事和治家各個方面的老謀深算，康家六位少爺各具特點的性格與命運結局，幾位掌柜和老幫經商的本事和才智，票號之間的競爭與合作等等，逐步在一系列家庭矛盾沖突和一場場商戰交鋒中顯現出來。直到全書結束，仍有意猶未盡的感覺。

《白銀谷》的好看，還體現在語言敘述方式上。成一使用的是在現代口語基礎上適當加一些舊白話的寫法。這樣做，首先是跟小說所描述故事的歷史大背景相吻合。光緒二十五年到二十八年，正是漢語言由舊白話向現代語轉變的起始階段，使用這種方式敘述，讓讀者感覺很容易進入故事中。如果完全使用現代口語或者完全使用舊白話，都會影響小說的感染力。其次是可以更好地刻劃人物性格和渲染環境。比如第十六章“破千古先例”中表現康笏南覲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時的情景，通過文白相結合的描寫，把慈禧太后專橫跋扈、至高無上的本性和康笏南由緊張到逐步放松的心態，惟妙惟肖、十分到位地傳達給了讀者。

如果說《白銀谷》表達的是成一探索晉商衰亡規律的看法，那么，《茶道青紅》則是展示晉商初興軌跡的艱難。這樣，《茶道青紅》的興與《白銀谷》的衰，再加上《真跡》和《加冕現場》的輔助，構成了晉商歷史的基本走勢，也形成了成一晉商題材小說系列。

《茶道青紅》選擇的是晉商外貿史上最難挺過的七年，即乾隆五十年到五十七年之間為大背景，這七年中，因為俄國不能嚴懲越境入中國搶劫的罪犯，乾隆皇帝下令關閉了兩國恰克圖外貿集市，導致不少經營茶葉等物品的晉商陷入困境。困境中最能體現晉商的品性，一些人扛不住不得不放棄了，而許多有遠大眼光者，終于堅持不渝，迎來了重新復市的機遇，獲得了大發展。在《茶道青紅》中，成一虛構了一個太谷康家“天盛川”和“天義川”茶號，設計了康家兄弟兩家、幾位權重掌柜、俄國商人等等一系列人物，演繹出一段懸念頻發、險象叢生、跌宕起伏的故事；同時，圍繞康家茶號，把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榆次常家、太谷曹家的一些真實人物，如常萬達等，都貫穿起來，構成了虛實結合的藝術世界，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在這個藝術世界中，你可以看到晉商票號和茶號的財東、掌柜以及其他從業人員的道德規范、經商理念、聰明才智、敬業精神。比如他們善于從不良現狀中看到潛在的利益，面臨擠兌風潮和閉關停市時，都能夠從容應對，以“賠得起”的氣勢和堅忍不拔的精神，化解了危難，贏得了信譽，贏得了發展；比如他們奉行要想做人上人，必須吃苦中苦的準則。你也可以看到這些特殊人同樣具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情感沖突。比如小說中康仝霖與俄國商人之女葉琳娜的真摯愛情。此外，官場宦海、武林鏢局、茶山茶農、茶道風光等等，都在《茶道青紅》中有著豐滿鮮活、淋漓盡致的描繪，讓你領略到了那個特定歷史時期復雜的社會形態、三教九流人物各異的性格和生存方式。

《茶道青紅》在藝術表現上與《白銀谷》又有所不同，開篇是借用宋代大詞人辛棄疾的名作《賀新郎》，引出特別喜歡這首詞的康家戴夫人，然后簡略交代了康家經營茶葉的歷史，逐步進入故事核心，那就是康家外貿茶葉遇到了恰克圖閉市停關打擊，掌管生意的康二爺康乃懋滯留俄國，危難時刻，戴夫人挺身而出，擔起了重擔，懸念也就此而生，一個接一個往下演進。起初看似與故事關系不大的《賀新郎》卻成為貫穿整個故事的一種情感象征，成為戴夫人的精神寫照。

在語言敘述方式上，成一在《茶道青紅》中使用的是在舊白話基礎上適當加一些現代口語的寫法，因為乾隆五十年到五十七年還是舊白話為主的時代，只能適當加一些現代口語。從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成一在古代漢語方面的深厚功底，可以說，每一句話，甚至于每個詞和字的使用，都是那樣貼切，多一字或者少一字，都會影響到語言的完整性和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