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陸群峰
英國學者盧夫斯迪特用“后信任社會”這一概念來表征當前社會的時代特征。本文試圖基于科技不確定性、風險社會、專家系統信任危機、后信任社會之間的內在關聯性,來分析后信任社會的形成原因與應對路徑。
在傳統社會中,信任關系發生在熟悉的世界中,表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具體的關系狀態,而是否信任“他人”是基于熟悉之上的一種人格判斷。傳統信任是一種人際信任,信任的對象是具體的、熟悉的人。在傳統社會中,人們是通過熟悉來確證真實性和可信性,并以此對風險做出判斷,對未來的可能行動做出選擇。
在技術世界中,我們都期待在不確定的未來中能采取一種積極的行動。這就需要形成一種新的信任體系,以建構一種能應對不確定性的道德關系/秩序。對此,盧曼把信任解釋成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化機制,他把這種超越了傳統人際信任的新形式的信任體系稱為“系統信任”。系統信任涉及的是具體的個人與抽象對象之間非具體化的信任關系。抽象對象主要指專家系統,此外還包括象征符號、規則/機制/制度、專業性和政府機構等。
與人際信任不同,系統信任發生在“脫域”的世界里。系統信任正是從熟悉的、具體的情境中“脫域”,在一種抽象的、去本土化的情境中生成。這樣,信任的基礎就發生了改變:系統信任不再是依賴熟悉的情感建立信任,而是依賴一種認知判斷建立信任。
專家系統可信性的建構源于公眾對專家具有“權威性”的認同。公眾對專家系統的信任源于兩點:一是專家系統事實判斷的客觀性,即公眾對專家專長之正確性具有一種信心;二是專家系統價值判斷的中立性,即公眾對專家是誠實的、會說真話持有一種信念。
按照系統信任邏輯,關于新興技術的選擇我們應該依賴和信任專家系統的判斷。但是以轉基因技術為例,其產業化的事實顯然有悖系統信任邏輯。專家系統信任為何在當代社會,尤其在新興技術應用中,會面臨嚴峻的挑戰呢?信任是一種基于道德秩序的道德行為,蘊含著道德預期、道德責任/承諾和道德后果。公眾信任專家,意味著專家可以為公眾提供可靠的知識和判斷。但是,科學知識社會學(SSK)的研究表明,科學知識具有社會建構性,這就動搖了專家可信性的認識論基礎。
不僅如此,新興技術的不確定性、復雜性、應用性等特征,促使科學發生著范式轉變:從常規科學走向了后常規科學,從學院科學走向了后學院科學。這也對專家可信性的認識論和價值論基礎提出了挑戰。在后常規科學下,科學判斷的局限性逐漸顯露,專家所具有的專家專長存在知識性失靈的可能,因此公眾便開始質疑專家認知的可靠性。科學的“善”表征的是,擁有知識的人能誠實地使用這些知識。但是,后學院科學最大的問題是專家利益關聯性,專家難以在價值和事實判斷之間分開,從而導致專家判斷存在道德性失靈的可能。這是公眾對專家系統至善性質疑的根源。
而專家系統可信性的喪失與后信任社會的形成存在著緊密關聯。面對不確定性的世界,生活于風險社會中的人們如果可以依賴和信任專家系統來應對不確定性,那么風險社會就不會產生根本性困境。但是,在自反性科學化下,專家系統權威性和可信性的兩大基礎——專家專長的“真”和專家行為的“善”正在喪失。這就必然會促使公眾感覺到專家系統不可信。所以,在我們看來,風險社會的根本性問題不是風險本身,而是風險評價和治理機制的有限性導致無法應對風險。由此,后信任社會形成的根本之因在于:在風險社會中,傳統的人際信任已無法適應需求,而被公眾寄予厚望的以專家系統為核心的系統信任又面臨內在性問題,不能應對不確定性風險。
現代科技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催生了風險社會,而專家系統可信性的喪失促使當代社會走向了后信任社會。后信任社會具有三個顯著特征:
一是,在后信任社會中,存在著一種現代性悖論——一方面人類生活和存在的深度科技化,促使公眾面對不確定性風險需要依賴專家系統來進行社會行動,以及期望專家系統能對不確定的未來之謎給出確定性的答案;另一方面公眾又感覺到專家系統(專家專長的客觀性、正確性和專家行為的中立性、誠實性)不可信。因此,生活于后信任社會的人們處于一種現代性的迷茫狀態中。
二是,在后信任社會中,公眾面臨著存在性焦慮與本體性安全感的喪失。人們生活在高度不確定性的世界中:不僅憂慮存在著的不確定性,更對如何應對不確定性很迷茫;不僅擔憂當前的不確定性,更擔憂未來的不確定性。科技導致的巨風險正在引發人類對未來的一種存在性畏懼。由此,專家系統信任的失靈不僅導致公眾無法應對風險社會的不確定性,而且促使公眾產生了一種本體性安全感危機。
三是,后信任社會蘊含著雙重任務。首先是“解構”,一方面要破除原有的盲目性系統信任,另一方面要解析系統信任的內在性癥結及其信任危機本質。其次是“建構”新的信任體系。因為信任對于維系人類的認知和社會秩序,以及應對不確定的未來和保證人類的本體性安全感,是一種不可替代的道德關系。
信任是人類社會走向文明后的一種內在訴求和本質特征。信任保證了人類的認知秩序。我們獲得的關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知識不是源于直接的經驗感知,而是依賴和建立在別人的知識之上的一種經驗認知和判斷。信任也是維系人類社會秩序的基礎。因為人類的社會行動是一種基于信任的判斷和選擇,信任保證了人類經濟、政治等社會生活的有序運行。
技術理性和工具理性不斷擴張,技術取得節節勝利,創造了豐富多彩的技術人工物,滿足了人們的需要。但與此同時,由技術人工物構成的世界也帶來了巨大的風險。正是由于自然風險,尤其是技術風險導致人類處于一個不確定性的世界中,社會學家貝克認為現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人類正生活在文明的火山上。而進入到風險社會后,面臨科技的高度不確定性,尤其是,諸如轉基因等新興技術的應用,人類更是處在一個極端不確定的和復雜的技術生活世界中,面臨著不可預測的未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傳統的人際信任已然無法維系人類的認知秩序和社會秩序。
因此,在風險社會中,可信專家系統是構建信任社會的支柱。當前,可以說,我們幾乎所有的社會選擇、決策和行動都離不開技術,任何行為都是一個技術事實、技術事件。而新興技術具有異常復雜性:風險-收益的復雜性、認知判斷的復雜性、實踐選擇的復雜性。由此,身處科技不確定性導致的風險社會中,公眾的生活世界充滿著不可預知的不確定性。對此,公眾更加急迫地需要依賴作為抽象體系的專家系統來把復雜性進行簡化以及在不確定性中需求確定性。
后信任社會的提出是對專家系統無法應對風險社會導致的現代性困境的一種無奈回應。如此,后信任社會實際上是相對于以專家系統信任為基石構成的信任社會而言的。因此,重建信任社會,關鍵在于打造能應對主要由技術不確定性導致的風險社會困境的可信專家系統。
SSK提出了增加參與者以帶來“擴大的群體”和“擴展的事實”,從而實現知識生產的“合法性”。科學的社會研究的第三次浪潮(SEE)認為,不解決廣延性問題則無法真正實現合法性問題。這種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因為合法性問題實際上涉及兩個方面:政治合法性(參與的廣泛性)和知識論合法性(知識的真理性)。SSK忽視了知識論層面的合法性,因而沒有真正解決知識生產的合法性問題。
在傳統的專家治理理路中,技術風險評價的決策權在“核心層”。柯林斯等呼喚“專家的回歸”。這實際上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指出了專家專長在技術風險治理中具有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則在強調要擴大核心層,彰顯專家專長的理性價值。但是,這里必須首先解決“廣延性問題”——哪些專家回歸,如何回歸?對此,我們認為,引入的專家層面的“他者”應該是那些擁有與具體技術問題或風險有關的可貢獻型專長的專家。這樣,通過相對較為廣泛但有邊界的專家參與,以擴大專家系統的核心層,從而帶來真正有價值的“擴展的事實”,并進而可以解決專家治理中的知識有限性困境和實現“知識論層面的合法性”。
不僅如此,在知識生產中,還需要引入另一個“他者”——公眾。面對專家系統認識論上的缺陷,推行“公民科學”是一條可行的路徑。“公民科學是一系列讓非專業人士作為合作者介入科學研究的參與模式。”公眾擁有的專長是一種地方性專長。推行“公民科學”,挖掘地方性專長的價值,也必須要解決好“廣延性問題”。公眾作為更為廣泛的群體,哪些公眾應該參與以及如何參與,需要做出規范性分析,要對參與的人和參與的事實(經驗、知識)設置邊界,否則會走向泛民主化、非理性化。對此,我們倡導走向一種“適度”公民科學,這里的“適度”至少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參與者的數量;二是地方性專長應用的適度性和范圍。有一點是肯定的,猶如專家進入核心層的條件一樣,公眾參與的條件也是相關性專長。也就是說,只有那些具有可貢獻型地方性專長的公眾,帶著相關性專長參與到具體的技術治理中,才能真正實現“擴展的事實”,才能彌補專家系統的知識局限性。
因此,我們認為,面對新興技術的后常規科學特征,以及專家系統在應對不確定性上的知識性失靈,需要走向一種新的知識生產模式——專家與公眾從分立走向合作,科學專長與公眾專長從對立走向共存、互補與共生。我們需要看到公眾在知識生產中具有獨特性——不同的公眾會帶來多樣性的、個性化的知識,而且在一些特定的技術問題上公眾具有獨到的見解。同時,倡導“適度”公民科學,并不是要徹底否定專家的知識理性價值,而是要指出在面對不確定性時,專家的知識不是絕對的真理。但是,專家的作用依然具有不可或缺性,公眾生活和社會運行不可能完全擺脫對專家及其專長的依賴。不過,科技專家角色應該進行轉變:從“科學仲裁者”和“觀點的辯護者”轉向“政策選擇的誠實的代理人”。
因此,通過有效的、有邊界的“廣泛性參與”,才能在推進政治合法性的同時,進一步推進知識論層面的合法性,從而在根本上解決專家系統的知識性失靈問題,打造能應對技術不確定性的可信專家系統。唯有如此,才能建構起信任社會所必需的知識基礎。
面對專家系統存在的不公正問題,關鍵是要促使專家祛除私利性。對此,需要建立多元規范體系——他律與自律相結合、倫理約束與公眾監督相結合,以重構信任的道德秩序。具體來講:
一是針對專家行為的約束,應該建立外在性的倫理規范。倫理規范可以制止專家的一些非道德性行為,使得他們保持應有的內在精神品質,從而保證其科學知識表達和使用的“善”。通過建立職業倫理規范、科技倫理規范、政治倫理規范、經濟倫理規范、環境倫理規范等,以約束專家的行為并促使其承擔起相應的倫理責任。例如,對于職業倫理規范來講,專家負有保持誠實(說真話)的倫理責任。專家作為政策選擇的誠實代理人身份出場時,必須要對每一種政策方案中可能涉及的技術風險和收益都如實解釋清楚,要以一種批判性的視角審視自己的行為,并盡力貢獻有效的知識。
二是需要把倫理/道德原則嵌入專家意識和行為中。必須看到,在后學院科學時代,專家的自律面臨著挑戰。對此,這就需要通過有效的倫理教育等途徑,把相關的倫理原則嵌入到專家的技術創新和技術治理活動中,以使他們在思維場域和科學實踐場域中形成一種倫理責任的自省和自覺——一種真正的“自律”,以約束和規范其自身的思想和行為。在需要內嵌于專家意識和行為的倫理規范中,最關鍵的核心倫理原則應該是責任倫理。在科學實踐活動中,責任原則首先應該體現在專家的研究行為中,以實現負責任的創新。其次,責任原則還需要體現在專家參與技術治理的行動中,以實現負責任的治理。
三是需要加強外在性的公眾監督。科學進入到后學院科學范式后,科學與應用、權力、資本等社會因素交織在一起,導致原有的專家可信性系統存在著制度性缺陷。因為,利益會滲透專家判斷,專家失范的可能性很大,專家系統信任的道德紐帶是不牢固的。不僅如此,專家可信性系統還存在著道德預設性缺陷——把專家看成是高尚的人,而實際上他們也是普通的人。因此,在后學院科學下,我們需要改進制度設置以建立公眾監督機制,一方面是為了“避免決策者濫用、忽視或隱匿科學顧問所提出的專業意見,防止科學家與決策者形成危害公眾利益的同謀關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為了監督專家在參與技術治理中是否能遵守職業的、科技的、政治的、經濟的、環境的倫理規范。
因此,只有形成外在性的倫理規范、培育專家內在性的倫理自覺和建立公眾監督機制,才能約束專家行為,使其不違背科學道德和科學精神,并作出“好的”和“善的”專家判斷,也即建立在科學事實基礎之上而不是個人主觀價值之上的、超越了個人和利益相關者的利益而建立在公眾的公共利益之上的判斷。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好專家系統的公正性基礎和重建專家系統的信譽,從而保障信任社會的道德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