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雨亭,李黎明
(1.南京理工大學 知識產權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4;2.西北工業大學 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陜西 西安 710172)
《專利法》第四次修訂對法定賠償下限的修改過程可謂一波三折,在三審制立法程序下,立法機構先后在前兩項《專利法修正案草案(審議稿)》中制定了10萬元賠償下限與取消賠償下限兩項修訂方案,而在全國人大常委會2020年10月17日審議通過的《專利法》中,第71條最終規定了3萬元賠償下限的法定賠償條款。之所以這一條款在本次《專利法》修訂中爭議不斷,是因為近年來在制度設計層面作為損害賠償兜底條款的法定賠償在司法實踐中表現得喧賓奪主。有研究指出,2014-2018年我國專利侵權案件中近94.4%的案件最終適用法定賠償計算損害賠償額[1]。進一步地,一旦法定賠償修改后的救濟時效減損了專利權人對其合法壟斷收益的預期,必將影響專利制度激勵創新的功能。專利作為技術創新主要載體,具有公共物品的經濟屬性,其外部性不可避免地導致企業創新收益耗散,并且為降低專利侵權對創新收益造成的負面影響,企業不得不為監控侵權行為支付額外成本。然而,由于專利在權利界定、權利有效性等方面相較于傳統財產權的天然劣勢[2],即便市場上全部非顯而易見的專利侵權行為均被訴諸法律,專利權人也往往無法從以填平損害為價值取向的侵權損害賠償中獲得足夠補償。加之我國適用法定賠償的判決文書在損害賠償額計算過程表述方面往往具有概括性、模糊性特點,過度適用法定賠償甚至引起社會對于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司法救濟實際效果的質疑。因此,加強專利保護力度、提升權利救濟的科學性與精確性是優化我國專利制度設計的題中應有之義,更是創新系統確保創新持續產出的制度需求。
現有文獻中,法學學者對法定賠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制度的權利救濟效果,管理學與經濟學學者多關注傳統專利侵權損害賠償規則對企業創新的激勵成效,而鮮有研究關注中國場景下法定賠償的創新激勵功能。作為專利侵權救濟的特殊制度,法定賠償的制度設計應在保證權利救濟實效的同時,推動專利制度激勵創新功能之實現。進一步而言,盡管《專利法》第四次修訂已經塵埃落定,但通過審議的法定賠償修訂方案是否滿足專利制度激勵創新的價值導向,三項法定賠償下限修改方案對企業創新的影響如何,仍值得條分縷析。
專利制度除具有保障專利權不以他人違背權利人意志而發生轉移的產權保護功能外,還具有激勵創新、平衡權利人與社會公眾利益的價值導向功能,其制度功能最終通過專利侵權訴訟得以保障與實現。具體到企業創新層面,正因為訴訟活動影響專利權的行使,所以,企業在處置或使用以專利為主要載體的創新成果時受到司法活動的制約與限制[3]。學者多以企業規模與企業類型為切入點,就專利侵權訴訟對企業創新的影響進行經驗驗證。史宇鵬和顧全林[4]指出,專利侵權訴訟對中國規模以上制造業企業研發具有抑制作用;潘越等[5]以滬深A股上市非金融企業為研究對象,發現勝訴或和解對原告企業研發投入具有正向激勵作用,而敗訴具有顯著負向作用;Kiebzak等[6]利用美國初創企業專利侵權訴訟數據研究發現,專利訴訟對初創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呈倒U型。一旦企業敗訴于非專利實施主體(NPE),就會對其后續創新產生顯著消極影響[7]。上述研究表明,企業經歷專利侵權訴訟后往往會根據自身發展需要調整創新策略。其原因在于,法官依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進行判決,本質上是在一定程度上支持或拒絕原告對重新分配創新產品超額利潤的請求,會改變企業對后續創新活動的期待程度。因此,優化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是各國專利制度改革的重要內容。
從國際經驗看,傳統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主要由兩種賠償規則構成:利潤損失規則(lost profit)與不當得利規則(unjust enrichment)。以中國為例,在新修訂的《專利法》第71條規定的損害賠償計算方式中,實際損失與許可使用費倍數屬于利潤損失規則,侵權所得屬于不當得利規則。早期研究多關注損害賠償的侵權預防作用,強調司法判決對不同賠償規則的選擇將產生不同侵權威懾效果[8]。爾后,考慮到損害賠償制度會影響企業社會經濟活動,為優化權利救濟效果,學者們對不同規則的經濟效率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規范分析。Schankerman等[9]研究發現,對于產品創新,不當得利規則相比于利潤損失規則更有利于保護權利人。董亮等(2016)引入具體市場環境因素,研究發現盡管不當得利規則能夠威懾侵權行為,但會降低專利權人議價能力,單一適用該規則并不能很好地保護專利權人。而在累積性創新的現實場景下,最優的侵權損害賠償規則應是利潤損失與不當得利兩種規則的線性組合[10]。遺憾的是,上述研究成果尚不能為我國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設計與改革提供全面指導,原因在于我國《專利法》不僅包括上述兩項傳統賠償規則,還包括獨特的法定賠償制度。
為緩解因專利市場價值不確定、權利人舉證不利等因素對專利侵權訴訟審判科學性造成的壓力,我國法定賠償最早出現于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法釋〔2001〕21號),爾后被寫入《專利法》,其入法過程可謂司法實務推動制度創新的典范。而在法律適用方面,盡管法官強調法定賠償具有解決損害賠償計算難的優勢[11],但其適用比例過高、賠償數額較低的實務現狀一直被社會詬病。隨著司法數據公開工作的逐步推進,法定賠償限額修改對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得到進一步驗證。李黎明[12]研究發現,《專利法》第三次修訂將法定賠償上限由50萬元調整至100萬元后,侵權訴訟中高新技術產業實際獲賠額明顯提升。《專利法修正案草案》第一次提請審議后,500萬元賠償上限得到學界普遍認可,而10萬元賠償下限卻引發新一輪討論。賀寧馨和董哲林[13]構建了司法保護影響企業專利決策的經濟學模型,研究發現10萬元賠償下限將引導企業在競爭中選擇開發替代技術的專利策略而非侵權策略。因此,在激勵創新層面,10萬元下限的制度設計具有一定可取之處。然而,鑒于近年法定賠償平均數額僅有近8萬元,法學學者普遍認為現階段將法定賠償下限提高至10萬元明顯脫離我國司法現狀,且會對小微企業應訴造成過高壓力,建議取消法定賠償下限規定[1]。參考上述建議后,立法者在第二次提請審議的《專利法修正案草案》中取消了法定賠償下限的規定。然而,在最終通過審議的《專利法》中,重新設計了有別于前兩項草案內容的3萬元法定賠償下限修改方案。
綜上所述,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通過影響企業對創新回報的預期,調整專利制度激勵創新功能的實際效果。為實現社會福利最大化,國內外學者已對傳統賠償規則優化問題進行了翔實的理論探討。我國學者多以法技術、法原理為視角,強調法律不應向當事人施加過重責任,主張法定賠償取消下限規定。然而,現有文獻鮮見對法定賠償制度的經濟學分析。在中國場景下,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尤其是法定賠償制度,肩負保障權利人合法權益與激勵創新的雙重功能。法定賠償下限修改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機理如何?《專利法》三項修改方案分別對企業創新具有何種影響?圍繞這些問題展開討論,能夠為專利制度設計優化提供理論支撐,亦對相關創新政策制定具有啟示意義。
專利制度兼具最大化社會福利與激勵創新的價值導向。具體而言,新修訂的《專利法》中法定賠償下限的修改,一方面通過限制專利司法保護成本推動社會福利最大化之實現,另一方面通過調節法律對侵權行為的威懾力度影響創新主體研發投入。因此,本文分別從宏觀層面與微觀層面構建司法救濟社會成本模型和企業創新成本模型,就法定賠償下限修改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機理進行規范分析,探討三項修改方案影響企業創新的制度效果,并結合新修改的《專利法》提出政策建議。
法律通常設置多種救濟方式以保障權利的排他性與可補償性。法經濟學卡梅框架理論以權利救濟的經濟效率作為劃分依據,將權利救濟規則分為財產規則、責任規則以及禁易規則[14]。在侵權法領域,財產規則保護權利不發生違背權利人意愿的轉移,而在權利已經受損的情況下,責任規則保護權利人可以獲得符合受損權利客觀價值的補償。在我國專利制度中,對侵權行為的行政干預與停止侵權的司法裁判是財產規則的典型例證,而以填平權利人損失為目標的侵權損害賠償則屬于責任規則。通常情況下,財產規則多以非經濟手段保護權利的排他性,不直接影響企業創新經濟效率,并且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除極少數關乎公眾利益的案件外,幾乎所有案件均自動獲得停止侵權的司法救濟;而責任規則多以司法定價方式彌補權利人經濟損失,從收益層面對企業創新回報預期產生直接影響,并且受限于侵權證據等原因,責任規則的司法結果不確定性較高。由此,本模型僅考慮司法中侵權損害賠償對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不考慮財產規則下其它權利救濟方式。
內生經濟增長理論認為,內生性技術進步以提高社會生產力的方式推動社會經濟發展。在此基礎上,專利制度協調權利人與社會公眾的利益關系,通過法律賦予權利人相對壟斷權,推動創新持續產生。一旦侵權行為發生,法律將以損害賠償的形式重新分配侵權收益,保障權利人的創新回報。由此,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最終目的是以足夠低的社會成本保障企業獲得合法壟斷租金,實現社會福利最大化。然而,專利制度規定取得專利權的必要途徑是公開技術信息,且由于專利權具有無形性,理論上同一項專利可以被多個未經授權的市場主體同時實施。從社會福利角度看,這種創新技術的擴散無疑對經濟發展具有直接推動作用。但從專利保護角度看,未經授權的市場主體實施專利的行為瓜分了本應屬于專利權人的壟斷收益,減損了專利制度的創新激勵效果,造成制度稟賦無效率。因此,本文根據侵權威懾經濟分析理論[8],結合專利侵權司法救濟成本與潛在侵權成本,構建司法救濟社會成本模型,分析修改法定賠償下限對司法救濟社會成本的影響。
假設市場主體為企業,侵權企業因專利侵權行為產生的收益為λ,λ是服從分布函數H的隨機變量,其取值范圍為[0,λmax]。現實情況下,企業侵權所得近似服從正偏態分布,因而本文不對分布函數H作精確假設,計算結果也不會影響結論。專利權人損失的利潤為D,Ccourt為訴訟成本,引入Cr表示權利人為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為簡化說明過程,本文將利潤損失規則下權利人的預期司法賠償D+Ccourt+Cr簡稱為實際損失。F為侵權企業被訴至法院后被裁判的損害賠償,Fi表示法定賠償下限金額。本文僅關注法定賠償修改對企業創新的影響,因此,假定損害賠償F均由法院依法定賠償計算得出,并且法院裁判的損害賠償不低于法定賠償下限。在上述假定條件下,當企業侵權收益高于預期損害賠償,即P(λ>F)=1-H(F)時,企業將明確實施專利侵權,當企業侵權收益低于預期損害賠償,即P(λ SCremedy=(1-H(F))(D+Ccourt+Cr)+H(F)E(λ|λ (1) 對式(1)在損害賠償方向求導,可得: ?SCremedy/?F=-h(F)(D+Ccourt+Cr-F) 技術信息在市場競爭中具有非獨占性,因而企業侵權收益受企業實力、經營策略、市場規模等因素影響,專利權人與侵權企業的市場競爭并非絕對意義上的零和博弈。因此,在λmax>D+Ccourt+Cr的情況下,侵權企業經營狀況良好,侵權收益高于實際損失,此時,最優損害賠償為F*=D+Ccourt+Cr,法院適用利潤損失規則的司法救濟社會成本最小;當Fmax=λmax時,法院適用不當得利規則,企業全部侵權收益以損害賠償形式支付給權利人,此時,侵權行為將失去營利空間,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侵權威懾力度最強。而在λmax 2.1.1 設置法定賠償下限的司法救濟社會成本 (1)侵權所得高于實際損失的情況。λmax>D+Ccourt+Cr表示企業侵權收益高于權利人實際損失,當法定賠償下限F1滿足F* 圖1 侵權所得高于實際損失的司法救濟社會成本Fig.1 Social cost of judicial relief in which infringement income is higher than actual loss (2)侵權所得低于實際損失的情況。λmax 圖2 侵權所得低于實際損失的司法救濟社會成本Fig.2 Social cost of judicial relief in which infringement income is lower than actual loss 2.1.2 取消法定賠償下限的司法救濟社會成本 當立法取消法定賠償下限時,F0=0,上述兩種情況的社會成本極小值點均落在法院司法范圍內。理論上,取消下限的法定賠償規定對侵權行為具有最優威懾,并且有效發揮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創新激勵功能,但是,這種理論僅僅建立在侵權行為明顯、侵權證據完備、專利價值清晰明辨等一系列假設的基礎上,而我國《專利法》引入法定賠償制度正是由于這些假設在司法實踐中實現的可能性極低。此外,我國《專利法》規定了損害賠償計算方式的適用順序,如果實際案情滿足上述假設,則侵權損害賠償優先適用傳統損害賠償規則而非法定賠償。因此,取消法定賠償下限以實現侵權行為最優威懾似乎是一種悖論,而無下限限制的法定賠償制度更會增加法官審判壓力與法院裁判成本。 區別于司法救濟社會成本分析的宏觀視角,企業創新成本分析屬于微觀視角,探討法律修訂對企業創新策略的影響路徑。 法經濟學將財產權因社會主體處置而發生權利轉移的活動稱為交易,之所以會發生侵權事件,是因為交易雙方對爭議財產的效用評價產生了高低之差。為防止侵權行為頻發導致資源利用無效率,侵權法規定了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以引導行為人在交易中分別施加合理的注意[15]。具體而言,侵權責任的二元歸責原則根據行為人主觀狀態,分為嚴格責任原則與過錯責任原則。嚴格責任原則通常適用于具有危險性質的事故,受害人往往不能預先對侵權行為施以足夠注意,如果侵權人因未采取最優注意水平而對權利人造成損害,則侵權人將對權利人的權利損失進行全額補償。而在過錯責任原則下,法律規定了各行為人應施加的最低注意水平,若交易中有行為人因未施加合理注意而對權利造成損害,則該行為人要對受損權利承擔賠償責任。換句話說,過錯責任原則以損害成本內部化的形式,對交易雙方采取合理注意水平行事產生激勵,實現對侵權行為的最優威懾。 我國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企業利用產品專利與方法專利開展生產經營活動或利用專利技術信息開展研發活動時,需要施加不低于法律要求的最低注意水平。而法定賠償的重要功能在于告知潛在侵權人,即使在權利人無法就侵權人侵權行為提供完備證據的情況下,法官仍可以依現有證據結合自由心證在法定賠償范圍內裁判賠償數額。因此,在專利侵權損害賠償的司法實踐中,法定賠償下限是過錯責任原則下最低注意水平的量化表征。 本文根據過錯責任的侵權威懾理論,建立企業創新成本模型。如圖3所示,假設企業在創新活動中施加的注意為x,wx表示企業在創新活動中直接投入的成本。立法規定的社會最低注意水平為x*,當企業注意水平低于x*時,企業創新活動可能被法院認定為侵權。并非所有專利侵權行為都會被權利人偵測到并訴諸司法,且司法本身存在履行差錯,故引入p(x)表示企業創新活動被法院認定侵權的概率,其中,p'(x)<0,p''(x)>0,A為法院計算的損害賠償,p(x*)A表示現行法律規定的法定賠償下限。由此,企業創新成本可表示為Cinno_0=p(x)A+wx。 2.2.1 提升賠償下限的企業創新成本 結合法定賠償條款修改方案,分析提高法定賠償下限對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法律修訂并不改變企業創新活動邊際成本w,在損害賠償項中引入法定賠償下限附加值D,此時企業創新成本可表示為Cinno_1=p(x)(A+D)+wx。為避免侵權,企業將在法律修訂后的社會最低注意水平下對創新活動進行投資。因此,判斷提高法定賠償下限是否影響企業創新,需驗證法律修訂后原社會最優注意水平x*是否發生變動。 x*為Cinno_0極小值點對應的注意水平,因此,w=-p'(x*)A。假設Cinno_1的極小值點對應的注意水平為x',當x=x'時,?Cinno_1/?x=0。易證: p'(x')(A+D)-p'(x*)A=0 又因為p'(x)<0,p''(x)>0,可得: x'>x* 圖3 企業創新成本分析Fig.3 Cost analysis of enterprise innovation 傳統民法理論強調,專利侵權損害賠償數額應與專利市場價值相匹配[16],盡管賠償下限變動可能影響權利救濟的實際效果,但專利經濟屬性仍由市場供需關系決定,其市場價值并不因法定賠償范圍變動而發生改變。換句話說,即使立法改變了法定賠償下限,原本市場價值就處于新修訂法定賠償范圍的專利,其損害賠償數額亦不會發生變化。在上述設定條件下,企業創新成本如圖4所示,提高法定賠償下限會提升法律設定的社會最低注意水平。而企業為避免創新活動落入侵權范疇,其創新投入將從y3提升至y4,因而提升法定賠償下限具有激勵企業創新的作用。同時,賠償下限提升亦會增加企業被訴風險,并產生巨大的司法尋租空間。理論上,注意水平在x0~x'的企業創新活動均有可能落入專利侵權范疇。高額的損害賠償必將導致部分企業以逐利為目的濫用訴權,使大量非正常訴訟涌入司法系統,擠占司法資源,甚至影響司法系統公信力。 2.2.2 取消賠償下限的企業創新成本 在專利侵權訴訟中,原告提交的損害賠償證據中往往包含企業商業秘密或其它經營信息。為避免此類信息泄露影響企業經營,原被告雙方在專利侵權訴訟中均有意避免提交相關證據,使得法院計算損害賠償時,經常面對攻防雙方舉證不足的困擾。即使在以興訟為特點的美國,原告在訴訟中也更傾向于請求法院依許可費合理倍數進行裁判[17],弱化其舉證義務,避免在訴訟中披露更多商業細節信息。在我國,法定賠償制度設計更是為原告逃避舉證責任提供了一個新路徑。有研究指出,之所以我國司法實踐中法定賠償適用率如此之高,是因為原告在訴訟中不提交或只提交少量被告侵權證據,并直接請求法院適用法定賠償[18]。即使我國法律已經明確規定專利侵權損害賠償適用證據妨礙規則,訴訟中大多數被告仍然選擇依法定賠償進行賠付,且拒絕提交存有侵權所得記錄的賬本[19]。證據可用性直接影響損害賠償的司法精確性,然而,縱使證據完備,精確計算專利侵權損害賠償數額也并非易事。現代社會的專利網絡呈現縱橫交錯態勢,集成在一件高新技術產品上的專利可能有近萬項之多,單項專利的價值貢獻比例難以估量。因此,客觀層面上,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司法目標已不再是計算一個精確數值,而是在合理邊際司法成本的前提下盡可能縮小涵蓋精確侵權損害的數值區間。 圖4 提升法定賠償下限的情形Fig.4 Circumstances of increasing the lower limit of statutory compensation 取消法定賠償下限會模糊現有損害賠償數值區間的邊界,如圖5所示,賠償下限取消后,由于證據不足及司法履行差錯的存在,法官對現有證據適用自由心證的范圍進一步擴大,進而產生損害賠償計算上的司法模糊空間。注意水平在x1~x*范圍的企業,在取消法定賠償下限的條款下均有可能不承擔或減輕其本應承擔的侵權責任。企業減少侵權損害賠償的預期,會弱化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威懾力度,社會最低注意水平將處于x1~x*之間,企業創新投入也將在y5~y6區間浮動。因此,現階段取消法定賠償下限會抑制專利制度激勵創新的功能。 從權利保護角度看,《專利法》第四次修訂的前兩個審議稿對法定賠償制度的修改均符合我國建設知識產權強國的現實背景。其中,將法定賠償下限提高至10萬元的修改方案,彰顯了我國大幅提升專利司法保護強度、遏制侵權行為的決心;取消法定賠償下限的修改方案亦是基于我國司法現狀及學者建議作出的調整。然而,從專利制度創新激勵功能的視角看,上述兩項修改方案都未針對法定賠償制度修訂給出理想的解決方案。如表1所示,從宏觀層面對司法救濟社會成本進行分析可知,企業侵權所得不同,賠償下限修改對司法救濟經濟效率的影響亦大相徑庭。簡言之,設置較高的法定賠償下限將對侵權行為造成過度威懾,取消法定賠償下限將降低損害賠償對侵權行為的威懾力并增加法院裁判成本,只有設置適度法定賠償下限才能對累積性創新產生激勵。從微觀層面對企業創新成本進行分析可知,在現行立法下,提升賠償下限將提高企業創新活動的注意水平,增加企業創新投入,但會產生專利侵權的司法尋租空間;取消法定賠償下限將導致企業對創新活動的注意水平降低,減少創新投入,并產生損害賠償的司法模糊空間。 圖5 取消法定賠償下限的情形Fig.5 Circumstances in which the lower limit of statutory compensation is cancelled 《專利法》對侵權損害賠償制度的構建與選擇,其核心要義是對創新租金分配作出利益權衡。《專利法》是應以保障創新者壟斷收益作為第一要務,還是應適當放寬保護標準,使創新紅利在更短時間惠及公眾?法定賠償下限設置是立法權衡的直觀體現,從激勵創新的視角看,取消法定賠償下限的修改方案削減了專利制度對企業創新的激勵功能。此外,取消下限后法定賠償范圍進一步擴大,為保證損害賠償審判精確性,法院須增加法庭調查任務量,使得裁判成本增加。顯然,這一方案將利益天平偏向了社會公眾一方,并會衍生出諸多問題。既然《專利法》引入法定賠償制度的目的是降低因其它損害賠償計算方式不適用而產生的過高司法成本,那么法定賠償制度的改進就應以科學化、精確化損害賠償為方向,而非擴大、模糊法官的司法裁判范圍。溯及歷史,法定賠償本就是司法體系以犧牲個案填平價值換取效率價值的制度產物[20],其賠償下限對法官司法裁判具有實際且明確的指導意義。 將法定賠償下限提升至10萬元,超出了我國現階段經濟發展需要。統計顯示,2014-2018年全國專利侵權案件中,適用法定賠償案件的平均判賠額約為8.3萬元,其中,發明專利賠償數額明顯高于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1]。10萬元的法定賠償下限超過了現階段絕大多數專利侵權案件的實際判賠額,將對專利侵權造成過度威懾,甚至對非專利實施主體的活動產生激勵作用。此外,過高的賠償下限將抑制模仿型企業進行累積性創新,而創新能力較強的企業將過度增加突破性創新投入,進而擴大社會在創新活動方面的無謂損失。實證研究表明,若《專利法》修訂與國家經濟技術發展水平不匹配,則會減損其激勵創新的制度效果[21]。 表1 法定賠償下限修改對司法救濟效果的影響Tab.1 Impact of revision of the lower limit of statutory compensation on the effects of judicial relief 在新修訂的《專利法》中,法定賠償下限最終設置為3萬元,盡管這一賠償下限并未達到近年來法院司法適用法定賠償案件平均判賠額,但足以對專利侵權民事法律關系中企業侵權收益再分配結果產生影響。此外,在2014-2018年司法實踐中,由于存在批量案件涉訴專利市場價值過低,我國有近4%的損害賠償是各級法院適用類似法定賠償裁判方法作出低于1萬元的“酌定賠償”,若將統計標準提升至新修訂的3萬元下限,則該比例將達到驚人的38.6%[1]。這說明在我國目前司法實踐中,大量專利侵權案件損害賠償數額尚未達到1萬元法定賠償的閾值。新修訂的《專利法》實施后,更多涉案價值較低的專利侵權糾紛將被納入法定賠償下限的司法適用范圍。 一般而言,適用3萬元法定賠償下限的專利侵權案件,其涉案專利主要為低研發成本或市場價值較低的累積性創新成果。在《專利法》第四次修訂的現實背景下,法定賠償下限從1萬元提升至3萬元,對企業累積性創新具有激勵作用,但亦會導致低質量專利侵權訴訟擠占司法資源。具體而言,一方面小幅提升法定賠償下限將適當增加法律對專利侵權行為的威懾力,進而提升企業創新活動的注意水平,增加企業累積性創新投入。另一方面,盡管提升后的賠償下限可以一定程度上填補由權利人實際損失與企業侵權所得之差額引起的創新租值耗散,但也擴大了因法律修訂而產生的司法尋租空間。進一步地,新修訂的《專利法》實施后,對于涉案價值低于3萬元的專利侵權糾紛,權利人將更傾向于通過訴訟而非其它途徑解決糾紛。低質量專利侵權訴訟涌入司法系統將大幅增加法院司法成本,并且如果法院延續法律修訂前的司法方式,過度適用“酌定賠償”,則會減損法定賠償激勵創新的制度效果,甚至對法定賠償在專利侵權損害賠償制度中的定位產生沖擊。 專利侵權損害賠償是專利制度保障權利人獲得預期創新回報的最終防線,其司法實效直接影響企業創新策略選擇。法定賠償下限設置與否以及賠償下限設置高低,既決定法律侵權威懾力度,亦關乎創新系統價值創造功能之實現。本文分別從宏觀與微觀層面對專利侵權司法救濟的社會成本和企業創新成本進行分析,探究法定賠償下限修改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機理,研究發現大幅提升法定賠償下限可以激勵企業突破性創新,但會對專利侵權行為產生過度威懾,并產生巨大的司法尋租空間;取消賠償下限則會減損專利制度對累積性創新的激勵,并增加法院裁判成本。《專利法》第四次修訂設置的3萬元賠償下限能夠對企業累積性創新產生激勵,但其產生的司法尋租空間將導致低質量專利侵權糾紛擠占司法資源,降低專利侵權訴訟司法效率。 基于上述結論,為提升新修訂的《專利法》法定賠償制度的權利救濟效果,優化其激勵創新的制度功能,提出如下政策建議: (1)鼓勵企業提升研發水平,申請高質量專利。一方面,司法保護有利于高質量專利的價值實現。法定賠償下限的提升并不影響涉案市場價值較高的專利獲得救濟,而涉案價值3萬元以下的專利侵權糾紛將在法律修訂后落入潛在司法尋租空間,低質量專利面臨更高的訴訟風險。由于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在申請授權階段并未進行實質審查,其在權利穩定性與市場價值方面相對于發明專利存在一定差距,新修訂《專利法》實施后,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專利將成為司法尋租的主要目標。另一方面,法定賠償下限的提升已在權利救濟層面增加了對企業累積性創新的激勵,若在新修訂《專利法》的基礎上繼續對研發成本較低的專利申請進行補貼,或將導致對低質量專利申請的過度激勵。建議在現階段取消專利申請補助的基礎上,進一步取消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授權補助,弱化低質量專利申請的政策激勵效果,并對高研發成本的企業創新活動予以適當補貼,提高企業創新積極性。 (2)強化企業專利檢索與分析預警能力。法定賠償下限提升至3萬元后,其產生的司法尋租空間使得實用新型與外觀設計專利容易成為訴訟活動的攻擊目標,且維權能力孱弱的小微企業更易成為以尋利為目標的訴訟主體的攻擊對象。因而,在提升企業研發水平的同時,也應引導企業規避被訴侵權風險。加強針對小微企業專利管理與專利運營的培訓,提升企業創新管理軟實力。通過強化企業專利布局與侵權預警能力,減少其在專利申請與運營階段可能產生的被訴侵權風險和非必要支出。 (3)降低企業間尋求創新合作的交易成本,引導企業開展合作研發與交叉許可。現有研究指出,盡管專利侵權訴訟雙方在法庭上針鋒相對,但訴訟結束后原被告往往會加強后續技術創新合作[22]。這說明在以累積性創新為主的創新系統中,即使是被侵權企業也存在與侵權企業進行創新合作的需求。反觀專利侵權的形成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侵權企業尋求創新合作與許可談判的交易成本過高。在法定賠償下限提升的情況下,企業不得不增加創新活動的注意水平,更有動力尋求創新合作與專利許可。通過搭建專利許可交易平臺、組建產業技術聯盟等措施,不僅能夠有效降低企業創新合作成本,優化合作企業間技術創新效率,還能集中多家企業訴訟能力應對可能存在的非專利實施主體訴訟。 (4)健全司法行政“雙軌制”保護的協調政策,增強行政保護的制度吸引力。相比于司法保護動輒一至兩年的審判周期,行政保護在專利權審查、確權、維權方面的效率更高、成本更低,在處理低收益、小規模或重復性侵權方面更具經濟效率。然而,近年來我國專利侵權司法保護存在明顯的逆向選擇[23],大量本應由行政手段處理的低收益案件進入司法體系,行政保護并未有效發揮其應有的制度功能。在小規模、低收益侵權活動增加的情況下,應進一步降低行政保護成本,激發行政保護的制度活力,建立訴前涉案金額審查機制以引導案件分流,實現“雙軌制”保護制度功能。 (5)明確法定賠償兜底性條款的司法順位,充分釋放傳統損害賠償規則在權利救濟與激勵創新方面的活力。建議在司法實踐中適時適用新修訂《專利法》第71條規定的舉證妨礙規則,降低裁判時法官的自由心證標準,減少“酌定賠償”的適用,最小化因法律修訂而產生的司法尋租空間,保障侵權損害賠償制度創新激勵功能的實現。 本研究尚存在以下局限有待改進:首先,在構建企業創新成本模型時,僅選取表征范圍較廣的侵權成本與注意水平作為企業創新的直接影響因素。實際上,除侵權成本與注意水平外,企業創新還受其它多方面因素影響。未來研究可細化研究視角,論證《專利法》修改視閾下其它因素對企業創新的影響。其次,在企業創新成本模型中,主要關注提升法定賠償下限對潛在侵權企業技術創新的影響,未探討法律修改對被侵權企業技術創新的影響。未來研究可進一步規范分析法律修改對被侵權企業的影響,完善《專利法》修改影響企業創新的理論模型。最后,受限于適用新修訂《專利法》的司法數據可得性,未對理論模型進行實證檢驗,未來研究可結合專利侵權司法數據與企業創新數據驗證本文理論模型。


2.2 企業創新成本分析



3 法定賠償下限修改對企業創新的影響
3.1 修正案草案修改方案對企業創新的影響


3.2 三萬元法定賠償下限對企業創新的影響
4 主要研究結論及建議
4.1 主要研究結論
4.2 政策建議
4.3 研究局限與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