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中秋,圖的是個團圓。
往年中秋節,丈母娘大都到我家,喝點酒,一起敬月。今年,丈母娘身體不太好,住在小舅子那兒,不回來。小舅子做生意,在蘇南三十年了。我和愛人姐妹仨商量妥了,中秋前一天,從蘇北小城開拔常熟。
岳父走了九年了,丈母娘一人在鄉下,侍弄十幾畝莊稼。雞鴨豬羊,有窩有圈。逢年過節,我們不是去鄉下陪她,就是帶她來城里。勸她少種些地,流轉給鄰里,她舍不得。田地,是她的命根子。幾年過去了,丈母娘還忙著七八畝田,耕種,灌溉,治蟲,收割,一著不讓。年歲不饒人。去年秋后,打好黃豆,賣掉后,丈母娘倒下了。送她住院掛水,好了些,但神力已大不如前。今年春上,又是一睡不起。丈母娘有糖尿病,高血壓,心臟也不好。入院治療一個療程,好轉一點。丈母娘焦躁不息,嚷著要回家。硬撐著多掛了幾天水,她拔下針頭,下樓,回鄉。畢竟八十歲的人了,獨在老家,哪個放心?我們都要上班,小舅子要開店。我是大姐夫,家里的老大,理應挑個頭。我想了個兩全的辦法,找個保姆。月支共攤,我出大頭;或住在老家,或在小城。好在小舅子城里有別墅,剛裝修,平日也空著。兩樣,隨丈母娘揀。好說丑說,幾乎把一根稻草說得豎起來,丈母娘支吾答應。當即,我緊鑼密鼓地物色保姆。誰知,兩天后的早上,丈母娘“背信棄義”,推翻我所有完美計劃,離鄉背井,跟隨小舅子遠去蘇南。原因很簡單:怕我們花冤枉錢,也心疼她兒子心掛兩頭,荒了生意。
車子往前開,天也越來越亮,我從遐思中回到現實。惶惶然一路,小堵幾度。不過,水、雞蛋和面包,一應俱全。要是長時間擁塞,我們自有對策。還好,天助良人。到常熟,是上午十點半,太陽艷艷在天。七繞八彎,車子停在城腳一個小區。眼前一棟小樓,便是小舅子的租房。丈母娘站在院門口,看見我們,身子前傾,似乎要邁步,但終未動腳。
后備廂塞得滿滿的,幾乎透不過氣來。還有些東西,放在后排座椅下,愛人姐妹仨屈腿一路。因是來看母親,忘了局促不適,倒是樂而快慰的。牛奶、草雞蛋、月餅、米、煙酒茶,宰好的雞子、板鴨、海魚,菜籽油是新榨的。丈母娘在外,念家是肯定的。所以,我們到地里摘了牛腿子南瓜,拔了花生,買了許河豬頭肉,意在讓她嘗嘗家鄉的味道,消解鄉愁。小舅子夫妻倆笑得合不攏嘴,諾諾連聲:“這么多!這么多!”
丈母娘瘦瘦的,小小的。在愛人的攙扶下,走近小樓廳門,緩緩地坐上那張有點破的藤椅。手臂哆嗦,一直在微笑。眼睛紅紅的,淚光閃爍。一別三個月了,上次見她還是陪她過七十九歲生日的時候。蘇北風俗,老人生日都是“做九不做十”。我們在小城大酒店擺了幾十桌,把丈母娘老家鄰居、莊客請到城里,我們負責接送……此時,姐妹仨的眼睛,也潮濕了。丈母娘就兩只手,沒法一下摟住三個姑娘。就這個摸摸,那個擼擼。母女們都不說話,就這樣久久地望著,相互攥著手。
樓廳墻壁貼著一張小樓結構圖,小舅子說,這棟小樓住著八戶人家,開網吧的,炸面卷的,拾荒的,廠里做活的,招商場打工的,除自己,清一色的都是溫州人。我眼落四處,細細打量起來。小樓西,是一條河,清澈汪汪。河畔,長著一畦畦黃豆。圍墻上爬著一溜絲瓜藤,墻根安頓了一個泡沫盒子,里面長了一撮小蔥。院門兩側,還有端午時節的青艾和菖蒲,蒲枯彎曲,艾葉萎卷,系著的紅飄帶褪色泛白。院角堆著一摞摞包裝紙箱,凌亂。門檐立柱上,掛著一串枯紅的辣椒。一塊米把長的破板,擱在臺階上,讓老人好走路。緊靠院東墻,打了一口井,好像久不轆水。因為井口上攤著一張木板,是小舅子家的菜臺。南墻下是一條水槽,八個水龍頭頸處,分設八戶水表。一彎樓梯,旋轉引向二樓。一樓大廳東房,就是小舅子一家吃睡的地方。白天,房客都出去做事了,小樓空蕩蕩的,只剩下丈母娘一人。
早上小舅子把丈母娘的折疊床收起來,立在大廳。騰出一方地,擺開折疊桌,以便我們一家七八口人吃飯。
中飯是小舅母忙的。早上四點沒出頭,丈母娘就催促小舅母起身去菜場采買。三天前,我電告小舅子,說想去常熟陪老人過節。小舅子告訴我們,丈母娘當時笑逐顏開,急切地問:“可是真的?”得到篤定的回答后,丈母娘高興地在房里團團轉,沒主意似的,嘴里絮絮叨叨,不知所云。本想在酒店宴請丈母娘的,考慮常熟的招商場流譽廣布,八面人士密集,防疫如關。所以,我對小舅子說,就在家里吃,燒肉煮魚,再弄點蔬菜。小舅母很當回事地款待我們。買了新蟶,挺貴的。紅燒肉,是早上燒好的。就一個煤氣灶頭,不大點工夫,小舅母燒炒了一桌菜。十一點,便招呼我們吃飯。凳子不夠,大油漆桶上鋪一張報紙,就變成了圓凳。我坐上去,舒服,很養屁股。喝酒,笑談,其樂融融。丈母娘很少吃菜,凈望著我們吃。興奮之情,久溢不散。
停箸收碗,飯后閑談。丈母娘說小舅母的好,忙給她吃,有魚有肉。幫她洗澡、洗頭。清早、傍晚,帶她去樓西的小公園散步。她不想動,但小舅母不放過,拖著、拽著,叫她手舞足蹈,活動身子。替她舉臂,數到二十個數才算好。丈母娘說,別的都好,就是眼睛看不清,舌頭不大轉得起來,渾身沒力氣。她是每天服藥的,可還是不濟。我們聽得心里揪著一般,一陣陣的凄惶,無奈。她問及老家的屋子、莊稼,再就是鄰居。特別關照小姨子,幫她養好那條小白狗。說這些的時候,丈母娘有些動情,仿佛人就站在老家屋子的東山墻下,吹著風,田里的稻子一片金黃……愛人囑咐她,放一百個心,我們常回家開窗透氣,莊稼有二姨子代種代收。叮嚀丈母娘,安心地在小舅子身邊,不亂跑,少抽煙,多動動,聽兒媳的話,隔一些時日,我們帶她回老家。丈母娘孩子一樣地點頭,我心里不禁泛起酸楚。
說了有時辰,丈母娘還沒忘記我有午睡的習慣。她把人都喊到大廳,讓我一個人在房里安睡。我睡了半個鐘頭起來,見他們個個臉上是汗,大廳沒有空調,便趕緊讓他們進房間涼一會兒。小姨子會理發,這當兒,替丈母娘修剪了頭發。兩點鐘了,怕路上不順,我決意告別。丈母娘扭住愛人的胳膊,不放手。三姐妹左拉右扯的,就是不移步,還有好多話要說。終于還是要走,老少都依依不舍的。
陽光正烈,車子啟動了。聲音嗚嗚,車頂顫顫。小舅子夫妻倆一人一邊,攙著、撐著丈母娘兩臂,定定地站在院門外送別。我心里突然很是憐惜,舍不得。丈母娘垂垂老矣,有病纏身。小舅子兩人年過半百,身子骨也不硬朗,在這里打拼,還要照顧老人。瞬間,我感到自己有些不孝,沒有照應周全,面有愧色。此刻,三姐妹從車窗里伸出手,左右揮著,一個個止不住熱淚盈眶。丈母娘弓著腰,似欲往前走,嘴在囁嚅。我們油門一踩,徐徐上路。反光鏡里,只見丈母娘已經轉過身,面北而立……
高桂荇:中國辭賦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東臺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散文、辭賦百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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