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有草的土地,穿過開花的村莊,從一個村莊奔赴另一個村莊。我問起每一個陌生人:河水流向了何方?可聽過一位盲人的野唱?可見過一座榆樹掩映的院落,可認識一個叫芹的姑娘?那是我長大的故鄉。
——老樹
1
后塘村是個“轎子地”,前后左右各有一座橋,村莊居中間,形狀好似從前四人抬的轎子。
蓑衣橋村總讓人想起唐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龍窠村真的住過皇帝嗎?早先叫蘆花岸其實也很美啊。
水母村是許墓村的演變?水網密織的太湖之濱,一個叫水母的村莊蠻有溫情的。
……
我和郁君走在路上,你一言我一句說著從前的村莊。郁君是老隊長的外孫,他家與我家是故交。此次受我之邀,陪我到幾個老村落看看。
時令已過立夏節氣,植物散發出成長成熟的氣息。從周鐵小鎮出來往東走,路上見一老漢頭戴遮陽帽,騎著三輪車過來,郁君上前詢問,請問龍窠村是朝前面走嗎?
老漢下車,張口說不出話,手指著前方,又一個勁地搖頭。這時,旁邊過來一位胖阿姆跟我們講,龍窠村全部拆除了,沒有這個村莊了呀。又說,他是個啞巴。
老漢不會說話,但耳朵聽得到,他沖我笑笑。我突然覺得他好面熟,猛地想起了一個人,小學同學尹偉峰。我問老漢,你是龍窠村尹偉峰的父親?老人點點頭。
聽說我是他兒子的同學,啞巴老人熱切地張開嘴跟我說話,從他口型中我分辨出了意思:“我帶你們去。”
他把三輪車停在路邊,領我們走過一長段路,在一大片荒草叢生的區域停下,指指依稀可見的墻基,表示這就是龍窠村的村莊。我四顧眺望,哪里還有村莊的影子,村莊的舊址上殘留著破磚碎瓦,遠處是工廠的廠房。
啞巴老漢用手比畫著,問我要筆和紙,然后坐在樹蔭下書寫。他不會說話,卻能寫一手好字。他寫道:“過去這里叫蘆花岸,相傳有位皇帝受難,想過太湖去馬山,就住在我村?;实圩∵^的地方是吉祥的,后來人們就把村莊叫作龍窠,延續至今……我的家鄉真是美,后面有條大河,村前有條大路,再前面的地方是太湖,我們小辰光總去那里放牛割草。”
看啞巴老人書寫龍窠村的來歷,我忍不住感嘆,蘆花岸,好有詩意的名字。太湖之濱,蘆花似雪的季節,浩渺的湖水,無邊蘆葦,恰如古詩描繪的那樣: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v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我跟啞巴老人說,這個村也出了不少名人吶,著名畫家尹瘦石祖上好像是龍窠人,原湖北省委書記蔣祝平也是這個村子走出去的。啞巴老人聽了我的話接著寫道:“祝平是我童年的好玩伴,他家是木匠家庭,修理漁船,父親叫……”寫到這里時,他稍一停頓,大概是一時想不起叫什么了。但他馬上笑了,因為他想起來了,“童年時光,我倆一塊下河玩游水,前幾年祝平回鄉還拍拍我的肩膀,講幼時玩水的趣事,還跟我合影了。”他又寫道,“我叫尹金生,現年82歲,1952年當兵,1961年回家,一直當農人,現身體殘疾?!?/p>
2
我很慶幸今天碰對了人,對自己的村莊懷有感情,能講出村莊的來歷。先前我到后塘村、浯溪村、夏村去,消逝的村莊被清空為零,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村里的年輕人走進了城市,中老年人拿到了拆遷房開始享受城鎮生活,問起村里以前的牌坊和村名的來歷,不少人搖頭說不清楚。
我向啞巴老人豎起了大拇指,他咧開缺牙的嘴笑了。
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他了,這個村上有我許多同學,尹偉峰、尹勇勇、尹巧仙、尹六妹、尹賽金,我小時候經常到村子里去玩,所以也認識同學家的大人。印象中他不是這個樣子的,現在怎么會講不出話來了?我問他。他指指有傷疤的喉部連說帶比畫,大致意思是說十八年前得病動了手術,聲帶壞了。
我記得啞巴老漢和尹勇勇的父親農閑時做豆腐拿到小鎮上來賣的,尹巧仙的父親是換糖佬,挑著籮筐敲著小銅鑼走村串巷,身后總是跟著一群饞糖吃的孩子。
龍窠村離小鎮很近,只有一里多路,村里的孩子都到鎮上的學校來就讀。秋冬季,尹巧仙、尹六妹會在書包里塞幾個烘山芋,用手帕包著帶到學校給我吃。鄉下鐵鍋土灶上烘的山芋,表面微焦的一層特別香甜,而我也將父親印刷廠切下的邊角紙送她們做草稿本,這是鎮上孩子與鄉村孩子的友誼。那時候,學校經常組織學生課余時間拾廢銅爛鐵、割草積肥等活動,有一年學校還讓大家捉癩蛤蟆上交,取它身上的蟾酥及蟾衣做中藥材。癩蛤蟆俗稱癩個寶,表皮上有許多讓人肉麻的疙瘩。據說蟾酥有毒,濺到人眼睛里會瞎眼,這聽起來怪嚇人的。對于鄉村的孩子來說,捉十只癩個寶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可對鎮上的女孩子來說太難了。癩個寶隱藏在泥穴草叢邊,夜晚及黃昏出來活動,我總也捉不到,幸好有龍窠村的同學幫忙,帶我轉田埂守洞穴,幫我完成了任務。
記得那時的村莊,房前青青菜園,屋后竹林果樹,農舍、院墻,籬笆、草垛,豬圈……春天油菜花開滿了田野,像打翻了香料瓶子一樣好聞。秋天蘆花飄飛,湖鳥像箭一般掠過水面劃過一道直線。而今我站在一片廢墟前,寂寥空曠,再也看不到村民的身影,村莊就像飄在天際的彩虹消逝了,成了遙遠的記憶。
3
告別啞巴老漢已是中午時分,我和郁君回到小鎮上,小平請我們在一家小飯店吃飯。小平和郁君都是后塘村人,他們的父母輩以前上街到鎮上來都在我家落腳,用小平的話來講我們是老親戚。
我老家住周鐵鎮東街,東街上過去開著南貨店、窯貨店、日雜店、裁縫店、油條大餅店等商鋪。鄉間一早來賣菜的,進茶館吃茶的人,雞叫頭遍就提籃挑擔上街來了。鄉村的人把周鐵小鎮稱作橋頭,上街趕集叫“上橋頭”。莊戶人趕完早市,通常會在鎮上沿街的人家落落腳,坐坐再回去。落腳的人家一般是固定的,比如,我家主要是后塘村和蓑衣橋村的農戶。
那個時候我們家兄妹三個經常到后塘村、蓑衣橋村走親戚。走在村里,只要說橋頭來的,講我娘的名字,家家都待我們客氣得不得了,但我們一般是到胡盤生家,到老隊長家。胡盤生是小平的父親,老隊長是郁君的外公。
那時的鄉村人情味濃。立夏時節,青蠶豆子上市,后塘人家總會隔天送一籃蠶豆到小鎮來,鮮美的蠶豆我們不僅當菜吃,盛上滿滿一碗像飯一樣當飽吃。六月十九做饅頭,他們用甜白酒發酵做饅頭,有長豆餡、筍干餡、馬蘭餡、糯米餡,這是鄉下的吃食。裝饅頭的籃子紅紗巾一披,送到鎮上親戚家,鄉情像米酒一樣香醇。到冬至過后,鎮上的人家開始淘年磨,選一個陽光晴好的天氣,我娘將糯米、粳米按比例摻和,淘洗清爽后晾曬一個日頭,裝在稻籮里,挑到后塘村去牽磨。小平家有只大石磨,磨上有一個丁字形的木頭架子,架子牽杠一頭的繩子固定在樓板上。一人在磨盤龍頭上投米,另外兩人不停地推拉牽杠,推呀拉呀,石磨縫里流瀉出粉末來。
那些鄉村生活場景至今想來親切,許多人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后塘村現在整體拆遷消失了,小平和郁君各拆到兩三套商品房,他們現在都住在鎮區。我們坐在小飯店里講村里的河流、老井、古樹、牌坊,講后塘村的人和事,很容易就記起家園、童年、親人、歸宿這些已經被淡漠的詞。
樂心:本名馮樂心,資深媒體人,著有長篇小說、散文集多部。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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