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也
近年來,隨著我國農村人均壽命的大幅提升,以及農村年輕勞動力陸續流向城市,越來越多的農村老人承擔起撫養孫輩的責任。根據2018年民政部發布的信息,全國共有狹義留守兒童(父母雙方外出或一方外出務工而另一方無監護能力的不滿十六周歲未成年人)697萬余人。其中由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隔代照料的占96%。①《民政部發布數據顯示:農村留守兒童少了兩成多》,人民網-人民日報,2018年,人民網網站,http://society.people.com.cn/n1/2018/1102/c1008-30377247.html。由此觀之,留守老人已成為留守兒童的主要監護群體。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ARLS)2011、2013、2015年三次跟蹤調查結果則顯示,農村地區中老年人進行隔代撫養行為的比例由2011年的46.5%增長到2015年的50.8%。②注:此數據為筆者對CHARLS原始數據處理后所得,數據來源為: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ARLS)項目組,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ARLS)網站,http://charls.pku.edu.cn/。在數據處理過程中,筆者選用“受訪者主要居住地”這一變量判定受訪者是否在農村居住,選用“受訪人是否花時間照看孫子女/外孫子女”這一變量判定受訪者是否提供隔代撫養。可以說,農村老人隔代撫養孫輩已成為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針對這一問題的相關研究也在過去二十年中逐漸涌現。
縱觀國內本領域現有的論文,不難發現研究者的重點往往放在隔代撫養對老年人心理、生理以及認知能力的影響上,對于農村隔代撫養現象的動因關注較少。一些研究者在談及隔代撫養動因時,將之簡單歸結為傳統家庭分工和家庭觀念的延續,或是老年人作為長輩應盡的義務,從而忽視了這一現象背后的根本動機。實際上,考慮到傳統社會相對較低的人均壽命以及傳統家庭中基于性別和代際關系的權力結構,祖父母成為孫輩主要撫養人的現象在過去并不常見。撫養兒童以及照顧長輩的職責往往落在年輕女性,也就是“兒媳婦”身上。而祖父母,特別是祖母的參與方式更多是指導兒媳。①Goncalo D Santos,“Multiple Mothering and Labor Migration in Rural South China,” in:G.D.Santos and S.Harrell,eds.,Transforming Patriarchy:Chinese Familie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7,pp.91-110.對于孫輩而言,祖父母扮演的是諸如教育者或道德模范之類的角色,而非撫養者或者父母角色的替代者。②Lengleng Thang,“What Do Grandfathers Value?Understanding Grandfatherhood in Asia through Chinese Grandfathers in Singapore,”in:A.Buchananb and A.Rotkirch,eds.,Grandfather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6,pp.125-144.因而,現在在中國農村普遍存在的祖父母隔代撫養現象,并不是傳統家庭勞動分工的延續,也不能簡單等同于我們文化中的“含飴弄孫”,其背后的動因與過去四十年間我國經歷的社會轉型,特別是農村地區在主導觀念、家庭結構以及村莊生態上的巨大變化密切相關。基于此,本文將通過與祖父母的訪談,從祖父母視角出發,重新審視農村新三代家庭隔代撫養的動因和運行,從而進一步加深對農村新三代家庭勞動分工、維系運行以及家庭成員個體生活體驗的認識。
以祖父母為對象的研究最早出現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的美國,并在八十年代以后獲得了西方學界更多的關注。③Peter K.Smith,The Psychology of Grandparenthood: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NY:Routledge, 2013;Maximiliance E.Szinovacz,“Grandparent Research:Past,Present,and Future,” in:M.Szinovacz,eds.,Handbook on Grandparenthood,CT:Greenwood Press,1998,pp.1-20.到二十一世紀初期,西方學界對于祖父母隔代撫養孫輩的研究已經形成了五大研究重心,分別是(1)隔代撫養孫輩的成本與收益;(2)祖父母撫養人的異質性;(3)祖父母撫養人所急需的社會支持;(4)隔代撫養中的教養問題;(5)幫扶祖父母撫養人的實踐指導。④Bert Hayslip Jr and Patricia L.Kaminski,“Grandparents Raising Their Grandchildren:A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and Suggestions for Practice,”The Gerontologist,vol.45,no.2(April 2005), pp.262-269.
中國大陸關于隔代撫養的研究最早零星出現于1990年代,并在2000年后逐漸增多。但直到現在,關于祖父母這一群體,以及祖父母隔代撫養這一現象的研究仍然不夠充分。現有研究中,基于大規模抽樣調查數據、使用定量方法探尋隔代撫養對祖父母身體、心理以及認知行為所造成的影響的研究最為常見。⑤肖海翔、李盼盼: 《照料孫輩對我國農村中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中國衛生政策研究》2019年第2期;吳培才:《照料孫子女對城鄉中老年人身心健康的影響——基于CHARLS 數據的實證研究》,《中國農村觀察》2018年第4期;王亞迪:《隔代照料孫子女對中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科學決策》2018年第9期;黃國桂、杜鵬、陳功:《隔代照料對于中國老年人健康的影響探析》,《人口與發展》2016年第6期;宋璐、李亮、李樹茁:《照料孫子女對農村老年人認知功能的影響》,《社會學研究》 2013年第6期。同時也有一些研究致力于探尋隔代撫養過程中祖輩與父母輩之間的代際關系以及資源流動情況。①Feinian Chen, Guangya Liu, and Christine A. Mair, “Intergenerational Ties in Context: Grandparents Caring for Grandchildren in China,”Social Forces,vol.90,no.2(December 2011),pp.571-594;Zhen Cong and Merril Silverstein,“Custodial Grandparents and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in Rural China, ” in: K. Mehta and L. Thang, eds., Experiencing Grandparenthood, Dordrecht: Springer, 2012, pp.109-127; Zhen Cong and Merril Silverstein, “Intergenerational Timefor-Money Exchanges in Rural China:Does Reciprocity Reduce Depressive Symptoms of Older Grandparents,”Research in Human Development,vol.5,no.1(May 2008),pp.6-25.和前兩個研究主題相比,以祖父母為研究中心,從祖父母視角探討隔代撫養動因和運行的國內研究相對匱乏。雖然就隔代撫養而言,祖父母無疑是掌握一手資料的專家,但這一群體的聲音和經歷長期以來都被一定程度地忽視,從而造成一定的學術空白。
現有研究關于隔代撫養動機的解釋大致可以分作三類。其一為早期研究中較為常見的,以傳統家庭倫理為底色的“利他說”;其二為以現代個人主義為底色的“交換說”;其三則是以農村家庭轉型為背景的一系列新代際關系模型。
一些較為早期的研究將隔代撫養形成的原因直接歸結為受到傳統家庭文化觀的影響,并把“傳宗接代”“含飴弄孫”和隔代撫養聯系起來。②江川:《對隔代撫養的思考》,《老年人》2005年第5期;沈衛華:《論祖孫關系在幼兒家庭教育中的作用》,《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5期。此后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一些研究者開始將隔代撫養視作一種祖輩與其子女間的資源轉移分配方式,并通過考察資源是否流向了最需要的地方,檢驗隔代撫養是否遵循了利他主義的原則。例如孫鵑娟和張航空在對2006年中國城鄉老年人口狀況調差數據進行分析后發現,③孫鵑娟、張航空:《中國老年人照顧孫子女的狀況及影響因素分析》,《人口與經濟》2013年第4期。相較于經濟條件更好的子女,祖父母更可能幫助那些經濟條件較差的兒女撫養孫輩。而兒女是否向父母提供經濟支持也并不會影響祖父母隔代撫養的行為。基于此,他們認為隔代撫養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基于利他主義的奉獻,是祖父母人力資源流向家庭中資源匱乏一方行為的具象化表現。此外也有研究在使用利他模型解釋隔代撫養的同時,引入了中國傳統家庭觀中的概念,如代際關系中的“責任倫理”,④宋璐、李樹茁、李亮:《提供孫子女照料對農村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人口與發展》2008年第3期。或是傳統文化中對傳宗接代、含飴弄孫的強調。⑤王亞迪:《隔代照料孫子女對中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科學決策》2018年第9期。此類使用利他主義解釋隔代撫養行為的研究重點強調了祖父母在進行隔代撫養時并不持有獲得回報的預期,而是出于一種純粹的幫扶目的。在理論框架上,此類研究或多或少地運用了Becker于1974年提出的無私動機假說,強調了家庭內部資源基于需求的再分配。⑥Gary S.Becker,“A Theory of Social Interactions,”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82,no.6(December 1974),pp.1063-1093.
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采用家庭合作互惠模型(Mutual aid model/Corporate group model)和代際交換模型(Intergenerational exchange model)解釋中國農村的隔代撫養現象。此類研究將祖輩、父母輩、孫輩視作同一家庭的成員,并認為驅動隔代撫養的是祖輩和父母輩之間互惠互利的資源交換。這種互惠互利可以是長期的:如一些研究認為祖父母將多代家庭視作一個有共同利益的整體,并相信隔代撫養有利于實現家庭共同利益的最大化,從而在長期上惠及家庭中的所有成員。⑦Zhen Cong and Merril Silverstein,“Custodial Grandparents and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in Rural China,” in:K.Mehta,and L.Thang,eds.,Experiencing Grandparenthood,Dordrecht:Springer,2012,pp.109-127.美國學者Baker和Silverstein在對比中美兩國祖父母隔代撫養性質時,將歐美祖父母的角色解釋為“母親救星”(mother savers)或者“孩子救星”(child savers)。①Lindsey Baker and Merril Silverstein,“The Wellbeing of Grandparents Caring for Grandchildren i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 S. Arber and T.Virpi, eds.,Contemporary grandparenting: Changing Family Relationships in Global Contexts,Bristol:Policy,2012,pp.51-70.這是因為在歐美國家,祖父母往往只在父母(特別是母親)因故不能履行監護人義務,或是孫輩經歷危機時,才會不得不承擔起撫養孫輩的責任。而在解釋中國農村隔代撫養現象時,這兩位研究者將祖父母的角色定義為“家庭利益擴大者”(family maximisers)。其認為農村祖父母通過隔代撫養以增加家庭的總體經濟收益,并寄希望于在家庭整體實力上升后獲得長期回報。從這個角度看,家庭互惠模型將多代直系家庭的代際合作視作祖父母追求預期收益的手段,其本質是祖父母對自身利益的考量。
在家庭合作互惠模型的基礎上,一些研究進一步聚焦祖輩和父母輩在隔代撫養中的代際交換,并提出了祖輩和子代之間“時間-金錢”的交換模型。②Zhen Cong and Merril Silverstein,“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and Depression among Elders in Rural China: Do Daughters-in-Law Matter,”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70,no.3(August 2008)pp.599-612;Elizabeth Frankenberg, Lee Lillard, and Robert J. Willis, “Patterns of Intergenerational Transfers in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64,no.3(August 2002),pp.627-641;宋璐、李樹茁:《照料留守孫子女對農村老年人養老支持的影響研究》,《人口學刊》2010年第2期。當研究者用“時間-金錢”交換模型解釋隔代撫養動因時,研究的重點不再是隔代撫養對家庭經濟的影響,而是子代對于祖父母的經濟支持與隔代撫養行為間的聯系。和之前提到的長期互惠互利不同,“時間-金錢”交換模式具有即時性,即老年人向子女提供照料兒童的服務,同時子女會向老人提供一定的經濟支持。如一些研究者發現,老年女性因其自身經濟實力較弱,在照顧孫輩時經常會收到來自子女的經濟幫助,從而形成“時間-金錢”的交換。③Zhen Cong and Merril Silverstein,“Intergenerational Time-for-Money Exchanges in Rural China:Does Reciprocity Reduce Depressive Symptoms of Older Grandparents,” Research in Human Development, vol.5, no.1 (May 2008),pp.6-25.需要注意的是,雖然使用合作互惠模型以及代際交換模型解釋農村隔代撫養動機時的側重點不同,但這兩個模型的核心是相通的。其都認為祖父母進行隔代撫養的最終目的是獲得回報,繼而改善自身的生活和養老質量。在這個解釋框架下,祖父母在提供隔代撫養時以交換為邏輯,并有明確的回報預期。而這兩個模型的區別在于一個認為祖父母主要是受到異時性長期回報的驅動,另一個則更關注祖父母和子女間即時性的“時間-金錢”交換。
除了上述兩個針對農村隔代撫養現象作出的解釋框架,近些年來很多學者也在研究中國農村家庭轉型的過程中注意到了以隔代撫養為代表的代際分工變化。楊華、賀雪峰等學者在研究當前農村家庭結構時均指出,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以及隨之形成的“新三代家庭”已成為我國城市化進程中的重要現象。④楊華:《中國農村的“半工半耕”結構》,《農業經濟問題》2015年第9期;賀雪峰:《農村社會結構變遷四十年:1978—2018》,《學習與探索》2018年第11期;Hua Yang and Hui Wang,“New Three-Generation Families in Rural China,”Rural China,vol.15,no.1(April 2018),pp.1-30。這些研究者認為當前農村家庭內部已經形成了基于代際的勞動分工:孫輩的父母負責前往城市務工,為家庭提供主要的經濟來源,祖輩則留在鄉村負責務農和照顧孫輩。這種代際分工既是對于城市化進程和村莊內部競爭的回應,也是父母輩對祖輩代際剝削的體現。然而要注意的是,在代際剝削的視角下孫輩的父母與祖輩的代際關系往往很緊張,祖輩亦處于消極被動的狀態。而在實際田野中,祖父母在面對大量乃至超量的隔代撫養工作時少有怨言,有的祖父母甚至主動參加隔代撫養,這顯然不是單向的代際剝削所能解釋的。面對“爺爺成了孫子”的代際互動新現象,閻云翔提出了“下行式家庭主義”(Descending Familism)這一概念,①Yunxiang Yan,“Intergenerational Intimacy and Descending Familism in Rural North China,”American Anthropologist,vol.118,no.2(June 2016),pp.244-257.此后由此發展出了“新家庭主義”(Neo-familism)。②Yunxiang Yan, “Introduction: The Inverted Family, Post-Patriarchal Intergenerationality and Neo-Familism,”in:Y.Yan,eds.,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1-30.新家庭主義認為一種通過代際合力追求個體幸福和家庭財富的新多代家庭模式在2000年以后逐漸興起。這種新家庭主義和傳統家庭主義一樣,將家庭利益置于個體利益之上,但又在如何于代際間平衡家庭和個體利益的問題上呈現差別。雖然家庭利益仍十分重要,代際間仍呈現較強的互相依靠性,但多代直系家庭的中心正在下移,而個體的幸福也成為多代直系家庭的關注重點。③Yunxiang Yan, “Introduction: The Inverted Family, Post-Patriarchal Intergenerationality and Neo-Familism,”in:Y.Yan,eds.,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1-30.雖然有研究認為農村祖父母隔代撫養是新家庭主義的一種體現,④Erin Thomason, “United in Suffering: Rural Grandparents and the Intergenerational Contributions of Care,” in:Y.Yan, eds., 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 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76-102但本研究的訪談和觀察均顯示在隔代撫養的過程中,無論是祖父母還是孫輩的個人幸福和生活質量都受到了抑制,這和“新家庭主義”的闡釋不同。
綜合回顧涉及中國農村隔代撫養動因和運行特點的研究后,筆者總結出了此領域研究目前尚存在的兩點不足。其一是研究方法過于單一,部分忽略了祖父母撫養者的視角和聲音。現有關于中國農村隔代撫養問題的研究多是基于二手實證資料,運用定量研究的方法展開的。在探討祖父母隔代撫養動機的時候,祖父母聲音的缺失削弱了研究的可信度。祖父母視角的缺失也讓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出現了一個空缺,這是亟待后續研究彌補的。其二,關于隔代撫養動因的討論往往是其他研究的副產品,故而研究者對于隔代撫養動因的論述大多簡短片面,有的甚至未加論證,僅簡單給出一個可能的解釋。然而隔代撫養的動因深刻影響著其運行的邏輯和方式,也關系到個體在這一活動中的體驗和隔代撫養對個體的影響。探尋祖父母隔代撫養動機既能為農村家庭轉型研究提供更豐富的視角,又切實關系到對農村老人和留守兒童這兩大群體的生活現狀和服務方向的認知,因而具備理論和實踐層面的研究價值。
基于此,本研究利用從三個村莊收集的四十八份半結構化訪談資料,結合社會大背景和祖父母撫養者本身的視角探討中國農村隔代撫養的動因。作為隔代撫養這一領域的真正專家,祖父母的陳述揭示了當前隔代撫養“倫理為表,經濟為里”的動機,和“大家庭小個人”的運行規則。
本研究所用到的經驗資料主要來源于筆者在南方某省C村八個月駐村工作過程中的觀察,以及在C村、西南某省M村、中部某省W村三個村莊進行的四十八個半結構式訪談。
2018年8月至2019年5月,筆者在C村開展了八個月的駐村工作。在這一過程中,筆者對C村的隔代撫養情況進行了觀察,并和村莊中的祖父母及其孫輩建立了較為緊密的聯系。與此同時,筆者和當地村干部建立了信任。在后續的研究中,筆者邀請了C村村干部擔任田野調查的把關人(gatekeeper),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被訪人對筆者的信任程度。
2019年8月到2020年1月間,筆者先后前往C村、M村和W村,對村莊中隔代撫養孫輩的38名祖父母展開了半結構式訪談。被訪祖父母中,來自C村的有15人,M村6人,W村17人;男性受訪祖父母有6人,女性受訪者為32人。受訪祖父母的年齡在45歲到73歲之間,或目前正在進行隔代撫養,或之前有多年的隔代撫養經歷。受訪的38名祖父母包括了兩對夫妻,同時有兩位祖母是在一起接受的訪談。除此之外,剩下的32名受訪者均是在自己家中單獨接受訪談。筆者與祖父母的半結構式訪談主要圍繞被訪人家庭基本情況,被訪人隔代撫養經歷,被訪人和家庭其他成員之間的經濟、情感關系,被訪人對隔代撫養的態度以及隔代撫養對被訪人的影響這五個方面展開。除祖父母外,筆者還訪談了10位與鄉村隔代撫養現象相關的關鍵線人,包括村干部,村中心小學和鎮中學校長,駐村工作的非營利性組織項目官員,隔代撫養祖父母的兒女。與關鍵線人的訪談主要聚焦他們觀察到的隔代撫養現象以及他們對于這一現象的看法。在訪談資料的分析上,筆者主要采用了主題分析法,并結合了扎根理論的三層編碼方式,運用Nvivo12軟件進行了文本分析。
在本研究中,筆者使用了歸納式,即自下而上式的主題分析法。在熟悉材料后,筆者對文本逐句進行開放式編碼,初步形成了34個和隔代撫養動因相關的初級編碼。在初級編碼的基礎上,筆者提煉出9個次級主題,并在這3個次級主題的基礎上進一步總結出3個不同維度的主題。

表1 隔代撫養動因編碼表
如上表所述,當前農村普遍出現的隔代撫養現象并非由單一維度因素產生,其既涉及到“利他說”背后的家庭倫理,又與家庭經濟因素緊密掛鉤,同時還受到城鎮化現代化大背景和村莊環境內的競爭壓力影響。祖父母的訪談資料進一步揭示了這三類因素在驅動隔代撫養時的不同作用。對祖父母而言,驅動隔代撫養的根本動力是家庭經濟的發展,而這種對家庭利益的關切是由外圍的倫理因素所構筑和強化的。因而隔代撫養的動機呈現出“倫理為表,經濟為里”的特性。而現代化城鎮化的宏觀時代背景和中觀村莊環境中的競爭壓力一方面制造并強化了農村家庭對于經濟發展的迫切追求,另一方面提高了農民個體暫緩家庭經濟發展,追求個體幸福的成本。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農村隔代撫養呈現出“大家庭小個人”的特性。
受家庭現代化理論影響,一些研究認為隨著現代化和城鎮化的進一步推進,中國的家庭結構也將體現出核心化的特點,即核心家庭將在家庭結構中逐步占據主導地位。①曾毅、李偉、梁志武:《中國家庭結構的現狀、區域差異及變動趨勢》,《中國人口科學》1999年第2期;王躍生:《中國農村家庭的核心化分析》,《中國人口科學》2007年第5期;張翼:《中國家庭的小型化、核心化與老年空巢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2年第6期。然而近年來農村地區三代直系家庭占比出現回升。②王躍生:《三代直系家庭最新變動分析——以2010年中國人口普查數據為基礎》,《人口研究》2014年第一期。誠如閻云翔在闡釋“新家庭主義”時所言,面對現代社會的諸多壓力,家庭成為個體在遭遇困難時所能獲得的唯一資源,而對家庭的需求也將加大個體對代際關系的依賴程度。③Yunxiang Yan, “Introduction: The Inverted Family, Post-Patriarchal Intergenerationality and Neo-Familism,”in:Y.Yan,eds.,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1-30.因而不僅多代家庭占比開始回升,當下代際間的互動也呈現出更強的功能性。這種功能性同樣體現于隔代撫養上。在由祖父母輩(G1)、父母輩(G2),和孫輩(G3)組成的新三代家庭中,祖父母在鄉撫養孫輩,父母輩在城鎮務工的代際合力是以家庭經濟發展和城鎮化為明確目的的。而倫理價值則維護了多代直系家庭結構,并強化了個體對于家庭利益、家庭目標的認同。
訪談資料進一步揭示了祖父母參與隔代撫養的動機是倫理性功能性兼備,“倫理為表,經濟為里”。隔代撫養本質上是以多代家庭為基本單位,以最大化家庭直接經濟收入為目的的勞動再分工的產物。對于參與者的直接動機而言,祖輩提供的隔代撫養和父母輩進城務工有很多相似之處,其均是多代直系家庭整合勞動力,共同面對外部壓力的具體手段。祖父母隔代撫養和父母進城務工都著眼于提升家庭經濟收入,增加家庭競爭力,并在長遠上以實現家庭城鎮化為目標。而在此過程中個體的感受則被極大程度地忽視。由于祖輩相較于父母輩更受倫理價值的影響,當家庭經濟發展在倫理上獲得認同時,祖父母也更愿意通過自我奉獻助力經濟發展。加之父母輩務工所帶來的直接經濟效益遠超隔代撫養,所以在代際關系中父母輩逐漸獲得更多的主動權。而傳統父權在家庭中日漸式微,祖父母輩即便長期參與代際分工,將勞動力和其他資源源源不斷地貢獻給直系家庭,仍難以得到足夠的認可和回報。農村隔代撫養的這一性質進一步加劇了農村家庭養老的危機和老年人權益保障的困境,并形成了一些學者觀察到的“無正義的家庭政治”現象。④張建雷、曹錦清:《無正義的家庭政治:理解當前農村養老危機的一個框架——基于關中農村的調查》,南京《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祖父母在談及隔代撫養的原因時,常常會從倫理角度出發,論述隔代撫養的正統、應然和必然性。這種倫理角度涉及了三個重要方面,其一是祖父母對于多代直系家庭的認同感;其二是祖父母對于家庭利益的重視以及家庭發展目標的認可;其三是祖父母對于家庭責任的認知。
相較于與現代性隨同出現的個人主義,農村老人對家庭的認識呈現出更多家庭主義的特性,即將家庭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強調家庭義務的履行和自我奉獻,弱化個體權利和得失。①Yunxiang Yan, “Introduction: The Inverted Family, Post-Patriarchal Intergenerationality and Neo-Familism,”in:Y.Yan,eds.,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1-30.受訪祖父母對以同姓為標志的父系家庭有很強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突出體現在他們對父母輩和孫輩的歸屬問題上。訪談中祖父母頻繁提到的一個隔代撫養理由是“這是我們家的孫”。對于深受傳統多代家庭模式影響的農村老人而言,核心家庭的邊界十分脆弱,除了親子兩代之間的責任義務外,祖父母同時著眼于多代家庭這一整體,并將隔代撫養同自己所承擔的家庭責任、與自己切身相關的家庭利益、以及完成家庭責任后的價值實現相連接。正是祖父母對于多代家庭的認可,以及多代家庭中祖輩傳統責任的認同賦予了隔代撫養在倫理上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一位M村的受訪祖母M-03(女,70歲,3名,21年)②本研究對受訪者姓名進行了匿名化處理。括號中的信息依次為受訪人性別、受訪時年齡、受訪時照顧的孫輩人數、受訪時已照顧孫輩的時間長度。下文所提到的祖父母受訪者均遵循此模式。對于非祖父母受訪者,括號中的信息依次為性別和受訪時年齡。這樣解釋自己撫養孫輩的原因:
“這是你個人自己帶自己的孫,不是說幫兒子他們帶,是說我帶自己的孫。”(訪談時間:2019年10月8日)
另一位W村的祖父W-11(男,63歲,2名,4年)這樣說:
“我們認為你帶自己的孫,那就是帶自己家下人(指后代),這都是應該的,是天經地義。你說你推托,你也推托不掉。我們這里現在都是爺爺奶奶帶孩子,你如果爺爺奶奶不帶,你說誰來帶呢?他爸爸媽媽是沒有這個時間的。”(訪談時間:2019年11月7日)
從表層來看,祖父母的這些陳述似乎說明了隔代撫養是傳統多代家庭中長輩積極參與代際互動的一種表現。其和“含飴弄孫”的家庭理想圖景相契合,在倫理上具有應然性。但是,祖父母的陳述里暗含了兩個在傳統家庭模式下無法解釋的“古今之差”。其一,雖然祖父母表示“帶孫”是祖輩的傳統家庭責任,但今夕隔代撫養的內核早已不同。誠然,在傳統社會里祖母及其他一些女性親屬時而會參與照料幼童的工作。③熊秉真:《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但在這種多代女性共同撫養照料的模式中,祖母作為長輩具有權威性,其參與的內容更多為指導孩子的母親,而非提供直接照料。④Goncalo D Santos,“Multiple Mothering and Labor Migration in Rural South China,” in:G.D.Santos and S.Harrell, eds., Transforming patriarchy: Chinese familie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7,pp.91-110.傳統的祖孫互動以及祖輩參與撫養幼童是以祖輩的權威和中心地位為前提的,⑤Vivian W.Luo and Iris Chi,“Grandparenting roles and functions,” in:K.K.Mehta and L.Thang,eds.,Experiencing Grandparenthood,New York:Springer,2012,pp.47-59.其所承擔的照料內容和強度都與今日有顯著不同。在祖父母強調“我們家的孫”以及在直系家庭框架內作為傳統的“帶孫”活動時,其并未注意到“帶孫”對應的行為已發生了實質性變化。如果以當下隔代撫養的內容和強度來定義“帶孫”,那么“帶孫”“天經地義”的正統性和其倫理層面的應然性都將受到沖擊。
由于沒有意識到“帶孫”的內涵已經發生了變化,很多祖父母在訪談中都會出現自相矛盾的敘述。一位獨自撫養三個孫輩的祖母C-14(女,73歲,3名,14年)表示,
“自己的孫子自己不帶,你讓哪個帶呢?這都是奶奶該做的事。”(采訪時間:2019年10月4日)
可之后這位祖母回憶起自己年輕時的情況,并表示并未受到來自公婆的育兒幫助。
“那時候搞大集體,誰幫你帶啊?都是我們自己帶。那時候家里門檻高,就把娃娃放在屋里讓他自己走。做個餃子,擺個水,等他自己在屋子里吃喝,就是這樣,帶了三四個娃娃…最多就是說幫你稍微看一看,沒有說一直帶的。” (采訪時間:2019 年10月4日)
在看似延續的多代家庭概念和家庭責任之下,已深刻變化的代際權力關系和代際分工使得祖父母在倫理上認為隔代撫養是無需爭辯的傳統,可在實際中又感受到一種嶄新的不公。正如一位祖母C-08(女,53歲,2名,7年)所言:
“我們這些五六十年代生的人是最慘的。我們年輕的時候自己養崽,還要伺候婆婆。現在做婆婆了,但還是要幫著減輕負擔。原來是你白天出去做活,婆婆就給你看看孩子。現在是全全的,這個孫子就是甩給你。這和以前是大不相同。”(采訪時間:2019年10月7日)
然而即便在內容和強度上都與過去的祖孫代際互動有較大區別,表層延續的倫理正當性仍將祖父母作為孫輩主要,甚至唯一撫養者的新隔代撫養包裝成傳統家庭分工的延續。郭于華曾在費孝通所提出的代際“反饋模式”①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3期。基礎上指出中國家庭的代際關系之間存在一種交換邏輯,即“哺育”和“反饋”之間的大致平衡。②郭于華:《代際關系中的公平邏輯及其變遷》,《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然而在倫理延續性的掩護下,當前農村的隔代撫養顯然突破了原有的代際責任邊界,出現了祖輩家庭責任的延伸,以及父母輩回饋力度的縮減。這種權利義務的失衡進一步促成了農村家庭中的代際剝削,③陳鋒:《農村“代際剝削”的路徑與機制》,《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農村老人的養老困境,乃至自殺現象。④楊華、歐陽靜:《階層分化、代際剝削與農村老年人自殺——對近年中部地區農村老年人自殺現象的分析》,《管理世界》2013年第5期。與此同時,在倫理層面上認同隔代撫養正當性和應然性的祖父母逐步將隔代撫養視作一種“慣習”,轉而給原本不具備正當性的全職全責隔代撫養重新賦予了正當性,逐步實現了隔代撫養的責任內化。
祖父母言談中暗含的第二個古今之別即是在直系家庭內部,家庭責任的劃分和家庭分工的預設已經發生變化。祖父母已經取代了父母成為孫輩的第一順位撫養人。在訪談中,很多祖父母都表達了類似于“我不帶誰來帶”的感慨,在三代直系家庭中,父母輩不再是孫輩的首選照料者,祖父母從“退而求其次”的替代照顧者,變成了撫養孫輩的第一責任人。當被問到如果家里有足夠的積蓄,是否希望父母輩回鄉撫養孫輩時,很多祖父母都表示自己可以照顧孫輩,希望孫輩的父母能夠繼續在外務工,增加家庭收入。誠如一位受訪祖母M-01(女,63歲,1名,3年)所言,
“(就算兒子在外面已經掙了蠻多錢)我自己也可以在家帶啊。我巴不得他們掙更多的錢。我們村里沒有幾家老人叫孩子回來的,沒有哪個這樣。他們都想兒子兒媳多掙點錢啊。”(訪談時間:2019年10月2日)
在“奶奶帶孫,天經地義”的倫理傳統之下,農民家庭的勞動分工由性別導向轉為代際導向。由“男主外女主內”變為今日的“父母輩主外祖輩主內”。這種家庭分工的重置之所以能夠實現,并獲得祖輩的認同,是由于家庭經濟發展逐步成為農村家庭的根本目標,進而影響個體的生活。賀雪峰曾指出,我國農民的價值類型大致分為三種,分別是精神層面的本體性價值、人際交往中的社會性價值、以及人作為生命體所需要的基礎性價值。①賀雪峰:《農民價值觀的類型及相互作用——對當前中國農村嚴重倫理危機的討論》,《開放時代》2008年第3期。在現代化背景下,農村家庭的經濟發展和城鎮化需求已逐步與農民的倫理性和社會性價值相連接,沒有通過隔代撫養間接加速家庭經濟發展的祖父母無法達成自我價值的實現,也無法獲得來自外部社會的認同。農民家庭通過達成以家庭發展為核心的家庭共識,②李永萍:《老年人危機與家庭秩序:家庭轉型中的資源、政治與倫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時,2018年。實現了對倫理性和社會性價值的重新建立。通過將經濟發展嵌入到具有倫理屬性的家庭目標中,祖父母實際上已經認可了個體為家庭經濟發展服務的這一邏輯。在這種情況下,基于經濟考量做出的代際家庭分工似乎最符合功能最優的理性原則,祖父母因而在倫理層面正式成為孫輩的第一撫養責任人。由于隔代撫養責任的根源是已經確立的新家庭目標,和與之相匹配的新代際分工模式,農村的隔代撫養往往十分穩定。很多祖父母從孫輩斷奶便開始了獨立撫養,一直到孫輩成年方才結束。
祖輩在父母輩有撫養能力的情況下,自動成為孫輩第一順位撫養人,并長期獨自撫養孫輩的情況在傳統的反饋型家庭模式下并不多見,這進一步說明了當前的隔代撫養雖然在名義上延續了祖孫代際互動的倫理性,但其實質早已超出了倫理規范和家庭主義傳統的范疇。誠如閻云翔、賀雪峰等學者指出的,當前農民家庭中的代際關系呈現失衡的趨勢,父母輩權力擴張而祖輩地位衰退。③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賀雪峰:《農村家庭代際關系的變動及其影響》,《江漢學刊》2008年第4期。隔代撫養的普及和祖父母家庭責任的擴張都印證了學界對于農村家庭父權衰落的判斷。而另一方面,在表層倫理性的包裝下,這種代際權力的失衡獲得了一定合理性,被不斷剝削的祖父母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并接受當前的代際關系,從而使之得以維持。
雖然受訪者多次提及隔代撫養在倫理層面的應然,但是這種倫理表象下暗含的古今之別以及訪談中呈現的“矛盾”都表明在倫理為表的背后,農村隔代撫養還在遵循一個更為重要的邏輯,即以多代家庭為單位的家庭總經濟最大化。在倫理為表之下,農村隔代撫養實質上遵循經濟發展導向,此即祖父母隔代撫養的“經濟為里”動機。
在表層的倫理因素下,祖父母參與隔代撫養的核心動力其實是提升家庭的經濟收入。隔代撫養“經濟為里”既是農民家庭經濟導向的產物,同時又進一步強化了農民家庭的經濟導向性,并促成了“大家庭小個人”的局面。
受訪祖父母在解釋隔代撫養動機時,往往將這一行為在倫理層面上的應然性和經濟考量上的必要性并列提出。然而如上文所釋,就傳統沿襲而言,當下的隔代撫養不具備“天經地義”的正統性,而其倫理層面的正當性是以直系家庭將經濟發展和家庭城鎮化視作發展目標為前提的。換言之,隔代撫養的倫理正當性是農村直系家庭經濟導向后的產物,而其通過賦予代際重新分工和代際剝削以倫理價值,又進一步強化了農村家庭的經濟導向。
很多祖父母表示其之所以承擔撫養孫輩的工作,是希望能讓父母輩進城務工,從而增加家庭收入。隔代撫養和父母輩外出務工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因為孫輩的父母要務工,所以祖父母需要照顧孫輩;而是通過祖父母照顧孫輩的方法,讓其父母有條件外出務工,從而增加家庭收入。C村一位祖母C-05(女,73歲,3名,12年)的話很具代表性。她說:
“我大兒媳把孩子生下來以后,我兒子就說他們得去打工。我當時就跟他們說,帶孫我還是要帶的,你們要去打工。現在小孩子多,我兒媳婦就是轉回家帶孩子,那家里也是要用錢的啊。再說現在錢是不會夠多的,一年不夠一年的用。你家里要錢沒有錢,在屋里種地也不值錢,只有讓他們出去找點活路,總是錢多一點嘛。”(訪談時間:2019年10月22日)
對于祖父母而言,隔代撫養只是一種手段,其目的是最大化家庭合力,從而增加直系家庭總收入。而隔代撫養本身的質量和效果則不是祖父母關注的焦點。盡管幾乎所有受訪祖父母都認為對于孩子而言父母撫養優于祖父母撫養,并承認當下的隔代撫養會對孫輩的成長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對于祖父母而言,隔代撫養并不遵循“孫輩利益最大化”原則。故而部分受訪者在孫輩出生后,主動要求父母輩外出務工。從廣義來看,隔代撫養是通過剝削祖父母勞動力,降低祖父母生活質量的方式加速實現以父母輩為核心的家庭城市化,確實體現了之前研究所指出的“恩往下流”①賀雪峰:《農村關系代際論:兼論代際關系的價值基礎》,《社會科學研究》2009年第5期。和“家庭資源下行”②閻云翔:《社會自我主義:中國式親密關系——中國北方農村的代際親密關系與下行式家庭主義》,《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7期。之特點。但從祖父母對隔代撫養的用心程度和家庭成員對于隔代撫養對孫輩負面影響的普遍認知來看,多代家庭整體的經濟發展和城市化進程在與個體發展的角力中,明顯占據上風,以家庭物質資源和注意力分配為表現的“恩”并未真的流到晚輩身上。
在城市化、現代化背景下,面對諸多壓力的農民家庭不斷優化家庭成員分工,以期獲得更多資源。由于家庭城鎮化無法一蹴而就,而是需要舉全家之力不斷積累資本,因而在短期內,農民個體的生活及發展質量都難以得到提升。正如陳文瓊所言,“農民家庭在追求家庭發展的過程中或許要承受陣痛,這種陣痛或許要由追求發展的個體承受”,“它可以通過發展目標的實現而消失,但會因新的發展目標的到來而再次以不同的‘疼痛形式’出現”。③陳文瓊:《半城市化:農民進城策略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44頁。農民所承受的經濟壓力越大,面臨的競爭越激烈,對家庭的依賴也就越重。農民家庭經濟條件越差,競爭力越小,對于隔代撫養和父母輩外出務工的需求也就越急迫。而農村老人的家庭條件越不理想,其在家庭中需要承擔的責任就越多,其在隔代撫養上要做的貢獻也越多。一些家庭條件較差的祖輩受訪者不僅需要照顧孫輩,同時還要承擔孫輩的一部分開銷,從而出現了家境越差,祖輩受剝削越嚴重,祖輩能獲得的反饋越少之情況。這種與傳統代際反饋原則相悖的現狀,與一些學者關注到的農村“孝道危機”一樣,④陳柏峰:《農民價值觀的變遷對家庭關系的影響——皖北李圩村調查》,《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是由鄉村舊有倫理價值觀衰落,和以經濟為導向的價值取向興起共同鑄就的。通過與農村老人的家庭責任和價值實現掛鉤,這種以經濟發展為導向的新興價值觀繼而又成為農村老人奉為圭臬的倫理價值追求。正如伯格所總結的那樣,“社會是人的產物,社會是客觀現實,人是社會的產物”。①[美]彼得·L.伯格、[美]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知識社會學論綱》,吳肅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79頁。隔代撫養經過普及、推廣、重復,逐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慣例,繼而重構了代際分工制度和家庭的權責規范。這些制度化客體化的規范繼而重塑農民對于祖輩這一角色的認知。在這種新認知的作用下,農村老人不得不面臨“學會做老人”的情況。②李永萍:《老年人危機與家庭秩序:家庭轉型中的資源、政治與倫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55頁。一些因各種原因無法履行老人的新責任,不能照顧孫輩的祖父母則往往生活在羞愧與自責中。
此外,很多地區農民提升家庭收入的手段單一,這也加重了農民對隔代撫養的依賴。在C村,村民管進城務工叫做“找活路”,并普遍認為讓年輕人進城“找活路”是維持家庭正常生活的唯一手段。對于祖父母而言,照料孫輩的核心原因及最終目的都是給父母輩“找活路”創造條件。與此同時,正因為父母輩外出務工是唯一的活路,祖父母提供隔代撫養才變得順理成章。
從整個過程中,隔代撫養體現了家庭代際關系間出于經濟考量而呈現的功能性。這種經濟考量著眼于直系家庭的整體發展狀況,突出家庭利益,呈現出“大家庭小個體”的特點。這一特點也影響了祖父母在隔代撫養中的體驗、祖父母對于隔代撫養的回報預期,以及隔代撫養本身的質量。祖父母在隔代撫養的過程中,既不能享受到傳統家庭主義賦予長輩的權威與尊重,也不能獲得與其貢獻相匹配的物質回報和精神認可,從而長期處于一種被“過度剝削”的狀態中。
和過去一些研究所描述的祖父母主動提供隔代撫養,以換取未來家庭養老保障的圖景相悖,很多受訪祖父母表示雖然自己長期照顧孫輩,但并不期望日后獲得兒孫高水平的養老看顧。這種低回報預期即是倫理包裝下的家庭經濟導向產物。祖父母之所以照顧孫輩,是為了通過釋放父母輩勞動力做到“開源”。與之相對的,其也會在當下生活和未來養老中踐行“節流”原則。在談及是否期待兒女回鄉提供養老照顧時,受訪人C-14(女,73歲,3名,14年)說:
“不能夠拉他們后腿。自己能夠保到自己的身體是最好的。你喊他們照顧你,你是舒服了,可是家里的經濟來源沒有了啊。”(訪談時間:2019年10月4日)
而談到對家庭養老的期待,絕大部分受訪者均表示自己只需要兒女提供基本的吃穿保障,以便“減少他們的負擔”。近年來,不斷有研究指出農村家庭養老正在面臨危機,無論是父母輩對于祖父母勞動力與財產的“代際剝削”,③楊華、歐陽靜:《階層分化,代際剝削與農村老年人自殺——對近年中部地區農村老年人自殺現象的分析》,《管理世界》2013年第5期。底線養老的盛行,④李永萍,《老年人危機與家庭秩序:家庭轉型中的資源、政治與倫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還是“無公德的個人”的興起,⑤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都顯示了家庭養老的質量下滑和標準降低。而從訪談來看,很多祖父母對于這種養老質量的下滑不僅理解,而且認同。在經濟導向這一核心邏輯的驅動下,祖父母一方面愿意通過隔代撫養孫輩,為父母輩提供更好的務工條件,另一方面也不期待獲得即時經濟回報和未來更好的養老保障。此外,在經濟導向家庭中,家庭成員當下的直接經濟收入深刻影響著他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因而收入較低的祖父母即便在隔代撫養中投入了大量勞動力,仍在家庭中處在邊緣弱勢地位。在以上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祖父母及其家庭都擱置了對于祖父母生活質量和養老保障的考量。而由于“經濟為里”的家庭邏輯是在“倫理為表”的包裝下運行,增加直系家庭凈收入本身就具有倫理正當性,因而對于祖父母而言,提供隔代撫養和降低回報預期都契合倫理要求,符合新的家庭權責規范,并有助于本體性價值和社會價值的實現。反之,若祖父母不提供隔代撫養或要求子女提供回報報酬,其還將面臨來自自己、家人以及外部環境的諸多指責。
“經濟為里”以及其帶來的“大家庭小個人”局面對個體的影響,不僅體現在祖父母身上,也影響了隔代撫養行為本身和作為撫養對象的孫輩。由于隔代撫養的根本動機是增加直系家庭凈收入而非照顧培育孫輩,祖父母在物質上盡量壓低隔代撫養開支,以期“節流”;而在撫育孫輩上則缺乏對質量和效果的關注。“經濟為里”的隔代撫養不僅伴隨著“底線養老”,同時也帶來了“底線撫養”和“養而不育”。在受訪的38名祖父母中,僅有5人在提供基本的生活照料之外,還會針對孫輩的學校表現和德育發展進行教導。對祖父母而言,撫養孫輩雖然勞累,但工作內容本身并不繁重。在祖父母的表述里,讓孫輩吃飽穿暖基本就是隔代撫養的全部內容。C村一位喪偶祖父C-01(男,55歲,3名,4年)的總結很具有代表性:
“帶孫就是燒飯給他吃,然后洗洗衣服。別的我們也不講究,你說給他看學校那些,我們反正也看不懂,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訪談時間:2019年9月29日)
受訪的中小學老師也表示大部分祖父母對于孫輩的成績和德育培養并不關注。鎮中心小學的老師KI-08(女,43歲)這樣說:
“爺爺奶奶帶的孩子和爸媽帶的還是有很大區別的…用我們老師來講吧,就是星期一到星期五,你在學校里面努力了,把他們生活上和學習上的一些習慣啊,扭轉的差不多了。結果星期六星期天兩天在家里,學生又一夜回到了解放前。我們老師在學習上習慣上都盯得緊,但學生一回到家又成了放養狀態,都談不上看書什么的。有的爺爺奶奶連孩子的安全都不怎么管,就是給吃給穿。”(訪談時間:2019年11月15日)
隔代撫養的低質低量當然和祖父母有限的能力相關,但同時也體現出祖父母主觀上對隔代撫養的質量缺乏關注。需要注意的是,祖父母父母輩都認識到了“底線撫養”的現狀,及其可能給孫輩帶來的負面影響。然而在經濟發展導向的農民家庭中,被經濟考量驅動的隔代撫養也體現著“小個人”的特性。面對家庭的整體經濟發展,個人利益總是被渺小化,孫輩也概莫能外。可見當下的隔代撫養模式既剝削著本應成為照顧接受者的農村老人,同時也對孫輩的發展構成潛在危害。Rachel Murphy將當前的農村離散家庭定義為奮斗團隊(striving team),并指出這些團隊是以孫輩發展之名所組建,卻并不考慮孫輩的真實選擇。①Rachel Murphy,The Children of China’s Great Migr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0,p.211.在“為了孩子”的口號下,農村家庭在代際分工和制定發展策略時鮮少征詢孫輩的意見,②Jingzhong Ye and Lu Pan,“Differentiated Childhoods:Impacts of Rural Labor Migration on Left-Behind Children in China,”Journal of Peasant Studies,vol.38,no.2(March 2011),pp.355-377.印證了“小個人”的特性。
在“新家庭主義”的框架下,一些學者認為當下家庭生活的中心已經全面下移,各種資源都從祖輩往后代,特別是孫輩轉移。③Yunxiang Yan,“Introduction:The Inverted Family,Post-Patriarchal Intergenerationality and Neo-Familism,” in:Y.Yan, eds., Chinese Families Upside Down: Intergenerational Dynamics and Neo-Familism in the Early 21st Century,Leiden:Brill,2021,pp.1-30.然而農村家庭現階段具有的“大家庭小個人”特點意味著在隔代撫養過程中,孫輩的個人感受和成長發展質量同樣受到極大程度的忽視。無論是父母輩的外出務工還是為了給父母輩外出務工創造條件的隔代撫養,都在名義上強調了為了孫輩的發展,但在實質上,卻又有意識地忽視了孫輩的發展。
在訪談中,祖父母的言辭往往出現矛盾之處。祖父母既認為孫輩父母的外出務工是為了給孫輩創造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條件,又認識到隔代撫養不利于孫輩的心智學業成長;既認為孫輩父母外出務工是為孫輩日后讀書積攢學費,又認為隔代撫養下孫輩無法獲得良好的家庭輔導,能上高中乃至大學的希望渺茫。在W村,一位祖母W-14(女,66歲,1名,15年)表示自己的兒子之所以外出務工,是為了給孫子在城市買套房,她說:
“這樣等到他上大學的時候,就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
可當談及孫子現在的情況時,這位祖母又表示:
“他爸媽都不在,管不了他…他成績不好,愛玩手機,可能高中都考不起了。”(訪談時間:2019年11月5日)
表面上看農村家庭的資源確實正在流向孫輩,但這種流向更多停留在名義上。隔代撫養并不以提升孫輩生活和成長質量為目標,而是為父母輩的外出務工服務。而父母輩外出務工的所得也只有很小一部分用于提升祖父母和孫輩的生活質量以及孫輩的教育發展。其更多是以“為孫輩日后進城”或“為孫輩日后娶媳婦”為名,流向了村內建房和城鎮買房。其本質是增加家庭在村莊內的競爭力和加快家庭城鎮化進度。祖父母關于隔代撫養描述的“名實不副”是隔代撫養動機“倫理為表,經濟為里”的表現。而在“大家庭小個人”的農民家庭中,資源在流向上確實是下行,但卻并不直接作用于后輩,而是以后輩之名推進家庭城鎮化進度。
一位中心中學的校長KI-05(男,53歲)談到了他對當前農村直系家庭分工模式的認識。
“我覺得這就是社會發展中必然付出的代價。那些爺爺奶奶要付出代價,到老也要忙這忙那。那些父母要付出代價,那這些孩子不也要付出代價么?如果孩子自覺一點,學習還可以,那他付出的代價就相對少,主要是情感上的代價。但大部分孩子沒有父母管教就會成長的差一些,甚至是出現問題的,那代價就比較大了。小孩這一代人都還是在付出的,可能真正要過好日子,還得是再等一代人。”(訪談時間:2019年11月15日)
恩往下流和資源下行確實是農村直系家庭呈現的趨勢,但從隔代撫養的動機和運行來看,這份“恩”并沒有真的流向孫輩。誠如這位受訪者所言,當前模式下祖孫三代人都在為了經濟導向家庭的整體目標而犧牲,雖然犧牲程度不同,但“大家庭小個人”的模式已經奠定了農村家庭內部個體生活受限的基調。而由于“經濟為里”的模式擁有“倫理為表”的特性,農民追求個人生活質量和個體幸福實現在倫理上缺乏正當性,這進一步限制了祖父母在隔代撫養問題上的選擇權,使得祖父母不得不為了直系家庭的發展貢獻勞動力,有的時候還包括金錢及其他資源。
除了直系家庭內部的“倫理為表、經濟為體”,祖父母的隔代撫養同時還受到宏觀上的城鄉經濟和社會保障體系差距的影響,以及中觀層面村莊生態環境內競爭的作用。在訪談中,很多祖父母都談到了村莊內部的以房屋建設和紅白喜事人情往來為主要表現,以青年男性婚姻和家庭整體地位為主要項目的激烈競爭。這種村內競爭和隔代撫養一樣,通過與倫理習俗掛鉤的方式,著重強調了經濟發展對農民家庭的重要影響,繼而加固了直系家庭現有的代際分工模式和“大家庭小個人”的家庭特性,并極大增加了隔代撫養的退出成本。
盡管和傳統文化描繪的“含飴弄孫”、“子孫滿堂”理想化代際互動圖景有相似之處,但當下農村盛行的隔代撫養在驅動力、運行邏輯和運行方式上都與過去有了實質不同。在倫理角度的正統性和應然性包裝下,農村祖父母進行隔代撫養的根本動機是以多代直系家庭為單位的整體經濟考量。本研究從農村祖父母的視角出發,揭示了隔代撫養“倫理為表,經濟為里”的動機,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明了其以經濟發展為導向的運行邏輯和“大家庭小個人”的特性。
正因為祖父母同時受到了倫理因素在表層和經濟因素在根本上的驅動,當下的農村隔代撫養同時體現出了利他主義和家庭合作互惠模型所描繪的部分現象,但這兩種模型又無法完整解釋隔代撫養中出現的倫理與經濟因素混雜。另一方面,新家庭主義強調的個體向家庭尋求資源與支持、代際依賴逐漸加深、代際合力日漸頻繁等特點都在隔代撫養上有所體現。然而面臨激烈的競爭和巨大的壓力,選擇隔代撫養模式的農村多代家庭往往無法平衡家庭利益與個體幸福。無論是已至老年還獨立撫養孫輩的祖父母,常年外出務工的父母,還是在“底線撫養”中成長的孫輩都在實質上犧牲了個體幸福,以換取家庭凈收入的最大化。因而至少在現階段,農村隔代撫養貫徹的仍是“大家庭小個人”的原則。家庭物質資源雖然以“為了孫輩”的名義聚集,但并未作用在孫輩的成長教育中。而在情感關注上,雖然孫輩確實是多代家庭的焦點,但這種聚焦也只是相對而言。祖父母和孫輩父母在做出隔代撫養和外出務工的分工時,都清楚認識到了其對孫輩成長發育的不利。因此隔代撫養所體現的不完全是新家庭主義框架下的“下行式家庭”。無論年齡代際,個體在家庭資源的分配中所得都很有限,生活質量也因“節流”而長期維持在較低的水平上。
作為照顧提供者的祖父母,其個人生活質量和未來養老保障都未因撫養勞動而提升。實際上,在訪談中祖父母也談到了很多由隔代撫養帶來的精神壓力和實際困難。然而在隔代撫養“倫理為表”的前提下,祖父母一方面無力承擔退出隔代撫養的道德譴責,另一方面不斷將家庭經濟發展目標內化為自身價值實現的渠道,從而強化隔代撫養的倫理動機。因而即便隔代撫養抑制了祖父母對個人生活質量的追求,這一現象在農村仍然日趨普遍。雖然祖父母的勞動力在實際上存在被過度利用乃至于剝削的情況,但訪談中對子女有怨言的祖父母并不多見,祖輩和孫輩父母間的代際關系呈現著微妙的和平。
從祖父母視角探尋農村隔代撫養的動因是理解農村多代家庭代際分工,并為農村祖父母提供有針對性的支持幫助的第一步。當前研究說明農村隔代撫養并不由單一因素驅動,而是在“倫理為表”的情況下,由經濟因素在根本上促使祖父母撫養孫輩。因而隔代撫養造成的衍生問題也無法用單一方法解決,而需要從倫理、經濟等多方面入手。另一方面,看似平和的代際關系下,由倫理性包裝的勞動力剝削和對個人生活質量的抑制仍對祖父母構成潛在危害。本研究從祖父母的視角出發研究隔代撫養的動機和運行邏輯,也為后續探求隔代撫養祖父母幫扶的研究打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