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娜
童話在不斷地適應和改寫中參與社會文明化的進程,這是童話變異發展的規律,也是童話傳承的歷史。童話從口頭民間故事發展而來,經由書面記錄和改寫,進入文學系統,成為文學童話。西方文學童話在17世紀至19世紀逐漸被體制化,從而成為齊普斯主張利用民間故事和童話中的母題以及其他奇幻元素對傳統經典童話進行顛覆,以繼承童話傳統,并繼續書寫童話的歷史。其實傳統經典童話作為民間故事被不斷改寫過程中的一個里程碑,是想象和幻想被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意識形態和道德觀念工具化之后產生的相對穩定的發展階段,同樣也是想象力被逐漸固化的產物。某種意義上童話的發展史就是童話的改寫史,因此隨著社會不斷發展,傳統經典童話勢必不能滿足社會的需求,因此很有必要對傳統經典童話進行各種形式的改寫,這樣才能充分發揮傳統童話資源在當下社會中的作用。但是,具體到操作層面,改寫的原則、改寫的方向、改寫的方法、改寫的形式是什么,都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而齊普斯基于20世紀西方經典童話發展史的童話改寫研究對于當下中國傳統童話的改寫及其資源轉化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20世紀,西方出現了很多反傳統的童話寫作。反傳統的童話作家們一直努力試圖通過對傳統經典童話模式的背離來改變文明進程。“他們介入童話話語以試圖改變文明進程,第一步是讓自己從傳統的寫作思想和闡釋方式中抽離出來,讓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從而從心理和社會層面得到一種真實的感覺,或者尋求非異化環境下‘純粹’的家園的意義”。(1)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77.童話作家改變了傳統敘事,通過激發讀者反思社會化進程的條件和局限,進而在他們的作品中給出了他們心中理想的家園,從而將反主流的意愿通過疏離和陌生化的技巧展現出來,不再依賴于傳統民間童話的大團圓結局的假象,而是通過不和諧的音符打破疊加的幻想,目的是讓讀者感受到現實的不足,以及在社會中個人內心愿望實現的可能。
齊普斯發現,在過去5個世紀里,西方大約有50到75個常見的故事被以各種形式講述,這些故事被不斷改寫,并逐漸適應環境。齊普斯認為,某些母題像基因一樣一直伴隨著我們,比如,關于人類欲望和沖突的故事母題會比較吸引人。在他看來,因為這些故事深深地觸動了人類的本能,因此注定了這些故事母題會不斷傳承和發展下去,以幫助我們更好地適應和改變不斷發展的環境。齊普斯認為,在此過程中,童話的變異和發展歷史與文化的變化發展是平行的。特別將口頭民間童話書寫下來不單單是為了記錄,通常是為了傳承集體的文化和智慧,包括對日常生活的審美習慣、面對困境時的生存法則、解決矛盾時的道德準則等,這些生存法則和道德準則在童話的不斷講述和改寫中參與社會文明的互動,促使人類反思道德和人性,從而有利于實現個人的幸福和社會的福祉。
從齊普斯的童話改寫研究中,可以發現他非常重視道德原則。通過追溯童話的起源、構建童話的發展史、關注童話與社會的互動關系,齊普斯已經將童話文體放入廣義的意識形態中。在此過程中,他不僅重視童話改寫者的個體意識形態以及一般的社會意識形態,他還非常關注童話的美學意識形態,即關注童話話語的結構體系以及話語內部之間的關聯,尤其童話文體在演化發展過程中不斷被改寫進而適應社會的原則,即道德原則。他認為:“童話包含了一個道德準則,反映了人類作為一種道德動物的基本本能,并為了實現個人和集體的幸福,提出了引導這些本能的方法。”(2)Jack Zipes, Why Fairy Tales Stick: The Evolution and Relevance of a Gen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30.道德的存在是相對于人的本能而言的,當周圍的環境與人的本能發生背離時,人要面對著道德的選擇,某種程度上道德起著約束人類欲望本能的作用,如斯賓諾莎所言“只要我們對于我們的情感還缺乏完備的知識時,我們最好是定立一個正確的生活指針或確定的生活信條,謹記勿忘,不斷地應用他們來處理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特殊事故,這樣庶可使我們的想象力受到這些指針和信條的深刻影響。”(3)斯賓諾莎:《倫理學》,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246頁。因此,童話作為反映人類生產生活方式的藝術表現形式,反映著人類本能與現實的種種沖突,同時遵從道德原則,以此通過它特殊的文體形式給出人類解決沖突的答案,就像傳統童話中的大團圓結局,以及反傳統童話中發人深思的啟迪一樣,讓人看到希望。故而,童話作為一種文體,在其改寫發展史中,依然遵從這樣的道德原則,以此保證童話參與文明進程的重要價值和作用。這也是“為何這些故事需要被重述下來,以此讓我們對不曾預期的未來有所了知和準備,某一故事類型越普遍,那么它的適用性就越強,它就能夠越發與我們的生活發生關聯。”(4)Jack Zipes, Why Fairy Tales Stick: The Evolution and Relevance of a Genre, p.131.這也是為何諸如《小紅帽》《灰姑娘》《白雪公主》等所代表的故事類型,在世界范圍內長期以來以各種形式被不斷講述和傳播。很多當代作家對傳統童話進行重新利用和改寫,盡管他們的目的各有不同,改寫的流派和特色也有差異:有些作家為了經濟利益,對其要么進行添枝加葉的改變,要么進行削足適履的改寫,為迎合當代讀者的閱讀興趣從而從中牟利;也有一些優秀的作家和藝術家對其進行謹慎的改寫。總體而言,這些改寫與重寫大多表現出了反傳統的傾向,但是在文本內容改寫過程中,對道德原則的把握,決定了對童話文體本身的繼承和發展。
將童話作為一種文體進行話語體系的社會歷史考量,是齊普斯童話理論研究的新視野,這就決定了齊普斯在研究童話時,繼承了詹姆遜的總體化、中介化、歷史化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批評原則,非常關注童話文本內部與外部社會之間的關系,以此在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以開放的思維研究童話這一具有悠久民間歷史傳統的文體形式。通過對齊普斯童話研究作品的分類以及對其研究脈絡的梳理,可以發現他對西方童話歷史的構建以社會歷史時期主流意識形態為維度,因此相應地,他對后傳統時代童話的研究,即傳統經典童話的改寫研究亦呈現出這樣的意識形態維度,大體表現出三大特色:對傳統經典童話的社會政治改寫,對傳統經典童話的女性主義改寫,對傳統經典童話的兒童文學改寫。
歷史意義上,對傳統經典童話的社會政治改寫的第一次浪潮,發生在19世紀經典童話的地位被確立后。盡管廣義上,對口頭民間故事階段的童話進行社會政治改寫是伴隨著文學童話的產生而興起的,尤其16世紀意大利的斯特拉帕羅拉和巴塞爾將口頭民間故事中的元素引入文學,“對特定社會、階級和群體的規范和習俗的象征性評論,說明他們的行為和關系如何能引領他們得到成功和快樂,”(5)杰克·齊普斯:《邁向文學童話的定義》,張舉文譯,《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5期。以此開啟了童話改寫的新紀元。但是隨著19世紀經典童話的地位被確立后,有些作家從中發現了文學童話的經濟利益,而更具批判性的作家發現了傳統文學童話對民間故事改寫中存在著保守的、落后的觀念,他們發現傳統文學童話根本上只是用來維護封建社會統治的工具,因此需要打破這一桎梏。這一時期包括喬治·麥克唐納、奧斯卡·王爾德以及李 ·法蘭克·鮑姆在內的許多歐洲和美國作家開啟了反對傳統經典童話的序幕。在他們的作品中通過對傳統經典童話的改寫,表現出了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和對未來的希望,這一浪潮隨后逐漸衰微。到了20世紀60年代,對傳統經典童話的改寫再次興起,齊普斯對這一時期許多作家的作品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分析,發現這些作家利用傳統童話中的視角、類型、母題等創作出新的故事。通過不同的寫作技巧,結合作者的寫作需求,將這些傳統童話中的元素進行融合和變形,從而形成與傳統童話具有關聯性和差異性的新作品,正是通過這種關聯性,新的作品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互文意義,而差異性則是對傳統文本的革新和顛覆,傳統童話和新文本之間所形成的張力則揭露了新的社會價值以及由此產生的新矛盾。齊普斯認為,這些60年代的童話作品尤其揭示了文化工業時代以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突出矛盾,這些作品旨在通過改寫解構原有的社會化標準,同時建構新的社會標準,以期為社會化進程提供新的方向。齊普斯基于新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方法不僅分析了這些童話作品中的社會歷史文化因素,而且探索它們對社會發展的作用和價值,這一研究方法一方面為傳統童話在后文化工業時代的繼承和發展提供了新思路,另一方面充分挖掘了童話這一文學類型所具有的解放性潛力。
齊普斯通過將傳統童話文本和改寫后的童話作品進行比較,尤其通過兩者內容和形式的比較,分析改寫后的作品所運用的文學手法、語言特色、母題變化、結構安排、情節處理等,從而引發讀者的思考。齊普斯不僅翻譯了第一版的《格林童話》,而且是《格林童話》的研究專家,在很長一段時期,他關注與《格林童話》相關的一切活動,可以說他的童話理論是在對包括《格林童話》在內的許多童話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因此他格外關注基于《格林童話》的童話改寫,比如他對《耶那赫講述格林童話》(JanoschTellsGrimm’sFairyTales)進行了深入研究。前者通過現代的俚語、習語表達以尖刻的方式講述了55篇格林童話,該書作者耶那赫關注這些作品中的內容和形式,通過戲仿試圖尋找內容和形式之間的最大張力,進而讓讀者發現現代繁榮社會中存在的令人悲哀的生存狀況。齊普斯認為新作品的作者對每則故事都進行了情節和人物的翻轉或者增加新的事件,試圖解開格林兄弟版每則故事背后的社會化過程,盡管這種翻轉還不足以達到給人徹底解放性的啟示,但是至少能夠觸發讀者的思考,因為作者對現有既定的生活和思考方式進行了大膽的嘲諷。(6)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p.76.像《青蛙王子》這一童話,耶那赫版本的與格林兄弟版本的就有很大不同,在耶那赫版本中,這個青蛙將他的球丟失之后被一丑陋的女孩撿到,并被其追求,該青蛙被父親逼迫在水下王宮里娶這一討厭的女孩為妻。女孩的糾纏讓青蛙王子非常惱火,王子試圖將其悶死,這一舉動將女孩變成了青蛙公主,然后就和青蛙王子結了婚。她說她本來是一個青蛙公主被人類抓住,但是為了逃脫人類對她的殘殺,她變成了一位丑陋的女孩。正是她丑陋的樣子讓人類不敢娶她,才使她有機會重新變回青蛙公主。這樣的翻轉不僅顛覆了傳統《格林童話》中的人物角色和情節安排,而且將傳統故事放在新的社會中,揭示了人類在社會發展中對自然和動物帶來的威脅,展示了人類與自然的矛盾。齊普斯認為,新作品的作者通過翻轉的方式對這些故事進行了改寫,打破了讀者預期的社會背景,不僅對格林兄弟是一種嘲諷,對二戰后德國所謂的經濟繁榮的虛偽性也提出了批判。通過批判性的改寫,作者試圖尋找原著中缺少的質疑精神。(7)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p.76.齊普斯一直關注童話中的社會政治因素,以期揭示童話具有的解放性潛能,因為童話以最簡單的隱喻形式表達了對純粹真相和幸福的追求,以及對社會烏托邦的向往。
20世紀的西方社會風起云涌,戰爭和社會變革層出不窮,許多作家運用各種手段對童話這一古老的文學樣式進行改寫,以揭示當下社會中的各種問題,尤其是政治問題。而童話根本上作為口頭民間故事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從一開始就承擔著記錄、總結、反思、質疑社會生產生活方式的功能,是人類集體智慧應對不同社會政治發展的結晶,所以對傳統經典童話的社會政治改寫研究是齊普斯童話改寫研究的重要維度,體現了童話功能在新的歷史時期的繼續呈現,也是童話作為變異發展中的文學類別不斷適應社會,尋求自身發展的強勁動力。
17世紀法國宮廷出現了一批作家,他們自己改寫和創作童話,然后在文化沙龍里互相交流,以期對宮廷生活和文化斗爭以及女性地位等社會問題進行批判。他們從意大利前輩那里學習了敘述策略,并吸取民間故事中的故事情節創作出了文學童話,從此“童話”一詞作為一種題材出現在了文學史上,而且口頭民間故事與文學傳統的融合也代表了童話的體制化,從而使這一時期的文學童話具有了經典童話的價值和意義。因此自從“童話”一詞產生以來,它與女性便具有了緊密的聯系。
到了20世紀,西方女性運動的興起促使了對傳統經典童話的女性主義改寫,產生了許多作品,從中可以看出女性地位的變化和社會的變遷。愛爾蘭作家愛瑪·多諾霍(Emma Donoghue)的《親吻女巫:新形式里的舊故事》系列叢書中的《老姑娘的故事》就對12個傳統經典故事進行了改寫和重述,其中每個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就會成為下個故事中的敘述者,以此將故事串聯起來對當代女性面臨的困境提出思考。(8)Jack Zipes, 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 The Classical Genre for Children and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p.76.通過對20世紀西方主要童話作家作品的分析,齊普斯認為,像安妮·舍克頓(Anne Sexton)、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歐加·布曼斯(Olga Broumas)、坦尼斯·李(Tanith Lee)等作家,對《格林童話》等傳統經典童話進行反傳統的女性主義改寫,或者利用傳統經典童話中的元素進行再創作,以重新認識原文本中的性別關系和當下的社會狀況。
齊普斯以《白雪公主》為例分析了反傳統文本與傳統文本的差異,指出反傳統文本的作者通過對傳統文本中的母題等元素重新利用,反映了一定時代性別差異導致的道德缺失的悲哀。《白雪公主》最早出現在格林兄弟1810年的紐倫堡手稿中,其中題目是《小白雪公主》(LittleSnowWhite)主要描述了一位不信上帝的母親因為自己的女兒比自己漂亮,受到魔鏡的蠱惑出于強烈的嫉妒之心,多次試圖害自己的女兒,而最終喪失自己性命的故事。到了1857年版的《白雪公主》中,盡管換成了繼母和白雪公主之間的故事,但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斗爭仍是該童話的主要母題之一。
《白雪公主》從問世以來就被人們從多方面進行解讀和研究,這些研究通常認為這是兩個女人在父權制社會中為取悅男性而進行的斗爭,反映了西方父權制社會中“天使般的女人與猛獸般的女人之間本質而難以理解的關系。”(9)Sandra M. Gilbert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1979, p.36.這樣基于西方父權思想而產生的分析會讓人們覺得女性是社會制度的無辜受害者,雖然有一定道理,但是齊普斯借助于女性心理分析讓我們明白為何《白雪公主》具有如此的生命力。在當代社會中,關于白雪公主和繼母之間的爭斗還需從另一角度理解,即女性的本能和欲望也是造成她們各自命運的主要原因。盡管女性是社會的受害者,但她們也是自己命運的掌控者,她們的命運如此,也是其失控于自己本能和欲望的結果,即她們的欲望與社會道德出現了背離的結果。對于女性而言,在吸引異性時如何做到既滿足于自己的愿望,又不傷害侵犯自己利益的競爭者,這樣的主題也是現代社會很多女性遇到的兩難境地,正是這種兩難造就了很多反傳統作品的出現,讓讀者對該問題有更深入的思考。
齊普斯分析了英國一位有影響力的作家坦尼斯·李對《白雪公主》進行的反傳統改寫和創作。她分別于1983年創作了《紅如血》(RedasBlood),1993年創作了《落雪》(Snow-Drop)。在這兩部作品中,她都對《白雪公主》中的母題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利用,關注女性被失控的本性所驅使而產生的一系列故事。而坦尼斯·李在2000年創作的《白如雪》(WhiteasSnow)則在前兩部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更加深入地探討了女性之間的競爭以及男性倚強凌弱的掠奪本性。該故事盡管融合了希臘谷物女神得墨忒耳(Demeter)和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的神話,將背景設置在公元3世紀的意大利,但卻是對我們當代社會里現實生活的一種隱喻性反映。故事將《白雪公主》中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情節融合在以上兩則神話的主線中,集中描述了女主人公阿帕扎婭的命運變遷和感情糾葛。(10)Tanith Lee, White as Snow, New York: TOR, 2000, p.38.這則改編而來的童話小說探討了社會中基于性別而產生的權力斗爭和道德沖突。故事充滿了諷刺,也充滿了矛盾,所以作者在故事最后用“血”這種模棱兩可的色彩不僅表達出故事中血腥的場面,而且暗示著故事中嗜血的人物角色,注定在沒有道德約束的強權統治下無法獲得最終的幸福。
作為英國杰出的幻想作家,坦尼斯·李在這篇改寫的故事中并沒有設置幸福的結局。她通過怪異的視角、憂郁的視野、駭人聽聞的描述在童話話語中展現了女性之間殘酷的競爭。坦尼斯·李通過夸張和神秘的隱喻對傳統經典童話進行改寫,使這些故事與我們現代生活發生關聯,旨在說明在一個沒有道德規范的社會中很難做出道德的選擇,但即便如此,依然要相信只有通過相互觀照才能獲得生存。(11)Jack Zipes, Why Fairy Tales Stick: The Evolution and Relevance of a Genre, p.139.
在關注傳統經典童話的女性主義改寫時,齊普斯更多地關注傳統童話母題重組以及童話主題翻轉后帶來的女性意識、女性心理、女性地位的思考。通過研究傳統經典童話改寫中的女性問題,齊普斯充分凸顯了童話對社會的批判功能,啟發人們思考現實中女性面臨的各種困境,從而建立符合社會道德規范的兩性關系和良性的社會生態。
20世紀對傳統經典童話反傳統改寫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兒童觀照。盡管童話的產生和19世紀以前童話的發展從來都不是因為兒童而存在的,但是伴隨著西方資產階級兒童養育觀的發展,社會意義上兒童身份的確立,童話的兒童文學功能逐漸凸顯。齊普斯梳理了童話兒童化轉向的歷史,認為針對兒童的童話的出現是童話適應社會發展,特別是由于兒童逐漸作為成人關注的對象而產生的。作為體制化的童話自17世紀法國貴族的沙龍游戲中萌芽以來,除了表達成人的需要,特別是貴族女性的社會訴求以外,也逐漸關注女孩及其他兒童:一方面為兒童提供讀物,另一方面通過改寫提高兒童的社會規范和道德意識,這種傾向從法國向整個歐洲及美國蔓延。受法國文學童話的影響,德國的查爾斯·約瑟夫梅耶將許多法國童話翻譯并結集,刪除許多不適合兒童的色情及諷刺成分,這種對法國童話的改寫出現了第一部針對兒童的童話《棕櫚葉》。德國浪漫主義運動使得面向成人的童話形成了與社會、政治對話的局面,但是針對兒童讀者來說,當時的很多傳統童話并不適合兒童閱讀,特別隨著中產階級兒童養育觀念的興起,需要專門針對兒童的童話。《格林童話》從第一版到最后一版的變化就是逐漸兒童化的過程,而且從1830年到1900年,世界范圍內出現了大批面向兒童讀者的文學童話作品,比如安徒生童話等,再加上20世紀70年代發生在美國的兒童生育高峰,最終帶來了兒童文學童話的空前繁榮。
齊普斯并不認為這些面向兒童讀者的童話就是兒童文學。首先,他借助布爾迪厄的“慣習(habit)”概念,對西方的兒童文學觀進行評析。西方在評價兒童文學時把兒童文學當成了文化資本,以此專門有了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的區別,這種傾向其實是成人的一種發明和幻想,是成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發明出來的文學類別,他們試圖以此建立兒童文學的標準,從而讓下一代的作家們有所規范。通過對西方“兒童文學”概念的考察,齊普斯認為這些概念的產生大都基于兒童文學的商品價值,因此他認為從來就不存在真正的兒童文學。其次,齊普斯從語義的角度剖析了“兒童文學”的內涵。他認為 “兒童文學”一詞的英語表達是“Children’s literature”,其意義為“屬于兒童的文學”,即兒童在兒童文學的體制化中起著關鍵作用,包括兒童在兒童文學的生產、發展、接受中是主角。但是從童話的發展歷史可以看到,童話從來都不是專門為兒童而存在的,即使在19世紀資產階級發展的過程中表現出了一定的兒童觀,但完全不是嚴格意義上“兒童的文學”,因此真正意義上的兒童的文學在齊普斯看來并不存在。但要真正理解一般意義上的“兒童文學”,需要了解兒童文學在當下的體制,即在文化工業社會背景下兒童文學的生產、發展、接受,齊普斯借用了“兒童文學”這一范疇概念來指針對青少年和年輕人的作品,齊普斯在其主編的《諾頓兒童文學選集》的前言中對兒童文學所做了這樣的界定:“兒童文學是以18歲以下未成年人為本位,具有契合其審美意識與發展心理的藝術特征,有益于兒童精神生命健康成長的文學”。(12)Jack Zipes,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New York: W. W. Norton & Co., 2005, p.2.由此可見,齊普斯盡量彌合“兒童文學”的傳統意義與內涵意義的差異,通過重新界定“兒童文學”的意義,來區分廣義的兒童文學和具有兒童本位意識的兒童文學,具有重要參考價值。齊普斯特別通過對英美作家的兒童幻想作品的研究,試圖對傳統的“兒童文學”概念提出挑戰。
兒童文學的生產、流通、傳播、接受是研究其內涵的重要維度。齊普斯試圖根據文化工業背景下的社會現狀探討兒童文學的生產。文化工業背景下的市場體系和教育體系中的很多成員,包括很多教師、作家、學者、評論家等都可能參與到兒童作品的創作中,成為暫時或者固定的兒童文學作家,因此針對兒童文學作家這一群體存在的問題,齊普斯認為很有必要界定真正的“兒童文學作家”,即專門為兒童創作作品的作家。“像所有的作家一樣,兒童作品的作者主要通過象征和符號、經驗和心理幻想對他們的存在、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進行概念化和物化。”(13)Jack Zipes,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2, p.43.兒童作品的作家實際上是在文化和語言的框架下寫下經驗和心理活動,以此對這些象征性的所指和符號賦予生命,而且兒童作品的作家相比成人作品的作家,更多考慮到讀者和審查制度,在寫作過程中要找到合適兒童的敘述聲音、視角、形象,其中會考慮到讀者的年齡、文化、社會背景等多種因素,甚至會重新回憶自己的童年經歷,以此基于各種因素創作出作品,重新討論關于兒童和童年的各種問題,并對這些問題提出可能的選擇,這樣的兒童作品才是真正負責的兒童作品。在兒童文學的體制中,一旦作者完成作品,作品的接受好像由市場決定,但實際上作者對作品是否負責也會影響到作品的接受,因此齊普斯認為真正的兒童文學是作品在生產、流通、接受中都以兒童的需求為核心的作品。以此認識觀照所謂的兒童文學的發展歷史,很多作品都是成人基于培養兒童的社會規范、性情禮儀、閱讀能力等各種目的而創作的,甚至純粹是為了迎合家庭和市場的需求而試圖獲得更多經濟利益而創作的,但根本上并沒有探討兒童的需求,所以齊普斯認為這些并非真正的兒童文學。
既然嚴格意義上的兒童文學并不存在,齊普斯呼吁真正基于兒童需要的兒童文學的出現。“我建議我們應該將兒童的閱讀習慣中的互文性考慮在內,并且和兒童一起研究各種類型的兒童文學,以此讓兒童以及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可以學習和使用語言符號,并最終獲得快樂和成長。在此過程中,兒童將學會區分鑒別以及做出有價值的判斷;在面對加之于和作用于他們的各種社會經濟勢力時,他們能夠批判地和充滿想象地與此斗爭。”(14)Jack Zipes,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 p.59.由此可見,在兒童文學的體制下考慮兒童文學的功能才有意義,否則,面對文化工業兒童文學的閱讀和欣賞將會變成單純的消費行為。而對于文化大工業中受到市場消費主義嚴重影響的成人和兒童,他們在生產和閱讀兒童文學時不免盲目地受到市場的影響。因此,作為研究兒童文學的學者同時也是兒童文學的評價者,應該在兒童文學的價值評判上發揮重要作用,以減小市場對兒童文學商品化的侵蝕,反而能夠充分利用市場的交換價值,最大限度地發揮真正的兒童文學的使用價值,即發揮兒童文學在培養兒童的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上的作用,從而引領兒童建立具有人文關懷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對兒童文學價值的評價在當下的兒童文學體制中尤其重要,因此,齊普斯提出,我們在評價兒童文學時需要在三方面做出努力,來幫助我們認識兒童文學的真正價值以及該領域內存在的矛盾。首先,要認識到我們對兒童文學存在的誤解,并能夠對目前文化實踐中影響兒童文學研究的行為和語言體系進行反思。其次,需要提高我們對自己“慣習”的自覺意識,通過質疑目前對兒童文學的評價過程,能夠對我們的原有立場進行顛覆。第三,需要在兒童文學的實踐中具有社會批判性。(15)Jack Zipes,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pp.76-77.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發揮負責任的兒童文學在教育和引領兒童發展和成長中的作用,讓兒童能夠在復雜社會現實中建立起獨立健康的人格。
齊普斯結合具體的文本分析,闡述西方傳統經典童話的兒童文學化改寫和再創造。英美等國的許多優秀作家對傳統經典童話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兒童文學改寫,如勞瑞·西格爾(Lore Segal)和莫瑞斯·森達克(Maurice Sendak)以不同的方式對《格林童話》進行改寫,他們的兩卷本《刺柏樹和格林的其他故事》(TheJuniperTreeandOtherTalesfromGrimm)選擇了《格林童話》中的27個故事,并在改寫中突出了兒童虐待和壓迫等問題。其中《刺柏樹》主要講述了一位邪惡的繼母將其繼子殺死,并將其燉后讓其父食用,死去的繼子在一個小鳥的幫助下復仇,而這只小鳥來自繼子死去的親生母親墳墓邊的一棵刺柏樹。這樣的作品也許有點殘忍,但是作者通過對傳統童話的改寫,引發讀者關注強權下的弱小兒童,進而讓人們關注成人及父母對兒童的操控,發現兒童在面對虐待和災難時驚人的生存能力,促使讀者發現傳統經典童話在當今社會的意義。對于《哈利·波特》這類系列作品,齊普斯從他的兒童文學觀出發,認為這樣的作品并非負責任的兒童文學,因為在他看來該作品完全是公式化的寫作,缺少批判性和人文性,而且是文化工業下文化商品化的結果。其實,《哈利·波特》在世界范圍內受到熱捧的現象值得反思,清醒的人們應該反思真正的兒童文學到底是什么,這些所謂的面向兒童和青年的文學又是什么。
齊普斯以《哈利·波特》為例,探討了該作品的價值和文化內涵。他不僅研究作品本身的價值,而且研究了這類作品創作和接受的背景,其中考慮到了教育、家庭、傳媒、市場等多種因素。經過對這些因素的考察,他認為與其他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的作品相比,《哈利·波特》并沒有太多的特別之處,而該作品情節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情節的傳統性、可預見性以及結尾的大團圓。故事的主人公哈利·波特作為一個虛構的人物形象,在齊普斯看來是一個被選中的英雄,被強大的力量召喚去拯救黑暗中的世界,這一人物形象的功能和《格林童話》中的大拇指、杰克、大衛以及《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一樣,在經歷種種磨難后證明了自己的強大。在情節發展上,齊普斯也認為其結構與傳統的童話結構非常相似,“一個誠實的小男主人公,剛開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才能,后來因為使命被迫或主動離開家鄉,通常要完成三項任務。主人公往往要在探險中進入一片神秘的深林或者未知的王國,在此途中他遇到了一些動物或朋友,這些朋友會贈送他一些能夠幫到他的禮物,有時會遇到圣人或智慧的女性給他提供支持和幫助。在關鍵時刻,他會遇到暴君、惡魔或者其他對手,為了完成使命,他必須征服這些對手,從而獲得勝利,最終毫無疑問他打敗了對手,帶著金錢、妻子返回家園或者在新的地方開啟了幸福的未來。”(16)Jack Zipes,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 p.177.普羅普的民間故事形態學分析已經為我們展現了傳統童話發展的大致框架,因此盡管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中有精心布局的情節轉折和措辭轉換,故事看似比傳統童話復雜精巧,但實則保留了對傳統童話結構的沿襲。而且作者過分強調了故事中主人公的完美形象和大團圓的結局,這一方面是作者自己人生的投射,另一方面迎合了傳統童話的安排和大眾流行文化的需求,因此作品得到了熱捧。
齊普斯對于《哈利·波特》系列叢書的心理價值進行了評估,特別是否定其對兒童的心理發展具有撫慰和激勵的作用,他認為這需要觀照讀者的個性差異。但是作為在傳統經典童話結構基礎和情節模式基礎上再創作而來的兒童文學,《哈利·波特》系列對于主人公個人能力的吹捧,重復了傳統經典童話中的性別歧視和白人至上的父權統治思想,讓讀者盲目地相信主人公可以拯救一切,但忽視了現實的矛盾復雜性,因此該作品是封閉的。(17)Jack Zipes,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p.171.這樣的兒童文學盡管迎合了大眾對于復雜現實中安全感和愉悅感的追尋,但并沒有結合現實矛盾對現實提出批判性的反思,反而這種熱捧的現象成為流行傳統,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下社會整體的閱讀和審美品位,從而造就了當下的閱讀習慣和風尚,就像迪士尼電影和芭比娃娃一樣,雖然對于受眾個體來說具有意義,但這是一種蓄意地被誘導的閱讀體驗,迎合了大眾對文化產品的娛樂和消遣,無疑對于兒童具有強烈的同化作用,其實從這個角度審視,它并不能代表真正的兒童文學,因此齊普斯呼吁應該在同質化趨勢嚴重的全球化進程中慎重地對待兒童文學。
除了對《哈利·波特》的研究外,齊普斯還分析了斯特格的《史萊克》系列、普爾曼的《黑暗三部曲》系列等其他由傳統經典童話改寫而來的多部兒童文學作品,他認為“他們的創作不是作為一種抵御邪惡之靈藥的道德處方,相反,他們揭示了社會進程中催生了邪惡的各種聯系的因素,并對那些‘正常’的行為和傳統的道德標準提出了顛覆性的疑問……, 如果要讓我們的社會和政治領域達到理性的境界,人們必須對它們進行不斷地顛覆和改變。”(18)杰克·齊普斯:《沖破魔法符咒:探索民間故事和童話的激進理論》,舒偉主譯,合肥: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2001年,第255頁。而且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應該能夠通過反道德的立場,促使兒童對復雜的問題做出批判性的符合道德準則的思考,從而真正啟迪兒童對現實社會以及自身處境的反思,從而獲得成長的機會和勇敢面對未來的希望。
從齊普斯構建的童話發展史可以看出,童話發展的兒童文學化轉向最早發生在19世紀初,因此相對于童話發展的漫長歷史而言,童話的兒童文學化發展時間還很短。盡管如此,隨著世界范圍內成人對兒童地位的關注,童話的兒童文學功能越來越凸顯,尤其在中國,自從“童話”一詞在20世紀初被引入中國,童話的兒童文學功能就隨之產生,并不斷加強和深化。由此可見,童話的兒童文學觀照也是社會和歷史發展的必然,齊普斯尊重歷史,緊跟時代,研究童話的兒童文學化改寫,通過傳統童話與改寫童話之間的比較,以及對改寫童話的解讀和批評,從多個角度探討了基于人類本能的兒童問題在當下社會的不同表現形式,不僅揭示了兒童問題的根本所在,而且探討了這些問題的時代變異形式。這樣的研究方式不僅繼續書寫了童話的發展史,而且結合時代主題,探討童話在當下兒童養育和發展中的作用,啟迪讀者思考兒童與家庭、兒童與社會、兒童與他者之間的關系,體現了童話的社會價值和意義。
廣義上來說,西方童話的發展史也是童話的改寫史,童話是在不斷適應社會的進程中發展的,因此研究發展中的童話如何參與文明進程就是對童話歷史的書寫。齊普斯對于20世紀傳統經典童話改寫的研究,繼承了他對童話發展研究的整體脈絡,一方面繼續突出童話改寫中的三大特色:社會政治、女性主義與兒童文學改寫,體現了基于西方社會發展潮流的童話改寫研究傾向;另一方面總結和凸顯了童話改寫中的道德原則,突出了當下社會主流道德原則對傳統童話表現主題的顛覆和重新闡釋。童話文體作為一種獨特類型的幻想文學,都是通過隱喻性的表達反映人類面對沖突時為爭取文明進步而做出的努力的。“我們越發屈從于本能,我們就會越發墮落;我們越發將疏離的群體和我們聯系在一起,并意識到他們的生存和福祉和我們緊密相連,那么我們就越發能制定保證人類和諧關系的社會準則。”(19)Jack Zipes,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 p.152.童話包含烏托邦的希望,暗示著幸福,并通過揭露和解決矛盾沖突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幸福的圖景。童話探討了植根于人類本性的矛盾沖突,童話的改寫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在新的社會道德環境中如何解決人類根深蒂固的矛盾,即讓傳統的童話與當代新的社會環境發生關聯,而其中道德原則是關鍵。
綜上所述,齊普斯對20世紀西方文學童話改寫原則和特色的研究,不僅揭示了西方童話如何在漫長的歷史中不斷演化、變異、適應的規律,而且為傳統童話資源的轉換提供了可以操作的指導原則。這樣基于新馬克思主義的總體化、中介化、歷史化的童話改寫研究對于構建中國童話歷史,繼承傳統童話資源,并實現現代化轉化和改寫具有深遠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