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東,李文平
(西北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蘭州73000)
貨幣作為商品交換的產物,是財產所有者在經過實物交換階段之后,與市場就交換權所達成的契約或約定。它既是經濟活動的媒介,又是文化符號的象征。
漢唐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興起,東西方商業貿易活動空前繁盛。作為經濟活動的媒介物,絲路貨幣就成為商品交換的等價物。那么,什么樣的貨幣才能被稱為絲綢之路貨幣呢?從廣義上講,但凡出現在絲綢之路上,無論是否為絲路沿線各國各地區所鑄造,只要參與了絲路貿易活動,充當商品交易的中介物,都可將其統稱為絲路貨幣。而狹義的絲路貨幣,主要是指絲綢之路沿線各國各地區所鑄造的貨幣。這些貨幣種類眾多,既有域外國家貨幣因參與絲路貿易活動,出現在本地區各處;也有絲路沿線各國各地區,因自身需求所鑄造之貨幣。貨幣史學家彭信威先生在論及古代貨幣體系時曾談到,作為當時兩大貨幣體系的代表,東西方貨幣體系差異明顯。以古代中國為代表的東方貨幣文化體系,鑄造材質多為銅、鐵等金屬,外形呈圓形方孔,既有寓意天圓地方之說,又便于攜帶使用。制作方式多以范鑄和翻砂澆鑄為主,貨幣表面除極少數有圖案外,多為記載年號、幣值等信息的銘文,從中亦可窺視中國文字、書法等演變的痕跡。而以古希臘——羅馬為代表的西方貨幣文化體系,材質多為金銀,外形雖是圓形,但卻無孔,表面鑄有人物或動植物圖案。制作工藝多用打壓法,整體造型精美,重量規范,銘文多為統治者姓名。這兩種貨幣看似僅材料選擇和制作工藝不同,但它們背后所蘊含的卻是不同文明地區先民對于世界的不同認知。兩種體系的貨幣,在絲綢之路上共同使用,是商業貿易的需求,也是文化交流的需要。特別是地處中亞,位于文化重合圈的許多民族和國家,更是在長期的交流交往中深受影響,鑄造出一批能夠體現東西方文化特點的貨幣,如漢佉二體錢、漢龜二體錢及粟特文錢幣等。
2017年,西北民族大學博物館從民間征集了一批絲綢之路錢幣,共計590枚,質地包括金、銀、銅、銀銅合金等。通過初步整理,這批錢幣主要來自歐洲、中亞、西亞、東北亞、南亞、北非等地區的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政權,鑄造年代跨度大,地域涉及范圍廣,頗具系統性和代表性,在一定程度上為研究漢唐之際的絲綢之路貿易往來、文化交往,提供了第一手的實物資料。本文以館藏粟特文貨幣為例,闡述漢唐以來絲綢之路沿線各國、各地區之間的經濟與文化交流狀況。
公元前十世紀前后,索格底亞那(今烏茲別克斯坦一帶)地區已經出現先民,他們的經濟形態以農耕為主,初步掌握了鐵器的使用。其后,隨著一些使用伊朗語的游牧民族到來,兩種不同經濟形態和文化特點的族群開始相互碰撞和影響,形成了以半農耕半畜牧業為主的新族群——粟特人。公元前八世紀到公元前七世紀,由于索格底亞那地區良好的地理環境,以及鐵器的使用和推廣,本地區經濟、文化迅速發展。公元前550年,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整個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已在其控制之下。為了便于管理,波斯帝國將這些新征服土地劃分為不同的郡,任命官員,向被統治階級收繳賦稅。不同以往的全新賦稅模式,打破了粟特人原有的經濟生活方式,也間接促成了粟特人自此轉向以商業貿易為主的經濟形態和生產方式。波斯帝國規定“繳納白銀指定要按照巴比倫塔蘭特來繳納……在居魯士和在他以后的岡比西的統治年代里,并沒有固定的貢稅,而是以送禮的形式繳納的。正是由于貢稅的確定以及諸如此類的措施,波斯人才把大流士稱為商人。”[1]這也是粟特人早期深受西方貨幣體系影響,在貿易活動中以金銀為本位的濫觴之一。
公元一世紀中葉,大月氏貴霜帝國建立,對索格底亞那地區的粟特人實行羈縻統治。在此過程中,粟特人理所應當地選擇使用貴霜帝國貨幣作為商品交易的媒介物。隨著嚈噠人的擴張,公元480年,原屬貴霜帝國的粟特人又成為嚈噠國屬民。此時嚈噠人已經掌控了絲綢之路的國際貿易,他們聯合粟特人積極開展絲路貿易活動,既為自身增加財政收入,又為粟特商人貿易活動提供便利。日本學者榎一雄指出,“白匈奴使團里幾乎沒有白匈奴人,都是裹著外交使臣外衣的粟特商旅。”[2]但嚈噠國建立之初并沒有鑄造貨幣,而是繼續使用波斯薩珊王朝的銀幣。這一方面是由于嚈噠人在此之前缺乏鑄幣經驗,另一方面也在于薩珊王朝銀幣自身的優勢,例如重量一致、銀色純正,便于完成大宗交易。
隨著粟特商人商業貿易活動范圍的不斷擴大,薩珊銀幣逐漸成為絲路各國廣泛認可的國際貨幣。《隋書·食貨志》記載:“北周河西諸郡或用西域金銀之錢,而官不禁。”[3]這里的銀錢,所指便是薩珊銀幣。從貨幣體系來看,薩珊貨幣屬于典型的西方貨幣體系,圓形無孔,面鑄圖案,材質以金、銀等貴金屬為主。金幣極少參與流通,多為宮廷賞賜之用。銀幣為流通制錢,貨幣單位采用希臘貨幣單位德拉克馬。由此可見,此時的粟特人尚未受到東方貨幣體系影響,依舊在絲路貿易中使用金銀等貴金屬貨幣。公元六世紀中期,隨著突厥人崛起,嚈噠逐漸衰退,索格底亞那地區歸于突厥。政治上,突厥人繼續任命粟特原國王為頡利發,穩定了粟特上層統治;經濟上,保存了粟特人原有的經濟體制,積極參與絲路貿易活動;文化上,突厥與粟特交往日深,宗教由薩滿教逐漸改信祆教。公元658年,唐朝平定阿史那賀魯叛亂后,西突厥滅亡,在此設立都護府,并于粟特地區設置羈縻州府,加強了對西域特別是絲綢之路的控制。在此背景下,雙方往來日益密切,貿易和朝貢頻繁,這也是粟特貨幣轉向東方貨幣體系的開始。
貨幣作為商業貿易活動的重要中介物,所代表的是不同國家和地區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水平。絲綢之路橫貫東西方,沿線國家眾多,貨幣類型豐富,但并不是所有的貨幣都具備國際貨幣的功用。從粟特人使用和鑄造貨幣的實際情況看,他們所選擇的通行貨幣具有很強的代表性。即此種貨幣鑄造主體要政治強大,貨幣幣值穩定,能夠在不同貨幣體系內流通使用,并保證商貿活動的正常進行。
索格底亞那地處絲綢之路貿易要道。漢唐之際,生活在此的粟特人深受東西方文化影響,文化多元。作為商業貿易重鎮,其貨幣的鑄造與使用也體現出這一特點。從目前留存的各類粟特銘文錢幣可以看出,索格底亞那地區的貨幣歷史,在希臘、貴霜、波斯薩珊及中國的影響下,呈現出不斷發展變化之態勢。
早期粟特貨幣深受西方貨幣體系影響,以打制圓形無孔錢幣為主。這個階段,粟特雖有鑄幣活動,但在整體商貿活動之中,依舊使用西方打制貴金屬貨幣居多。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一是其雖在絲綢之路要道,商業貿易發達,但卻始終未能形成一個完整國家,歷史上多從屬于周邊強國,不具備自行鑄幣并通行的歷史條件。二是貨幣的發展與使用,依賴于商業貿易活動的興衰,需要具有公認、等價性較高的中介物來承擔,西方貨幣更為合適。三是粟特地區沒有形成傳承有序的貨幣鑄造機制。古希臘勢力進入并控制粟特地區后,古希臘貨幣也隨之一同進入,并承擔起本地區商品流通的中介物角色。這些貴金屬貨幣,能充分滿足粟特人的商業活動和日常生活,導致本地區缺乏自行鑄幣的內在需求。四是貴霜、薩珊等中亞地區政權,受西方貨幣體系影響明顯,以打制錢幣為主。五是阿拉伯帝國的興起,使粟特地區在經歷仿制中國貨幣之后,重新回到圓形無孔打制錢幣的階段。
粟特貨幣早期以仿制西方貨幣為主。例如,出現了仿制希臘和波斯薩珊銀幣式樣的錢幣。希臘貨幣在粟特地區流通較久,一直被視為當地的主要貨幣。這一方面得益于希臘對本地區的政治影響,另一方面也在于希臘貨幣本身制作精良,能夠很好的起到商品交易橋梁的作用。因此,當塞琉古王朝勢力退出這一地域后,本地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依舊使用希臘貨幣,并對其進行仿制。這些希臘化錢幣樣式和重量與希臘貨幣相同,圓形無孔,采用打制技術鑄造,表面鑄有肖像和文字,只是相較之下,質量相差較大,制作不夠精良。其次,便是仿制波斯薩珊銀幣的粟特貨幣。這些貨幣主要出現在公元五世紀的布哈拉地區,它們以波斯白赫蘭五世銀幣為摹本,正面圖案為白赫蘭五世,背面為祭火壇及祭司,中間火焰處為阿胡拉·馬茲達頭像。其最明顯的仿制特征為,國王頭像前以粟特文書寫銘文“布哈拉王”。這些仿制貨幣的出現,體現了希臘以及波斯文化對粟特貨幣發展之影響,也反映出西方貨幣體系觀念已在粟特地區獲得了廣泛認同,特別是貴金屬的使用和鑄幣工藝,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為粟特地區所保留。
隨著絲綢之路的貫通,各國之間貨幣流通范圍開始擴大。漢代國力強盛,經濟發展迅速,對西域各地區有重要影響,故其所鑄造的貨幣,也通行于絲路之上,為國際商業貿易結算的支付方式之一。由此,東方貨幣體系開始日漸影響絲路沿線各地區。如在我國新疆和田、葉爾羌等地,陸續出土了漢佉二體錢。這些貨幣東西方文化交融的特點非常典型,具有東西方兩大貨幣體系特征。以希臘貨幣德拉克馬為原型,正面采取佉盧文,背面采用漢字銘刻姓氏,并以中國傳統重量單位“銖”為計量單位,通行于西域地區。
粟特貨幣原屬于西方貨幣體系,隨著唐朝對西域、中亞地區的影響力日甚,粟特貨幣開始發生變化,仿制中國樣式的貨幣逐漸增多。如從公元七世紀中葉開始,粟特地區貨幣開始以“開元通寶”為仿制對象,其總體特征為,拋卻金銀,以青銅為鑄造貨幣的主要材質;形式不再是圓形無孔,中間出現方孔;貨幣表面不再出現統治者肖像或者諸神圖案,銘文出現粟特文字。這些轉變表明了粟特地區貨幣體系已由西方轉向東方,這既是唐朝政治、經濟、文化影響力的體現,也是絲綢之路上商業貿易活動的新需求。
粟特文錢幣類型較多,總體來說分為兩類。一類為昭武九姓諸國所造貨幣。這些貨幣外圓內方,材質為青銅,樣式仿照唐朝“開元通寶”形制,正面銘文為漢字“開元通寶”或者諸國王徽、族標,背后則保留西方貨幣習慣,多為粟特文書寫的王名、稱號等。如撒馬爾罕地區所鑄粟特青銅幣,正面銘文多為粟特文,注明統治者姓名和稱號,背面則以每位統治者獨特的部族徽記為圖案。而布哈拉地區的粟特青銅幣,則完全按照唐朝錢幣樣式鑄造,正面銘文為漢字“開元通寶”,背面為布哈拉徽記。由此可見,唐朝對絲綢之路沿線影響與日俱增,“開元通寶”作為絲路貿易的基礎貨幣,已被廣泛接受,成為學習與仿制的對象;另一類為其他民族鑄造,但錢幣銘文使用粟特文字,材質多為青銅,外形亦為外圓內方。如突騎施粟特文錢幣與“日月光金”錢幣,即是此類貨幣的典型代表。突騎施汗國幣形制與唐幣相似,為圓形方孔青銅幣,正面銘文,背面符標各異。正面以粟特文書寫“突騎施可汗”,背面符標為部落族徽。“日月光金”貨幣,材質為青銅,樣式與“開元通寶”相似,正面以漢文書寫“日月光金”,背面為胡文。關于錢幣鑄造信息以及胡文釋讀,林梅村認為,此種錢幣應為胡漢雙語回鶻錢,大約在回鶻保義可汗時期鑄造,正面漢字銘文所顯示的內容與回鶻摩尼教信仰相關[4]。楊富學認為,背面胡文當為回鶻文,且與正面銘文對譯[5]。努爾蘭·肯加哈買提在此基礎上提出,“日月光金”背面胡文,有兩個為突厥語詞,其余皆為古突厥語中的外來語借詞,包括婆羅缽語、梵文、粟特語[6]。“日月光金”錢幣的鑄造,深刻反映出回鶻人與粟特人經濟、文化交流之廣泛,也從側面體現出絲綢之路不僅是一條商業貿易之路,更是一條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之路。
簡而言之,通過對絲綢之路粟特銘文錢幣的梳理,能夠清晰看到東西方文化對于粟特地區之影響,以及東西方文化在此交流碰撞之痕跡。無論是對于希臘、波斯式貨幣的使用,還是仿制唐朝貨幣,都取決于粟特人商業貿易的需求和當時的政治環境。可以說,粟特人的貨幣史也是一部微縮的絲綢之路的貿易發展史。
粟特貨幣種類繁復,獨具特色,充分展示了東西方兩大貨幣體系的深刻影響。其自身卻未能形成有效之體系,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政治因素,粟特地區雖然地處絲綢之路的要道,為商業貿易重鎮,但卻始終未能建立起強大帝國,更多時候是依附于大國,缺乏自身鑄造錢幣的外部環境和內在需求;其次是經濟因素,貨幣作為商業貿易活動中極其重要的中介物,如果要在本國之外充當商品交換的等價物,參與國際商業貿易活動,就必須有足夠的可信度,這就會導致國力貧弱的小國貨幣很難參與其中;最后是文化因素,粟特地區政治、經濟、文化情況復雜,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那便是多元文化在此盛行。無論是宗教信仰的差異,還是政權組成的松散,都無法保證形成統一的貨幣體系。因此,粟特人雖然主導了絲綢之路貿易,卻始終未能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貨幣體系。
20世紀80年代,絲綢之路貨幣研究逐漸成為學界熱點。如何透過對絲綢之路貨幣的重新認識,研究彼時各國、各地區之間貿易往來的關系與交流融合狀況,成為擺在眾多學者面前的迫切問題。西北民族大學博物館在館藏貨幣研究基礎上,積極擴展視野,將所藏貨幣研究置于絲綢之路整體研究之中,取得了一定成果。如對館藏粟特銘文貨幣的梳理,厘清了粟特歷史及貨幣體系歸屬等問題,并以此為切入點,結合文獻記載,鉤沉漢唐之際絲綢之路的貿易往來關系,對于當前弘揚“絲綢之路精神”,落實“一帶一路”倡議,加強東西方文明互鑒,具有重要的歷史借鑒和現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