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彬
(哈爾濱學院 文法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6)
儒家提倡禮治,認為禮出于人性,以德性為本,具有主觀性。荀子繼承了儒家傳統的禮,主張以禮正國,但其“禮”與“義”并用,稱之為“禮義”,通過“義”與禮之間的張力,消解了傳統“禮”的道德主體性,賦予禮以客觀性。這種改造固然是受其時代外緣影響的結果,但更重要的是其自身的內在邏輯要求。
自春秋以來,周天子權威不斷衰落,禮崩樂壞,以血緣氏族為紐帶的奴隸制度逐漸瓦解,同時,以地域為中心的封建制度開始確立。到了荀子生活的戰國末期,這一趨勢已不可逆轉。在這種情況下,主張應時的法家日有上升之勢,儒家由于復古而不斷式微。[1]荀子雖主張順應時勢,但并不想與秦統治者所推崇的法家合流,而是希望以儒家思想來主導這一歷史進程。這是有難度的。
從內因來看,由于儒家思想創立的歷史前提是奴隸制度,而當時正值封建勢力興起之時,所以,其思想主張必然與社會要求背道而馳。儒家以周公為“元圣”,其創立的禮樂制度是儒家思想政治模版,服務對象是血緣氏族的奴隸制度。眾所周知,孔子對周制頂禮膜拜,贊譽有加,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而周公本人更是他人生的燈塔,朝思暮想,以致經常能夢中相會,聆聽教誨。應該說,克己復禮、恢復周制是孔子的畢生追求。在孔子的影響下,荀子也對周公及周制推崇備至。在《荀子》中,周公是“知通統類”的大儒圣人;周道(制)更是“粲然的”“圣王之跡”。在這種情況下,順應時勢就必然意味著對儒家傳統的背叛。
從外因來看,法家“應時”而興,儒家難以與其比肩。就當時而言,法家思想因其應時性,符合當政者的需求。由于商鞅變法,秦國崛起,法家治國之效用突顯,所以,在以富國強兵為己任的戰國諸侯中,法家思想備受關注,法家人物如李斯、韓非等人成為了秦王的座上賓,并獲得重用。與應時求變的法家相比,“迂遠而闊于事情”則成了儒家的標簽。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獲得諸侯的認可聘用,其難度可想而知??v觀荀子的一生,也如孔、孟一般諸國游走,亦同樣鮮有所獲,即是證明。
面對此困境,荀子勢必要在禮與法、血緣(氏族)與地域(封建)之間平衡取舍。荀子“禮義”并稱,就是出于這樣的考量。就“禮”而言,反映的是傳統的血親關系;就“義”而言,反映的是現實的階級關系。不難看出,二者之間存在明顯的張力。
禮治主義是儒家的傳統,荀子也講“禮”。不同的是,荀子以“義”與“禮”連稱,即“禮義”,如“推禮義之統”“隆禮義而殺詩書”等。對此,韋政通認為,“荀子禮義連稱,是欲以義來規定禮、限定禮的?!盵2](P8)既然如此,那“義”又是憑借什么能夠規定、限定“禮”的呢?荀子這樣的做的目的是什么?
《荀子》中,“義”有多種含義,其中“理”與“分”二義是最緊要的。
先說“分”之義。(1)荀子云:“義者,分此者①也?!?《君子》)(2)“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王制》)(3)“夫義者,所以限禁人之為惡與奸者也。”(《強國》)其中,第一句之“義”,是能分之義;第二句之“義”,指分的手段,總之,依功能而論,義與分同。第三句之義,從“所以限禁”來看,有強制的功能;從“惡”與“奸者”來看,其對象已外轉為客觀之物,表明“義”有客觀性。
再說“理”之義。(1)荀子云:“義、理②也,故行。”(《大略》)(2)“仁者愛人,義者循理。”(《議兵》)(3)“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不茍》)(4)“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議兵》)(5)“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③也。”(《大略》)其中,第一句之“義”,即是理;第二句之“義”,是理的遵循者;第三句之“義”,其實踐的結果是理,目的是應變;④第四句之“義”,是人之好惡的標準,表明主觀的好惡并不是由主體自發,而是根據客觀的“義”(理)判斷;第五句表明“義”是貴、尊、賢等的根據,但由于它們都是通過客觀因素的積累而在后天養成的,所以“義”具有客觀性。另外,老、長皆是主體自為,歸入義并在貴、尊、賢之后,旨在強調客觀對主觀的超越。
總之,義具有分、理之義,具有強制性和客觀性。而儒家傳統之禮雖也有分之義,但卻是自覺的、主觀的??鬃釉疲骸叭硕蝗剩缍Y何?”(《論語·八佾》)孔子認為,“禮”的本源是人的仁心,是主體自為獲得之物。荀子的禮,其出發點亦當如此,否則便不是儒家了,但禮義并稱之后,就不得不使禮接受“義”的規定和限制。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真的想否定儒家嗎?
荀子思想屬儒家學派,其禮是對孔子的禮乃至周公所創的禮樂制度的繼承。在《荀子》中,周公與孔子皆被稱為大儒。周公所創的周禮,是為周朝奴隸主階級統治服務的;孔子主張克己復禮,目的是為了恢復周禮,所以,荀子所繼承的儒家之禮,是以血親氏族為特征的奴隸制周王朝的政治遺產。這顯然不適合他所生活的年代,不符合時代的客觀要求,而荀子對此又別無選擇。這是我們理解荀子“禮義”的立足點??傊?,荀子所繼承的儒家因其復古而缺乏活力。但荀子畢竟能夠看清歷史大勢,知道過去的制度已經無法恢復,因此,對于傳統思想不能墨守成規,需要進行一定的改造,于是就“禮”“義”并用,以“義”反禮。
由于“義”與法具有相似的功能、特征及客觀性,所以,“義”對于禮的反,類似于法與禮的對立。具體說來,法具有應時性,禮則主張復古;法具有強制性,禮主張教導;法處罰的對象是行為,即斃后,禮規避的目標是思想,即懲前;法代表的是地主階級,禮維護的是奴隸制;法是政治措施,禮是倫理道德。從禮法對立中,可以清晰的看到禮或者說儒家思想與時勢的格格不入。對于這些,荀子也都看在眼里,但從其《儒效》《非十二子》《正論》《議兵》等篇章來看,他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儒學立場,始終對周公、孔子、仲弓等大儒保持著深深的熱愛和無尚的崇拜,所以他稱“禮義”,而不是“禮法”。因為,“義”雖與法相似,但它也與儒家有很深的淵源。孔、孟皆有“仁義”之說,且孟子“四端”之中也有一席之“義”,荀子正是在此基礎之上有所發揮。他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王制》)荀子認為,“義”是人性中所固有之物,是自然所賦予的、能為人心所用的功能,更是“以心制性”的前提,但它具有客觀性,并非人心所生。而孔、孟所說的禮則由性分中出,具有主觀性,它們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區別。所以,以義反禮實際上也是對孔孟思想的改造。荀子說:“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子道》)
此處之(禮)義是客觀標準,而父(命)則是主觀仁心所發之孝,所以,“從義不從父”是客觀對主觀制約;而禮義是政治法度,孝是倫理道理,所以,“從義不從父”還是政治對倫理的制約。對比孔子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以及孟子的“竊負而逃”(《孟子·盡心上》),這種改造堪稱是顛覆性的。確切地說,荀子以義反禮,目的是為了把儒家之禮從倫理(家庭)領域轉入政治(國家)領域,以適應統一的地域政治國家的現實要求。
但是,荀子以義反禮的最終目標并不是真的反禮(儒家傳統),而恰恰是通過“禮”“義”并用,為失勢的儒家思想構建一個不斷適應新形勢、與時俱進而充滿活力的新機制。因此,與其說荀子禮義并稱意在突顯禮與義的對立關系,不如說是為了尋求其合和。
荀子說:“親親、故故、庸庸、勞勞,仁之殺也;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也。行之得其節,禮之序也。仁、愛也,故親;義、理也,故行;禮、節也,故成。仁有里,義有門;仁、非其里而處之,非仁也;義,非其門而由之,非義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遂理而不敢,不成義;審節而不和,不成禮;和而不發,不成樂。故曰:仁義禮樂,其致一也。君子處仁以義,然后仁也;行義以禮,然后義也;制禮反本成末,然后禮也。三者皆通,然后道也。”(《大略》)
此處,關于禮與義,荀子提出了兩個觀點:一是仁、義、禮、樂其致一也;二是“行義以禮,然后義也”。與本文關系重大的是第二點。荀子認為,義雖然與禮相反,但是它卻又必須通過禮來實現,表明它們之間有一種互相依存、不可分離的關系??梢哉f是方法與目的的相合,也可以說是形式與內容的相合。此時,才看出來,荀子其實保留了禮的傳統形式,只是利用“義”去應對變化的時代,反過來充實禮,使其保持活力。用李澤厚的話說,“荀子對氏族血緣傳統的‘禮’賦予了歷史的解釋”,“‘禮’的傳統舊瓶裝上了時代新酒”。[3]李澤厚所說的“歷史的解釋”應該就是本文所說的“義”對于所處時代的應變。
還有一點需要強調的是,荀子以義反禮,對于儒家傳統之禮進行改造,雖然在內容上是否定的,但就方法而言卻是繼承的。這也是禮、義相合的體現。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它符合孔子關于“禮”的損益思想;二是此前還有周公的先例。
關于禮的損益。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為政》)孔子認為,禮是不斷發展的,每至一個朝代,人們都會對它進行“損”與“益”,損,即去除前代過時的內容,益,即增加本朝的新規定,因此,禮的內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但孔子的“損益”與荀子的“以義反禮”相比,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之處是就內容和結果而言的;不同之處是就性質而言的,前者是主觀對客觀的損益,后者是客觀對主觀的制約。但不管怎么說,荀子“以義反禮”的做法確實是對孔子“損益”思想的繼承和發展。
關于周公的先例。周禮是周公制作的。周制的實質則是按照政治要求對倫理家庭進行改造。對此李若暉說:“周禮保留了氏族的外殼,但是依據國家架構對其進行了改造。周禮不是以家為基底予以放大而建構國,而是依據國的需要改造了家的內部結構。周禮不是純血緣,而是擬血緣。進而,周禮中對各種關系的道德要求都是互相的。周禮之所以形成并強調相互性倫理,即在于以擬血緣建構天下一家,必須使居于下位的異族感受到血緣親情?!盵4](P112)其實周公與荀子在作法上有相似之處,都是從家國同構的基本共識出發,以倫理家庭服務政治。不同的是,周公時代,由于對國家政治認識的有限性,所以盡量發揮家庭功能的長處來滿足國家的需求;而荀子時代,人們早已對于國家事務了如指掌,深知家與國的差異,所以力圖減少家庭倫理對于國家政治的影響。但由于二人對于家國同構的共識是一致的,所以,荀子的做法也可看作是對周公的效法。
總之,荀子禮義并稱,既體現出禮與義之間的正反,也體現了合和,實際上是建立了一種正反合的關系。以義反禮的目的不是否定禮,而是使禮獲得一個客觀形式,能夠承載“義”對時代所作的應變。這樣的禮,虛懷若谷,海納百川,與時俱進。所以說,荀子的“禮義”是對儒家傳統禮的繼承與創新,因其內部的邏輯張力而充滿活力,具有開放性,能夠滿足新的時代要求。
“義”具有客觀功能,荀子以義反禮,使“禮義”獲得了客觀性。以往,儒家強調道德主體,對于政治組織(國家)并沒有給應有的重視??住⒚系难孕锌梢詾樽C。如:“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再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孟子·離婁下》)
在孔、孟看來,道德修身在己,與君主無關,所以不必對政治國家托付忠心。但禮義獲得客觀性之后,則意味著評判道德的標準外轉到制定禮義的國家君主手中。于是,人們不得不重視政治國家。對此,牟宗三說:“禮憲(義)⑤是構造社會人群之法式,將散漫而無分義之人群穩固而貞定之,使這結成一客觀存在,故禮憲者實是仁義之客體化,荀子特重視此構成客體之禮憲,故曰外王之極致,亦比較有客觀精神也,其重現實之組織,重禮義之統,重分重義,皆客觀精神之表現也?!盵5]認真揣摩后,從中發現兩點啟示:一是禮義使個體走向群體,在這個過程中,個人的主體性被群體性消解;二是群體的組織化、國家化必然要有一個同樣具有客觀性的王的產生,而這個王就是禮義的化身。所以,禮義和(先)王(或稱治國之君子、圣王等)是人的群體化的必然結果。
對于《荀子》中先王“制禮義以分之”諸句,當從此意義上來理解,即先王(君子)作為主體反映了客觀的禮義。所謂“制”,據《說文》:“裁也”,即裁剪、裁決之意。無論是具體的制作,還是抽象的判斷,都要有一定的依據,而不是主觀上的任意。而且,從邏輯上看,禮義是先于先王的,先王不過是憑借著“智心”認識到禮義的存在,并在治國過程中反映出來,于是二者具有了同一性。在《荀子》中,“先王”與“禮義”經常并列出現,如:“不合先王,不順禮義”(《非相》)、“不法先王,不是禮義”(《非十二子》)、“法先王,隆禮義”(《儒效》)等,皆表明二者的同一關系。而且,在先王與禮義之間的謂詞除了“制”以外,還有“明”“審”,如:“故先王明禮義以壹之”(《富國》)、“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君道》)等,主觀反映客觀的意義就更加明顯了。還有表示介賓關系的“以”,如:“先王以禮義表天下之亂”(《大略》)。若把這一句與“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儒效》)中的“比”對比,則先王依照(反映)禮義的意思則更明顯??傊髯又园咽ネ?、君主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主要著眼于他們之間的同一性,而不是神性、神秘性、權威性之類。
注釋:
①楊倞注曰:謂尚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五者也。見王先謙的《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
②韓非子在解老篇中說:“理者,成物之文也”“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可知,“理”即事物之規定性,荀子所說之理,亦當如此理解。
③楊倞注:“義,理也?!币娡跸戎t,《荀子集解》,中華書局,2016年。
④荀子有“以義變應”(《荀子·不茍》)、“以義制事”(《荀子·君子》)等說法,其中“義”皆是應對之根據。
⑤“‘憲’與‘法’相通,則言‘禮義’即通于‘禮憲’?!币婍f政通的《荀子與古代哲學》,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