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元麗
(安徽機電職業技術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國作家杰羅姆·大衛·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 , 1919—2010)的成名作,通過第一人稱的青少年說話口吻敘述全書,對美國乃至全世界的文學領域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堪稱“文學經典”。小說主人公霍爾頓是世人眼中的叛逆青年,憎恨成人世界的虛偽與做作,批判現代社會的粗俗與墮落。國內很多評論家認為霍爾頓前十六年的人生歷程是個悲劇,并積極探尋其悲劇緣由,歸納起來無非是外部和內在兩個方面:戰后庸俗、虛偽的資本主義社會現實和霍爾頓軟弱、膽小的個性[1]。然而,運用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解讀霍爾頓成長困境產生的內因發現他的人生經歷并非悲劇,他既不是資本主義世界的無辜受害者,也不是純真靈魂的偉大拯救者,他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青少年,在自己的成長之路上摸索、探尋。成長的過程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痛苦、迷茫和挫折,但誰也不能代替他們成長。如果簡單地把霍爾頓迷茫、痛苦的成長經歷歸為悲劇,那么誰的成長過程又不是悲劇呢?霍爾頓式成長困境不過是青少年多樣化成長路徑的一種表現形式,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在經歷成長。
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通常將人的需要分為五個等級,即生理、安全、歸屬、尊重、自我實現需要,前四種可稱為“基本需要”,第五種自我實現需要主要是指發揮潛能或實現自我,也稱“成長性需要”。“基本需要”亦稱為“匱乏性需要”,“基本需要”的滿足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他人和環境。在滿足的效應上,“匱乏性需要”的滿足主要是可以避免疾病[2]10。
生理需要主要包括吃、住、行等,是最原始、最基本的需要。安全需要指生活穩定、未來有保障、能免于災難等。縱觀全文發現,霍爾頓出生在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律師,家境優渥,未來已被父母規劃好。對于他來說,只要服從父母安排,未來一定衣食無憂,充滿保障。因此,這兩種需要于霍爾頓來說是不存在匱乏的。
歸屬需要指個人渴望得到家庭、朋友、同事等的理解、關懷和愛護。尊重需要既包括對自我價值或成就的個人感覺,也包括他人對自己的認可與尊重。細讀文本,霍爾頓這兩方面的需要均處于極度匱乏狀態,他所處的家庭環境、學校環境及社會環境等綜合因素導致他從幼稚的孩童向成熟的社會人的轉變中經歷了諸多挫折,于是他成了一個滿嘴臟話、經常說謊、玩世不恭、放縱頹廢的“垮掉分子”[3],甚至需要做精神分析并去療養。
1.親情的匱乏與滿足
霍爾頓父母宗教信仰不同,投資理念不同,經常爭執,因此他們的關注點并不在孩子身上。雖然他們為霍爾頓提供了良好的物質條件,卻沒有給予他足夠的關懷,霍爾頓體會不到父母對他的愛,在家庭中沒有歸屬感。小說一開始,霍爾頓對父母的評價就是“他們為人倒是挺不錯”,“可他們的確很容易生氣”[4]1,因此他不敢及時把自己被學校開除的事告訴父母。霍爾頓已經被不同的學校開除過四次,但他的父母從未細探原委,只會一次又一次地把霍爾頓安排到好學校就讀。他們沒有與他平等對話并加以引導與教育,更沒有用心去體會他的困惑與煩惱,真正進入他的內心世界,這導致霍爾頓一再犯錯,最終對“被開除”這樣的結果持無所謂態度。
小說沒有明確描寫霍爾頓父母如何對待他,但是我們可以從側面細節推測出他與父母之間的關系。例如,在他父母對待妹妹菲比的態度上可見一斑。他們一起參加酒會,卻把年幼的菲比丟在家里;母親發現菲比房間里有煙味(霍爾頓偷溜回家在菲比房間里抽的),只是簡單地進行了詢問,霍爾頓父母已經得知他被潘西開除了,加上菲比和霍爾頓的親密關系,以及菲比明確地詢問母親霍爾頓是否會在星期三回家,種種蛛絲馬跡,母親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霍爾頓父母對孩子們的各類情況處于極度忽視且不愿過多關注的狀態。
霍爾頓在外人眼中一事無成,但小小的菲比卻對他充滿信任,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錢給了他,因為霍爾頓常常陪伴她,帶她玩耍,與她聊天交心,所以菲比愿意放棄優越的物質環境跟著他一起去顛沛流離。由此可見,優越的物質條件代替不了精神關愛。霍爾頓比菲比年長,他更早地明白了這個道理,因此更早地感知了歸屬與愛的需要匱乏所帶來的苦悶。霍爾頓在菲比房間抽煙,當時的內心獨白是:“他們要是發現,就發現吧。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希望他們發現呢。”[4]196霍爾頓認為犯錯時,被發現、被批評也比被忽視好。由此推斷,他一次次重復犯錯被學校開除,應該是獲取父母關注和關愛的一種手段,雖然這種方式不值得被鼓勵,但是誰又能體會到他內心的孤獨呢?
2.愛情的匱乏與滿足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但霍爾頓父母卻沒有在其世界觀、人生觀的塑造過程中起到引領作用。在父母那得不到愛的霍爾頓失落、無助,因此,他轉而尋求愛情的慰藉。
霍爾頓女友薩麗雖長得漂亮,卻虛榮、自大、假模假樣,“不管帶她去什么地方,她總認識什么人,或者她自以為她認識什么人”[4]137。這讓霍爾頓覺得煩膩透了,他一面憧憬著靈肉結合的美好愛情,厭惡僅僅是建立在生理沖動上的兩性關系;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沖動。一邊各種瞧不上薩麗,一邊又被美色和性本能沖昏頭腦向她示愛,甚至和她暢想未來離群索居的日子,但薩麗卻認為他“異想天開”。霍爾頓和薩麗在精神上沒有共同語言,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
霍爾頓心目中的理想戀愛對象是鄰居女孩琴,她不僅性格隱忍不浮躁,而且與他志趣相投。琴的一個舉動讓他念念不忘,一次在電影院,琴把手搭在他脖子后面,在他的認知里,年長的女人會把手搭在自己的丈夫或者孩子的脖子上。和琴在一起,他體驗到了似親情般的愛情滋味,因此,即使沒有戀愛中常有的“摟摟抱抱”,也讓缺乏父母關愛的霍爾頓感到異常滿足。但令人疑惑的是,面對如此一個在霍爾頓看來近乎“完美”的對象,他卻遲遲沒有勇氣追求。當他得知室友斯特拉德萊塔要和琴約會時,心中異常煩悶,他向斯特拉德萊塔旁敲側擊地詢問琴的境況,數次想打電話給琴,卻又每每自己找借口放棄。
霍爾頓在尋求愛情的道路上迷茫、膽怯,不能堅守自己內心的想法,不真心喜歡薩麗,卻總和她一起鬼混;真心喜歡琴,卻不敢大膽地去追求。
3.友情的匱乏與滿足
沒有真正愛情的霍爾頓也幾乎沒有朋友,整本小說中提到的幾個同學,沒有哪個是符合他心意,能夠和他成為朋友的。隔壁屋的阿克萊一天總要闖進他房間“八十五回”[4]21,說明阿克萊有意和他結交,但霍爾頓卻認為他邋遢骯臟,滿臉粉刺,性格可怕,為人下流。霍爾頓對室友斯特拉德萊塔的評價是外貌漂亮,但私底下邋遢,就連“漂亮”這個優點也被霍爾頓找出了不足,將斯特拉德萊塔歸為這樣一類人:“有一種長得十分漂亮的家伙,或者一種自以為了不起的人物,他們老是要求別人大大地幫他一個忙”,“因為瘋狂地愛著自己,也就以為人人都瘋狂地愛著他們,人人都渴望著替他們當差”[4]30。霍爾頓討厭別人用不值錢的手提箱,甚至會討厭拿廉價手提箱的人。他不喜歡愛爾敦讀書時的室友狄克·斯萊格爾就是源于一只皮箱,這位室友的皮箱就是那種極不值錢的,總說霍爾頓的皮箱太新,太資產階級。還有一個叫哈里斯·梅克林的家伙,是霍爾頓在愛爾敦同屋住過兩個月的室友,他的口哨吹得棒極了,但霍爾頓卻這樣評價他:“這人非常聰明,可又是我所遇到的最最討人厭的家伙。他說話的聲音極其刺耳,可又一天到晚講個不停,簡直沒完沒了。更可怕的是他從來不講任何你聽得入耳的話。”[4]133與在胡敦中學結識的路易·夏尼本有可能成為朋友,霍爾頓和他都熱愛網球,卻因為懷疑路易想打聽他是不是天主教徒而結束這段剛剛可能開始的友誼。
尋找友誼的過程中,霍爾頓吹毛求疵,看不到別人的優點,但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霍爾頓自己又何嘗是完美的呢?
得不到愛,沒有歸屬感的霍爾頓內心是自卑的。他哥哥是好萊塢劇作家,去世的弟弟艾里,據他描述,比他“聰明五十倍”,“不僅是全家最聰明的孩子,而且在許多方面還是最討人喜歡的孩子,他從來不跟人發脾氣”[4]41。妹妹菲比“從上學到現在,門門功課都是優”[4]73。在這些優秀孩子的映襯下,霍爾頓黯然失色,致使他認為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笨蛋。十三歲時,家人甚至要送他去做精神分析。他還是個敗家子,有了錢不是花掉,就是丟掉,有時在飯館或者夜總會甚至會忘記拿找他的錢。同學說他“干的事情沒有一樣對頭”[4]41。因此,不管是從自身還是別人那里,霍爾頓都很難找到被尊重的感覺。
霍爾頓做的很多事情看起來荒謬,然而,如果從尊重需要匱乏的角度去理解就合情合理了。霍爾頓討厭邋遢、虛偽、好色的室友斯特拉德萊塔,卻答應幫他寫作文,是因為霍爾頓的英文相較其他課程來說是最好的,斯特拉德萊塔甚至要求霍爾頓不要寫得太好以免被老師發現其中的貓膩。替人寫作讓他能體會到被人尊重的感覺。為了維護尊嚴,他還經常撒謊,在火車上為了不讓同班同學的母親發現他被開除而提前回家的事實,編造說自己腦子里長了瘤要動手術。這樣的謊言司空見慣,甚至出門買份報紙被熟人看見,都會謊稱是要去看歌劇以彰顯自己興趣高雅。除此之外,他還主動給修女們募捐,幫凍僵手的溜冰小孩系鞋帶,給去博物館陳列木乃伊場所的孩子帶路。幫助貧窮、弱小的人可以讓霍爾頓獲得來自他人的感激與尊重,進而獲取心理上的滿足感。
霍爾頓表面上看不慣很多人和事,其實也是尊重感缺乏在作祟。無論是琴技嫻熟的格林威治村鋼琴演奏者老歐尼,還是和薩麗看戲時見到的演技高超的演員艾爾弗雷德·倫特和琳·封丹,都被霍爾頓貶低為賣弄技藝。詆毀琴的約會對象亞爾·派克是個“喜歡賣弄的雜種”,“全是肌肉,沒有腦子”[4]146。痛恨住在紐約,對汽車不感興趣,想要買一匹馬,不喜歡大聲叫嚷著讓人從后門下車的公共汽車司機,厭惡被介紹給“假模假式”的人,不愿意出門乘電梯等。霍爾頓總是指責諸如此類在尋常人眼中看來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在潛意識里想通過詆毀這些人和事來顯示自己的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好讓別人對自己另眼相看,從而體驗尊重需要得到滿足的感覺,但是這種做法不僅沒有得到他人的認可,還讓家人和朋友都認為他精神不正常。于是,他時常在自己營造的虛境中假扮英雄來彌補現實世界中的失落。當他被電梯工老毛里斯和妓女老桑妮勒索毆打之后,他就在幻想中為自己復仇。當他去菲比學校送留言條時,看到在墻上的臟話,就幻想著將那個寫字的家伙當場捉住,“揪住了他的腦袋往石級上撞,直撞得他頭破血流,直挺挺地死在地上”[4]219。
雖然霍爾頓竭盡全力尋求尊重需要得到滿足的途徑,但是他選擇的卻是撒謊欺騙、詆毀他人、幻想逃避等無效方式,這注定會導致需要得不到滿足,進而產生更大的心理落差。
“成長性需要”是指自我實現的需要。馬斯洛認為,“也許,自我實現意味著基本滿足再加上最起碼的天才、能力或者(人性的)豐富”[2]136。從上文分析中可得知,霍爾頓基本需要中的歸屬需要與尊重需要長期處于匱乏得不到滿足的狀態,導致他在追求成長性需要的道路上舉步維艱。
霍爾頓在追尋自我實現的道路上一邊痛苦迷茫,逃避現實,一邊憧憬渴望,向往未來。尋找一個烏托邦似的世界隱居,遠離塵囂做個與世無爭的世外之人是他尋求自我實現的途徑,在他看來,逃離喧囂的現實世界,去往他夢想的世外桃源中,就能找到滿足他內在需要之法。可惜不懂他的人(女友薩麗)不愿意陪他一起去探索;懂他的人(妹妹菲比)想與他去探尋,他卻認為妹妹年幼,無力陪他去流浪吃苦。
馬斯洛在《動機與人格》第二版的前言指出每個人的成長過程都伴隨著痛苦,部分人會因為無法承受痛苦而逃避成長,但同時又對成長抱有極其矛盾的心理:既想抓住成長的機會,又怕成長帶來的煩惱;既好奇與憧憬,又害怕彷徨。霍爾頓明白他的理想雖然很美好,卻可能給他帶來傷害,比如貧窮、疾病甚至死亡。如果只有他一人,他愿意放手一搏,去追尋自己的理想并拼盡全力去實現它,但是菲比年齡還太小,并且是他最在乎的親人,霍爾頓不能讓她跟著自己一起去為那前途未卜的夢想吃苦受罪,妹妹受到傷害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要守護妹妹,所以最后他選擇留下,這一次不是因為懦弱膽小,而是出于責任與擔當。
追尋自我實現的道路上,霍爾頓是孤獨的,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幫助他。正是自身所處的這種深深的無助感讓他萌生了要做個“麥田里的守望者”的愿望:
“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塊麥田里做游戲。幾千幾萬個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么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想干的就是這個。”[4]188
小說這段經典點題之筆寓意深刻。“孩子們在麥田里做游戲”象征著他們在成長之路上的探索,“懸崖”象征著不可知的成長之路的危險岔道。霍爾頓希望能夠成為那些和他一樣在成長之路上像無頭蒼蠅一樣獨自亂闖亂轉的孩子們的引路人,在孩子們奔向險惡的“懸崖”時做他們的守護人,及時制止他們,并引領他們回歸正道。然而,菲比聽到他的這個愿望的反應是“爸爸會要你的命”[4]188,可見霍爾頓在滿足自身成長性需要的道路上阻礙重重。馬斯洛認為“成長性需要”的滿足導致更積極的健康狀態[2]10,霍爾頓的成長性需要得不到滿足,因此外在呈現出精神迷離錯亂的不健康狀態,最后被家人送到醫院接受治療。
青少年成長過程中遇到各類問題是普遍且正常的現象,作為文學作品人物,霍爾頓較為集中地展現了這些問題。根據上文分析可知,霍爾頓的成長困境主要是由于他的內在需要匱乏且得不到滿足:父母之愛的缺失,讓他少了人生道路的引路人;愛人、好友的缺失讓他無處安放的情緒得不到撫慰;無人尊重的霍爾頓自卑、懦弱,雖然心中向往純凈的世外桃源,卻因種種外因如父親的阻撓、妹妹的牽絆而不得成行。霍爾頓一直在努力彌補這些需要的匱乏,但是由于他采取的方法有失妥當,所以現實總是令他失望,致使他對一切感到“煩膩”。但是小說結尾處給了我們積極的暗示,當精神分析醫生試探性詢問他康復回校的計劃時,他的回答是:“不到你做的時候,你怎么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做?”并表示“想念談到的每一個人”[4]231,這展現了霍爾頓理性積極的人生態度,表明他對未知生活依然充滿希望,在今后的成長之路上還會繼續摸索前行,尋找適合自己的成長途徑與應對困境之法來滿足內在心理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