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春娜
(河源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藝術學院,廣東 河源 517000)
蘇轍是北宋文章大家,為人沉靜簡潔,為文汪洋澹泊,與其父兄并稱當世[1]10835。他不僅腹藏“經世之學”,而且胸懷“救時之心”,一生宦海沉浮,始終心系民生,其政治思想和實踐一貫秉承“要其歸,在于治國平天下”[2]1762-1768的理念。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3]212源于西周敬天保民的儒家“民本”思想,為歷代賢哲所傳承。與傳統相比,蘇轍的民本思想既繼承了儒家的仁政傳統,又融入了“無為而治”的道家理念。蘇轍出身儒學世家,學出孟子,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注重養浩然之氣,集義達仁而兼濟天下。“士生于世,治氣養心,無惡于身。推是以施之人,不為茍生也;不幸不用,猶當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聞焉。”[4]1212形成其“以禮樂為本,刑政為末”[5]443-445,行“至柔之道”[6]1573-1576的民本思想。在深受儒家傳統浸染的同時,“自少曠達,天資近道”[7]745的蘇轍,又汲取了道家道法自然的精神,主張“因物之自然,以致千里”[8]421-422的無為而治的治國理念。“矯拂天下,大變其俗,而天下不知其為。其變也,釋然而順,油然而順,無所齟齬,而天下遂至于大正矣。”[9]1675-1677因此,蘇轍的民本思想不僅秉承了儒家為政以德、仁愛待人的傳統,而且融合了道家與民休息、無為而治的理念,形成融道入儒的特色。
“予少而力學。……父兄之學,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4]1212蘇轍青少年在家讀書期間,受父兄影響,著文議論古今得失,撰寫了不少天下治亂興衰的文章。嘉祐五年(1060)應制科試,蘇轍獻給朝廷《進論》《進策》各二十五篇,內容包括民政、君術、吏治、兵役等方面,其中概括了蘇轍青年時期的政治主張和民本思想。
“王道之本,始于民之自喜,而成于民之相愛。而王者之所以求之于民者,其粗始于力田,而其精極于孝悌廉恥之際。”[10]1669-1672王道之本在于民。要實現天下大治,不僅需要農耕生產以為經濟基礎,而且需要禮儀教化以為思想文化基礎。
“今者天下之患,實在于民昏而不知教”。蘇轍認為,社會之所以危機重重,其根本在于教化不行。當務之急,就是要加強禮儀教化,“復古者孝悌之科”,在科舉中恢復古代的孝悌之科,使忠孝信義之士,可以“與今之進士同舉而皆進”,進入仕途,彰行天下。孝悌“為仁之本”(《論語·學而》),是社會和諧、天下太平的前提。百姓都具備仁義禮信、忠孝恭廉的品行,是朝廷治理天下的基礎。“且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國欲得其忠,弟兄欲其相與為愛,而朋友欲其相與為信,臨財欲其思廉,而患難欲其思義,此誠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列孝悌入科舉,“使州縣得以與今之進士同舉而皆進,使天下之人,時獲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則天下宜可漸化,以副上之所求。”[11]1672-1675以孝悌取士,引導社會風尚,使天下百姓知道朝廷對于忠孝仁義的倡導,達到成風化人的目的。
人民是立國之本,土地是立國之基。蘇轍認為:“古者天下皆天子之人,田畝之利、衣衾之用,凡所以養生之具,皆賴于天子。”天下子民都是天子的人,子民的衣食住行都需要依靠天子。“夫天下之人,獨其有田者,乃使有以附屬于天子。”朝廷只有使民眾有田可耕、衣食無憂,才能得到民眾的真心擁戴。而當時的社會現實,卻是土地兼并嚴重,農民無田可耕而淪為佃農。“故夫今之農者,舉非天子之農,而富人之農也。”“當今之勢,宜收天下之田,而歸之于上,以業無田之農夫,恤小民之所急,而奪豪民假貸之利,以收游手之用。”[12]1687-1689面對土地兼并日益嚴重的嚴峻形勢,蘇轍認為朝廷必須采取措施,把土地收歸國有,并分給無地的民眾耕種,達到孟子所言“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的境界。
北宋工商業發達,錢貸問題成為當時社會的焦點。富人之貸,只能使富人越富有,窮人得不到好處,國家也得不到好處。蘇轍認為,“夫所謂貸者,雖其為名近于商賈市井之事,然其為意,不可以不察也。天下之民,無田以為農,而又無財以為工商,禁而勿貸,則其勢不免轉死于溝壑。”
沒有田地沒有錢財的民眾,只能靠做點小買賣為生,做買賣就得借貸,然而利息過高就等于自尋死路。他建議變富民之貸為官貸,“《周官》之法,使民之貸者,與其有司辨其貴賤,而以國服為息”。“今可使郡縣盡貸,而任之以其土著之民,以防其逋逃竄伏之奸,而一夫之貸,無過若干。春貸以斂繒帛,夏貸以收秋實,薄收其息而優之,使之償之無難,而又時免其息之所當入,以收其心。”[12]1687-1689蘇轍這種對貧苦人戶予以低息免息借貸的主張,對于保障民生,維護社會穩定,促進社會經濟發展,無疑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熙寧二年(1069),宋神宗任用王安石主政,推行新法。蘇轍入制置三司條例司,進入擬定新法的核心機構,也由此開始了其“橫身政府,不避仇怨”[13]674的民本實踐。
早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轍就曾上《新論》,把當時社會弊病概括為“三不立”:“天下之吏,偷墮茍且,不治其事,事日已敗而上不知,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驕脆無用,召募日廣,而臨事不獲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財出之有限而用之無極,為國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14]436-439由此而“百患并起,百善并廢。”煕寧二年,蘇轍進京不久,又上書神宗:“今世之患莫急于無財而已。……故臣謹為陛下言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費。”[15]461-476再次論及“三冗”問題,并提出了具體的解決辦法。在冗吏問題上,蘇轍提出三條對策:其一,改革科舉,取消恩科,嚴格取士;其二,減少蔭補,貴族子弟食祿而不任職;其三,精簡機構、裁汰冗員。在冗兵問題上,蘇轍建議改革兵制,“罷其思歸之士,以減屯戍之兵”,蘇轍認為,兵不在多而在精,“雖使去者太半,臣以為處者猶可以足于事也。”[16]1677-1680減少屯戍之兵,可以減輕百姓負擔;訓練鄉兵,可以替代禁軍的部分職能。在冗費問題上,蘇轍也提出三條對策:一是抑宗室,限制宗室特權,“宜以親疏貴賤為差,以次出之,……凡其祿秩之數、遷敘之等、黜陟之制、任子之令與異姓均。臨之以按察,持之以寮吏,威之以刑禁,以時察之,使其不才者不至于害民,其賢者有以自效。”[15]461-476二是改革漕運,將原有官漕一分為四,四分之二依靠官漕;四分之一改用民漕;另外四分之一,則由市場調配。三是薄賞賜,減省各種無益賞賜,以節省政府開支。蘇轍在熙寧初的政治主張雖然未能實施,但也體現了他憂國憂民、不計私利的民本思想。
“青苗法”,又稱常平給斂法,是王安石“熙寧變法”的重要內容:每年四、五月青黃不接之時,由政府給貧民貸款、貸糧,每半年后收取利息二分,分別由夏秋兩稅歸還。推行青苗法的目的在于增加政府收入、緩解財政壓力,但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貪官污吏作弊為奸之事頻頻發生,而且由于貸款經常出現使用不當的情況,導致民戶難以及時還貸,又因數家作保,連累眾多。綜合而言,青苗法雖暫時增加了政府收入,但加重了民眾負擔,實則弊大于利。
出于青苗法實施中的諸種弊端,蘇轍對此極力反對:“今官貸青苗,責以見錢,催隨二稅,鄰里相保,結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后已。朝廷雖多設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無益也。”[17]770-776他認為官貸可能會強迫民戶貸款,又可能會武力逼債,造成社會不穩定。在青苗法問題上與王安石的尖銳對立,導致蘇轍被貶出京。
王安石變法失敗后,蘇轍被召還京。當時主政的司馬光本已廢除了青苗法,但仍有一些官員要求繼續推行青苗法,以增補財政。時任右司諫的蘇轍,四次上書反對再行青苗法,痛陳其與民爭利之弊。元祐元年(1068)六月,蘇轍上《論青苗狀》:“狀以青苗之害民,朝廷之所悉也。罷而不盡,廢而復講,使天下之人疑朝廷眷眷于求利,此臣之所深惜也。何者?朝廷申明青苗之法,使請者必以情愿,而官無定額,議者以為善矣。然以臣觀之,無知之民急于得錢而忘后患,則雖情愿之法有不能止也。侵漁之吏利在給納而惡無事,則雖無定額有不能禁也。[18]854-855七月再上《再論青苗狀》:“臣博采眾論,云近有臣僚獻議,以國用不足為言,由此圣意遲遲未決。……今日之計,但當戒飭天下守令,使之安集小民。若能稍免水旱之災,復無流亡之患,則安靖之功數年自見,谷帛豐羨將不可勝用。何止復行青苗,以與民爭利也哉?”[19]866-868八月,又連上《三乞罷青苗狀》《申三省請罷青苗狀》,極言青苗法之弊端:“且青苗之法其所以害人者,非特抑配之罪也。雖使州縣奉行詔令,斷除抑配,其為害人,固亦不少。”[20]876-877青苗法雖可增加政府收入,但普通百姓不善經營、不良官吏為非作奸,民眾負擔反而加重,因此青苗法實質還是與民爭利。為免貽害無窮,蘇轍連上四書反對青苗法。這也體現出蘇轍民本思想中蘊含的“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道德經》第五十七章)的道家色彩。與王安石的急功近利相比,蘇轍主張不擾民、與民休息,對百姓生活不予過多干涉。“圣人之為天下,不務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順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廢之,故天下樂從其所為。”[21]1655-1666認為王安石“四方之財莫不盡取”的做法,導致民力屈竭,“十年之后,天下將衰耗難以復治。”[15]461-476
在北宋“回河”之爭中,蘇轍出于體恤民生的民本思想,始終堅持主張維持黃河北流,反對回河東流之議。宋初,黃河在今山東利津附近入海。仁宗慶歷八年(1048),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河南濮陽東北)決口,泛濫北流,至乾寧軍(今河北青縣)東北入海。此后,北宋朝廷三次企圖將黃河改回東流故道,藉以為京師屏障。但由于東流故道早已湮平,嘉祐、熙寧兩次回河,都以失敗告終。哲宗元祐年間,第三次回河東流之議再起,爭論數年之久。蘇轍是元祐回河的主要反對者,他曾連上三疏,極力反對回河。蘇轍認為,回河之弊:一則勞民傷財。“惟有黃河西流議復故道,事之經歲,役兵二萬人,蓄聚梢樁等物三千余萬。方河朔災傷困敝之余,而興必不可成之功,吏民竊嘆,勞苦已甚,而莫大之役尚在來歲。”二則違背自然規律。水性避高趨下,無法改變。“夫河決西流,勢如建瓴,引之復東,勢如登屋”[22]920-923,“未聞逆天地之性,引趨下河升積高之地,興莫大之役,冀不可成之功。”[23]923-926這與蘇轍遵循道家順其自然的精神有關。“無關而能閉,無繩而能約。彼挾策以計,設關持繩以御物,則力之所及者少矣。”[24]431凡事按照自然規律行動,不違背自然規律,才會事半功倍。否則,往往勞而無功。從他三次上疏的內容看,蘇轍竭力阻止回河主要目的是為了避免勞民傷財,體現了其不事興作、與民休息的一貫主張。可惜蘇轍的意見未被采納。黃河回復東流不到五年,就再次決口,主流又趨向北流。
在力革“三冗”、力阻青苗法、力諫回河這些朝堂大事上,蘇轍都為民而謀,表現出鮮明的民本色彩。在日常理政實踐中,蘇轍也時時事事不忘民生疾苦。元祐元年(1086)春,淮南大旱。蘇轍即上書建議發放淮南義倉和常平倉米救濟饑民,并追究官員疏失。“臣欲乞指揮淮南官司,先將所管義倉米雖數隨處支與闕食人家,兼將常平米減價出賣,及取問監司州縣,因何并不曾申請擘劃,兼其體訪諸路,如有似闕食去處,一例施行。”[25]815-816深感百姓為重斂所苦,加之久旱不雨,破家蕩產、衣食不繼者頗多,蘇轍上書請求除放民間積欠款:“應今日以前民間官本債負、出限役錢及酒坊原額罰錢,見今資產耗竭,實不能出者,令州縣監司保民除放,使民得再生,以養父母妻子。”[26]781-783夏六月,淮南又鬧水災。蘇轍又上《言淮南水潦狀》:“自六月大雨,淮水泛溢,泗、宿、亳三州大水,夏田既已不收,秋田亦復蕩盡,前望來年夏麥,日月尚遠,勢不相接,深可憂慮。……臣欲乞朝廷及今未至闕絕之際,速行取問本路提轉發運司,令具諸州災傷輕重次第,見今逐州各有多少糧食,可以賑濟得多少月日,如將來乏絕,合如何擘劃施行,立限供報,所貴朝廷得以預先處置,小民不至失所。”[27]870-871建議朝廷調查淮南路各州災情和所存米量,并要求地方預先計劃存量不足時的應變辦法。
蘇轍在地方做官時,親身體驗到百姓疾苦,也更有針對性地解決最迫切的民生問題。如元豐七年(1084),他在歙州績溪縣(今安徽績溪)任上,針對當地俗嗜儲積,“不欲多男”而產生的養老問題,就采取民間結社互助養老的辦法,使老有所養,因之深受百姓愛戴。“蘇公謫為令,與民相從為社,民甚樂之。”[28]元符元年(1098),蘇轍被貶循州(今廣東龍川)。這里地處嶺南,“晝熱如湯,夜寒如冰”[29]1386-1387,民生十分困苦。蘇轍到達循州時,正值大旱,農作物得不到灌溉。蘇轍即考察了循州城外的嶅湖及其周邊環境,倡導鄉民修筑堤壩堵水灌田,使得嶅湖周邊千余畝土地得到灌溉[30]60-64。龍川城外至今尚存“蘇堤”,以紀念蘇轍造福當地的功德。
徽宗崇寧三年(1104),蘇轍退隱潁昌(今河南許昌),此后十三年謝絕訪客,專心著書。但歸隱期間,蘇轍仍關心民生疾苦,并訴諸筆端。他創作了很多關注農民艱辛生活的詩歌,如《久雨》《苦雨》《喜雨》《夏至后得雨》《立冬聞雷》《十一月十三日雪》《冬至雪》等。他時時關注天氣,憂心民生,看到“云低氣尚濁,雨細泥益深。經旬勢不止,晚稼日已侵”時,不禁憂心忡忡,擔心陰雨連綿,影響農民莊稼的收成。詩人那份憂慮寫在紙上,實際上寫在農民的心上,可謂“閑居賴田食,憂如老農心”[31]1462。
縱觀蘇轍一生,始終心系民生,不顧個人得失安危。踐行了其學出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憂。行乎夷狄患難而不屈,臨乎死生得失而不懼”[32]511-512的情操。熙寧變法之初,蘇轍深得王安石器重。但蘇轍以民生為本,認為“介甫急于財利而不知本”[15]461-476,極力反對諸如青苗法等急功近利而不顧民生的做法。王安石推行青苗法,“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皆莫敢言”,但蘇轍“以書抵安石,力陳其不可”[1]10835,以致激怒王安石,幾乎獲罪,終至被貶。或言蘇轍反對青苗法是出于與王安石政見相左。但到了司馬光主政的元祐更化時期,蘇轍仍然一如既往地極力反對重行青苗法。在回河之爭中,其對立面又是文彥博。司馬光、文淵博,“二公清德重望,最知公(蘇轍)者”[2]1762-1768,但蘇轍仍以民生疾苦為念,堅決反對回河。由于朝廷屬意回河東流,因而反對者寥寥,但蘇轍仍然堅持反對意見,“臣而不言,天下無敢言者矣。斧鉞之誅,所不敢避。”[33]996-998
“閉門書史叢,開口治亂根。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34]160蘇轍一生宦海沉浮,幾起幾落,達時參掌中樞,窮處遠謫嶺南,但他始終不弊仇怨,心系民生,體現出其為民謀利、為民請命的民本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