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春成
(銅陵學院外國語學院 安徽銅陵 244061)
最初張愛玲將《金鎖記》的譯介作品確定為《粉淚》。“金鎖記”暗喻曹七巧為金錢舍棄自己的愛情,用一把金鎖鎖住自己一生。而“粉淚”則將銀娣比喻為凄楚的東方怨婦,來確定西方文化中的東方女性味道。其后張愛玲將《粉淚》改為《北地胭脂》時同樣延續這種思路,小說主人公銀娣婚后雖然吝嗇寡情,但依存女性溫婉,她安分守己、怨而不怒,偶爾調情也悔恨不迭。分家后她依然引誘兒子吸鴉片,氣死兒媳,但強度明顯偏弱,最終銀娣尚有一個兒孫滿堂的完美結局。而銀娣的原型曹七巧可是一個完美結合所有人性惡的潑婦,剛出場時她先過足鴉片癮,才蝸行牛步地拜見婆婆;隨后惡語詛咒患軟骨病的丈夫。另外包括娘家與婆家所有人,都飽嘗過她惡毒刻薄的言語攻擊。其惡行遠不如此,曹七巧為了金錢與情欲,先是引誘兒子變成嫖客和大煙鬼,繼而氣死兒媳,又親手毀掉女兒的幸福。《金鎖記》所批判的是封建家族讓一個正常女人變成陰鷙扭曲的“吃人者”。而《北地胭脂》中的銀娣消解了原作中曹七巧那癲狂瘋魔的形象,減弱了原文承載的社會現實性及其批判力度。除此之外,兩部小說在人物刻畫上也存在差別。如曹七巧出場時,只簡單地描寫了衣飾、容顏與肢體動作,來呈現一個尖酸刻薄的婦女形象。而《北地胭脂》特意描述了銀娣出嫁場景及東方婚俗,還強化“裹小腳”、“三妻四妾”等內容,這種描述在小說中比比皆是,都在刻意展示與迎合西方受眾的東方印象。
(一)20世紀50年代西方中心主義膨脹,輕視東方文化。作為二戰最大贏家,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經濟實力與國際影響力如日中天,其西方中心主義心態高度膨脹,輕視幾乎所有非西方文化。薩義德坦言:西方占有全面霸權性地位情況下,希望通過控制、重建和君臨天下的方式馴化東方。然而即便東方作家以卑微服從的心態努力迎合西方主流文化,其譯介作品也不過是他們偷窺東方世界的“窗口”。他們只希望透過這個“窗口”看到蠻荒、落后、愚昧的中國而已。1964年,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中提到出版社的退稿信,最令人憤慨的一封竟然如此寫道:“小說描寫的人物都令人反感,出版社也曾出版過幾部日本小說,也不像這樣的骯臟、丑陋與卑鄙。”西方編輯對《北地胭脂》的責難充滿了侮辱與偏見。在西方中心主義面前,無論張愛玲怎么揣度與迎合美國及英語世界的讀者,西方主流文化都會用他傲慢的東方主義心態進行不對等的詮釋與解讀。[1]
(二)美國沉默的一代抗拒安穩淡然的東方文化。冷戰及朝鮮戰爭讓東西陣營勢同水火,美國國家意志權威在反共高潮中肆虐。美國作家諾曼·梅勒指出:在這個隨波逐流而意志消沉的時代,令人恐懼的臭氣從美國生活的每一個毛孔中冒出來。在政治的壓迫與誘導下,人們沒有勇氣保持自己個性,不敢用自己的聲音說話。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人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壓抑與迷茫。
與此同時,20世紀50年代美國也步入黃金年代,經濟迅猛發展、科技高度發達。樂觀的情緒讓美國民眾對未來產生巨大期許,而且這種期許是一致性的,許多的藍領工人與黑人也認為,通過拼搏與奮斗也能躋身中產階級。在電影等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下,“美國夢”開始擴散。然而在這個“頹廢一代”爆發前夜,消費主義橫行,追求財富成為人們的終極目標,個人享樂與安逸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性與暴力成為爭奪眼球的目標。在理想主義、革命主義雙重缺失情況下,美國的現代主義及后現代主義時期大量涌現出“反英雄”。這些反英雄失去英雄的崇高品行、丟掉戰勝困難的能力與革命開拓性,以及替罪羊式的犧牲精神。他們是社會現實的受害者與犧牲品,無力克制自身的懦弱與逃避,他們最終丟失了內心真實,迷失在追尋人生之路上。而《北地胭脂》則表現“安于現實”的平淡哀怨,以及小門小戶的農民家庭式宮斗,這并不符合此時美國讀者的重口味。
(一)忽視了東西方文化基礎的差異性。首先,東西方文化根基存在巨大差異。西方文化基礎為游牧文化,他們更強調開拓與征服,不喜歡被現實環境及家庭約束;其思維方式更獨立,個人主義更強烈;而以農耕文明為主的中國傳統文化則更安于土地與家庭,更容易向現實環境妥協;東方人還強調尊重與包容,傾向于集體主義。[2]《北地胭脂》恰恰講述農耕文化下小農家庭的生活樣態。而張愛玲為強調中國文化,還增加的翻譯冗余及強調東方文化的欣賞性,并削弱了故事烈度與人性批判力度;且沒有增強人類共通的情感內容。在巨大的東西方文化基礎反差下,《北地胭脂》所講述的故事變得更加生澀甚至不好理解。
(二)過多展示了東方文化的消極刻板印象。小說展示的是文學藝術美學,她通過探索人類生活世界的真實,解構與重構產生苦難的源頭,進而來贊揚人性善,鞭撻人性惡,并給與苦難世界中掙扎的人們以悲憫、甚至拯救等。然而張愛玲在《北地胭脂》的譯介中,過多展示東方消極的刻板印象以迎合美國及英語世界讀者的同時,有意無意地淡化了探索東方世界的真實。這些展示只是單純突出東方世界的丑陋、愚昧、封建與落后,進以襯托出西方世界高大形象。另外由于作者譯介的注意力過多放在展示東方社會文化負面上,或多說少忽視了對人性的全面性發現,缺少對人性閃光的挖掘,忽略了人類情感共通性內容的增強,也導致了《北地胭脂》無法獲得美國讀者傾心。
(一)文學譯介應融合普世性與民族性,強調人類性。歌德認為:作家和藝術家通過討論、互評、翻譯和個人交往來增強國際交流和學術交流,借助文化提高寬容度。通過長時間對話進行相互包容借鑒,相互滋養,讓東西方文學及其文化形成水乳交融狀態。不過這種東西方的文化包容只是理想狀態。戴維·戴姆拉什指出:在全球化的語境下,世界文學似乎成為美國制造的商品,排擠他國作品。而一個作家首先要植根于自己的民族文化,才能用比較的視角走進世界文學。白楊也認為:民族性與世界性的交匯處是人類性。一個卓越的作家開啟他創作之旅時,必先要找到通向人類心靈的路徑,在云海浮沉的人生跌宕里書寫生存的多重樣態。例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其小說以吟唱人性自由與生命無限活力的形式,在永恒的人性底色上書寫民族特色的故事,進而獲得世界讀者認可。
(二)用比較的視角增強文化理解及可讀性,避免刻意迎合東方主義。首先,用比較的視角拓寬西方讀者的文化視野,為其提供文化的新發現、新領域。林語堂的《吾國吾民》與《生活的藝術》之所以創下華人英語寫作暢銷書榜首,主要原因以隨和溫雅的方式,講述淡然大度、潤身養心的東方情調的生活方式,讓美國讀者發現日常生活形態居然還有另一片新大陸。綜合來看,完美呈現東方文化精髓,并行地展示兩種文化,繼而引發讀者對兩種文化的思考,深思熟慮這兩種文化的優劣并進行選擇,進而形成融合,而不是為了刻意迎合東方主義只展示文化負面,才是比較好的譯介策略。[3]
其次,用比較的視角探討中西方文化沖突,讓讀者在兩個文化的激烈對撞中尋求答案。如另一本美國暢銷書榜首《喜福會》,譚恩美在小說中講述了四對母女在巨大的代溝下,在華裔母族文化和異質文化的碰撞與兼容中,對自我文化身份進行艱難摸索的故事。小說里的女兒們在美國主流社會夾縫下艱難生存,在不斷自我迷失與掙扎反抗中探索“我是誰”,最終還是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尋找到心靈的答案,即“母親”才是自己的根。因此一部好小說,能讓讀者看到人類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生命創傷,以喚起內在共鳴。小說里的人也不會向現實的束縛妥協,他們會以激烈地抗爭來換取身心自由,即便她的抗爭是無用的,但抗爭本身是無價的。
(三)通俗性、趣味性的文學作品更利于傳播。蕭高彥認為:文學譯介中,過于強調其對國家形象及文化的重要影響,反而會傷害文學及文化的創造力。安德魯·瓊斯指出:文學及文化的傳播是自下而上的,他們更看重文學譯介作品的通俗性、趣味性,那些歷史感、使命感過于沉重的譯介作品不大可能獲得普通讀者青睞。[4]因此應在娛樂性、藝術性與思想性之間尋找到最佳的結合點,將中華傳統文化及其價值體系蘊藏在西方讀者喜歡的類型中。如裘小龍的《紅英之死》成功講述一個才華超眾的中國偵探的故事,獲得世界推理小說大獎。而劉欣慈的科幻小說《三體》剛剛出版,便得到美國時任總統奧巴馬的垂青。
信息社會,小說譯介平民化以成趨勢。在大時代背景下,中國網絡文學開始橫行西方世界。2014年,前美國外交官賴靜平(網名RWX)將中國玄幻小說《盤龍》推向北美,首日擊量破10萬。如今該網站全球總訪問量超10億,越來越多的美國宅男流連在他的網站,樂此不疲地研究“奇經八脈”、“仙玄志怪”等中國特有的文化符號,這種在文學藝術認知上還略顯膚淺的網絡小說能成功吸引美國讀者,不禁讓世人驚嘆。在這里,東西方最典型的文化差異非但沒有變成阻隔,反讓美國讀者品嘗到“新鮮感”。這證明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美國及西方讀者讀中國的奇幻“爽文”,也同樣能感覺“爽”。
綜上,譯介作品應通過普世性與民族性的結合來展示中國人的情懷,向世界展示一個既有深厚文化底蘊,又有時尚活力的東方文明國家,而不應刻意迎合東方主義想象。同時,我們還要淡化文學譯介作品的政治元素,去呈現人類共有的人性內涵、共通的情感內涵、相似的人文情懷內涵,來有效消除文化認知差異帶來的藩籬。譯介時還應增強作品的可讀性及趣味性,要注重通俗化、類型化,強調趣味性、流行性,提高其傳播性。同時,我們以真誠的態度呈現東方文化正面的同時,也不回避自己的文化負面,以樹立一個勇于改革創新的、更加負責任的、透明公開的文化大國形象。在世界大開放、大流動的今天,文學作品應以開放心態迎接美國及西方世界的人們,讓西方受眾親身體驗中國傳統文化,進一步消除文化隔閡,彌合文化差異性,進一步消除文化欣賞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