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是一枚回旋鏢

趙菀瀅

3月3日，作為對美方制裁的回應，俄羅斯國家航天公司總裁德米特里·羅戈津表示，俄羅斯已決定停止向美國供應火箭發動機，同時俄方還將停止為之前交付給美方的火箭發動機提供維護服務。這是繼美歐宣布對俄實施嚴厲制裁后，俄方的第3次反制回應。

截至3月7日，美歐對俄的制裁涵蓋了金融、科技、貿易、交通、文娛等廣泛領域，其深度與廣度在西方制裁史上，可以說絕無僅有。而制裁會否再升級，延伸到能源領域，西方顯然非常猶豫，畢竟制裁是把雙刃劍，誰都無法獨善其身。

制裁大棒是美歐實施報復的慣用手段，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發生后，西方多國更是展開了對俄羅斯經濟的連番施壓。據歐盟的官方報告，自2014年起，俄羅斯先后有680位公民和53個實體受到了歐盟的資產凍結和旅行禁令，并且制裁令暫時被延長到了今年3月15日。

目前的局面不是8年前簡單的歷史重演，因為美歐的制裁尺度上了一個歷史性的新臺階，其目的是“在政治、金融和經濟上孤立俄羅斯”。

第一輪制裁中，美國財政部掐準俄羅斯的金融命脈—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Sberbank）和俄羅斯外貿銀行（VTB），阻止其用美元交易，并對俄羅斯央行施加限制。2月26日，歐盟與美國、法國、德國等6個國家達成一致，祭出“金融核彈”，將俄羅斯的7所銀行踢出SWIFT（全球銀行間金融電信協會）。美歐還承諾將采取“限制性措施，防止俄羅斯央行以削弱制裁效果的方式部署其國際儲備”，并限制出售“黃金護照”，讓寡頭們“無處可逃”。

美歐針對俄羅斯個體實施的制裁也上升到了“最高級”。據統計，截至3月4日，美歐制裁了至少351位俄羅斯公民，除寡頭和眾多杜馬議員外，還有政府重要成員遭遇資產凍結。美財政部長耶倫3月1日宣布，七國集團將召集一個特別工作組，重點凍結和扣押俄羅斯主要精英人士的資產。

制裁還波及了科技、芯片、軍工、航空、貨運等核心產業。包括谷歌、蘋果、微軟在內的20多家科技巨頭相繼宣布暫停提供部分服務和芯片斷供。美國增加了對11家俄羅斯國有公司和金融服務部門的債務交易禁令，包括俄羅斯最大的海運和貨運公司、最大的電信公司和第一大電力公司。歐盟主席馮德萊恩還宣布，為了竭力“遏制俄羅斯實現現代化的能力”，歐盟還將特別“針對俄羅斯經濟的戰略部門，阻止其進入對俄羅斯至關重要的技術和市場”。

據國際金融協會（IIF）2月28日公布的報告，在西方發起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制裁后，俄羅斯極有可能出現外債違約，其經濟今年也將出現兩位數的收縮。據悉，俄羅斯美元債務的實際負擔正在迅速膨脹。以美元計價的國債未償還余額為330億美元左右，到4月將迎來第一次大筆款還期。包括公司債務在內、相當于俄對外債務30%的1350億美元外債也將在一年內到期。

在惠譽和穆迪將俄羅斯主權債評級降至“垃圾”級后，俄羅斯央行和財政部的措施也未能阻止盧布的跌勢。盧布兌美元于3月3日創下歷史新低，4日兌歐元也創下歷史新低，在莫斯科匯市總計下跌超過20%，在其他平臺更重挫三分之一。為了繼續保護本國股市，莫斯科股市仍然暫停交易，債券買賣價差巨大，交易幾乎掛零。

隨著制裁的范圍不斷擴大，生活壓力和焦慮也蔓延到了普通人身上。據NPR報道，因為第一批俄羅斯主要銀行已被踢出SWIFT，許多在俄羅斯的外企打工人開始擔心能否獲得報酬。此外，由于幾乎所有歐洲國家和加拿大都禁止俄羅斯航班進入其領空，目前仍有上萬名俄羅斯游客滯留在外。俄羅斯旅游經營者表示，該國境外的游客人數可能超過15萬人，其中約2.7萬人正處在旅行禁令的地區內。

對于普通的俄羅斯民眾來說，22年前那場金融危機的噩夢似乎正在卷土重來。1998年，由于俄羅斯長期財政赤字，能源和金屬價格暴跌，再加上俄軍在第一次車臣戰爭上的高額花費，同年8月17日，俄羅斯政府宣布無法償還貸款，不得不將盧布貶值，導致民眾怨聲載道。

這種局面造成的風險不僅體現在經濟上，還有社會的穩定。加拿大達爾豪斯大學的俄羅斯研究和歷史名譽教授佩雷拉認為，制裁可能不會對上層人民產生太大影響，但會影響中產階級和底層人民。1962年，美國社會學家詹姆斯·戴維斯提出了社會學中的“J曲線”效應。他認為，當人們遭受持續的極度貧困時，社會不會發生動蕩，但當經濟改善一段時間后生活水平急劇下降時，動蕩反而會加劇。

大西洋理事會一份關于2014年制裁俄羅斯的復盤報告指出，自2014年以來，俄羅斯經濟平均每年增長0.3%，而全球各國的年平均增長至為2.3%。制裁削減了俄羅斯的海外信貸和海外直接投資，可能使俄羅斯的經濟增長每年下降2.5%～3%，約500億美元。報告甚至認為，在俄說服西方放松制裁之前，俄羅斯經濟不太可能再次大幅增長。

不過，德巴德萊教授也指出，俄羅斯民眾是將怒火泄往政府還是西方的制裁，并非已成定局。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國際關系專家愛德華·菲什曼和克里斯·米勒提醒，美歐想“讓俄羅斯承受痛苦”，自己也將承受壓力，即使他們有辦法將制裁對西方經濟體的影響降到最低。比利時布魯蓋爾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格奧爾格·扎克曼則預計，制裁“將產生巨大的長期影響，并且很快就會產生的強烈價格影響，首先是能源，然后滲透到整個經濟”。

3月1日，全球石油市場都感受到了制裁的連鎖反應。俄羅斯是全球第二大原油出口國，僅次于沙特阿拉伯，每天出口400萬至500萬桶原油，以及200萬至300萬桶精煉產品。兩天后，倫敦的布倫特原油期貨價和紐約的西得克薩斯輕質原油（WTI）期貨價紛紛迎來了7年來最高位，價格分別突破每桶119美元和每桶116美元。

俄羅斯的天然氣，是美歐忌憚的重要原因之一。2021年，俄羅斯天然氣對歐盟出口達1926億立方米，占其出口總量的81%，歐洲40%以上的天然氣供應都來自俄羅斯。途經烏克蘭的“北溪一線”受阻，“北溪二線”項目被叫停，其總部在瑞士的母公司已宣布破產，106名員工全部被解雇。歐洲經濟學家安德魯·肯寧漢估測，包括天然氣、電力和食品價格大幅上漲在內的許多影響可能已經，或者將在未來六周內出現。

除美歐外，制裁影響還擴大到了中東和非洲。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小麥出口量合計約占全球30%，葵花油占80%，兩國都是中東和歐洲的主要小麥供應商。專家擔心，俄烏危機會進一步推高利比亞、也門和黎巴嫩等國的糧食價格，加劇這些國家的糧食危機。

肯尼亞已經首當其沖的“無辜躺槍”。肯尼亞的農業重度依賴俄羅斯的小麥和殺蟲劑，俄羅斯則是肯尼亞茶葉、鮮花、咖啡和水果的主要市場。2020年兩國貿易額達到4億美元。如今，由于交易渠道被關，集裝箱公司暫停俄羅斯的貨運，再加上油價的暴漲，肯尼亞消費者將因大宗商品價格上漲而遭受更大的損失。目前肯尼亞的債務已接近該國GDP的80%。專家預計，在烏克蘭危機之下，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制裁”，在美國外交關系協會的解讀中，被定義為“一種通常被視為介于外交和戰爭之間的成本更低、風險更低的行動方案”，其初衷是為了干預戰爭。但康奈爾大學現代歐洲歷史學助理教授尼古拉斯·穆德，在研究了制裁史后得出的結論是，曾作為戰爭“解毒劑”的制裁，如今早已變了味。“西方制裁支持者現在面臨的是自己釀造的僵局。他們對經濟武器的肆意濫用，非但沒有緩解緊張局勢，反而惡化了它本應解決的沖突。”

“制裁的危險性和腐蝕性在于—孤立制裁國是變相地鼓勵它們尋求減少對西方經濟網依賴的方法”，穆德認為，這導致制裁效果往往無法達到預期，有效性不斷被削弱。屢次遭遇西方制裁的俄羅斯，正是一個典型。

當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時，時任美國總統吉米·卡特的回應是糧食禁運。由于蘇聯依賴糧食進口，美國認為限制蘇聯獲得美國糧食會造成重大傷害。但這個決定是有爭議的，中央情報局警告稱，制裁的影響可能很小，因為蘇聯會轉向其他供應商。這也正是蘇聯事實上做的，阿根廷和巴西、后來的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國紛紛介入，向蘇聯出售糧食。直到1981年，里根上臺后悄悄取消了糧食制裁。

2014年，作為對俄羅斯兼并克里米亞的回應，美國和歐盟制裁了數位俄羅斯政治人物、媒體人士、軍事指揮官，以及與普京和俄羅斯國有企業關系密切的商界人士。作為回應，克里姆林宮出臺了反制裁措施，禁止將大多數西方食品進口到俄羅斯。

在種種制裁與反制下，曾與西方經濟緊密接軌的俄羅斯，如今已不再是西方國家出口的巨大市場。根據美國商務部的數據，2021年美國僅向俄羅斯出口了64億美元的商品，還不到對小國比利時出口的五分之一。《國會山報》的觀點評論認為，西方的制裁最終為克里姆林宮提供了一個借口，可以在具有戰略意義的經濟領域與全球市場進行自我隔離，培養俄羅斯生產商。

為了保護國內金融體系，俄羅斯已初步建立起“去美元化”的金融基礎設施。自2014年被警告逐出SWIFT后，俄羅斯便搭建了國產金融信息傳輸系統 （SPFS），作為SWIFT的替代品。俄羅斯央行表示，SPFS在2020年的流量約占俄羅斯內部流量的五分之一，其目標是在2023年將這一份額提高到30%。同時，俄羅斯政府建立了Mir （“世界”）系統，作為處理俄羅斯境內卡交易的清算中心，由俄中央銀行全資擁有。2014年以來，Mir的運營份額已增長到所有俄羅斯國內卡交易的24%，使用Mir系統發行的卡超過7300萬張。

2020年5月，《經濟學人》分析指出，俄羅斯宏觀經濟政策的目標已經不再是促進增長，而是建立一個可以抵御嚴重沖擊的堡壘經濟。根據相關數據，俄羅斯現在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黃金和外匯儲備之一，價值近5700億美元。俄中央銀行和財政部前官員奧列格·維尤金很自信地宣稱：“我們能夠抵御外部沖擊和外敵，因為我們擁有現代武器和火箭，還因為我們擁有黃金和儲備。”

近幾十年來，美國對古巴、伊朗和朝鮮等相對弱小的國家實施了嚴厲的制裁，對美國經濟造成的損失很小。但相比之下，俄羅斯是一個大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美國治國術項目的高級研究員斯蒂芬·韋特海姆判斷，它可能會以實物的形式進行報復，從而推高石油、天然氣和食品價格；也有可能發動網絡攻擊，引發報復循環。“在最壞的情況下，沖突可能升級為熱戰。”

最重要的是，“無論西方做了多少制裁，‘做更多’的需求都將持續存在”。韋特海姆警告，這對于美國來說，是一個危險的時刻，也是一個迷失方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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