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未婚先孕后,令劉婷下定決心生下孩子的,是一場夢。
那是母親做的一次不同尋常的夢。老人家拿去解夢,對方告訴她:“家里馬上有孩子,不要打掉?!?/p>
再過幾天,劉婷和母親坦白,她懷孕了,男友不想要孩子,連從異地回來陪她流產的時間都沒有。
得到母親的力挺后,劉婷接受了命運的饋贈,平靜地堅信“自己也能生”。
劉婷是未婚生育群體的一員,目前全國尚未有權威機構公布其數量。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2018年的一份報告評估稱,到2020年,全國至少有1940萬名單身母親,但這包括了喪偶和離異女性。?
國內學者萬海遠在2014年基于田野調查預估,中國非婚生子女人數可能超過百萬。
外界給她們很悲情的標簽:沒有伴侶,缺乏經濟支撐,忍受周圍人白眼……很少有人看到,“喪偶式育兒”成為必然時,生活也沒有那么糟,很多未婚媽媽過著溫暖而清晰的生活。
比起伴侶、面包和白眼,劉婷等一眾母親更關心的是,孩子的權益如何保障。
劉婷在上海工作了13年,居住證積分本足夠120分—孩子上公立幼兒園的達標分值。但在向公司申請更新其居住證積分時,她遇到了一個怎么都過不去的坎:
因為非婚生育,上海市計生委認定她違反《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取消其申請積分資格。
但劉婷翻遍了《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也沒找到任何明確條文寫著:未婚生育違法。
2022年兩會,單身生育成為熱議的焦點。全國政協委員花亞偉在提案中呼吁,全社會以更加包容的態度對待未婚生育,對其生育的孩子在落戶、就學、就醫等方面一視同仁。
決定是否留下小孩,對很多懷孕的女性而言,是一種直覺式的反應。只是,出自經濟能力和個人發展的考量,她們花了很長時間,在直覺與理性中來回翻滾。
得知自己懷孕時,34歲的劉婷感到驚訝又糾結。生孩子從不在人生計劃之內,她很早確診多囊卵巢綜合征,得到“今后很難懷孕”的診斷。
與小她13歲的男友商量后,兩人做出流產的決定。
但同時,另一個念頭在劉婷心中日益強烈—“如果以后懷不上小孩,后悔也來不及了”。還在國外留學的男友同時讓她失望—準備做流產手術時,對方表示無法趕來陪伴。她開始思索:“何必為了男人傷害身體,又傷害一個生命?”
生下孩子如何養育,是劉婷此后思慮的核心。她在上海的外企工作,每天兩點一線,下班通勤回到出租屋已經精?疲力盡。而父母都在浙江的三線城市,退了休,她琢磨,如果有母親的幫忙,拉扯孩子長大就有可能。
劉婷將選擇權給了母親,只要母親樂意幫忙照料,她就生下一個完完整整屬于自己的小孩,讓他/她跟自己姓,管自己母親叫奶奶。
在那場夢境的指引下,母親表示:全力支持生娃。
上海居民張佳佳也在與前夫離異后,發現孩子的降臨。她為此感到猶豫,家庭、經濟、事業都是她糾結的根源。
但是,她對南風窗記者回憶,在胎兒4個月大時,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嬰兒的超聲影像。
“醫生對我說,‘你的孩子長得很好。’”那一瞬間,她決意生下孩子。
劉婷預產的時間在圣誕節。
但孩子早產,男友沒從國外趕回來。父母陪伴她見了孩子的第一面。
有小孩的生活充滿著坎坷的幸福。還在坐月子時,因一次爭吵,劉婷被父親動手打了。她把父親趕回了老家。
一人在家的父親每日酗酒,不久后被確診老年癡呆癥。母親很快也回老家了,留下她獨自照顧孩子。
她有過很長時間,一天24小時沒睡著覺。每4小時給孩子喂奶,隔3小時換一次尿不濕,這些瑣事擾亂了她的睡眠。哪怕閉著眼睛,她心里還在惦記孩子的全身上下。
這些困難,劉婷等多位未婚媽媽都表示,做母親的人都會遇見,與單身生育關聯不大。但是,等孩子長到兩歲,劉婷準備幼兒園擇校時,“非婚生育”將她絆倒了。
2021年11月,劉婷著手準備小孩上幼兒園,為此到公司人事部門要求更新居住證積分。按照規定,上海居住證積分達到120分,可有條件進入公辦幼兒園就讀。劉婷在網站上查過,她的積分足以讓孩子上公立學校。
公司人事收到請求后,提醒她,“非婚生育可能不符合《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建議她咨詢有關部門。
通過咨詢,上海市徐匯區人社局很快給了答復,認定她屬違法,積分應當無效。劉婷當即質疑:“人社局有何權力認定是否違法?”對方表示,將案子轉至計生委。
很快,上海計生委給了同樣的答復:未婚生育,在上海是違法的。一段劉婷與上海12320衛生熱線的通話顯示,電話另一頭告訴她:“國家規定,要已婚已育……先結婚后生育,你先生孩子再結婚,還是違法的?!?/p>
她感到無奈,孩子沒出生時,她僅知道,在上海申請居住證轉戶籍,一項條件被單獨列出—“無違反國家及上海市計劃生育政策規定行為”。
而當非婚生育被視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且居住證積分被認定為無效時,她的處境就像一個往哪走都解不開的死結—她無法轉為上海戶籍,因此無法買房,沒房更讓孩子上不了幼兒園。
2022年1月6日,劉婷收到“上海一網通辦”發來的短信,其中援引《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17、18條,第18條是“國家提倡適齡婚育、優生優育。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
因此,“市民非婚生育,屬于違反《計劃生育法》”,短信寫道。
關注單身生育權益的律師董曉瑩告訴南風窗,國家層級的法律并未對非婚生育進行限制,但具體到各省市執行人口與計生條例時,往往對非婚生育設置門檻。
董曉瑩說:“很多地方計劃生育條例的表述就是,‘夫妻可以生育一胎二胎或三胎’。只要不是夫妻婚內的生育,均算為不符合計劃生育政策?!?/p>
獨自育兒并沒有預想中的困難。很多單身母親都在表達,做母親本身,并不會讓人陷入窘境。只是,來自政策、現實層面的雙重壓力,劉婷形容說,“讓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冒險”。
劉婷已經把力所能及的、最好的,都提供給了孩子。自從懷孕以后,她沒再給自己買過新衣服。
為了給孩子充足的照料,她調整了工作方向,打算“等孩子3歲后再拼事業”。
考慮到兒子的成長,她又與過去因為懷孕分手的男友復合,盡管男友明確提出暫未有能力支付撫養費。
“讓孩子知道爸爸的存在”,她解釋這樣做的目的,希望兒子今后不會提出“我為什么沒有爸爸”的問題。
張佳佳的理念則是:“有責任有擔當的父親,對孩子成長才是有決定作用的。”在與有家暴史的前夫離婚后,兩人徹底斷了聯系。
這樣的決定,讓她遭遇現實的諸多阻礙。
給孩子辦理幼兒園入學時,一家公立幼兒園要求其提供父親的詳細信息。她表示拒絕,認為信息無關緊要,因為孩子唯一的監護人是自己。
她拒絕妥協,直至將孩子送去私立幼兒園。
而早在2017年孩子出生時,她曾拿著材料到當地街道辦,申請生育保險。工作人員給了最直接的答復:“‘你這種情況’肯定不能領到生育金。”
這是很多非婚生育的母親相似的困境。2017年,上海未婚媽媽張萌因沒有結婚證,無法給出計劃生育證明,申領生育保險被拒。她因此先后對金楊街道辦事處、浦東新區政府、上海市社保事業管理中心提起法律訴訟,均以失敗告終。
她們都卡在了同一處:生育保險。
這是一項包含在“五險”內的社保制度,指在懷孕和分娩的婦女暫時中斷勞動時,由國家和社會提供醫療服務、生育津貼和產假的制度,包括生育津貼和生育醫療待遇兩項。職場女性在休產假期間,工資由生育保險提供。
為了領取生育保險,40歲的張萌打了4年官司,曾和志愿者們向上海市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寄出了152封《建議保障未婚女性依法領取生育保險待遇的權利》的建議信。
終于,一項政策在上海市悄然放開。2020年12月25日,上海市民政局宣布“計劃生育情況審核事項”退出社區事務受理服務中心受理清單,這意味著,上海成為除了廣東省以外、全國第二個允許非婚媽媽領取生育金的地區。
只是,上述政策公布后,張佳佳依舊沒領到屬于她的生育保險權益。
2021年4月13日,她前往所在街道辦申請。4月22日,“隨申辦”線上平臺顯示,相關待遇申領被拒絕。
上面寫著:“經了解,您(提供)的出生證明沒有父親一欄,為保證醫?;鸢踩С?,請您配合提供結婚證?!?/p>
一切像是回到了原點。
受張萌案的影響,2021年5月8日,張佳佳將上海市醫療保險事業管理中心告上法庭。目前,該案件被上海閔行區人民法院受理。
“每個女性都應當有生育的自由和權利,任何一個小孩都不應為自己的家庭背景受到法律上的歧視。”張佳佳對《南風窗》表示。
她所在的單身母親社群里,有北京的媽媽因未婚生育被公司辭退,并被拒絕發放產假工資。
而當該女性向法院提出補發產假工資時,三次被法院以“未婚生育不符合國家政策”的理由,駁回起訴。
地方性條例讓部分單身母親舉步維艱。但放至更長時間線來看,我國正逐步放開對非婚生育的限制。一個明顯的信號是,2015年10月,“全面二孩”政策出臺—在這之前,非婚生育子女存在上戶難的困境。
2016年1月,國務院印發了《關于解決無戶口人員登記戶口問題的意見》,明確規定:“非婚生育的無戶口人員,本人或者其監護人可以憑《出生醫學證明》和父母一方的居民戶口簿、結婚證或者非婚生育說明,按照隨父隨母落戶自愿的政策,申請辦理常住戶口登記?!?/p>
董曉瑩對《南風窗》分析,就整體而言,我國對非婚生育群體的保障在進步。
過去,針對非婚生育群體,部分省市會收取社會撫養費,即超生罰款。
例如,2016年修訂的《山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38條規定:“對符合法定結婚條件未辦理結婚登記而生育第一個子女的,應當自生育之日起六十日內補辦結婚登記;逾期未補辦的,依照第三十六條規定基數的五分之一征收社會撫養費。”
這項規定,在2021年已經初審的修訂版計劃生育條例中被刪除。
董曉瑩說,在她近幾年接觸的非婚生育個案里,沒有出現過被征收社會撫養費的情況。而在當前,非婚生育群體主要存在兩大困境,一是除廣東省和上海部分地區外,未婚媽媽無法申領生育保險,二是部分體制內工作者,擔心未婚生育影響工作。
破解問題的核心,董曉瑩認為,只需國家有關部門明確認定一點—非婚生育符合計劃生育政策。這樣的認定甚至不需要上升至立法層面,“比如當前在可以修訂的《計劃生育法》中調整計生政策的表示,或者像國務院解決戶口問題時發布出有關通知。把口子打開,很多困境就迎刃而解了?!?/p>

2022年兩會期間,單身生育成為人大代表和委員關注的一個焦點。
全國人大代表黃細花認為,隨著女性教育和職業發展水平的提高,中國城市里的大齡未婚女性越來越多,其中不乏有能力和意愿獨立撫養孩子的未婚女性。
“為此,國家衛健委、全國婦聯等應出臺政策,允許單身女性享有與已婚女性一樣的生育權利和福利?!秉S細花說。
針對單身女性的生育權,全國政協委員、南方科技大學代理副校長金李在提案中建議,對單身大齡女性或暫時找不到適合結婚對象而主觀愿意生育力保存的女性,都應放開生育力保存。
相關發聲與建議,源于社會風氣的形成。
董曉瑩回憶,她關注未婚女性生育議題的六年間,感受到明顯的變化:2015-2016年剛接觸時,大部分非婚媽媽這一群體仍有對未婚生子的強烈恥感?!澳菚r做調查報告,幾乎找不到愿意承認自己是單身媽媽的受訪對象。”
而現在,站出來發聲的未婚母親越來越多,她們對自身身份的認同度、接納度以及爭取權益的積極性,都在大幅提高。
寬容的社會風氣一旦形成,董曉瑩相信,“總會達成一個中和,不會完全偏向另一端”,未婚母親的權益保障會迎來積極結果。
也是受女性群體力量的鼓舞,孩子已經5歲了,張佳佳仍堅持想拿生育保險。
她不愿妥協。“我一直覺得這筆生育金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爭取女性生育的平等權。”
(應受訪者要求,劉婷、張佳佳為化名)
38725002185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