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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人類特有的一種交往形式,與社會物質生產和經濟發展密不可分。2022年2月末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的特別軍事行動,亦有著深刻的經濟根源、基礎與影響。
眾所周知,今天的烏克蘭曾是沙俄帝國和蘇聯的組成部分。這段曾同屬單一政治實體的歷史,造就了烏克蘭與俄羅斯之間緊密的經濟聯系。
鄰居是不可以選擇的。烏克蘭和俄羅斯共享著2245.8公里長的邊界,其毗鄰地區又都是經濟發展水平大致相當的人口聚居地和工業中心,相互視對方為重要市場。這使得俄烏之間的社會經濟聯系有著天然地理優勢。
更重要的是,由于延續自蘇聯的共同遺產,俄烏之間具有相互維系的經濟合作關系。根據自然條件、資源稟賦和國家總體戰略,烏克蘭東部與俄羅斯南部曾同屬蘇聯南方工業區,是蘇聯主要的冶金中心和機械制造中心。蘇聯解體后,兩國繼承了這種明確的勞動分工,在農業、食品加工、零售、機械制造、國防、能源、冶金等領域,繼續保持著經濟合作。
尤其在軍工領域,烏克蘭對俄羅斯的意義高于其他后蘇聯國家。在飛機制造、船舶制造、導彈和空間技術、原子能工程等高科技領域,俄烏長期保持著緊密的投資、研發、生產、銷售等產業內合作。根據計算,俄羅斯飛機制造每增加1000美元產值,烏克蘭將獲得120美元產值和28.3美元出口收入;烏克蘭飛機制造每增加1000美元產值,俄羅斯將獲得超過350美元產值和90美元出口收入。
與此同時,俄羅斯國有、私營和地方政府企業在烏克蘭各行各業擁有大量資產。2010年,對烏投資一度占到俄羅斯對外投資總量的1/3。如此大量投資的基礎,也源于兩國之間歷史性的技術標準兼容性、基礎設施互通性和文化語言相似性。
俄羅斯多種金屬集團總裁涅塞斯曾表示,俄羅斯在后蘇聯空間的主要優勢在于“俄語的地質信息收集和分類系統是一個不一樣的技術語言,我們的專家可以更好理解”。在高度依賴基礎設施和技術的交通和制造業領域,俄羅斯公司利用其與后蘇聯國家的技術兼容性,獲得準壟斷的地位。
在金融領域,烏克蘭INEKO投資公司首席執行官科博羅夫曾說:“當歐洲人要花一年時間和我們談判確認金融及法律地位,俄羅斯同事可以和我們立即做出決定。”的確,相較西方資本,俄羅斯公司更善于在不透明和不穩定的環境中經營,能夠更加透徹地理解與適配烏克蘭的商業環境。
不僅如此,自2012年“長普京時代”正式開啟后,俄羅斯始終致力于將烏克蘭這個工農業大國納入其歐亞一體化空間。俄羅斯認為,沒有烏克蘭的積極參與,歐亞一體化將存在極大有限性,甚至淪為一種口號,而烏克蘭的加入,將大幅擴大歐亞國家之間的商品與服務貿易、科技創新合作以及資本密集型產業的發展,從而產生實質性的聚合效應。
據俄羅斯及烏克蘭科學院專家測算,烏克蘭加入歐亞一體化將提高包括俄羅斯、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所有成員國的經濟增長率,使聯盟內GDP額外增加4000億~7000億美元,而烏克蘭將獲取其中的1/3。
然而,上述一切可觀的經濟紅利,都將在烏克蘭加入歐盟后大打折扣。因為加入歐盟意味著烏克蘭與第三方的經濟協議將被歐盟的對外貿易政策取代。烏克蘭與俄羅斯及其他后蘇聯國家原有的必要和緊密的經濟“帶寬”將被減小,要想在所有主要領域提升或維持經濟聯系將困難重重,其中首當其沖的無疑是高科技和國防領域。
一個典型例子是2009年俄羅斯曾發出倡議,與烏克蘭和哈薩克斯坦共同簽署一項糧食經銷合作協議,即通過協調物流、控制價格進軍國際市場。然而,歐盟農業委員會在競爭壓力下的反對,使基輔方面中止了這項合作。因此,俄羅斯拒絕接受烏克蘭在歐盟框架下向布魯塞爾讓渡部分主權。
總而言之,俄羅斯與烏克蘭緊密的經濟聯系并不是一種偶然,而是共同歷史的直接遺產和自然延續。對于不滿于地區大國身份而爭取世界大國地位的俄羅斯而言,與烏克蘭維系具備科技潛力的多層次經濟合作關系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為此,蘇聯解體以后,俄羅斯不懈地通過債務減免、貿易扶持、貸款優惠、能源價格優惠以及斷氣等等“胡蘿卜加大棒”的經濟工具,爭取烏克蘭加入“俄羅斯世界”。而這種努力也最終導致2013年11月烏克蘭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在準備簽署“歐盟聯系國協議”的一周前,突然宣布中止對歐談判,進而引爆了延續至今的烏克蘭危機。
從根源上看,2022年俄羅斯對烏發動特別軍事行動,是俄羅斯經濟空間與烏克蘭及西方資本主義空間之間經濟利益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
戰爭須以一定的社會經濟基礎作為支撐。正如馬克思對戰爭與經濟關系的比喻那樣:刺刀尖碰上了尖銳的經濟問題,就會變得像軟綿綿的燈芯一樣。盡管烏克蘭對俄羅斯經濟具有重要意義,但烏克蘭仍在烏俄經濟關系中更具脆弱性和敏感性。這種不對稱的相互依賴關系,也成為俄羅斯發動對烏軍事行動的經濟基礎。
特別是在能源領域,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的政策調整,會給烏克蘭的能源供應、過境收入、外交等等政治經濟利益,帶來巨大影響和代價。
在石油管輸領域,烏克蘭的地理位置和管道系統,為俄羅斯石油出口歐洲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一度有50%以上的石油需要過境烏克蘭。但出于能源安全需要,俄羅斯通過里海財團管道、波羅的海管道系統等石油出口多元化建設,徹底實現了對烏克蘭石油通道的替代。
目前,在烏克蘭境內三大石油管輸系統中,只有“友誼”管道是俄油過境烏克蘭的對歐輸油路徑,且2019年數據顯示,俄油過境烏克蘭的輸量只占“友誼”管道運輸能力的22%,過境烏克蘭的俄油在俄歐原油貿易中的比例僅為5%~6%。未來,烏克蘭雖然仍將是俄油出口的通道之一,但隨著歐洲煉廠進口原油的多元化,俄油過境烏克蘭的輸送量將保持低位運行。
而在天然氣儲運領域,烏克蘭雖然憑借蘇聯建設的22條輸氣管道,擁有歐洲第二大天然氣管輸系統,但與石油運輸類似,烏克蘭天然氣供需角色的轉換、俄羅斯天然氣出口多元化、歐洲天然氣進口多元化等一系列歷史和現實緣由,使俄羅斯天然氣沿著烏克蘭的過境輸送量嚴重下滑。
例如,隨著2020年1月“土耳其流”通氣,俄羅斯逐步壓縮對烏克蘭南部通往羅馬尼亞及南歐國家之輸氣通道的利用,南部通道2020年實際輸氣量同比下降70%。烏克蘭管輸系統的整體利用率不足60%。
此外,烏克蘭儲氣庫規模雖然僅次于俄羅斯位居歐洲第二位,但強大的儲氣能力遠超逐年下滑的天然氣進口量和消費量,加之俄烏關系惡化,俄羅斯逐漸將歐洲用戶的天然氣調峰功能轉向奧地利、德國、荷蘭、捷克、塞爾維亞等國的儲氣庫,從而導致目前烏克蘭儲氣庫的利用率僅為59%,遠低于歐洲諸國90%的平均值。烏克蘭曾多次希望歐洲甚至俄羅斯租賃烏克蘭的儲氣設施,但至今未取得實質進展。
匪夷所思的是,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以及2015年停止進口俄氣后,為保障本國能源使用和儲備,烏克蘭不得不對天然氣管輸系統進行改造,從歐洲反向進口天然氣。這種“倒行逆施”的反常處境,充分體現出烏克蘭在“對俄能源經濟領域”的弱勢地位。
當然,烏克蘭天然氣通道對于俄羅斯也并非完全可以替代。由于天然氣儲運技術較難,以及俄羅斯氣田地理位置和出海條件的限制,俄羅斯的替代管道尚未完全建成,尚無法完全擺脫對烏克蘭天然氣管道的依賴??杉幢闳绱?,克里姆林宮依舊相信,能夠利用不對稱的能源現實、烏克蘭諸多出口部門對俄羅斯的依賴,乃至以經濟優勢為支撐的絕對軍力優勢,逼迫烏克蘭澤連斯基當局像8年前的亞努科維奇政府一樣中止入歐談判。
發動對烏軍事行動,代表俄羅斯已做好承擔相應經濟代價的準備。
包括戰爭開支和消耗、對烏經貿收入損失在內的直接經濟成本,都已在俄羅斯的戰爭預算當中,但俄羅斯在這場戰爭中最大的經濟成本并非來自烏克蘭,而是澤連斯基當局一直試圖加入的西方資本主義聯盟對俄羅斯的經濟切割。
從形勢發展來看,本次美歐國家及其企業對俄羅斯的經濟施壓,已經不是正常狀態下的經濟制裁,而已屬經濟戰范疇。
正常狀態下的經濟沖突,也會使用諸如制裁、禁運、關稅等經濟手段,但戰爭狀態下的經濟工具,則是戰爭的輔助手段甚或另一片戰場,其本質是通過貿易限制和商品、技術、服務的禁運,打擊戰爭所必需的經濟根基。在此意義上,如果說俄羅斯之于烏克蘭是在用傳統軍事手段以達到政治經濟目的,那么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則是采取了經濟戰的方式以達到軍事政治目的。雙方方式不同,但本質無兩。
西方國家對俄經濟戰包含五個方面:一、金融戰,包括凍結部分個人、重點企業的海外資產,禁止部分俄羅斯銀行使用全球最為通用的金融通信系統(SWIFT),對持有俄羅斯銀行近80%資產的金融機構、企業,施加債務和股權限制;二、貿易戰,對俄羅斯一半以上的高科技產品進行出口管制;三、科技戰,全產業鏈限制高科技產品對俄出口;四、能源戰,暫停審批“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五、輿論戰,包括通過禁飛切斷俄與西方的人員往來。
這些經濟戰手段對俄經濟的影響,在不同階段效果不一。金融戰的短期效果較為明顯,俄羅斯金融業勢必遭受重大沖擊,直接影響包括國際投資和對外貿易的交易難度和成本大幅提升,持有被制裁銀行信用卡和借記卡的俄羅斯客戶的國際商業活動中斷,資本外流,以及貨幣貶值和通脹加劇。
相對而言,貿易戰、科技戰、能源戰和輿論戰不會在短期內起到明顯作用。這首先緣于俄羅斯自身的經濟運行特點,包括其對西方長期技術封鎖以及2014年以來貿易限制和輿論打壓的適應,以及世界幾乎唯一的可以在封閉系統中運轉經濟的工農業資源稟賦和經濟生態。
其次,由于西方國家、特別是歐洲國家很難在短時間內更換其油氣、金屬等能源資源供應鏈,且對俄能源部門的全面打擊將引發全球能源金融市場震蕩,其對俄羅斯能源公司及相關金融機構的制裁將有所顧忌。
再者,如果俄烏軍事沖突在短時間內結束,則經濟戰也將趨于緩和。
然而,如果俄烏軍事沖突久拖不決,在無其他積極因素助力的情況下,俄羅斯將很可能像冷戰早期那樣,逐漸與世界經濟主流脫鉤,建立自循環的平行系統,喪失全球化時代經濟增長、科技發展所必需的外部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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