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
安德森認為“民族”本質上是一種“現代”的想象形式——它源于人類意識在步入現代性過程中的一次深刻變化。當代西方學界關于民族主義性質與起源時間有“現代構建派”和“原初派”之爭。“原初派”代表人物杜贊奇認為,早在現代西方民族主義傳入中國之前,中國人早就有類似于“民族”的想象了;對中國而言,嶄新的事物不是“民族”這個概念,而是西方的民族國家體系。對此,王柯在《民族與國家》一書中詳細對比了中國和西方國家的民族觀,梳理出中國傳統已有的民族觀應該稱之為“天下”思想,與西方國家的民族觀差異甚大。國家的三個要素是領土、主權和國民,只有滿足這三個條件,才是完整意義上的肇始于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近代民族國家。而中國的“天下”思想中,一是整個世界都被等同于正統王朝的領域,所謂“四海之內”;二是最高統治者受命于天對人間實行統治,所謂“天子”。很顯然,從秦漢一直到鴉片戰爭前,中國都并不符合民族國家的標準,中國近代國家建設經歷了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的演變。鴉片戰爭后,西方入侵者打開了中國的大門,沖擊著國人原有的“華夏中心”、“華尊夷卑”等思想觀念。在開眼看世界的過程中,國人逐漸意識到,中國并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只是世界各國中的一國,中華民族也只是世界民族中的一員。而且,民族間的先進與落后并不是由種族決定的,而是由其軍事、經濟、文化、政治狀況決定的,中國在許多方面其實都落后于西方國家。當國人清晰的意識到這些時,隨之也就產生了民族危機感或民族憂患意識,開始萌發出新的世界觀念和民族意識。
20世紀初,梁啟超等人紛紛開始向國人介紹和宣傳西方近代民族主義。梁啟超1901年撰文率先向國人介紹“民族主義”這個新名詞,認為民族主義“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 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對其在于本國也,人之獨立;其在于世界也, 國之獨立”。1923年的國民黨宣言也寫道:“我黨民族主義的目的在于,消極地除去民族間的不平等,積極地團結國內各民族實現一大中華民族。”民族主義不僅是推翻清王朝統治的利劍,也能在建設強大中國路上披荊斬棘。無論是政界還是文化界,他們都認為民族主義是救亡圖存的不二法門。全社會對民族主義的推崇,引發了國人對屈原形象闡釋的特別興趣。
雖然總體來說,“九一八”事變之前對屈原形象的闡釋主要集中于啟蒙主義闡釋,但其實也零星出現了一些民族主義闡釋。在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對屈原政治品格的界定不再是“忠君”,而是強調屈原因為生在貴族,所以“國家觀念”強盛。問題是,用“國家觀念”代替“忠君”的確是與時俱進的闡述,但是生于戰國時期的屈原如何會有20世紀才被介紹傳入國內的“國家觀念”呢?這無疑就是梁啟超將自己新接觸到的西方民族國家觀念投射到屈原身上的結果。而且,這樣的現象不僅是發生在學術研究領域,在當時的文學創作中也同樣存在著。1905年12月,近代民主革命家陳天華蹈海自殺,企圖喚醒沉睡的同胞。在時人為他寫下的悼詩里,將“革命黨之大文豪”陳天華和屈原放在一起作比。譬如“傳聞蹈海忽心驚,又見而今有屈平”,“澤畔何人悲屈子,島中有客哭田橫”,還有“杜鵑聲里鬼神驚,怕賦《招魂》到屈平”。在這些詩中,屈原和陳天華一樣被賦予了現代民族國家才有的愛國品格。
其后,多有直接稱屈原為“愛國詩人”的作品出現。譬如,謝無量在《中國六大文豪》一書中,將屈原列為能夠代表中國文學的六大文豪之首,并強調是因為屈原身上的愛國精神。甚至,謝無量還稱屈原是“古今愛國詩人之宗”。以往的作品雖然也在不同程度上對屈原的愛國品格有所指涉,但是對于用“愛國”置換成“忠君”的合理性卻并未明確闡明。而謝無量的《中國六大文豪》一書正是在這個層面上發力,明確闡述了屈原形象中“忠君”與“愛國”的關系。謝無量說:“古者國家與政府之區別未明,故往往以效忠于君者,即為效忠于國。大凡屈原思君之詞,莫非愛國之志所發也。若以屈原僅惓惓于一人之惠,既不見用,發憤至死,此殊未然。蓋惟有政治思想者,其愛國乃愈甚。屈原懷救國之方,閔斯人之不得其所,宗國將淪為丘墟,而己無藉以拯之,是其最痛心之事,非如世俗所謂牽于君臣之義而已。”謝氏認為,屈原身處的古代社會“國家”與“政府”的差異并不明晰,所以只要是忠君者那也就是效力于國家者。屈原的作品雖然抒發的都是忠君之情,但這同時也是愛國之情。更為關鍵的是,屈原絕不僅僅是困于“君臣之義”的人,屈原最痛心的事是百姓流離失所,楚國一朝破敗成廢墟,但自己卻無力去改變現狀。毋庸置疑,謝氏明顯是將屈原縱身投水自殺的原因歸結為是為百姓為國家,卻刻意不提屈原所處的時代,無論百姓還是國家,都是屬于君王的私產,歸根到底,屈原最痛心的還是楚王的楚國湮滅了。當然,謝氏畢竟是直面了問題的關鍵之處并給出了自己的解釋。雖然用“愛國”來形容屈原謝無量并不是第一個,但是謝無量卻開啟了對屈原愛國觀念的學理性建構,意味著屈原愛國觀念得到了基本的確立,在屈原闡釋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
在對屈原形象進行民族主義闡釋的初期,國人迫不及待將自己新接觸到的近代民族國家觀念運用到對屈原的解讀中去,將屈原形象中的“忠君”置換成“愛國”不僅是對現實政治的回應,更為重要的是知識分子們通過屈原這樣一個古代文人形象來重塑新時代知識分子的形象。
本文系海南省普通高等學校研究生創新科研課題“四十年代詩人節與屈原形象構建”(編號:Hys2020-26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