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童話書，也是你隨隨便便能看懂的？

文冤閣大學士

初學英語者往往有一種偏見，以為“大詞”、生僻詞，認識得越多，英語就越好。

詞匯量大，當然不是壞事，可能茶余飯后還能凡一把爾賽。但不重視常用詞，不熟悉常用詞的語義、用法，往往會導致看不懂“人話”，說不來“人話”。畢竟，任何一門語言的詞匯，其核心肯定是常用詞。

說到常用詞，不得不提我?guī)е鴮W生讀完的英國文學史上的名著Tales from Shakespeare。作者是Charles Lamb和Mary Lamb，Mary是Charles的姐姐，精神問題比弟弟更嚴重。看到Mary Lamb這個名字，我馬上想到matricide（弒母行為;弒母者）這個非常用詞。沒錯，Mary發(fā)起瘋來，把Charles他親娘給捅死了。

我自己細細讀完全書的每一個詞之后，還翻了兩頁出版社朋友送的新漢譯本。說是新漢譯本（下稱“新譯”），是因為以前至少有蕭乾的譯本。蕭先生是英文名家，有他的譯本為參考，相信新譯只會更好。據(jù)出版社的朋友說，新譯的譯者很好學，很勤奮，很踏實。于是，新譯讓我也很期待。

不過，我讀了新譯前幾頁，就很不幸，照例發(fā)現(xiàn)了問題，常用詞理解上出的問題。這里且談兩處，畢竟新譯我讀得也不多。

第一處在第一則故事《暴風雨》的第二段。

【譯文】他們居住在一座用石頭鑿成的洞窟（或者說洞室）里……

【原文】They lived in a cave or cell， made out of a rock[.]

大概不會有人質(zhì)疑把or翻譯成“或者”的做法吧？

且慢！人不疑處，我當生疑。

這個or，在我看來，不是二選一的“或者”，而是后對前的修正。

作者先說Prospero和Miranda父女住的是洞（cave），隨即做出修正：別誤會，可不是自然形成的山洞啊，乃是窟（cell），是在一塊巨巖（a rock）上開鑿（made）出來（out of）的。這里的made out of a rock，前面雖然有逗號，卻是限定性的定語（restrictive modifier），“a cell， made out of a rock”相當于“a cell that was made out of a rock”。

你也許會問：為什么不徑直寫“They lived in a cell， made out of a rock[.]”呢？

原因很簡單，作者姐弟寫的是兒童讀物——你現(xiàn)在不再認為童話書都是“小兒科”了吧？——他們假設(shè)，孩子們都認識cave和rock這兩個常用詞，但不一定知道cell。于是，先說cave，再說cell，接著說這個cell是rock里挖出來的，是用孩子懂的東西，前后夾擊，去解釋他們不懂的東西。

這種由淺入深、循序漸進的筆法，和“自序”里展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思路，一脈相承。

可惜，新譯的譯者大概沒有理解到這層意思。這是第一處問題。

另一處問題正是在“自序”里，更復雜。

在一共四段的“自序”（Preface）的第三段末，有這么一句話，很長：

【原文】When time and leave of judicious friends shall put them into their hands， they will discover in such of them as are here abridged （not to mention almost as many more， which are left untouched） many surprising events and turns of fortune， which for their infinite variety could not be contained in this little book， besides a world of sprightly and cheerful characters， both men and women， the humour of which it was feared would be lost if it were attempted to reduce the length of them.

【新譯】當時間和那些離去的明智的朋友把莎士比亞原作交到他們的手中時，他們會在其中發(fā)現(xiàn)許多在這里被刪去的（不提那些同等數(shù)量但又保持著原貌的）人世間的無常與命運的多舛。而這其中的千變?nèi)f化豐富萬千是不可能包含在這本小書里的，除了這個充滿活潑可喜、形形色色的男女人物的世界——如果連這些都被減少，恐怕作品的幽默也會消失殆盡。

新譯的譯者認為，leave of judicious friends里的名詞leave是“離去”的意思。

假設(shè)這樣理解是正確的，畢竟我們初學英文時，單詞leave就是用漢語“離開”二字來記的。再深挖一下：“離去的明智的朋友”是用什么方式“把莎士比亞原作交到他們的手中”的呢？

這思路，明顯走不通。

或者，不是“已經(jīng)”離去，而是“正在”離去吧，或者“將要”離去？

那為什么新譯不寫清楚“正在”“將要”？

然而，原文是leave而不是leaving，也不是left啊！能表達“正在”“將要”這么豐富的意思嗎？

其實，把這里的名詞leave理解成“離開”，無論怎么離開，是“已經(jīng)”“正在”，還是“將要”，都是錯的，因為這里的leave，是“允許”。

整個time and leave of judicious friends shall put them into their hands這一clause的意思是，兩樣東西把them放入their hands。第一樣，time，光翻譯成“時間”是不充分的，應該是“時間的流逝”，孩子長大了;第二樣，leave of judicious friends，即明智的朋友們給出的許可。許可什么？許可them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原作（不是新譯里籠統(tǒng)的“莎士比亞原作”，因為莎士比亞不光寫戲劇）。

這個常用詞them指代的是誰呢？“他們”嗎？

又錯了，這里不是“他們”，是“她們”。因為前文提到的是男孩開化早，可以小小年紀就有資格讀父親的藏書[because boys being generally permitted the use of their fathers’ libraries at a much earlier age than girls are（新譯把常用詞libraries譯為“圖書館”，太機械了）]，但女孩要貞良賢淑，對莎士比亞原作里那些誨淫誨育（《十四行詩》一多半就是勸人早生多生——沒提生三個還是四個）的淫詞艷曲抵抗力不強，只能等待time流逝，她們年紀大些了，再讀;等待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毫不含糊的judicious friends判斷她們道德上不太容易墮落了，才允許她們?nèi)プx。

所以，這里我提醒任何一位有志于細讀the Lambs寫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 的朋友：

一、你能讀懂Preface，正文自不在話下。

二、你讀不懂Preface，別怕，先讀正文。當然，如果兩百多年前寫的這部兒童文學的正文也讀不懂，那就對自己誠實一點，放棄吧，讀點本世紀的英文作品。

向譯者，我致敬，seriously。

因為我知道翻譯，太難、太累、太寂寞了——我太知道了。

但是，也正因為太難、太累、太寂寞，我們更要用理性批評的精神去審視翻譯這項文化事業(yè)，實現(xiàn)譯本修正，鼓勵譯者提高，最終達到共同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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