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英語寫作中的推理模式探析

胡曉凡

縱觀美國法學院的教育模式，不論修讀法律博士（Juris Doctor， J. D.）學位還是法律碩士（Master of Law）學位，在第一年均需修讀法律寫作（legal writing）課程。該課程主要培養學生從事實中提煉爭議問題（issue）、檢索法律法規（legal research）、歸納規則（synthesize the rule），以及適用規則（rule application）的思維與能力。由于美國屬于普通法系（common law system），其法律淵源不僅包括大陸法系（civil law system）中的成文法律法規，還包括法院判決時遵循的先例（precedents），因而，法律文書寫作的準備階段主要從判例中提煉法律規則并運用到當前案件的事實分析中。這一適用法律規則分析當前案件事實并得出結論的過程，即通常所說的法律推理（legal reasoning）。法律推理又可細化為四種模式。熟練掌握這四種模式，為充分剖析先例、類比先例與當前案件的相似點或不同點，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法律英語文書的概念和種類

在討論法律推理之前，需要了解法律英語文書的基本概念和類型。由于法律英語的學習主要依托于普通法系的法律知識，因此法律英語文書主要指普通法系中由律師（attorney）出具的、依據先例中總結的法律規則就一個或多個法律爭議問題（issue）分析并得出結論的文書。根據適用場景的不同，法律英語文書分為法律備忘錄（office memorandum，簡稱office memo）和律師辯論意見書（brief）。依照法院層級的不同，律師辯論意見書又分為初審意見書（trial brief）及上訴意見書（appellate brief）。法律備忘錄意在評估當事人案件訴諸法庭的勝算及解決法律問題的最佳途徑，通過客觀評估法律規則適用當事人案件事實的結果，并類比案件事實與判例事實，找尋當事人立場的辯論可行性。相反，律師辯論意見書本著說服法官判決當事人一方勝訴的目的，需要最大限度強化有利于當事人的判例、法律規則和事實，弱化不利于當事人的判例、法律規則和對方當事人的反駁意見。這兩種文書的分析討論（discussion）部分，均依照“IRAC”結構組織，分別代表爭議問題（issue）、規則解釋（rule explanation）、規則適用（rule application）及結論（conclusion）。其中，在規則解釋和適用的部分需要大量且深入的法律推理，以確保在不同種類的文書中，判例規則適用案件事實能夠達到預期的效果。

二、法律推理模式

在法律文書寫作的模式中，最常見的法律推理模式是歸納推理（inductive reasoning）和演繹推理（deductive reasoning），但這兩種模式僅籠統地描述了從多個判例中總結法律規則，或將一個法律規則適用到多個案件的過程，并沒有解析如何適用法律規則，達到為己方當事人辯護的目的。因此，基于規則適用，本文著重講解如下四種法律推理模式：基于規則的推理（Rule-based reasoning）、類比推理（Analogical reasoning）、基于政策的推理（Policy-based reasoning）及敘述（Narrative）。1上述法律推理模式各自的作用不同，不僅在律師撰寫法律文書中適用，同時也在法官裁判案件中得到遵循，判決書中的法律推理即是最好例證。下面，將分別介紹這四種推理模式。

基于規則的推理通過提出規則和適用規則來得出最終的結論。典型表述如下：“因此，結論是X，因為權威的立法機關或司法判例確立的法律原則要求得出該結論。”在法律寫作中，這一推理模式的主要作用是構建起法律分析的框架，并且為后續運用類比推理、敘述等推理模式奠定基礎。

類比推理通過展現判例中的事實和法律適用，找尋判例與當事人案件的相似性，最終得出結論。常用的類比推理模式是直接比較事實相似性（direct factual similarities），典型的表達方式為：“因此，結論是X，因為A訴B案件中的結論就是X，而A訴B案件與本案事實相差無幾。”然而，若檢索得到不利于當事人的法律法規或判例，需要進行反類比推理（counter-analogical reasoning），比較當事人案件與判例相關的不同點（relevant difference），以證明當事人案件應得出與判例結果不同的結論。這一類比推理的逆向適用，常見于法律備忘錄或律師辯論意見書中弱化或駁斥某一判例適用的分析。當然，相較于法律備忘錄，律師辯論意見書需要更大程度弱化不利于當事人的判例，因此需要多層次、寬領域地挖掘反類比推理的適用場景和條件。

基于政策的推理考量判決結果是否能達到全社會利益的最大化和最優化。典型的表達方式為：“因此，結論是X，因為這一結果會促使社會發展，同時遏制對整個社會發展不利的因素出現。”在法官判案中，通常會考慮的政策因素包括：經濟發展、誠實信用、公序良俗、親緣關系、社會公平等。

最后一種類型是敘述。敘述也被稱為一種推理模式，是由于在撰寫案件事實、進一步清晰解釋包含模糊術語的法律標準及進行政策考量時，均需要適用該模式。敘述通常包括以下內容：塑造（characterization）、描繪（description）、對話（dialogue）、觀點表述（perspective）及上下文語境（context），意圖達到公正、公平、憐憫、理性和共情等目的。具體適用中，一方面，律師為了說服法官做出有利于當事人的判決，需要按照預設組織和描述事實。這一組織和描述的過程，統稱為敘述。典型的例子是，在類比推理中，當事人案件事實需要通過特定的敘述來體現與判例事實的相似性或相異性。另一方面，若某一法律標準中包含unreasonable conduct（不合理行為）、undue influence（不當影響）等模糊詞，運用敘述的推理模式即可直接判斷當事人的行為是否構成了“不合理”“不正當”。最后，律師通常將敘述與基于政策的推理模式連用，具象地展現判決自己當事人勝訴背后的價值考量，說服法官這種判決將會帶來社會利益的最大化。

三、法律推理模式在法律英語文書中的應用

下面，將通過具體例子檢視上述四種法律推理模式的具體運用。

假設美國Y州一個15周歲的學生Sam，與一家汽車銷售店簽署了合同，同意以1萬元美金購買一輛豪華轎車，并將在三天后轉給銷售店$3000作為定金。可想而知，作為一個未成年人，Sam沒有足夠的錢交付定金。銷售店以合同違約為由，將要起訴Sam。Sam的代理律師需要出具法律備忘錄，根據相關法律和判例，評估Sam勝訴的概率。

針對類似事實，Y州法院曾做出如下兩個判決：A v. B2案中，法院認為一個16歲的被告尚未成年，不具有足夠成熟的心智簽訂合同，且沒有能力履行合同。因此，未成年人締結的合同沒有法律效力，當事人不受合同約束。相反，C v. D案中，一個16歲的學生在簽署貨物購買合同時，明確以書面陳述保證自己的年齡是19歲，并向銷售方保證給付貨款。法院認定該學生必須履行義務，因為他對年齡進行了虛假陳述，且使得銷售者在簽訂合同時產生了主觀信賴。

若分別適用四種法律推理模式，Sam的律師首先可以從A v. B案件入手，運用基于規則的推理模式寫下如下句子：“Sam不受所簽合同的約束，因為A v. B案確立了這樣的法律規則：未成年人沒有能力履行合同，其締結的合同沒有法律效力。”然而，單獨使用這種推理模式的弊端顯而易見：僅主張A v. B案確立的規則，不能完全涵蓋“未成年人簽訂合同的效力”這一法律問題的所有規則，因為C v. D案件確立的規則是未成年人應當履行合同義務。此時，就需要運用類比（analogy）著重分析A v. B案的事實和法律原則與本案的相似性，并對C v. D案的事實進行反類比（counter-analogy）。可能的論點包括：（1）Sam不受所簽合同的約束，因為A v. B案中的被告為16歲，其所簽合同沒有效力，與此類似，Sam才剛剛15歲;（2）與C v. D案不同，Sam沒有謊報自己的年齡，也沒有向銷售店做出任何關于年齡的陳述。如果反類比推理仍不足以說服法官認定Sam不應履行該合同，律師可以嘗試基于政策的推理：Sam才剛剛15歲，像他這樣年輕的人，在足夠成熟、能夠周全考慮所有選擇之前，都應該受到法律保護，不因自己沒有能力做出的任何重大決定承擔有害的后果。若進一步展開論證，可以加入簽訂合同時的來龍去脈等事實描述。這時，利用敘述的推理模式就十分有效。

概言之，法律英語寫作中的規則適用部分決定了律師是否能夠說服法官，獲得有利于自己當事人的判決。而好的規則適用離不開法律推理的精確理解和準確運用。基于規則的推理是規則適用的前提和基礎，而類比推理和反類比推理是律師建構文書說理、體現文書說服力的重要途徑。基于政策的推理體現出法律擔負的促進社會發展、維護公平正義的使命，而敘述貫穿于上述三種推理模式之中，為三種推理的實現提供了保證。隨著在美國法學院學習的深入，學生還會發現，這些法律推理模式可以轉化為有效的思維方式，助力其實體法律學科深入有效的學習。

1參見Linda H. Edwards. Legal Writing： Process， Analysis， and Organization [M]. New York： Wolters Kluwer， 2014。

2 A v. B，中間的v. 為versus的縮寫，體現訴訟雙方的對立關系。可譯為“A訴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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