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
2021年12月9日,美國國防部宣布,美國軍方正式結束在伊拉克攻打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作戰任務,轉而擔任培訓和顧問角色。此前2021年4月,據多家外媒報道,美國承諾從伊拉克撤出剩余作戰部隊。撤軍是美國中東戰略收縮的重要“里程碑”,但這個碑不是光榮的標志,而是美國的中東甚至全球戰略的“心頭之痛”。伊拉克堪稱美國中東戰略的縮影。冷戰時期,美國在中東實施“離岸平衡”戰略,于是自1979年以來伊拉克便被美視作“平衡”伊朗的棋子;1990~2011年美國實施“大規模直接干預”戰略,于1991年和2003年在伊拉克發動了兩場大規模地區戰爭;2011年后美國進入“戰略收縮”時代,先后于2011年和2021年全部撤出與承諾撤出駐伊拉克戰斗部隊。在“后撤軍時代”,美國在伊拉克的行動又將預示著什么樣的美國中東戰略?
自2003年伊拉克戰爭發生以來,經過近20年的折騰,美國付出了慘重代價,伊拉克的人員傷亡與經濟損失則更加嚴重。2003年,美國以伊拉克“存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試圖發動戰爭,由于理由牽強附會未能獲得聯合國授權,但當時的小布什政府一意孤行,憑借軍事優勢,21天推翻了當時的伊拉克薩達姆政權。然而不久后,美軍在伊拉克陷入了游擊戰爭的“汪洋大?!?,并在2006年被迫大規模增兵。2011年,在伊拉克政府的要求下,美軍全部撤出伊拉克。2014年,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伊拉克攻城略地,該國政府軍土崩瓦解,首都巴格達告急,美國因此派遣了5000多名士兵重返伊拉克,并組建了“國際反恐聯盟”。2019年3月23日,“伊斯蘭國”的最后一個據點被拔除,駐伊拉克美軍人數也在2020年9月下降到2500人。根據美國布朗大學2020年的研究報告,伊拉克戰爭的直接死亡人數為18.9萬,其中美軍死亡人數為4488人;與此同時,戰爭間接造成65.5萬人死亡,280萬人因戰爭流離失所;美國為伊拉克戰爭支付的直接費用高達2萬億美元。戰爭給伊拉克的經濟與社會造成的損失更是難以估計,根據該報告,1990年伊拉克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DP)為10356美元,但到2020年人均GDP僅為4157美元。
伊拉克戰爭和2001年發動的阿富汗戰爭是美國自1955年越南戰爭以來的兩大戰略災難,這兩場戰爭對美國戰略思維、國民心理特別是中東政策的影響或將持續數十年。發動戰爭或威脅發動戰爭曾是美國全球戰略中的“一把利劍”,但經過這兩場戰爭的摧殘,這把利劍已失去鋒芒,再也不敢輕易出鞘??梢钥闯觯谥袞|地區,過去十年里美國已幾乎不再進行地面作戰。2011年,利比亞戰爭爆發,美國躲在了歐洲后面進行空中作戰,并拒絕參加在同年爆發的敘利亞內戰;2015年,也門沖突爆發,美國也只提供了后勤與情報支援;2014年,在伊拉克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作戰中美國也只參加了空中作戰。同時,在全球范圍內,美國也沒有再進行過大規模地面作戰。2014年烏克蘭危機時美軍沒有直接參與,而在近期烏克蘭東部局勢日趨緊張前美國就明確表態不會實施直接軍事干預。盡管每場危機的場景各異,美國的考慮也不盡相同,但這兩場戰爭的陰影很可能是影響其決策的因素之一。
美國在中東地區持續的戰略收縮態勢也是其對這兩場戰爭的“反思”,表明美國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離岸平衡”戰略的“常態”。伊拉克戰爭與阿富汗戰爭勞民傷財,且導致中東地區的局勢更加混亂,美國的自身處境也更加尷尬。盡最大可能避免大規模戰爭,是美國中東戰略收縮的首要內容,也或將成為未來美國中東戰略的基本原則。在1991年的海灣戰爭期間,美國曾出動53萬美軍參戰;在2003年伊拉克戰爭“最焦灼時刻”美國也曾動用過16萬人的軍隊。然而,未來在任何情景下,美國都難以再次發動如此大規模的中東戰爭。與此同時,過去十年來美國對利比亞、敘利亞、阿富汗和也門等國進行的空中打擊也使俄羅斯、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等全球與地區大國“有樣學樣”。在“后撤軍時代”,中東地區或將形成一種固定的混合戰模式,即全球或地區大國在空中提供支援,而當地力量則在地面進行作戰。

自2003年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以來,伊拉克的人員傷亡與經濟損失十分慘重。圖為該國首都巴格達的街頭圖畫,由當地志愿者為給民眾生活帶來希望和歡樂所作。
然而,美國在中東地區進行戰略收縮也有代價。在冷戰結束后的20年里,美國在中東地區“一家獨大”,既獨自承擔代價,也獨自享受收益。對美國而言,在戰略收縮的同時繼續保留地區主導地位并維護自身利益是最理想狀態。然而,現實情況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目前,在國際層面,美國、俄羅斯、歐洲與中國等國際力量在實力上各有千秋;在地區層面,沙特、伊朗、土耳其、以色列、阿聯酋與卡塔爾等國也“各領風騷”。美國持續的戰略收縮態勢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俄羅斯對敘利亞局勢的主導、伊朗影響力的大幅擴大、沙特與也門胡塞武裝的“大動干戈”、土耳其軍隊進入利比亞等。而這些都是美國不愿看到的。
戰略收縮還使美國的“紅線”一退再退。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時,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曾明確表示“化學武器”是美國的紅線。然而,當2013年8月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發生毒氣襲擊事件并造成上千人死亡時,美國默默后移了自己的紅線。美國曾禁止伊朗從事任何核活動,但在2015年簽署的伊朗核協議中首次允許該國生產豐度為3.5%的濃縮鈾,到如今伊朗甚至已經在生產豐度為60%的濃縮鈾。但與其說美國在不斷后撤紅線,不如說在戰略收縮的過程中,美國一直試圖在成本與收益間探索,為其不斷浮動的紅線尋找最佳平衡點。
美國在阿富汗的戰略利益有限,因此在2021年上半年阿富汗塔利班“卷土重來”時可以不管不顧地撤走,并對自身造成的阿富汗亂局不聞不問。但美國在伊拉克擁有重大戰略利益,難以一撤了之。2021年,拜登政府雖宣布將從伊拉克撤出全部作戰部隊,但實際上玩了一個“文字游戲”——撤軍前美國駐伊拉克部隊有2500人,撤軍后仍是2500人,只不過這些人的任務從作戰轉變為培訓、后勤與情報支援。歸納2003年以來美國政府的各類文件,可以看出美國在伊拉克有五大利益:一是反恐;二是遏制伊朗;三是同中國與俄羅斯競爭;四是建設一個所謂的“穩定、民主和繁榮”的伊拉克;五是維護中東地區權力平衡。其中對美國而言比較緊迫的是反恐和遏制伊朗,這兩項因素決定著未來美國對伊拉克事務的卷入程度。

2014年美軍重返伊拉克反恐只肯進行“空中作戰”。圖為美軍空襲被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占領的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
首先,2014年美軍重返伊拉克的根源是反恐。“伊斯蘭國”占領伊拉克第二大城市摩蘇爾后,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認為恐怖主義活動能讓整個中東“燃燒起來”,若沒有美國出面組織國際反恐聯盟,以色列、埃及、沙特等地區國家則難以組織一個有效的戰略聯盟,因此美國必須參戰?,F在“伊斯蘭國”雖然不再有向外攻城略地的實力,但仍在伊拉克與敘利亞的邊境地區流竄,據美國情報部門估計,其武裝分子規模達10000人左右。從目前的情況看,美軍在伊拉克結束作戰任務并不影響美軍與伊拉克軍隊之間的反恐合作,伊拉克當局尚能控制反恐局面。
其次,在“后撤軍時代”,美國在伊拉克面臨的最大挑戰便是伊朗。長期以來,伊拉克是美國與伊朗博弈的前沿重陣。在1980~1988年的兩伊戰爭期間,美國支持伊拉克對抗伊朗。在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爆發后,伊朗被普遍認為支持伊拉克民兵武裝組織攻擊美國占領軍。2014年美軍重返伊拉克后,美國則與伊朗在伊拉克“相互較勁”。2020年1月,美軍在巴格達暗殺了伊朗圣城旅司令蘇萊曼尼,隨后伊朗對美軍駐伊拉克阿薩德軍事基地發動了有史以來針對美軍事基地最大規模的導彈襲擊,這一波較量突破了美國與伊朗之間多年來“低烈度”沖突的模式,兩國一度邁向“戰爭邊緣”。
自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發生以來,遏制伊朗便成為美國中東政策的關鍵要素之一。盡管美國給伊朗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截至目前伊朗的石油產量再也沒能回到1978年的水平,但美國既沒能改變伊朗的政權性質,也沒能改變伊朗的地區行為。相反,在過去十年中,伊朗的地區影響力在不斷擴大。2021年12月,美國中央司令部司令麥肯齊在接受《紐約客》采訪時表示,伊朗的國家實力與戰略能力已超過美國可通過低成本進行遏制的水平。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與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武裝團體“人民動員組織”等被輿論普遍認為是伊朗地區伙伴的組織如今也擁有了更多數量與更高質量的武器,這些組織相互間還構成了“四通八達”的網絡。伊拉克、敘利亞和黎巴嫩三個被普遍認為親伊朗的國家連成了一片,形成了所謂的“什葉派新月帶”。更重要的是,據美國國務院估計,伊朗能夠以極低的成本運營自已的伙伴關系,其運營成本每年為20億~30億美元。
殘存的恐怖主義勢力和伊朗不斷擴大的影響力,讓美國在撤軍問題上“進退兩難”。目前,美軍在敘利亞東北部和東南部的軍事基地都有防范伊朗的意圖。敘東北部庫爾德人居住區的美軍基地位于伊朗通往伊拉克的交通樞紐位置;敘東南部的坦夫口岸則有美軍駐敘利亞最大軍事基地,該口岸連接著通往巴格達、大馬士革與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三地的交通要道。但由于伊朗正變得越來越“難對付”,美國若要繼續遏制伊朗則需付出更高昂的代價。恰在此時,美國在中東進行戰略收縮,不僅不愿在中東地區投入更多資源,還相繼宣布從阿富汗與伊拉克撤軍,更是增強了伊朗的信心。拜登政府的伊朗問題特使馬利曾表示,該問題必須盡快解決,否則會長期分散美國應對中國的注意力。
集中注意力應對來自“中國的挑戰”是美國宣布從伊拉克撤軍時的說辭之一,然而,若真從伊拉克撤軍恐怕會在中東地區給中國留下“戰略真空”,這似乎成為美國面臨的另一個“兩難選擇”。顯然,中美在全球“競爭”的影子被美國投射到了中東地區,并影響著美國的中東政策。2018年美國發布的《國防戰略》報告首次明確提出,美國的全球戰略目標轉向“大國競爭”。由此,美國的全球戰略如何在中東地區與亞太地區之間進行平衡成為熱點話題,其中關于中國的討論越來越多。中美在中東地區“競爭”的前景若隱若現。
2022年1月14日,美國前國防部次長扎克海姆在《國會山報》撰寫了一篇題為《中國打開中東地區新大門》的文章,批評拜登政府雖承認來自“中國的挑戰”是全球性的,卻只關注亞太地區,而在中東地區給中國留下了“機會”。美國資深中東問題專家高斯曾揚言,“若美中在東亞發生沖突,阻止中國自中東地區獲取石油可以成為美國的戰略抓手。若美中關系惡化,美國如能繼續控制富油區,手里就多了一張牌?!泵绹菐焯m德公司也曾指出,中國在伊拉克的利益主要在經濟方面,同美國的利益并不矛盾,但中國在伊拉克獲取的經濟利益,可以增加其在全球同美國“競爭”的能力。
不過,這些意見并沒有左右白宮的決策,美國在中東地區仍在持續進行戰略收縮。2021年12月21日,英國倫敦國際戰略研究所的一份報告指出,中國無意同美國在中東地區進行戰略競爭。因此迄今為止,美國在中東地區對中國的遏制、反擊與抱怨是局部、零星和情緒性的,尚未形成系統性的競爭戰略。美國對中國在中東地區行為的“擔憂”是想象并夸大的,但不排除未來這一“擔憂”會演變成系統性戰略,不過美國回歸理性的可能性也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