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貴友
(華東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博士后教育最早可追溯至19世紀70年代的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其在創辦研究生院的基礎上,又率先為未來從事基礎研究的年輕科學家提供研究基金資助。[1]由于第一批受資助的研究者中已有四人獲得博士學位,這一群體被冠以“博士后”之名。隨著資助范圍的擴大,大批青年學者逐漸從企業回流到高等學府,而資助形式也逐漸制度化,并被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研究型大學所借鑒。當蘇聯第一顆人造衛星升空,美國當局意識到教育改革的必要性,并相繼于1958年與1965年頒布了《國防教育法》和《高等教育法》,由此拉開了博士后規模增長的“黃金時代”。數據顯示,在1962年到1967年,生物、化學與物理等領域的博士選擇繼續從事博士后研究的比例從36%漲至58%。[2]目前,博士后已在理工學科中較為普遍,已逾40%的博士在畢業三年內會繼續選擇博士后項目。[3]他們寄希望于不同的學術訓練為學術生涯累積充分的學術資本,因為博士后經歷不僅被認為是獲得終身教職的機會渠道,而且在基礎學科領域已經成為獲得穩定學術職業的先決條件。
在西方學術系統中,博士后主要是指博士畢業生與終身教職系列崗位之間的各種臨時性學術工作,它為學術人才隊伍建設以及知識傳承創新提供了現實基礎。[4]當前,關于博士后經歷性質的認識存在兩種看法。一種是系統的學術訓練,特別在以資深科學家為核心的理工科實驗室中,博士后被鼓勵獨立探索未知的研究項目以擴寬其研究認知邊界。[5]另一種是實用主義的觀點,認為博士后并非通過培訓完成學術資本的積累,而是在實際助理工作崗位中隨著研究技能的熟練而完成學術增值。[6]兩種觀點分別代表了博士后制度培養邏輯與使用邏輯的立場。在實踐中,博士后工作是由導師指導下的博士學習階段向獨立自主研究階段的過渡,青年學者在一個或多個博士后工作中構建獨立的學術身份。不過,當培養邏輯與使用邏輯逐漸分野時,制度、組織、導師與博士后所形成的平衡關系便會被打破,而支持不足、保障缺位與身份認同等一系列問題便會接踵而至。[7]由此看來,培養與實用的實踐取向共同奠定了博士后制度的價值基礎,使青年學者的獨立學術發展在這一階段成為可能。可以說,博士后階段是青年博士發展成為獨立科學家的第一步,亦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博士后崗位是為培養青年學者“獨立性”而存在的。[8]從其內涵而言,博士后的獨立性是指通過差異化的學術環境下的系統訓練,完成學術職業的社會化,并在組織支持與思維認知方面獲得更大的自主。[9]這一獨立性的培養需要在制度、組織與首席研究員三方支持下才能達成。不過,一旦出現制度性條件缺位或合作關系問題,博士后可能難以擺脫學術研究的依附階段,抑或出現學術身份建構的自主性危機,并逐步發展為不同的學術發展困境。
2020年,《自然》雜志從角色身份、薪資報酬、工作時間、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工作滿意度與種族歧視、身心健康與工作前景等維度,對全球博士后展開了大規模調查。在工作滿意度方面,整體狀況良好,但仍存在一部分博士后面臨諸多發展困境。其中,關于工作現狀“滿意”的比例在整體博士后群體中僅為12%,“正如其所預期”的比例達56%,而表示“不滿”的比例達到了32%。[10]這一數據背后反映了部分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可能原因。本文立足于全球圖景中的博士后學術發展狀況,探究此類臨時性學術群體的發展困境在實際工作中的具體表征與影響因素,并深刻剖析困境背后隱含的生發次序,以此為基礎反思當前博士后制度。
美國國家研究委員會認為,獲得博士學位并不代表個人教育的終結,而青年學者再經過幾年的拓展訓練是尤為必要的。[11]隨著博士后規模擴張與制度移植進程的加快,招收機構開始由高等學府與研究機構擴展到政府與企業。對于后者而言,招募博士后旨在通過使用人才為企業技術創新注入活力。由此,這一實踐又確立了博士后制度的人才使用屬性。發展至今,全球博士后制度具備四個共性特征,包括臨時過渡性、獨立創造性、合作指導性與資助雇傭性。[12]這些特征背后的運作機制,共同保障博士后可以完成獨立研究任務并成為合格研究者。
本文的研究對象是高校博士后,其工作的知識生產屬性決定了學術發展是狹義而非廣義的概念。[13]在此,學術發展是指博士后作為學術研究人員的志向、動機、能力以及理念等方面的發展情況,而不包括教學、管理與社會服務等其他方面的發展。在建構主義者看來,任何實質的發展都是社會互動與建構的結果,個人是在與組織、制度環境互動中,吸收外部的學術理念并生成個人層面的學術動機、興趣偏好與價值取向,從而實現學術發展。[14]從“宏觀—微觀”邏輯推開,學術發展不僅受到個人微觀行動的影響,而且還受到社會文化、團體與人際互動的影響。[15]如若將此投射到大學領域,組織、學科與個體三個層面則成為博士后學術發展最為相關的影響因素。首先,博士后制度關乎博士后身份屬性與職業定位。大學組織作為博士后的工作場域,后者的發展深受組織情境、雇傭方式、學術網絡、工作機制的影響。[16]其次,博士后的學術工作在不同學科“部落”中完成,他們在研究中的知識生產方式、角色身份、評價管理以及與學科人員的互動方式均存在差異。[17]再次,個人的努力程度、學術志趣、創造力等同樣會影響其學術發展進程,這已由羅格爾斯(Robеrt Rodgеrs)[18]、伍德(Fionа Wood)[19]等人所證實。由此看來,組織、學科與博士后個體的互動過程影響其學術發展,也成為本文探究其學術發展困境的分析框架。
本文采用質性研究方法中的扎根理論,探究全球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現實表征與生成機理。此次《自然》雜志開展的全球博士后調查,共覆蓋亞洲、歐洲、北美、南美、澳洲與非洲六大地區的7670名博士后。調查顯示,共計2445名全球博士后對學術職業感到不滿。因此,本文以這一博士后群體的調查數據與回答內容為資料文本,運用Nvivo 12.0進行編碼分析。具體而言,研究資料來源于該調查中的“成為博士后是否達到了你的預期”“為什么沒有達到預期”等開放問題的文本內容。不過,該調查內容的編碼分析僅能提供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問題表征與現實歸因,尚無法回答這一困境的生成機理。為此,本研究還采用“滾雪球抽樣”“代表性抽樣”等非隨機抽樣方法,通過半結構化訪談對正在歷經學術發展困境的4名本土博士后與5名海外博士后進行深度訪談,探究這一困境的生發次序。在此基礎上,研究采取開放式編碼、主軸編碼與選擇性編碼對研究資料進行分類、提煉與概括,據此建立與研究問題相契合的分析框架。針對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現實表征與生成機理,三輪編碼分析顯示,最終整理出65個開放式編碼,共歸納為6個主范疇。
本研究基于全球博士后調查數據,對關涉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文本資料進行整理,通過開放式編碼對資料進行系統化與概念化,共抽取出41個獨立且關聯的初始概念。從開放式編碼到主軸編碼過程中,初始概念被進一步歸納為12個副范疇與3個主范疇。根據博士后的學術發展過程,青年學者是通過合同雇傭在某一學科或實驗室開展博士后工作,并建構個體層面的獨立學術身份。[20]由此,本文將當前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主要表征為以下三個方面。(見表1)

表1 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表征主軸編碼結果
研究發現,重使用而輕培養、導師壓制學術發展、學術欺凌與騷擾、組織支持與保障不足、博士后機會結構限制、博士后不服從學術管理等6種具體情形,在問題本質上具有內在的一致性,總體上構成了法律層面的權利義務關系。博士后作為學術職業群體中的一類,其權利義務往往由雇傭合同所規定,具有法律效力。由此,博士后與合作導師、學術組織之間的法律關系其實就是工作與培養過程中所形成的具體權利與義務的關系。首先,當前問題本質上屬于組織、合作導師或博士后對自身教育管理與學術發展等權力的濫用,以及導師學術管理、培養指導與組織保障等義務履行的缺位。究其根本,此類問題的出現破壞了博士后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平衡,當平衡被打破后,權利讓位于權力的過程則進一步加速了博士后在學術發展、組織支持等方面的困境。因此,上述6類副范疇可統一納入“權利義務層面的關系失衡”這一主范疇。其次,這6類問題又具體體現在缺乏學術指導與合作、導師阻礙學術發表、研究獨立性缺失、學術欺凌與恐嚇、缺乏系統的發展規劃以及博士后學術造假等方面。問題的多元化其實反映了博士后在權利義務層面的結構性困境,他們可能面臨學術體制、聘期合同、晉升發展與就業機會等方面的多重限制。因此,博士后在這一范疇所面臨的困境主要在于學術組織、學科團隊與博士后個人之間權利與義務的失衡。
博士后雇傭并不僅僅體現為法律層面的權利與義務,更是一份經濟層面的生產勞動合同。分析發現,博士后與導師、學術組織之間存在的勞務報酬過低、考核獎懲過重、侵占學術成果等問題均屬于生產勞動層面。可見,博士后與首席研究員、學術單位之間是一種經濟意義上的聯結關系,亦可視為一種生產勞動的平衡關系。換言之,勞動是人以自身的活動進行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過程,而勞動者借助勞動資料,使自己的勞動作用于勞動對象,按照預定的目的生產勞動產品的活動過程則是生產勞動。[21]由于博士后與合作教授之間的特殊的科研合作關系,二者所共同開展的學術創新、知識生產與科技成果轉化等這些外化于科學研究及其應用領域的實踐活動,在本質上同樣屬于物質經濟層面的學術生產勞動。然而,研究結果所表征的勞務報酬過低、考核獎懲過重、侵占學術成果等問題,異化了博士后與合作導師、學術組織之間的生產勞動關系。當學術變為商品交易后,博士后的使用價值得以彰顯,并被大規模地組織與雇傭,在考核、侵占以及壓縮成本等手段下,被催生出更多的剩余價值。這種學術生產勞動中的“價值增殖”,隱含著一種扭曲的剝削與被剝削的生產勞動關系。由此來看,這類問題表征可以進一步歸納為“知識生產層面的勞動剝削”。
博士后作為一種學術性角色,其是在與組織、學科和個體互動過程中建構獨立的學術身份。[22]根據當前發現,博士后與不同主體互動中存在內部角色沖突、合作關系不睦、團隊關系疏離的情況,破壞了博士后學術發展過程中的獨立身份建構進程。學術身份是博士后群體建構意義的來源,而這種外在的“身份”主要是通過制度安排與文化觀念予以產生的。只有在學術發展中建構意義,他們才有可能從“臨時身份”走向“獨立身份”。從既有研究來看,學術身份的核心屬性為獨立性與自主性。[23]可以說,博士后的獨立性其實是與學術組織、學科團隊、合作導師多個維度的互動中建構完成的,從而實現個人的主體性發展。然而分析發現,個體角色沖突、團隊融入不暢以及合作關系疏離等問題仍然存在于博士后的工作中。這意味著,組織、學科或個人層面并未建構良好的互動關系,進而影響了博士后獨立性身份的完整建構,屬于“角色建構層面的身份困境”。由于學科發展所需的特定的、差異化的評價方式已經被更具普遍主義的評價機制所取代,這一群體的學術身份建構受到管理制度的支配。[24]在這種情況下,博士后對于學術工作的標準、價值以及認同正遭受沖擊,這一身份困境具體表征為身份定位模糊、角色內部沖突、職業認同感低、與導師性格立場不合、學科成員關系冷淡等多元化問題。
為進一步探究這一困境背后的現實動因,研究通過對全球博士后調查中關于問題原因的資料進行開放式編碼,從中提取出24個相對獨立的概念單元。在主軸編碼階段,繼續通過對這24個概念單元進行類屬分析,并將其劃分為9個副范疇和3個主范疇。經層層篩選與編碼發現,博士后學術發展的多元化困境可以歸因為組織、學科與個體三個方面。(見表2)

表2 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歸因主軸編碼結果
在組織層面,新公共管理運動與靈活雇傭成為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主要原因。在新公共管理運動的影響下,競爭、效率與管理成為全球學術勞動力市場的普遍價值,重塑了學術生產中的意識形態與文化觀念,以及在微觀層面的管理控制。[25]具體而言,新公共管理運動與博士后的靈活雇傭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人才選拔的動態篩選。為了迎合全球高等教育的競爭與挑戰,大學通過一系列更為細密的控制機制與篩選手段,尋求知識生產層面的卓越與大學戰略價值的達成。人才的卓越選拔與淘汰加速了博士后的快速流動,而只有擁有絕對優勢的資源與成果,才能在這場學術錦標賽中獲得更穩定的學術職位。二是學術崗位的靈活雇傭。面對新公共管理主義,精英大學通過招募數量可觀的博士后,以回應外部問責的標準以及保持足量的學術產出。這些崗位大都是臨時的、短期的與不穩定的,其雇傭合同較為多元與靈活,其中部分為學校招募,而另一部分為合作導師的個人雇傭。靈活雇傭的背后,實則是學術組織對人才流動與更新的制度性安排。當然,新公共管理運動推動了學術市場的繁榮與博士后的流動發展,但在一定程度上卻影響著部分群體的學術獨立性。三是學術管理的效率轉型。在高等教育公司化的制度背景下,大學更加重視個人的學術生產效率,而多數博士后由于缺乏常態化的組織制度支持,不得不更加依附于合作導師的項目資源,以確保其對組織的價值與貢獻。綜上而言,新公共管理運動與靈活雇傭實際上使部分博士后在學術競爭中喪失了發展的獨立性,從而使其陷入學術發展困境中。
在學科層面,博士后學術發展受到學術資本主義與知識商品化的影響。在研究資金多元化的背景下,高校科研人員與學術團隊通過專利版權出讓、知識入股、項目競爭等直接或類市場行為參與到學術商品化與資本化的過程中。在外部市場的驅動下,知識生產得以轉變為學術資本,從而影響博士后的學術發展。一是在市場化的驅動下,傳統的知識生產與管理方式轉向了應用導向,加速了不同學科間的分裂與學科等級鴻溝的產生。知識生產變革在一定程度上異化了外部組織對博士后性質的理解,從而導致了“重使用而輕培養”困境的出現。二是外部問責與類市場化競爭等文化意識形態的興起,強化了大學對博士后管理體制的評估與改革。外部評估與學術競爭導致博士后更加關注短期、盈利的研究項目與學術方向,從而放棄了諸多原創性研究。三是知識的商品化與資本化。在學術成為市場的現實圖景下,大學開始重視學科知識在學術市場的流通,學術成果與技術服務變為具有價格屬性的買賣商品。[26]在不穩定的雇傭關系下,博士后可以憑借學術成果在人才市場中獲得更為穩定與長期的學術職位。當然,為了產出更多學術成果,他們越來越依附于首席研究員、學術團隊的項目工作,從而侵害了其學術工作的獨立性。在學術資本主義影響下,博士后、講師、副教授與首席研究員一道建構了全新的以經濟關系為基礎的學術秩序層級。這一學術秩序通過知識資本化手段不斷變得穩固,相反卻加速了博士后學術發展的不穩定性。由此看來,過度的知識商品化與資本化扭曲了博士后的學術世界,其學術職業發展正面臨學術資本主義誤導所帶來的認同困境。
在個人層面,主客體能力缺位與投入不足主要是指博士后、合作導師以及二者互動不暢。一是博士后作為學術發展過程中的能動主體,其學術能力與時間精力投入不足會導致學術發展困境。具體而言,博士后能力缺位與投入不足主要表現在,博士后科研觀偏差、科研參與消極、獨立研究能力欠缺與學術組織融入感較低。二是博士后處于學術依附轉向學術獨立的過渡階段,其學術發展有賴于合作導師的支持。但研究發現,合作導師育人觀念與行動偏差是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另一成因,主要包括能力缺位、觀念偏差與消極管理。具體而言,合作導師的能力缺位是指尚不具備指導博士后獨立開展學術研究所必需的能力特征,主要體現為育人、科研與學術團隊管理能力的不足。合作導師的觀念偏差,主要是指對學術職業使命與責任的認識不足、育人功利化傾向以及自身角色認識偏差。而合作導師的消極管理,則體現了導師對博士后學術發展的消極行為,具體包括敷衍冷漠、區別對待、性別或民族歧視等。三是雙方在學術互動中的溝通不暢同樣導致其學術發展困境。這既體現在溝通條件與機會上,譬如學術溝通頻率較少、學術觀點差異以及性格不合等,也深受合作導師與博士后之間學術權力與地位差異的影響。對于博士后個人而言,學術職業正面臨績效主義所帶來的挑戰與壓力,必須在臨時聘期內擁有足量的學術發表,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與潛力。這是一場為承認而展開的學術競賽。但是當上述不足、偏差與不暢等困境存在時,委實影響與阻斷了他們對更高學術職業標準的追求。
全球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可以歸結為學術自主與發展依附的現實悖論。一方面,博士后希望通過全球學術流動,為未來學術職業的獨立性奠定基礎條件。但另一方面,在宏觀結構制約與微觀實踐限制的雙重影響下,部分博士后實則對合作導師與學術組織仍然存在較強的學術依附。由于學術發展困境只是問題表象,需要進一步探究其內在過程才能厘清問題本質。為此,本文在既有的調查基礎上開展了質性訪談,以期揭示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的生成機理。
在全球學術勞動力市場,盡管博士后的學術生產力實現了快速增長,但卻不似早期博士后工作那般,可以自由地追求研究志趣。特別在當前學術市場中,博士后越來越成為學術資本家或學術團隊謀求私人學術利益的有力工具。畢竟與博士生相比,博士后擁有更強的學術生產力與人才成本收益的顯性優勢。盡管受訪的國際博士后對這一點具有清晰認知,但由于英美等發達國家長期處于世界高等教育體系的金字塔頂端,亞非拉等地區的青年學者為了獲得更大的學術發展,仍會考慮加入這一場全球性的博士后競爭。這一情況對于生命科學、材料科學等以先進實驗技術為平臺依托的學科而言,顯得異常普遍與平常。在發展中國家,西方精英高校的博士后經歷,在諸多學科領域顯得相當重要,現已成為獲得本土高校入場券的必要條件,跨國學術流動能夠幫助其在本國學術市場的分層結構中占據相當有利的位置。[27]然而在調查訪談中,多數博士后的學術聘期大多為一年,部分則短至半年。這一特征與《自然》雜志調查所表征的結論相一致,諸多處于學術困境的博士后仍為短期聘任,其研究工作實質上具有高度不確定性。
在博士后工作中,不穩定狀態會迫使他們頻繁更換學術職位,盡可能地獲取更多的工作機會與學術發表來提升學術競爭力。然而,博士后經歷并非僅為學術成果的快速產出,而是希望通過期限合理的學術訓練,推動其自由獨立地探索研究興趣并為爾后的職業生涯找到清晰的發展路徑。長期來看,如若短期合同成為學術雇傭常態時,他們往往難以保證研究的連續性與獨立性,甚至喪失了學術自由與自主的話語權,其學術職業發展顯得更為被動與局限。
盡管外部條件越來越嚴苛,但是諸多研究人員仍然積極尋找博士后職位,希望在更高的學術體系中積累學術經驗,進而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本。由于世界學術“中心—邊緣”結構的影響,1979年到2015年美國博士后數量已經增長了三倍,而持臨時簽證的國際博士后更是占據了總體規模的64%。[28]但是與美國本土博士后不同,持有臨時簽證的國際博士后并不能申請包括美國國家科學基金在內的政府研究項目。對于博士后而言,主持科研項目不僅是其學術獨立的標志,也是評價后續研究潛能的判斷依據。如若沒有科研項目資助,則意味著博士后需要接受合作導師的項目支持或為其研究項目工作。當然,即使部分國家允許這一群體申報,但當前各類項目競爭難度亦不容小覷。由于學術競爭壓力不斷加劇,特別在自然科學領域內,學術研究與項目申請的成功越來越依靠學術團隊的既有成果、先進的實驗條件以及學術網絡的支持。這就意味著多數重要的學術資源匯聚到少數學術團隊中,從而形成了學術系統中的“馬太效應”。博士后則必須主動地加入這些研究團隊,才能獲得更多的資源支持。
從學術崗位屬性來看,處于困境中的國際博士后已經演變為“學術臨時工”,其研究機會與資源支持相對受限。具體而言,高校研究團隊通過設置諸多臨時性學術崗位,招募博士后研究人員通過短期的學術工作,一方面為研究團隊或項目的正常運轉產出更多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則加快了人才流動與輪替,更符合團隊發展的研究人員得以被篩選出來。受到機會結構的制約,部分博士后不得不將學術發展與團隊項目牢牢捆綁,而置換條件便是博士后讓渡出部分或全部的研究自由。因此,博士后依附性問題由此開始內生。
當博士后距離學術獨立越來越遠時,其被支配的可能性則會變大。當然,學術依附并不是說博士后必然會陷入一種發展的停頓,抑或是職業前景的黯淡迷茫,它只是其學術晉升發展中可能出現的隱憂與危機。畢竟,依附式的學術發展與博士后制度所倡導的獨立性背道而馳,一旦外部條件發生變化,內部的隱憂危機則會外顯為博士后的學術發展困境。根據訪談發現,博士后與合作導師雙方條件的缺失是推動學術困境外顯的主要原因。具體而言,一是合作導師的條件缺失,具體包括學術認知、育人觀念與管理能力等方面的欠缺,這會導致無法形成有效的博士后學術支持機制。譬如在歐美發達國家的學術市場中,諸多導師帶著個人偏見與民族歧視區別對待國際博士后,學術民族主義甚囂塵上,并與學術資本主義一起助推了后者學術發展困境的發生。[29]二是博士后個人層面的學術能力與研究投入不足,以及角色認知偏差等問題,使其無法在既有的學術體制下獨立完成研究計劃,抑或無法成功融入學術共同體。那么,個體層面的學術發展便會陷入停頓。三是一方或雙方條件不足時,博士后與合作導師會存在互動不暢的情況,二者之間會呈現為疏離或者冷漠的關系,甚至會發生沖突與對抗。
除此之外,組織支持、團隊關系、研究資助等外部條件缺失時,亦會加速其學術發展困境的發生。在學術依附的前提下,多方條件不足可能會直接使團隊矛盾、合作沖突與身份困境等問題顯現出來。綜上所述,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經由條件制約、依附內生以及困境外顯三個階段發展而成,并直接表征為權利義務層面的關系失衡、知識生產層面的勞動剝削、角色建構層面的身份依附等問題。
隨著全球博士后規模體量的逐漸擴大,其發展成為學界尤為關注的研究議題。盡管本文對博士后學術發展困境進行了分析,但如若深入到博士后的現實工作中,或許會發現,他們在這個時代所面臨的真正危機,不是制度的異化或知識的物化,而是在學術依附的過程中喪失了對現實意義的獨立發掘能力。在學術進程中,博士后的學術理想與所應肩負的時代責任,可能會在商品化、世俗化與專業化的學術工作中逐漸消解,或許這才是他們面臨的最大的且毫無察覺的困境。然而,學術職業是真理探究、專業服務與生計活動的有機統一。當下的博士后制度理應回歸人的主體路徑,將他們也看作是學術活動中的生命個體,為其打造可持續化的學術支持環境。基于此,當前知識物化與學術依附的困境才能破解,并繼而通過博士后主體價值與獨立身份的實現,進一步達成知識創新在社會發展中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