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里小人物的掙扎
——讀張慶國《老鷹之歌》

◆朱金賢

張慶國的《老鷹之歌》，是以抗日戰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但作者無意描寫戰爭的慘烈和殘酷，也不關注戰場上那些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或大事件，更多的是對抗戰背景下小人物命運的思索。作者站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通過回憶的方式，構建了一個個體命運彼此相連的小世界，通過個體的生存體驗、內心情感和命運浮沉，描寫小世界里復雜的人性，進而洞察大時代大世界的復雜，對戰爭、歷史和人的命運進行了批判性思考，體現了悲天憫人的情懷。

小說中的司機、客棧老板、大學生、軍官、情報專家、日本間諜等等，他們渺若微塵，甚至不為人所知，某種意義上代表了那個時代的小人物。他們立場不同，經歷各異，為獲得內心的安全感在時代大潮里不斷地反抗、掙扎。人性本就復雜，更何況在亂世的動蕩中，小說中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即使是抗日英雄，也做過讓人不齒的事；壞如日本間諜，也懷揣對故鄉的依戀和對老婆孩子的溫情。

戰爭撕碎了世界，讓人生亂套，也讓人的復雜性顯露無遺，愛、恩義、孤獨、恐懼、仇恨、罪惡、自私自利、隨波逐流，像多股暗流交匯在某個人的身上，這恰好是復雜世界里最真實的人性。亂世求生，每個人都在不停舍棄，甚至不惜以傷害他人為代價。每個人都在偽裝，表象的世界并不真實。但只要心中裝著愛，沿著正義的方向，認真地生活，熱切地追尋、奮斗，不管是為了個人的情感或是家國大義，即使遭受了不公正地對待最終倉皇避世，他們的個人史也值得被銘記和尊重。我想，這也是文學作品的意義所在。

幕后英雄的光輝和悲情

小說立足于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投身抗日戰爭這一歷史背景，以滇緬公路運送抗戰物資，搜尋日本間諜為主線，描寫了小人物的家國情懷，以及他們在生死劫難和迷霧重重的困境中，如何堅守大義完成使命的心路歷程。小林和老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們隱于時代大幕后，不出聲、不出彩，沒有顯赫的功績，甚至隱藏真實的自己，卻用點滴之力構筑起保家衛國的鋼鐵長城。

小林是馬來西亞華僑，玩世不恭，略帶匪氣。他回國抗戰，并非大義凜然的主動選擇，而是因為一場意外。他目睹了好友死于日本間諜制造的爆炸，備受打擊而感到空虛絕望，為替好友復仇，也為逃避對日本師傅的誤殺，他拋棄未婚妻，輾轉來到云南昆明，加入抗戰運輸隊。在滇緬公路上，九死一生，被發展為地下工作者，最終在上司老王的運籌帷幄下，小林殺死了在云南的日本間諜頭子。按照常理，小林應該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可是沒有。抗戰勝利后，他攜帶妻女，長途跋涉回到馬來西亞，過上平凡人的生活。

“長達半個月的旅途中，小林身邊始終坐著一個一歲半的小女孩，她用一整只小手，緊緊地抱住父親小林伸出的一根食指。”小林回去的途中，有這樣一個畫面讓人很感動。八年抗戰，那么多人流血犧牲，不正是為了每個家庭都能享受這樣的美好嗎？可這樣的情景，對于一個幾乎獻出生命的抗日英雄來說，其實是被遺忘的前兆。

和小林相比，老王所面對的生活無疑更加殘酷。抗戰時，為做好情報工作，他把自己偽裝成別人厭惡的市井小販。抗戰勝利后，仍不得不隱藏自己的身份，時刻生活在恐懼中。后因身份暴露，星夜奔逃，把兒子送給早已隱姓埋名的陳小姐撫養后，不知所終。一位有過突出貢獻的抗日英雄，僅僅因為身份問題被迫害，這樣的悲情并不是孤例。多年后，我們回望那一段特殊的歷史，需要反思的東西太多。

無力抗爭的命運

陳小姐最開始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是以“女鬼”的形式，這似乎暗示了她命運的悲劇。這個西南聯大的女學生，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為了愛情，不顧戰火紛飛踏上了尋找男友的不歸路。落魄困窘之時，被小林所救，帶到阮秀貞的楊家客棧。因感阮秀貞的恩情，加之尋人未果，在絕望中墮落，失去了貞潔，也為她的人生悲劇埋下了伏筆。后隨小林去昆明的途中，陳小姐陰差陽錯遇到了男友胡笛，可惜朝思暮想的人早已另有新歡。盡管后來兩人重歸于好，但幸福總是短暫的，胡笛在回國途中，飛機受到敵人攻擊，最終機毀人亡。

自始至終，陳小姐和小林內心都涌動著情感的暗流，但誰也沒有把握住近在咫尺的美好。對小林來說，對未婚妻的負罪感和情報工作的需要，在愛情路上一直猶豫，害怕再傷害陳小姐。對陳小姐而言，經歷了風塵、背叛、與美國軍官豪斯酒后亂性，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抹平的傷疤，加之男友意外死去，對生活早已心灰意冷。

男友死后，陳小姐深居簡出，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悲劇的結束。大時代里個人力量的弱小，在于意外永遠無法預測。陳小姐重回楊家客棧，意外懷孕，阮秀貞一家下落不明，原本毫無關聯的諸多偶然讓陳小姐成了身份不明的人，被誣陷為國民黨特務。陳小姐逃亡途中，兒子因病死去，幸好有老王的幫助，她才得以隱姓埋名在中緬邊境生存下來。如果沒有多年后豪斯的尋找，她身上的秘密必將永遠長埋于黃土。

穿越無盡的孤獨和艱難，陳小姐最終以一個小精靈形式出現在豪斯的夢中：“豪斯看到一個美麗的小精靈站在趙松的掌心旋轉，頓時流下了眼淚。”作者用夢境的虛幻和小精靈的弱小，隱喻了小人物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感，也為陳小姐多舛的一生作了注腳。

無法擺脫的孤獨

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都懷揣著不能為人道的秘密，特別是生活的破碎、身份的壓抑、人與人的疏離，讓這種孤獨更甚。因孤獨而產生的恐懼和不安全感，支撐著人的命運，也改變著人的命運。

如果說老王和小林的孤獨，是因為身份的隱秘，其工作還有同胞的支持，那么日本間諜的孤獨，無疑復雜得多。兩個日本浪人江倉坡和白詩之，在迷茫和錯亂中隨波逐流，軀殼和內心不斷斗爭，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對自身工作價值的懷疑。作者本著對生命的體恤，深入人性的幽微之處，對日本間諜的生活進行了真實、細膩的描寫。其實在亂世里隨波逐流的，何止日本間諜，還有眾多漢奸，加之精神層面的困頓和孤獨，誘使他們犯下累累罪行。作者意在給我們警示，戰爭遮蔽世界，也遮蔽人心，內心沒有正確價值判斷的人，是極其危險的。

很多時候，人的孤獨無法擺脫，即使偶爾找到寄托，也不過是短暫的安慰，甚至可能是悲劇的前奏。信念不同，環境不同，人對孤獨的承受力也是不同的。老王和白詩之的斗爭，從最初斗智斗勇，到最后實際是斗對抗孤獨的能力。“一個間諜高手最大的本事就是忍受孤獨，不是單個人的孤獨，是茫茫人海中無人傾訴的孤單與漂泊。”事實上，加速白詩之失敗的誘因，除了本身的非正義性，還在于被壓抑得太久，鄉愁迸裂，寫詩時露出了尾巴。

愛是溫暖的依靠

盡管人生蒼涼，但也不是毫無希望。小說中人與人的愛恨、別離、斗爭和堅守，內驅力都是愛。誠如作者所言，亂世的動蕩中，愛是溫暖的依靠。有愛就有希望，她像一束穿越黑夜的光，照亮每個人的內心和前程。

誰說愛一定是純粹的，每個人的愛首先都是利己。愛不一定全是美好，愛是破碎、劫難，甚至死亡。但無論如何，即便是愛的瞬間溫暖，也可能成為歷史深處的一抹亮光。

對阮秀貞而言，愛是溫暖，也是劫難。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依靠開客棧謀生，她自然知道其中的危險，可要活下去只能硬扛。她把金錢看得比身體重要，是缺乏安全感的典型表現。她在和小林的接觸中感受到男人久違的力量，渴望小林成為堅實的依靠。也因為愛小林，阮秀貞失去了棲身之所，小林憑借本能射出那震蕩歷史的一槍后，短短數天，便像一個鬼魂從人間消失。

對陳小姐而言，愛是求而不得的遺憾。她深深地愛著胡笛，卻遭欺騙背叛。歷經艱難好夢即將成真時，又遭逢意外。她感豪斯的恩情，卻因酒后亂性，記憶的傷口被撕裂，無法面對過去的錯誤，也失去了要好的朋友。她對小林有情，卻為成全小林的未婚妻不辭而別。

對豪斯而言，陳小姐是他一生的愧疚，也是溫暖一生的思念。豪斯在人生的暮年來到云南尋訪故地，尋找故人，記憶之鷹復活，讓那段歷史穿云破霧，呈現出別樣的色彩。幸運的是，他找到了一生牽掛的陳小姐，終于可以安然長眠。

還有小林、胡笛，以及趙松、小黃和寸勇，他們勉力生活，在困惑和迷茫中經歷傷害或被傷害，但無一例外，他們內心都充滿愛的活水。愛不一定長久綿延，愛的結局不一定美好，但對于大世界里的小人物，有愛便不虛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