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培德
一
那依扎海是西戈壁農場醫院孟院長養的一條哈薩克牧羊犬。哈薩克牧羊犬,也稱天山獒,因為野性太大,一般為深山和戈壁灘的牧民所養。牧民在放牧過程中隨時會遇到危險,造就了這種犬的機智和兇狠并存,以及對主人的忠貞。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就是拼下性命也不認。在牧羊人眼中,一條好的犬值得他們驕傲一輩子。而孟院長養的這條犬,可以說是哈薩克牧羊犬里的佼佼者。這條犬體態修長,身高九十厘米,體重在六十公斤以上,寬闊的背部,凹陷的頭顱,腹部肌肉豐滿,四肢端正,強健有力。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條犬渾身上下毛色雪白,飛跑起來如射出的快箭。
孟院長是西戈壁農場的第一批支邊人員。他的家鄉在安徽省長豐縣,1956年春,他和當地近千名拖家帶口的鄉親坐了幾天幾夜火車,然后乘汽車、馬車又走了十多天來到了西戈壁。說起來孟院長到西戈壁還有段故事。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參軍入伍的,1950年底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鴨綠江,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待了三年,回國之后被分配到家鄉搞民政工作。雖然家里兄弟姐妹多,但因為上過戰場,又是黨員,自身條件優越,還是很討姑娘喜歡的。在鄉政府工作沒多久,便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最后他相中了一個姓李的姑娘。為什么相中了李姑娘,除了她長得眉清目秀外,關鍵是還讀過小學,算得上能讀文識字,這在當時的農村姑娘中可是不多見的。李姑娘對孟院長的人品和工作都很滿意,只是沒有想到的是,孟院長家當時的貧窮境況超過她的想象。就連新婚他們蓋的被子都是借的。三天回門之后,那被子就要還給人家。李姑娘當時那個傷心就不用提了,但木已成舟,后悔也晚矣,再加上孟院長尷尬地賠著笑臉,也只好認命了。
婚后不到半年,國家提出要大力支援邊疆建設,號召有志青年到新疆去,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縣上給孟院長他們鄉下達了六百多人的支邊名額。新疆這個地名,在當時是和遙遠望不到天邊相連在一起的,要讓祖祖輩輩生活在當地的人去新疆,這工作任務之難,可不是下一份文件,喇叭里喊幾聲口號就能完成的。當時孟院長正好在鄉上負責這攤子工作,鄉黨委書記專門找他談了話,要他像上戰場攻下山頭那樣必須保證支邊人員名額的落實。聽了書記的話,孟院長那段時間放下了手里的其他事情,專心抓支邊工作。
那些天,他幾乎天天騎著個破自行車,一個村一個村不停地跑,給村干部說支邊的好處,說新疆多好多好,不僅有工資發,而且可以敞開肚子吃飽飯。那些大小村干部聽了他的話多半是不吭聲,有的人是看著孟院長長大的,臉上還露出詭異的笑。孟院長一時摸不著頭腦,更不明白他們在笑什么。有一天晚上,孟院長一個在村里當會計的親戚對他說,你知道那些人為什么笑嗎?孟院長搖搖頭。那親戚說,大家伙兒看得很明白呢,新疆如果要像你說得這么好,為什么你們家人不報名去呢?親戚的話使孟院長茅塞頓開。是啊,打鐵需要自身硬,如果我們家積極報名去新疆,這帶頭作用不就自然而然發揮出來了嗎?但自己家可是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呢。父母親愿意去新疆嗎?他們年事已高,肯離開故土嗎?他猶豫著,這話不知如何開口。然而,母親像看懂了他的心事。有天傍晚吃過飯,她對孟院長說,動員人去新疆這事兒不好做吧?我們都商量好了,為了幫助你完成這份差事,全家人報名去新疆。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現在家鄉的生活也不容易,連著幾年雨水少,土地上打的糧食還收不回種子,還不如去新疆闖一闖。得知孟院長的母親要帶領全家背井離鄉去新疆,那些左鄰右舍,沾親帶故的,觀望的,還有村里的大小干部心里犯了嘀咕:看來新疆那邊肯定比家鄉好,要不這小亭子(孟院長的乳名)會讓自己家人全都遷去?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也得趕緊報名去,晚了可就沒機會了。就這樣,在孟院長家人的帶動下,他們鄉超額完成了支邊人數的目標。但令孟院長沒想到的是,鄉黨委書記最后找他談話讓他帶隊去新疆。書記說他們鄉去新疆支邊人數是全縣最多的,考慮到這批支邊人員到新疆后的穩定問題,需要配備一定數量的干部帶隊去新疆,明白地說就是派孟院長也去支邊。
干工作是不能講條件的,特別是組織上安排的事更不能討價還價。孟院長回去之后把要帶隊去新疆的事告訴了媳婦李姑娘。他原是怕李姑娘會哭鬧,沒想到李姑娘竟然滿口答應了,這使孟院長大為感動。只是上火車時孟院長沒想到,鄉黨委書記也上了火車。原來,鄉黨委書記作為他們這個縣的總領隊,也被派往新疆支邊,這可是孟院長和鄉黨委書記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后來,鄉黨委書記便成了西戈壁農場的副場長。
這批支邊人員到了西戈壁農場,一切都是白手起家,上萬人的農場竟然沒有一個看病的醫生。因為孟院長在部隊時當過衛生員,原來已經被安排在農場行政辦公室的他,被參加過“百團大戰”的抗日老兵,如今西戈壁農場的梁場長,任命為新組建的西戈壁醫院的院長。
說是農場醫院,其實人員不足十人,這還包括孟院長的媳婦李姑娘。李姑娘雖然以前沒學過醫,但在孟院長的指導和她的勤奮努力下,幾個月下來也就熟悉了基本藥物知識,成為西戈壁農場醫院的第一位藥劑師。
而那依扎海則是孟院長出診搶救一名難產嬰兒后,嬰兒的父親哈桑送給他的一條純種牧羊犬。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才到11月底,大雪就把西戈壁農場緊緊包裹了,除了從地窩子煙囪中冒出的青煙和偶爾幾聲馬牛嘶鳴的聲音,整個西戈壁如死了一般寂靜。人們眼睛所到之處全是一片白色。這個季節是西戈壁最寒冷的日子,人們只要在房屋外轉一圈,除了眼睛能轉動外,眉毛、頭發都會被雪霧遮掩個嚴實,那可真叫滴水成冰。有的老職工形容冷的程度:到地窩子外撒個尿,尿液還未落地,在空中就凍成了長長的冰柱。就在那個冬天的一個深夜,孟院長住的地窩子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他立即起身開了門。一個風雪裹著的雪人闖了進來。那人一見孟院長便握住他的手,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醫生,快救救我老婆,救救我的孩子。
借著煤油燈和爐子里柴火燃燒的火光,聽著來人說話的聲音,孟院長知道來人是個哈薩克族漢子。西戈壁農場有幾十戶哈薩克族牧工,孟院長這幾年都去過他們的氈房巡診,但眼前的漢子卻從來沒有見過。孟院長對那漢子說,別急,有什么事慢慢說。待漢子的情緒稍微平靜下來,孟院長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叫哈桑,不是西戈壁農場的牧工,而是靠近西戈壁農場北沙窩的牧民,因為老婆在家里生孩子難產,他急得沒有辦法才騎著馬冒著大雪從住的氈房趕到了西戈壁。哈桑的畜牧點位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離鄉衛生院有一百多公里路,而西戈壁農場醫院是離他氈房最近的,大約有三十多公里路。西戈壁農場有幾個哈薩克族牧工和哈桑是親戚,他們平時在一起聊天就常說孟院長醫術高明,看病態度又好,于是他便急急忙忙跑到西戈壁農場打聽孟院長的家,請孟院長救他的老婆和孩子。聽了哈桑的話,孟院長不敢耽擱,立即收拾好藥箱,穿上皮大衣,騎上了哈桑隨行帶來的另一匹馬。
孟院長和哈桑騎著馬在漫天大雪中跑了兩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哈桑住的氈房。這時,哈桑的老婆古麗好似已處于半醒半昏狀態,而孩子只露出了個腦袋。孟院長見此狀況,一邊立即大聲呼喚古麗,讓她清醒過來,一邊緊緊握著古麗的手讓她用力。忙活了二十多分鐘,從氈房傳出兩次古麗的大聲呼喊后,孩子終于生出來了,但古麗頭一歪像是使出了最后的力氣,只剩下呻吟聲。孟院長安排哈桑家的人照顧好古麗。他又看了看放在搖籃里剛接生出來的嬰兒,因為孩子接生出來后一聲哭聲都沒有,他知道情況不好,這孩子可能在母親的肚子里就窒息了。哈桑的家人見古麗保住了性命,對孟院長說,大人沒有麻煩就好了,孩子沒有了,以后我們還會再有的。可是孟院長不甘心,他把那個小生命抱在懷里,用手摸摸他的小肚子,便嘴對著嬰兒的嘴開始吸吮起來。大約吸吮了二十多分鐘,從嬰兒的嗓子里吸出了一些積液,嬰兒好像也緩過來了,小臉由紫色漸漸變成了粉紅,小嘴和鼻孔間也有了呼吸聲。孟院長心里一喜,嬰兒有救了。又待了一會兒,果然孩子發出了哭聲。嬰兒的哭聲換來了氈房里所有人開心的笑臉,就連剛剛昏過去的古麗也醒了過來,流出了淚水,讓人把嬰兒趕緊抱到她懷里。
待忙完這一切,天已經亮了,哈桑將家里好吃的東西全拿出來招待孟院長。新鮮羊肉和風干的牛羊肉端上了桌。哈桑說孟院長救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是全家的大恩人,也是他一輩子的好兄長。走出氈房,哈桑把昨夜孟院長騎的那匹馬牽過來,對孟院長說,這匹馬我送給你,感謝你對我老婆和孩子的救命之恩。孟院長說,這不行,我是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本職工作,怎么能收你的馬呢,你不要讓老哥犯錯誤。見孟院長堅決推辭,哈桑覺得實在過意不去,又不知送什么禮物表達心意。這時,家里一條兩個月大的牧羊犬,突然跑到孟院長面前,把兩條爪子搭在了孟院長的腿上。孟院長一見這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便隨口夸贊道,真是一條漂亮的討人歡喜的犬啊。哈桑見孟院長對這條犬充滿喜愛之色,便喊道,那依扎海,那依扎海。這犬聽到哈桑的聲音才把爪子從孟院長身上放下來。他對孟院長說,你不收馬,就把那依扎海送給你。這個可以收吧!養大了讓它陪著你,保護你。說實話,孟院長想要尋找這樣一條牧羊犬已經好幾年了,但一直未能遇到滿意的,而眼前的這條犬崽無疑是可遇不可求的。
孟院長雖然心里喜歡,但他清楚一條好的牧羊犬可比一匹馬要貴重好多,他更不能奪人所愛了。他對哈桑說,這更不行,你是牧民,更需要一條好的牧羊犬當幫手。說完話,孟院長上了馬,對哈桑說,我走了,這匹馬讓朋友給你帶回來。哈桑見孟院長把這條犬也拒絕了,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他說,好吧,好吧,你走吧,兄弟的東西不收,以后我們就不是兄弟了。
二
孟院長騎著馬從北沙窩的梭梭林返回西戈壁的路途上,腦海里一直閃現著被哈桑叫作那依扎海的那條犬。那是一條多么通人性的犬呀,從第一眼看見,他就被迷住了。孟院長發出嘖嘖聲,感覺那依扎海不停地在眼睛里左右晃蕩。他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了。都跑了十多公里了,怎么會有那依扎海呢?
孟院長沒有想到的是,回到地窩子的家,剛跳下馬,那依扎海就跳到了眼前。孟院長一下子明白哈桑故作不悅之色的原因。他也由衷地感謝這個哈薩克族漢子的真情實意。看來不收下那依扎海真對不起哈桑兄弟了。
那依扎海被孟醫生抱回家時大概只有兩個月,半年后那依扎海就顯示出與西戈壁別的犬的不同。它的身高將近一米,身長有一米二以上,體重也超過了四十公斤,尤其寬闊的背部如流水,飛跑時毛發飄逸,如旋風急驟。它頭寬下巴窄平,下頜如一塊鐵板,顯出了無窮的爆發力,背部平直光滑,胸部呈圓形,腹部向上緊收,肌肉豐滿強健,足大而圓,趾尖拱起,躍身時可騰空近兩米。那依扎海的適應能力和保護意識都很強,對陌生人十分警惕。孟院長將其養了不到一個月,哈桑又到孟院長家來了一次。這次來他說要給那依扎海動個小手術。孟院長問是什么手術。哈桑說,在牧羊犬能夠獨立生活之前,我們通常要把犬的耳朵剪下一個豁口作為印記,還有要把它那條長尾巴剪斷。哈桑還說,你不覺得那依扎海的尾巴太長了嗎?這尾巴對牧羊犬來說可真沒什么用。孟院長已經與那依扎海相處得很有感情了,他覺得那依扎海不能受到傷害,對于耳朵上的印記不反對,因為這是一個符號,作為醫生來講,這不算手術,那依扎海也不會痛苦,但他可不舍得將那長長的漂亮的尾巴給剪去。于是,他對哈桑說,剪犬尾巴那是牧羊人的需要,那依扎海以后隨我到連隊巡診,又不是去牧羊,我看就不要剪了。哈??戳艘谎勖显洪L說,現在你是犬的主人,我當然尊重你的意見。
孟院長問哈桑,為什么這條犬叫那依扎海?哈桑大概覺得這個詞對他來講很難翻譯成漢語,便指指天空,又指指前方說,快,速度,也就是飛起來的樣子。孟院長點點頭說,明白了,用哈薩克語,就是像風一樣、獵槍口飛出的子彈一樣快。哈桑咧著嘴說,對的,對的,就是這么個意思。
那依扎海在孟院長的調理下,幾個月就成長為一條大犬了,西戈壁的人見到這犬都會發出驚呼:這犬怎么這么大啊。特別是當那依扎海從嘴巴里伸出長長的舌頭,露出長長的尖利的牙齒,初見它的人除了驚訝,更多的是贊嘆。當然也有人見了這么與眾不同的犬,心里自然會產生一種恐懼。然而時間長了,西戈壁農場的人發現雖然那依扎海長得高大威猛,但對待農場的人性情溫和。如果孟院長在場部醫院坐診,它就會乖乖地趴在醫院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下,眼睛似眨非眨地在那兒睡覺,只是有時一些蚊蟲飛過來,叮在它哪兒了,惹得它不舒服了,它才會將立起來的耳朵抖動幾下,或者從鼻孔和嘴里發出惱怒聲。
跟隨孟院長到各連隊去巡診,是那依扎海最為高興的事。西戈壁農場有二十多個農業連隊,靠近總場場部的連隊最遠的有三十多公里,到分場的連隊則有四十多公里。上世紀60年代初期,農場各連隊都沒有配備衛生室,一般的小?。^疼感冒之類)職工能扛就扛過去了,實在是病得下不了床了才會套上馬車來到農場醫院看病。為了使職工看病方便,農場醫院自成立起就把醫生下派到各連隊去巡診當作一項制度嚴格落實。幾名醫生分頭將全場的連隊巡診一遍,沒有個把月是走不完的。孟院長這么多年一直都是跑最遠的連隊和靠近沙漠邊緣地帶的畜牧點。
農場醫院建場初期條件差,往連隊走都是靠人的兩條腿,條件改善后就給醫院配備了幾匹馬和一輛舊自行車。那依扎海喜歡跟孟院長下連隊,不僅顯示出它奔跑的速度和敏捷的反應能力,而且只要下到連隊,那依扎海的肚子里就能獲取很多的油水。這是因為西戈壁是各類野生動物的家園。狼、野豬、野驢、狐貍、野兔、黃羊,甚至還有天山深處的雪豹經常光臨。對那依扎海來說抓只野雞、抓只野兔是家常便飯。那依扎海對動物的捕捉有先天的本領和技巧。特別是冬季,西戈壁的雪足足有半米厚,只要被那依扎海嗅到有野獸的存在,哪怕是藏在洞穴,也會被它靈敏的鼻子尋找到。如果動物奔跑在雪原,那隨時都是那依扎海的口中之物,無論是一蹦一跳的野兔,還是那些狡猾的狐貍,在揚起的風一般的飛雪中跑不了幾分鐘,就會被那依扎海撲倒在地,咬斷脖子,拖回到孟院長的馬蹄前。
那依扎海不僅是捕獲獵物的好手,就是在平常孟院長巡診的過程中,那依扎海也成了他的助手。有一年春天孟院長到八連巡診,臨近中午吃飯時,十連打電話過來,說是連隊有一個人負傷了,情況很危急,請他速去十連。因為十連的電話是打到場部總機的,總機將電話轉到醫院,得知孟院長在八連,這才又轉到八連。而八連接電話的文教也不知道負傷的職工是什么病情,只是說讓孟院長趕到十連去。聽了文教的話,孟院長飯也來不及吃了,翻身上馬,立即向十連奔去。十連是農場靠近北邊的一個連隊。八連和十連相距不到十公里,孟院長騎著馬不到一小時就趕到了。
趕到受傷職工家中,才得知他早晨去冬麥地澆水,在地頭抽煙時坐在一堆麥草上,不知手臂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疼得叫了一聲便站了起來,四處搜尋也沒有發現是什么東西,只發現手臂處有兩個小紅點朝外滲血。因為血流得不多,就用卷莫合煙的報紙擦了一下,也沒當回事兒,拿著鐵鍬繼續干活去了。可半小時后,感覺整個胳膊都抬不起來了,滲血處已經發烏發青,頭也開始眩暈。當時澆麥地的有好幾個職工,聽到他的呼喊都連忙趕過來。有個年齡大的職工看了他的手臂說,肯定是被蛇咬了,我老家山多草多,蛇咬人的事情經常發生,現在這種情況,必須趕緊送到場部醫院,晚了就沒命了。幾個人說著話,迅速將被蛇咬的職工送回家,又向連隊作了匯報。
連長、指導員見此情況說,咱們這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馬車,春天路況又不好,送到場部還不知道幾點了,還是請孟院長到連隊來吧,于是就打電話到農場總機,說是連隊職工被蛇咬了,請孟院長趕快救人。農場的電話線用的是鐵絲,春天西戈壁風大,里面雜音又多,總機只聽說要孟院長去十連救人,但病人是什么病卻忘了轉告醫院。這樣,待孟院長趕到病人家中時才知道是被蛇咬了,傷口處已經輕微潰爛,病人已陷入意識不清的狀態,可孟院長的醫藥箱內卻沒有治療被蛇咬傷的藥。如果讓連隊派人取藥,或者醫院的人來送藥,都要耽誤時間。連隊干部和家屬急得團團轉。情急之下,孟院長看見臥在門旁的那依扎海,眉頭馬上松開了,他說,有辦法了。他立馬在隨身背的軍挎包里寫上幾行字,然后把挎包系在那依扎海的脖子上,說了聲:快,去醫院藥房。那依扎海沒有遲疑,疾馳而去。孟院長立即將職工的上衣袖子剪開,把那條腫得抬不起的胳膊平放下來,讓受傷的手臂下垂,以減緩血液循環,減少毒素的吸收。又拿出一條繃帶,綁住被咬傷處的上方,阻止毒液的流通,然后用小刀劃出一條十字形傷口放血,待那發黑的血慢慢滴落,也就是抽兩支煙的工夫,那依扎海又快速跑回孟院長跟前。孟院長從挎包里取出專治蛇咬傷的針和藥,對病人說,今天你真得感謝那依扎海呢,如果沒有它及時取來針和藥,若延誤下去,我可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三
因為常年隨孟院長到各連隊巡診,連隊的職工對那依扎海也就非常熟悉了,只要見到那依扎海的身影,就知道孟院長來連隊了。有時孟院長還在路上,那依扎海還會先跑到連隊住宅區轉上一圈,好像提前到連隊通報:孟院長要來了。
有那依扎海陪著,孟院長出診確實方便許多,特別是在安全方面可以說很少擔心了。西戈壁那地方過去可是狼的活躍地,有時候大白天狼都敢大搖大擺地竄到連隊住宅區,咬死豬和羊都是常事。傷人事件也時有發生。當然,連隊職工打死狼的故事在西戈壁也不稀奇。我們連隊就有一個湖北人在麥地澆水時被兩條狼跟蹤,而他僅憑一把鋒利的鐵鍬,就將兩條狼打死,被農場傳為佳話,年底該職工被農場授予“打狼英雄”的稱號。過去孟院長巡診到晚飯結束時就不趕路了,自從有了那依扎海,他再也不用擔心晚上可能遇到狼了。雖然那依扎海還未曾與狼交過戰,但憑敏捷的身段和極具攻擊性的家族遺傳,一般的狼在它面前是處于下風的。當然,孟院長還真想看看那依扎海和狼廝殺的場景,卻一直沒有機會。
讓那依扎海成為西戈壁人眼中的英雄,是在一次芨芨廟水庫的會戰中。那依扎海竟然將一只天山雪豹放翻在地,可謂“一戰成名”。也就是那一次,讓西戈壁的人徹底領悟了那依扎海溫順背后的勇猛和不畏強敵、敢于拼殺的斗志。
芨芨廟水庫是在一個凹槽地形修建的,其功能是攔截每年開春時的天山雪水。隨著農場種植面積的增加,水的需求量也越來越大。為了增加庫容量,每年冬季,農場各連隊職工都要到水庫工地挖掘土方,加固和抬高水庫大壩。
這年是那依扎海來到孟院長家的第三年。孟院長又上水庫工地巡診,中午大家蹲在工地吃飯時,不知誰喊了一聲:看,那兩個東西在干什么啊。聽到這話,正吃午飯的人都站在水庫大壩上向東望去。只見白茫茫的雪原上,一只小牛犢大小、身上布滿花斑的動物正和一條白色的犬廝殺在一起。因為搏斗的場面十分激烈,揚起的雪讓水庫工地上觀戰的人看不清哪個處于上風。上下之間只見兩個影子來回躍起,撲倒,再躍起,再撲倒。從兩個動物的嘶叫聲中,孟院長知道其中一個是那依扎海無疑,可那個小牛犢一樣的東西是什么,他和水庫工地上的人都不清楚,但顯然不是小牛犢。因為對牛犢,那依扎海是熟悉的,它不可能進行攻擊。這一定是那依扎海不熟悉的,或者是感到有傷及自己性命的危險存在,才會不顧一切地進行這場激烈的搏殺。水庫工地也有一些職工帶著犬,但見到這般殺氣,那些平日張牙舞爪嚎叫不停的家伙沒有一個敢上去幫那依扎海。它們躲在主人背后,渾身發抖,縮著腦袋大氣不敢出。盡管主人督促它們上陣協助,但這些家伙不停地往后退縮,連嚷嚷的聲音都沒有了。
就這樣,在水庫工地幾千人的觀戰中,兩個動物經過半個多小時鏖戰,那個小牛犢般的家伙在一聲恐怖的慘叫中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不一會兒,嘴上和頭上都是血的那依扎海跑到了孟院長面前。孟院長發現那依扎海的身上也有好幾處被抓傷,特別是腦后面,一塊皮肉都翻了出來,在不停地流著血。孟院長心疼極了,趕緊取出藥箱,給那依扎海止了血,然后隨眾人一起來到那個被打倒的家伙面前。到了現場人們發現,那依扎海對付的豈是一只小牛犢啊,原來是頭天山雪豹,身上的花紋和斑點使人在遠處誤以為是花牛犢,但花牛犢哪有這雪豹靈捷的身段和力氣啊。能將比自己重一倍多,體長又有一倍多的雪豹干翻在地,可想那依扎海的機智和勇猛。但為什么在水庫工地附近會出現雪豹,人們分析,由于雪大,天山深處的食物供應出現了問題,這才使雪豹下山捕食。雖然西戈壁離天山深處有一百多公里,但對于雪豹來說這點路途根本不算什么。它們在大山深處的懸崖峭壁尚能飛奔,更何況處于沙漠邊緣的戈壁灘呢?
這只雪豹可能為追蹤捕食獵物而來到了西戈壁,也可能是年齡小,或許是肚子里沒有食物而力氣不足,但命喪那依扎海之口,無疑大大提升了那依扎海的知名度。無獨有偶,十多年后,人們在西戈壁水庫又捕獲了一只雪豹,不過這只雪豹命運好,它是掉到一個職工家的菜窖被活捉的。那時節,人們已經有了對動物的保護意識,捉上來后專門用車將它送回了天山深處的故鄉。
這次與雪豹交戰,那依扎海成為西戈壁人眼中的勇士,而協助農場保衛科尋找丟失的槍支,堪稱神奇。
那是打敗雪豹的兩年之后,上世紀60年代末的一個夏天。也是西戈壁農場最為熾熱,職工最為忙碌的季節。天氣炎熱的程度用連隊職工的話,劃根火柴就可以把空氣點燃,拿個雞蛋放在地面,不一會兒就烤熟了。白天熱浪滾滾,晚上也不消停,干了一天活的人很難安靜入睡??删驮谶@樣一個讓人難以入眠的夏夜,西戈壁農場的武裝部彈藥庫槍支被盜了。經檢查發現少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和一把五四式手槍。涉槍案件,任何時候都是驚天大案,保衛部門立即對農場的各個路口進行了封鎖??词貜椝帋斓木l老曹說,他和彈藥庫住同一排房,房子共三間,兩間放彈藥,一間警衛室是他住。為了保證彈藥庫的安全,他還特地養了一只犬,并拴在彈藥庫門前。平常夜里,只要有人靠近,這犬就會叫個不停,老曹就會出門觀察動靜。老曹是復員軍人,對工作兢兢業業,警惕性沒得說,這幾年他管理的彈藥庫一直都是先進,多次受到上級武裝部的表揚。老曹說那天他和平常一樣,睡覺也很晚。凌晨一點多,他還圍著彈藥庫四下轉了一圈,然后才躺到床上聽收音機。中間他曾聽到犬叫喚了幾聲,隨即又沒有了聲響。老曹對半夜幾聲犬吠也習以為常,因為哪怕風吹草動甚至不遠處的楊樹葉嘩嘩作響,有時犬也會自然反應地叫幾聲。他以為這犬和往常一樣瞎叫,就沒在意。也不知道收音機聽到幾點,他感覺有了睡意,便很快進入了夢鄉。天剛蒙蒙亮,他起來小解,卻發現平時見了他就搖頭擺尾的那條犬趴在地上沒了動靜。心里有點疑惑,便走到犬的面前,但那條犬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他連忙蹲在地上,用手拍了那犬的腦袋,這才發現真的沒有了喘息聲。老曹心里有些犯嘀咕。這犬在他睡覺前還活蹦亂跳的,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他站起身,朝彈藥庫門掃了一眼。這一眼掃過去,可把老曹驚出一身冷汗。長鏈子鎖被打開,扔在地上。
他走進彈藥庫,發現放槍支的鐵匣柜子也被撬開,慌忙清點了一下,發現少了一支長槍和一支短槍。被嚇出一身汗的他立即打電話將情況匯報給尚在睡夢中的武裝部長。武裝部長聽到這一消息,頭一下子大了,又將情況匯報給場長、政委,并隨即和場保衛科長一起趕到彈藥庫。在武裝部長等人來到彈藥庫之前,老曹已經發現那條狗因為吞食了一個被浸過藥又燒熟的大青蘿卜而死。因為燒熟的青蘿卜非常燙,狗的牙齒深深地咬進去,再也張不開嘴,所以也就沒有叫聲了。發現狗死亡的原因后,老曹不停地用拳頭敲打腦袋,怨自己昨晚聽到狗最后的叫聲時為什么不起床看看。聽了老曹所講的情況,經過現場勘查,保衛科長連抽了幾支煙后說,看來盜槍的人蓄謀已久了,就憑用燒紅的蘿卜讓狗咬了張不開嘴、發不出聲音這招,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出的法子。咱們西戈壁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先調查一下哪個地方的人會用這辦法弄狗,咱們就從那兒著手吧。盜槍案是大案,整個農場處于外松內緊狀態,所有的人都被封閉在家,接受調查。然而一天一夜過去了,保衛部門摸排了幾十個懷疑對象,可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好像魚兒沉入水底連點氣泡都沒冒。本來就又瘦又黑的保衛科長此時臉越發黑了,只有兩個眼睛不停轉動,閃著狐貍眼睛一樣的光。第二天早上,他從辦公室回家取煙,猛然間發現了孟院長家門前的那依扎海。因為他和孟院長是同一排住房的鄰居,他和那依扎海也就非常熟悉。那依扎海見保衛科長似乎不高興,便甩著尾巴跑過來。以前保衛科長心情煩躁的時候愛捋那依扎海的毛發,拍拍那依扎海的腦袋。見那依扎海在自己面前一副討好的樣子,保衛科長腦子里靈光一閃:對呀,那依扎海可是西戈壁少見的聰明的犬,說不定它可以為破獲盜槍案出份力呢。因為保衛科長原是部隊偵察連長出身,偵察連有飼養的警犬,平時他見那依扎海特別機靈,便有意識地訓練它部隊警犬的功課,沒想到這時竟然派上了用場。說干就干,保衛科長連煙也忘了取了,連忙帶著那依扎海來到彈藥庫。他把在彈藥庫附近尋找到的一只破舊的編織袋讓那依扎海嗅了嗅,然后說,幫我們找到這個味道一樣的東西。那依扎海嗷嗷叫了兩聲,像是說這不是什么大問題。保衛科長大喜,他知道它已經明白要干什么了。
在那依扎海左轉右轉的帶領下,保衛科長帶著場部一行人來到離彈藥庫三公里左右的一塊酒花地。那依扎海對著兩米多高的酒花棚架吼叫幾聲。隨行的幾個人趕忙順著水泥柱子爬上了架頂,取下了一條尼龍編織袋,一長一短兩支槍正裝在袋中。保衛科長見此情景,那種驚喜和興奮難以用語言表達。他立即讓人到場部食堂買了半只羊,燉了一大鍋肉,作為對那依扎海的獎賞。
槍找回來了,再找盜槍的人也就不困難了,但最終的結果卻使保衛科長大跌眼鏡。盜槍的人根本就沒有什么犯罪前科,也稱不上什么作案老手,而是幾個在校的初中學生,盜槍目的很簡單,想去鄧家溝海子打野鴨。那年鄧家溝海子水大,里面的野鴨也非常多。那天幾個同學在一起議論海子里野鴨特別多,但又不好抓,有一個同學說用槍打就可以。但從哪兒弄槍呢?一個住得離彈藥庫不遠的同學說,彈藥庫里有啊,只有一個人看守,咱們等他睡著了把門撬開偷出來就行了。于是,便有了西戈壁歷史上幾個孩子盜槍的驚天大案。因為急急忙忙地只盜出了槍沒有盜出子彈,幾個學生就將槍藏在了酒花地的棚架上,還想尋找機會再去盜子彈,沒想到彈藥庫因槍支被盜而增加了崗哨,放學回家后又聽大人談論盜槍的事,才感覺盜槍可真不是好玩的,問題嚴重了。得知那依扎海找到了槍,幾個學生更是害怕了,其中有個學生便主動向老師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至于用燒紅的蘿卜給犬吃,也是因為一個學生的表哥在老家是經營殺犬營生的,偷別人家的犬時就用此辦法,從未失手過,他就記在心里了。幾個盜槍的孩子,年齡在十二三歲,夠不上刑事處罰的年齡,也就沒有給予什么處分,但保衛科對學校和家長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至于那個庫房警衛老曹則被下放到農業連隊去當農工了。武裝部長受到行政記過處分,后來被調往另一個團場。
四
那依扎海作為一條雄性犬,到了求偶的年齡自然有許多雌性犬圍著它打轉轉。然而,那依扎?;蛟S覺得自己出身名門,不屑于和西戈壁這些犬為伍,或許覺得沒有門當戶對的,配不上自己。雖然它被稱為西戈壁的“犬王”,卻沒有表現出什么兒女情長。這使得孟院長感到有點不可思議。作為醫生,雖然不是獸醫,但他清楚動物到了年齡和季節,尋找配偶的欲望是非常強烈的。叢林法則是王者的首要條件,而王者則具有對配偶的選擇權。
愛情有時候在不經意間就悄悄來到了。
那依扎海隨孟院長去南山巡診俘獲了心儀的新娘。南山牧場離西戈壁場部有一百多公里,那是西戈壁和昌吉、呼圖壁牧民夏季轉場的牧場。牧場上林草茂密,野花遍地。在牧工別克的放牧點,那依扎海遇到全身毛發漆黑,唯有額頭上有一塊雞蛋大白斑的雌犬,更巧的是這條犬不僅年齡與那依扎海相仿,就是身高、個頭、體重也不相上下。那依扎海一見這條長著花斑的牧羊犬,興奮得渾身發顫,跳到花斑面前,緊緊盯著,像是渴望和期待,夾雜著焦急難耐的神色?;ò咭姷侥且涝R布拥貌煌0l出纏綿的聲音,像是撒嬌,又像是故意引誘那依扎海的安慰和疼愛。
待孟院長和別克走出氈房,那依扎海和花斑還在相互吻著耳朵,舔著舌頭,好像還沒親熱夠。孟院長笑著對別克說,我的那依扎海要娶新娘子了,你可要準備嫁妝呀。別克也笑著說,沒問題,我求之不得呢,這兩年為花斑尋伴的事可沒少發愁,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愿我的花斑也能生出幾個像那依扎海這樣的牧羊犬,我這個主人也臉上有光呢。
孟院長那次在夏牧場待了三天,也使那依扎海和花斑快樂了三天。第四天孟院長準備下山時,卻發現那依扎海不見了。孟院長想是不是那依扎海貪戀花斑,沒心思跟自己下山,便去別克的氈房尋找,誰知別克見了孟院長反而一臉委屈,是你的那依扎海把我的花斑拐走了,我正要找你討要說法呢。孟院長見別克有怒氣,便沒有和他計較,問他花斑何時不見了。孟院長多年來在牧區巡診,無論是西戈壁,還是其他地方的牧民都對他非常尊敬,別克也是一時著急昏了頭,責備起了孟院長。見孟院長問他話,他說昨天晚上臨睡前還見到過花斑,早晨起來發現不見了。對別克來說,花斑能懷上那依扎海的種那是再好不過的,因為花斑也是一條天山獒,兩條純種獒結合的后代從遺傳學上來講一定會更加優秀,哪承想,犬崽的夢還沒著落,那依扎海竟然不聲不響地拐走了花斑,這不由得使他把惱怒寫在了臉上。孟院長拍著別克的肩膀說,是不是那依扎海拐走花斑咱們先不說,當下我們首要的任務是找到這兩條犬。你在這兒放牧時間長,想想它們會跑到哪里去?別克沒好氣地說,還會跑到哪里去,哼,肯定是跑回西戈壁了。孟院長說,如果跑回西戈壁這事就好辦了,我會立即讓人把花斑送回來。但我覺得這事很蹊蹺,因為從小到大,那依扎海從未離開過我,我原以為它是和花斑還在甜蜜之中,不舍得離去,但現在花斑也不見了,這事就不那么簡單了。因為牧場駐地沒有電話,孟院長和別克騎著馬來到離牧場最近的一個郵局,好不容易和醫院聯系上了,孟院長的老伴在電話中告訴他,從他上山至今,那依扎海的影子都沒有回來過。
那依扎海沒回西戈壁,孟院長的心里一緊,他和別克又一起來到夏牧場的牧業連隊部。不待孟院長說話,別克就將花斑失蹤的事向牧業連連長傾訴了一番,當然他的話里還是明確有指,是那依扎海勾引走了花斑。牧業連連長也感覺有些奇怪,因為在山里放牧的都是哈薩克族牧民,雖然有的牧民不是西戈壁農場牧工,但還沒聽說過誰家的犬丟失的事情。連長寬慰別克說,你也別太著急,或許是那兩個鬼東西還沒親熱夠,找個我們誰都不知道的地方繼續恩愛呢,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從我們的眼皮底下冒出來了。
牧業連連長的話果然靈驗。還沒等到吃午飯,那依扎海就跑到孟院長面前,氣喘吁吁的樣子,看來沒少跑路??墒?,回來的只有那依扎海,卻不見花斑。別克更著急了,他對著那依扎海一連串發問:花斑呢?我家的花斑呢?你把我家的花斑弄到哪去了?那依扎海的鼻孔里打了幾個響,似乎有什么委屈想說出來。它沒有理會別克的問話,而是用嘴咬住孟院長的衣角,使勁兒拽著朝前拉。孟院長馬上明白了那依扎海的意思。孟院長、別克和幾個牧民立即翻身上馬,跟著那依扎海的身影在草原上飛奔起來。接連翻過兩個山頭,孟院長覺得最少跑了四五十公里,在一個山谷的積水處,只見一輛拖拉機的車廂內有條麻袋在來回滾動,一個牧民剛揭開麻袋口,被悶憋了不知多久的花斑一下子從麻袋里躥了出來。別克見了花斑,像是找回了丟失的孩子,緊緊抱著,嘴里說道,這是什么人造的孽?他們偷我的花斑想吃了它嗎?孟院長見車廂里還有一條撕破的麻袋,知道那一定是裝那依扎海的。他對別克說,事情不會那么簡單,不要說兩條犬同時被偷盜,就是那依扎海一條犬幾個人想捉住它也是非常困難的。于是,孟院長和別克將犬被盜的事情報告給當地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說,只要有拖拉機的車廂線索,偷盜案就不難破,順藤摸瓜,不愁找不到盜賊。
果然,在孟院長下山半個月后,牧業連連長到場部開會,特地到醫院告訴他,案子破了。盜賊不像別克想的是為了吃犬肉,而是看上那依扎海了。見孟院長有些吃驚地瞪著眼睛,牧業連連長接著說,那依扎海剛上山,就被草原上的這伙盜賊盯上了。他們不是小偷小摸的那種,而是什么來錢就干什么。這幾年哈薩克牧羊犬價格暴漲,他們就開始專門“經營”犬的生意。什么地方、什么人家有好犬,只要讓他們打聽到,就千方百計想弄到手。當那依扎海在草原上一出現,牧民們贊不絕口,他們得知消息后心里就癢癢得不行。如果讓那依扎海成為一條配種犬,那能獲取多少暴利??!賺的鈔票數都數不過來。那幾天他們跟隨孟院長,從牧民的這個氈房到下一個氈房。當他們發現那依扎海和花斑黏糊的樣子,更感覺碰到了可遇不可求的事。原想弄一個那依扎海就夠幸運了,如果連花斑一同弄走,那不是錦上添花嗎,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這次他們可真是遇到了,財運到了擋也擋不住。對這伙盜賊來說,偷東西可謂家常便飯,手到擒來。他們煮好了半鍋羊肉,放足了致犬暈昏的藥。半夜趁那依扎海和花斑跑到山上撒歡之際,悄悄連肉帶湯一起倒入平?;ò叱允车呐枳永?。當那依扎海和花斑興奮地跑回窩,嗅到濃郁的肉香,還以為是主人對它們的犒勞和獎賞,不加猶豫地就大口吞食起來。吃了不到十分鐘,就雙雙倒地不動彈了。幾個盜賊將兩條犬裝入事先準備好的長長的大麻袋,吭哧吭哧地抬了幾十米遠,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原想放在馬背上馱走,但犬在麻袋里不好固定,天又下起雨,幾個盜賊在雨中手忙腳亂地把犬抬上抬下也沒想出個辦法。這時有個盜賊突然拍著腦袋說,他有一個親戚住在附近村子里,而且是開拖拉機的,讓他開車把兩條犬拉下山。幾個盜賊連聲催促他趕緊去。這個盜賊連哄帶騙地讓親戚把拖拉機開上了山。誰知往山下走時,雨越發下得大了,拖拉機在過山谷底那條小溝時,陷在泥水里怎么也開不上去,幾個盜賊只好跳下馬去推車。可能就是這個時候,那依扎海被雨水澆醒了,它用鋒利的牙齒咬破麻袋,從車廂里跳出,閃身消失在雨夜茫茫的草原。幾個盜賊頓時傻了眼,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便四散而去。那個開拖拉機的,氣得直跺腳,罵他們不仗義,答應給的好處費一分未見。他見雨越下越大,陷在泥水里的車廂肯定暫時無法拉出,便拔掉連接車廂的插銷,把車頭一開回家睡覺去了。警察通過車廂上的編號很快找到了駕駛員,駕駛員馬上交代了找自己拉貨的盜賊。天網恢恢,不到十天這伙盜賊就被抓了個干凈。牧業連連長最后說,如果當時那依扎海不逃掉,事情會怎樣誰也無法預料。
自此之后,那依扎海好像對愛情失去了興趣,再也未見它和別的犬打情罵俏,和花斑之間的幾日恩愛,不知為什么花斑也沒有懷上它的種。這可能對別克來說是最遺憾的事情。
俗話說,禍不單行。那年從南山牧場回來的秋天,孟院長去靠近北沙窩的十二連巡診,險些出了人命。十二連是離農場場部最遠的連隊。雖然挨著沙漠,但由于天山雪水的長期灌溉,植被非常茂盛,在高大的胡楊、梭梭、紅柳、野枸杞、鈴鐺刺之間,長滿了苦豆子、蘆葦、甘草、白刺、羅布麻、沙棘、麻黃、錦雞兒、沙冬青、藍刺頭、駱駝刺等沙漠上特有的植被,有的花期可長達好幾個月,還生長有寄生于梭梭、紅柳根部的肉蓯蓉、鎖陽等名貴藥材。那天巡診結束后孟院長騎著馬路過這片草灘,心情極為舒暢,他放松馬韁繩,任由馬低頭啃食牧草。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此時發生了。當那匹馬的嘴伸向一蓬一米多高的野苜蓿叢時,叢中有幾只馬蜂受驚,轟地叮咬住馬的嘴巴和眼睛,馬被蜇疼得仰起頭,又不小心碰到旁邊梭梭樹上的大馬蜂窩。馬蜂感到了入侵的危險,發出嗡嗡的聲音,包圍了孟院長和他的馬。孟院長猝不及防,也被叮咬了幾下,趕緊用雙手揮舞,以保護面部不受襲擊。就在他抵擋馬蜂的過程中,馬韁繩脫落了,左腳也無意間從左環中脫落,被馬蜂蜇得受驚的馬疼得在林地里胡亂狂奔。由于眼睛被蜇得無法睜開,就成了一匹瞎馬,亂竄撒野。此時,孟院長整個身體被甩在右邊。他顧不上馬蜂的圍攻,雙手緊抓住馬鞍。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貼住馬的身體,牢牢抓緊馬鞍,右邊鐵環里的腳就會將他整個身體倒著懸掛起來,不要說右鐵環一只腳能否支撐住全部身體的重量,就是這橫七豎八的梭梭林,不讓馬給倒掛著拖死,也會讓梭梭撞得沒命。孟院長雖然及時抓緊了馬鞍,但衣服被梭梭堅硬的枝條刮破幾大片,尤其是右腿,不僅褲子被撕成破片,而且腿上的皮肉也被剮拉出深深的口子,整條腿上全是血。如果狂躁的馬停不下來,孟院長將始終處于危險的境地。
正當孟院長無計可施時,橫沖直撞的馬忽然發出幾聲嘶吼,圍著一棵粗大的幾米高的梭梭繞起圈子來。孟院長定睛一看,原來那依扎海嘴里咬著馬韁繩,圍繞梭梭不停地在跑動。幾圈跑下來,馬終于安靜下來。
當時苜蓿叢里的馬蜂也對那依扎海進行了襲擊?;蛟S那依扎海以前領教過馬蜂的厲害,一陣風似的快速逃離追蹤??僧斔艿桨踩鼗仡^望時,卻發現孟院長的身體被甩到馬鞍的右邊。它馬上意識到主人處于危險之地,便迎面堵攔那匹亂竄的馬,試圖用自己的叫聲讓馬停下來。馬對于那依扎海的叫聲根本不予理會,依舊狂跳亂竄。這時,那依扎海發現了脫落在地的馬韁繩。以往隨孟院長巡診,那依扎海對孟院長將馬韁繩拴在馬樁上的情形早已熟悉。它張開嘴咬住馬韁繩,順勢纏繞在一棵粗大的梭梭上。再暴躁狂野的馬也不可能把十幾公分粗的梭梭連根拔起。雖然這匹馬前蹄跳起,拋起高揚的沙土,但幾經掙扎,最終還是乖乖地停下了步子。
孟院長雖然身上多處皮肉被拉傷,但總算化險為夷,用他的話,是那依扎海救了他一命。
五
時光荏苒,那依扎海在孟院長家已經待了十余年。雖然依舊是西戈壁的犬王,但跟隨孟院長巡診卻不再像前些年那樣左蹦右跳。那時見到天空中飛翔的鳥兒都拼命追趕,現在表現更多的是溫順。到連隊巡診時,有些調皮膽大的孩子捋它的毛,摸它的腦袋,甚至騎在它的背上,也任由孩子們鬧著玩。當然,這時孟院長巡診和過去也不大一樣。因為西戈壁連隊都建立了衛生室。職工看病、吃藥、打針,在衛生室都可以完成,除非有些疑難病癥需要送到場部醫院就診。孟院長下連隊的時間也就不像過去那樣頻繁了。
這年3月,西戈壁剛剛開春,田野上背陰處還留有未融化的殘雪,人們身上的棉衣尚未脫去。農場醫院里有一個和孟院長同時來西戈壁支邊的老王要出院。老王患的是急性闌尾炎,一個簡單的小手術,在病床上躺了兩天,覺得身體無礙,又擔心種的二百畝冬小麥的排水問題,著急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對孟院長說,把你的自行車借我一用,過后找人給你捎帶回來。孟院長和老王是老鄉,自然非常了解老王的急性子,他決定的事情誰勸也沒用。孟院長給老王又開一點消炎的藥,讓那依扎海護送回家。老王笑著說不用,就幾十公里路,騎自行車要不了幾個小時。孟院長說,剛開春,路上好多地方還沒干透,到時不知是你騎車還是車騎你呢。如果碰上餓得發暈的狼,你這病剛好的,還不成了狼的美餐。老王說,老哥,你可別嚇唬我,現在這老龍河的狼可比往年少多了,沒幾個人能遇見的,趕巧我能中獎。孟院長說,二選一,要不你在醫院等哪天有人和你做伴回,要不就讓那依扎海送你。老王想想說,那還是讓那依扎海送吧,農活不等人。
孟院長拍拍那依扎海的腦袋,又用手指指老王,那依扎海嘴里發出嗷嗷聲,表示明白孟院長的意思。這么多年來,孟院長讓那依扎海護送病人回家的次數連它都記不清了,而且這也好像是那依扎海的本職工作。聽完孟院長的話,那依扎海搖搖尾巴就隨老王朝老龍河分場走去。
老龍河是昌吉三屯河水域下游的一條河流,多年來,由于洪水肆虐,把這條老龍河谷底沖刷得如扇形,從坡上到河谷底落差有二三十米。河谷底長滿胡楊、紅柳、刺梅。因為谷底寬闊,從坡對岸到彼岸約有十余公里,是西戈壁通往分場最難行走的一段路。開荒初期,這里是狼窩,人和牲畜多次遭過狼的侵襲,牧民的羊群每年都被狼頻頻禍害。為此,農場還專門成立過打狼隊,連續幾年開展冬季打狼行動,這才把狼從老龍河趕了出去。
老王帶著那依扎海從醫院出來,騎車十五六公里就到了老龍河東岸。由于在戈壁灘,雪水融化得快,路面基本干了。老王所在的連隊在老龍河谷扇面的最寬處,從東岸下到谷底,爬上對岸有十二三公里。老龍河處于戈壁灘上的谷底,融化的雪水很多都順著地縫和溝壑流到谷底。這條河常年不缺水,土地肥沃,谷底到處都是高大的胡楊樹和密密匝匝的刺梅、紅柳。此時開春不久,谷底那條彎曲的小路坑洼處還有不少積水,人到了這里別說騎自行車了,就是步行也相當費勁。老王心里想,還真讓孟院長說對了,這自行車成了累贅了,扛著走回連隊去那更不可能,別說我剛動過手術,就是身強力壯的男人在這爛泥路上扛著行走也是吃不消的。老王決定把自行車放在一棵胡楊樹的枝杈上,等過幾天路干之后再取。放好自行車,老王覺得渾身輕松許多,可以放心趕路了,即使有再多的泥濘也擋不住行進的步伐,實在不行赤腳也可以走回去。當老王尋找那依扎海時,發現它跳到一截斷裂的胡楊樹上,兩只眼睛直盯著離老王不遠處的一片刺梅林。老王見刺梅林里沒什么動靜,便招呼說,別貪玩了,咱們走。那依扎海聽完他的話,對著刺梅林吼了幾聲,這才跟在老王身后走。走了幾百米后,那依扎海躥到老王的前面,對著左邊的刺梅林,又是幾聲狂吼,而且吼聲凌厲,明顯帶著恐嚇的腔調。聽到那依扎海發出的聲音,老王心里不禁有些發毛,后悔要獨自回家。
那依扎海為何表現得異常呢?老王想弄個明白,他快速爬上身旁的一棵胡楊樹,朝那依扎海吼叫的地方望去。這一望嚇得老王差點從樹上摔下來。原來,刺梅林里有好幾頭狼在緊緊地盯著他,老王甚至可以看到狼眼睛里閃爍的綠光。老王被嚇出一身冷汗,才明白那依扎海剛才的聲音,一方面是向對方警告,一方面又是恐嚇對方,以此來保護他的安全。在那依扎海前后左右不停地穿梭中,老王又行進了幾百米。眼看天色已晚,按他們的速度想走過老龍河谷底還需要一個多小時,太陽已落在老龍河胡楊樹梢,老王正嘆息不知怎么辦時,突然聽到前方不遠處有馬的嘶鳴聲,夾雜著人的說話聲,心里感到有了希望,便加快步子向馬叫的地方奔去。大概又行了兩百米,老王發現前面有輛馬車拉著幾根粗大的胡楊樹正在狹窄的道上行走。路上有泥,拉車的馬蹄老打滑,車轱轆東歪西扭,趕車師傅忍不住會在不聽話的馬屁股上甩上幾鞭子。
連隊拉胡楊樹都會派干活有勁的壯勞力,而且一般要七八個人。老王快步走到跟前,發現馬車正是他們連隊的。大家見了面都很高興,忙招呼老王坐上馬車。老王給來拉樹的職工說,刺梅林里有好幾條狼跟著我,不是碰見你們,我都怕走不出這老龍河了。老王指著那依扎海說,幸虧有它護著才沒出事。幾個職工見那依扎海望著他們說話,就想讓它坐上馬車一起回老龍河的連隊。那依扎海見老王坐上馬車,知道護送的使命已經完成,便搖搖尾巴算是告別,一溜煙不見了。
當天晚上,老王坐著馬車安全回到老龍河分場五連的家。但那天晚上12點,孟院長都沒等到那依扎海回來。孟院長算著時間:那依扎海護送老王,就算老王不騎自行車,徒步也早該返回了。孟院長不知為什么老是有種不安的感覺,但又不時地安慰自己,那依扎海可不是一般的犬,也可能貪玩到哪兒轉去了,忘記了時間,但不會不回家的。孟院長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那依扎海難以入睡,幾次起床走到犬舍,可都沒見那依扎海的影子。大約到半夜兩點多鐘,他聽到門外有輕微的動靜。那種動靜旁人是感覺不出來的,也只有和那依扎海相處十多年的孟院長才熟悉。
因為那依扎海回來了,孟院長心里也就踏實了,他很快進入了夢鄉。可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孟院長就被敲門聲吵醒了。隔壁住的保衛科長邊敲門邊喊:老孟,快起來,你看看那依扎海怎么了。孟院長聽到后,立即從床上跳起,打開門問:那依扎海怎么了?
保衛科長有個習慣,每天天剛亮就起身出門到場部周圍轉時,都會逗一下那依扎海。這天他走到犬舍前,卻發現平時見了他都站起來的那依扎海臥在地上一聲不吭。走近細看,發現那依扎海的脖子下竟然被撕咬掉一塊皮肉,流淌出的血把白色的毛染紅了。保衛科長心里一驚,誰有如此大的本領把那依扎海害成這樣?于是他趕緊敲門讓孟院長起來。兩人一起走到那依扎海跟前,發現犬舍的地上流了很多血,把鋪著的舊麻袋都染紅了。那依扎海站起來的剎那間,孟院長和保衛科長都驚呆了,這才明白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原來那依扎海除了脖子受傷外,那條長長的漂亮的尾巴二分之一已經不在了,被齊展展地咬斷了,斷口處還在滲著血。除了背上,全身的白毛幾乎被血浸染了一遍。孟院長心疼地直掉眼淚。他趕緊從屋里拿出藥箱,又喊上老伴,一起給那依扎海處理傷口,并用清水一遍一遍清洗身上的血污。保衛科長見那依扎海遭到如此大劫,他明白一定是碰到西戈壁的狼群了,這種狼群都是家族成員在狼王的帶領下作戰,攻擊性極強,單個人和牲畜在它們面前很少能逃脫。這幾年,在西戈壁已經沒有發現狼群了,沒想到這些禍害又悄悄回來了。得知那依扎海是去老龍河送病人才遭此劫難,保衛科長對孟院長說,獨自面對狼群的圍攻,能死里逃生,已屬萬幸了。
保衛科長撫摸著那依扎海的腦袋說,放心,這個仇我來替你報。他當即組織一個排的民兵拿著槍,騎著馬,在老龍河兩岸開展拉網式搜查??伤巡榱艘粋€星期,也沒見到狼的影子。不過,他們在距老王上馬車十余里的老龍河東岸,找到一條被咬斷脖子的狼的尸體,還有那依扎海的半條尾巴。那周圍一大片草木被踩得凌亂,干枯發黃的鈴鐺刺、蘆葦稈葉上面還沾滿了已經凝固的血跡,也不知是狼的,還是那依扎海的,但通過現場的痕跡,可以想象當時那依扎海和狼群廝殺的慘烈。
在孟院長的精心呵護下,那依扎海的傷慢慢痊愈了。自此以后,性格似乎發生了變化,它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跟隨孟院長去各連隊巡診,也不再到農場周圍到處亂竄,連續幾個月的時間基本都是在窩里度過的,只是在吃食時才會站起來走動一下,其余的時間就是趴在窩里半瞇著眼睛,也不知是醒著還是嗜睡。有到孟院長家串門的人說,那依扎海真是老了,你看它進了窩動也不動,不是懶,就是年限到了。這里的人說的年限,是指犬的壽命。一般的犬活到十二年以上就算高齡了,而那依扎海在孟院長家待了十四年,按常理來說,那依扎海確實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間。孟院長對自己的伙伴有深深的感情,即便它懶得動彈,一直在窩里趴著,他也希望它的生命再長一些。
六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轉眼間又到了西戈壁大雪紛飛的日子,對農場的職工來說,最喜歡的還是冬季。一年中的春、夏、秋,他們都在地里不停地忙乎著,播種著希望,收獲著果實,而唯有冬季,是可以長出一口氣的日子。農活不用干了,家家戶戶早早腌上兩大缸酸白菜、酸蘿卜,幾個老鄉聚在一起,隨便撈出兩碗就是下酒菜,打上幾斤農場自釀的酒,在炕頭上可以嘮嗑到半夜。那可是一年中最愜意的日子。
臨近元旦,孟院長決定再去老龍河分場轉轉。雖然分場建立了衛生所,有了專門的醫生和護士,但對于多年愛到基層連隊給職工群眾看病的他來說,寧愿多跑跑路,多走進幾家職工的家門,這樣群眾就醫更方便。那天早晨當他背好藥箱出門時,對依舊臥在窩里的那依扎海說,我這幾天要去老龍河分場,你可愿意去?當那依扎海聽到老龍河分場時,瞇著的眼睛頓時發亮了,一躍而起跑到他的跟前,像過去一樣用腦袋蹭著孟院長的褲腿。那意思很明顯,愿意去。做完這番舉止后,它又飛快地進了孟院長的家門。正當孟院長疑慮這那依扎海去干什么時,只見它用嘴把掛在墻上的一支全自動步槍叼了過來。孟院長一下明白過來,他拍了一下那依扎海的腦袋表示贊賞,轉回身又取了兩匣子彈放在藥箱里。他想,那依扎海是讓帶上槍以防萬一呢。人們常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依扎海對春天和狼群交戰的事還記憶猶新呢。雖然民兵排沒有找到狼,帶上槍也算是有備無患吧。如果運氣好,打不上狼,打頭野豬打只狐貍什么的也未可知。
老龍河的分場是西戈壁農場下轄的一個營級單位,管理著五個生產連隊和機耕作業站,大人孩子算起來有三千多人。孟院長在分場巡診了三天,最后落腳到他那個老鄉老王所在的五連。老王那次回到連隊十天左右又回總場醫院去檢查,順便還了孟院長的自行車。從孟院長嘴里知道了發生在那依扎海身上的事,他感到十分愧疚和自責。那天如果他不堅持一定要出院,那依扎海也就不會受到傷害。那天,他專門買了半只羊給孟院長,說他不好意思見那依扎海,請孟院長把肉煮了給那依扎海補補,孟院長要把錢給老王,老王轉身就跑了。這次老王見孟院長帶著那依扎海來連隊巡診,心里特別高興。為了表達歉意,他特地去哈薩克族牧民的羊圈里抓了一只肥羊。他說,不僅要熱情款待老鄉孟院長,也要讓那依扎海美美地吃一頓。老王為此還請連隊領導一同到家里來陪孟院長喝上兩杯,并說這是他個人請客,不給連隊添麻煩。連隊干部和孟院長也都是老相識。孟院長來連隊巡診是公差,理應由連隊安排個地方吃頓飯,現在見老王如此盛情,覺得一是不能駁了老王的面子,二是正好自己也解了饞,何樂而不為呢,也就不客氣了,便滿口應承下來。因為孟院長下午要回場部,中午下班后不等老王催,幾個人便早早來到老王家里。此時,孟院長已坐在炕上和幾個老鄉閑聊了一陣,大家說說笑笑,掰著指頭一算,來西戈壁好些個年頭了,感嘆歲月不饒人,西戈壁和初來時完全不一樣了。幾個職工聊到興頭上,見連隊干部進來,打了個招呼,大家就一起在桌子旁圍坐著。這些職工都是本連隊的,也就沒有客氣,幾杯酒下肚,便吆五喝六地伸起指頭猜起拳來。孟院長因為第二天要去師醫院參加會議,沒敢多喝,見桌上的人酒興正酣,便悄悄地溜出門外。
從老王家出來,孟院長騎上馬抖了抖韁繩,那馬便四蹄嗒嗒地跑起來。此時也就是下午五六點左右,太陽還懸掛在西邊的天空,但因為是三九天氣,寒風刺骨,人們很少出門,空曠的原野上只有孟院長騎著的馬和那依扎海在雪地上疾馳。俗話說,老馬識途,這話可一點不假,不用孟院長吆喝,這匹跟隨孟院長好幾年的馬也不會迷路。跑了不到半個小時,孟院長就來到了老龍河的谷底,走上了開春老王乘坐馬車走的那條道。一進谷底,孟院長就感覺氣氛有點反常,那依扎海好像一改往日的慵懶和不振,一下子精神勁十足,兩個耳朵直立,嘴里不時發出難以壓抑的嗷嗷之聲,用興奮兩個字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它緊緊和馬并列而行,并且不時地跳躍起來,環顧四周,像是要告訴孟院長什么。孟院長感到那依扎海的舉止確實有點反常,心里想,或許是很長時間那依扎海沒有隨他巡診,這次出來心情愉悅的緣故吧??僧斔麄冇峙芰耸畮追昼?,快到前面一個高出谷底十多米的土崗上時,只聽那依扎海猛地一聲狂吼,孟院長定神一看,原來前面的土崗上一溜站著幾只狼??梢钥闯?,蹲中間的那只狼頭抬得比其他的狼足足高出幾十公分來。不用說,這肯定是狼王。而那依扎海見到狼王,渾身的毛發都豎起來了,看得出那依扎海對狼王的憤怒和仇恨。
狼王站在土崗上,想必它的心情和那依扎海一樣,也激動萬分,它終于等著了這個曾一槍打穿自己耳朵的人,今天可是取他命的絕好時機啊。還有這條犬,上次就要了自己孩子一條命,還被它沖出重圍,現在看你往哪里逃?孟院長在馬上已看清狼王率領的狼總共有五只,這還是他多年巡診從沒遇到過的。因為手里有支全自動步槍,他倒也不懼怕。如果是過去的老步槍,打一發子彈扣一次扳機,那他還真得躲得遠遠的。僅靠他一人加上那依扎海,要對付狼群他真的沒有把握。孟院長不想在谷底和狼群糾纏,因為在谷底的低洼處不要說喊人,就是槍聲也傳不遠。而跑到河谷的東岸之后就是空曠的戈壁灘,狼無處躲藏,也便于他射擊??墒敲鎸侨壕G瑩瑩的眼睛,那匹陪伴他多年的馬卻發顫了,無論怎么抖韁繩,馬的四蹄只在原地打轉。見馬無法前行,他怕狼群圍攻過來在馬上不好射擊,便跳下馬和那依扎海相互依靠,緊盯著面前的狼群。
狼王大概沒有感受過自動步槍的威力,在對著天空一聲狂吼中,幾只狼迅速集結,朝孟院長沖了過來。孟院長在距離三四十米的地方,啪啪一陣槍響,沖在最前面的兩只狼一只當場被打死,一只被打傷在雪地上慘叫。狼王被這連發的槍彈驚住了。它沒有想到自己奔跑的速度再快也沒有子彈快。更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槍的火力是如此厲害,根本不需要換子彈,于是帶著負傷的家族成員,后退了幾十米。就在狼王掩護負傷的狼往回逃跑的過程中,孟院長發現狼王的耳朵竟然有一個打穿的豁口。他一下想起來,這只狼好多年前曾在離老龍河不遠處的紅柳灘襲擊過他,被打中耳朵后朝紅柳叢逃遁。當時那依扎??赡芸闯鏊芰藗?,就飛快地朝它奔去。但這群狼的狼王(也是受傷狼的父親)攔住那依扎海的道,以掩護家族其他成員逃命。結果,那條擋道的狼王和那依扎海進行了一個小時的絕命廝殺,雖然最終被那依扎海咬斷脖子而斃命,但它以自己的犧牲成功地掩護家族其余成員逃之夭夭。那依扎海當時還想要繼續去追,被孟院長喊住了。他知道這狼群一旦逃出,再想找到可能就難了。即便追上,面對狼群的集體攻擊,對于那依扎海來說也是兇多吉少。孟院長沒有想到,好多年之后,冤家路窄又相遇了,而且被他打穿耳朵的狼竟然成了狼王。孟院長從狼王的叫聲中不由得想起春天那依扎海被咬斷的尾巴??磥?,那依扎海遭遇的也一定是狼王和它的家族了。
狼王沒容孟院長過多地考慮,在安撫受傷的狼之后,它很快組織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不再是直撲過來,而是用頭和前爪揚起一米多高的雪,利用飛起的雪霧,使槍無法瞄準。而那依扎海為了保護孟院長,又不能離開他和狼搏斗。不得不說狼王這招還是非常有成效的。幾只狼形成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快速地向他逼近,甚至有一只狼跳到了離孟院長僅有三米遠的地方。那依扎海撲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才使那只狼受傷而退。而此時,孟院長的又幾個點射雖然未打中狼,但也使狼群又后退到子彈的有效射程之內。此時太陽已經在谷底看不見了,遠處的狼群不由得發出陣陣嚎叫之聲,似乎在告訴孟院長,只要等到天黑,你們可就要成為我們口中的美味了。
正當孟院長思忖如果天黑消滅不了這群狼而又沖不出去該怎么辦時,只見身旁保護他的那依扎海猛地躍起身來,在雪地里旋起一團飛揚的雪霧,箭一般朝狼王撲去。孟院長正想喊那依扎海你別冒失時,突然從不遠處響起一陣槍聲,而且聽響聲是好幾支槍一起開的火,眨眼之間,那些剛才圍攻他們的狼四散而逃。
原來中午在老王家喝酒的幾個干部見孟院長出門有一會兒了卻沒回來,便問還在廚房忙碌的老王妻子,孟院長去了哪里。老王的妻子說,孟院長見你們喝得正高興,就沒打招呼回總場了。
五連連長拍著腦袋說,他單槍匹馬,現在天快黑了,怎么敢走老龍河。前兩天連隊的一名牧民還來報告說,他的羊群被狼襲擊了,一下子被叼走了三四只羊。那可不是單個狼所為,應該是狼群的行動,我專門向場部畜牧科作過匯報。酒是不能喝了,咱們把連隊民兵班的人組織起來,立即去追趕孟院長,只要他走到老龍河東岸就安全了。于是民兵班的十幾個人在連長的帶領下,騎著馬趕了過來,正碰上孟院長和那依扎海被狼群包圍。
民兵班人多槍多,也是人多勢眾吧!那些馬匹沒有遲疑,奮蹄前行,在民兵班人員的喊叫聲和子彈的呼嘯聲中,幾只狼不一會兒就成了民兵班槍下的獵物。那只狼王可能是最早發現民兵班出現的,在民兵班還未開第一槍時,它用只有同類才能聽懂的聲音發出危險警告后,立即轉身向刺梅林奔去。而此時的那依扎海已經知道有人來增援了,不待孟院長命令,便死盯著狼王的影子追了過去。這是一場充滿著刻骨仇恨的生死之戰。那依扎海和狼王在雪地上撕咬搏殺了半個多小時,最終那依扎海跳起來用腦袋重重一擊,狼王瞬間便腦殼迸裂。在狼王的一聲慘叫中,那依扎海用尖銳的牙齒,如利剪將狼王的脖子瞬間咬斷,一股血腥的污騷味剎那間彌漫雪原。其間圍過來的民兵幾次想用子彈結束狼王的生命,但都被孟院長阻止了。孟院長說,我們還是把這份榮譽留給那依扎海吧。
老龍河之戰的當天晚上,那依扎海隨孟院長回到場部。晚上,為了犒勞那依扎海,孟院長特地煮了預備新年自己吃的羊肉給它吃,但那依扎海好像沒有胃口,看著盆子里的肉一動不動,絲毫沒有張嘴的意思。孟院長臨睡前過來看它,它用舌頭不停地舔著孟院長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說不清的依戀神色。孟院長對那依扎海說,好了,你的仇也報了,也累了,早點睡啊。那依扎海像是聽懂了似的點點頭。第二天早晨,當孟院長起床來到犬舍時,卻沒有聽到那依扎海的動靜,他連喊了幾聲,也沒有任何反應,而且那些平時給那依扎海犬窩鋪墊的幾條舊麻袋,也被拖到了犬舍外。這條陪伴孟院長十四年的牧羊犬突然不見了。
孟院長忽然有了一種不安的感覺。聯想起昨晚睡前那依扎海對自己的依依不舍,這種感覺越發強烈,心口處也傳來陣陣隱隱的疼。一天,兩天,三天……半個月,一個月過去了,孟院長尋遍了西戈壁農場的所有連隊,可沒有任何人見過那依扎海。孟院長有一天騎馬到哈桑的氈房。見孟院長那副焦慮的樣子,哈桑拍著孟院長的肩膀,指著天空說,老哥,不要尋找了,那依扎海到它要去的地方去了。這些生靈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都是有約的。那依扎海和你有緣,能碰到你這個主人,它這一生活得攢勁著呢!雖然哈桑的話給了孟院長幾許安慰,但那依扎海的不辭而別,還是讓他像突然失去親人一樣難受。從哈桑的氈房往回走,孟院長的思緒像是回到了十四年前,茫茫雪原之中忽閃忽現的是那依扎海跳動的影子。當年還是“庫西克”(犬崽子)的那依扎海跟著他跑了幾十公里路,來到他的家,如今老了的它又悄然離去。孟院長長嘆口氣:自此以后,西戈壁的土地上再也不會有那依扎海的蹤影了。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當年和孟院長一起來西戈壁支邊的那些人,大都進了西戈壁陵園,他們真正兌現了告別家鄉時的諾言,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片土地,這里也就成為他們真正的故鄉。孟院長和老伴(李姑娘)也告別了人世,正如當初告別家鄉時所言,哪里的黃土不埋人?。≈皇侨缃裎鞲瓯诘拿利惙比A,早已超過了他們當初來疆時的想象。
我在農場讀完中學之后離開了西戈壁,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媒體做期刊編輯工作。我們編輯的期刊是多種語言版本,其中有一本哈薩克文版。有一年冬至,烏魯木齊的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我忽然想起兒時在西戈壁常常和孟院長家的那依扎海玩耍時的情景。我請教一位哈薩克文的專家:那依扎海翻譯成漢語是什么意思?專家告訴我,那依扎海哈薩克語的意思是閃電,名詞讀那依扎海,動詞讀那依扎海代。
閃電,那依扎海。想想哈桑給這條犬起的名字,或許冥冥之中就預示著它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