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從取得材料談起:我的材料大部分是拾來的,而且往往是和材料走得碰了頭,想不拾也躲不開。因為我的家庭是在高利貸壓迫之下由中農變為貧農的,我自己又上過幾天學,抗日戰爭開始又做的是地方工作,所以每天盡和我那幾個小冊子中的人物打交道,所參與的也盡在那些事情的一方面。例如《小二黑結婚》中的二諸葛就是我父親的縮影,興旺、金旺就是我工作地區的舊渣滓;《李有才板話》中老字和小字輩的人物就是我的鄰里,而且有好多是朋友……這一切便是我寫作材料的來源。材料既然大部分是這樣拾來的,自然談不到什么搜集的經驗,要說也算經驗的話,只能說“在群眾中工作和在群眾中生活,是兩個取得材料的簡易辦法”。
再談談決定主題: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所要寫的主題。這在我寫的幾個小冊子中,除了《孟祥英翻身》與《龐如林》兩個勞動英雄的報道以外,還沒有例外。如有些很熱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農村中的實際情況,為表面上的工作成績所迷惑,我便寫《李有才板話》……假如也算經驗的話,可以說“在工作中找到的主題,容易產生指導現實的意義”。
語言及其他:我既是個農民出身而又上過學校的人,自然是既不得不與農民說話,又不得不與知識分子說話。有時候從學?;氐郊亦l,向鄉間父老兄弟們談起話來,一不留心,也往往帶一點學生腔,可是一帶出那等腔調,立時就要遭到他們的議論,碰慣了釘子就學了點乖,以后即使向他們介紹知識分子的話,也要設法把知識分子的話翻譯成他們的話來說,時候久了就變成了習慣。說話如此,寫起文章來便也在這方面留神——“然而”聽不慣,咱就寫成“可是”;“所以”生一點,咱就寫成“因此”。不給他們換成順當的字眼兒,他們就不愿意看。字眼兒如此,句子也是同樣的道理——句子長了人家聽起來捏不到一塊兒,何妨簡短些多說幾句:“雞叫”“狗咬”本來很習慣,何必寫成“雞在叫”“狗在咬”呢?至于故事的結構,我也是盡量照顧群眾的習慣:群眾愛聽故事,咱就增強故事性;愛聽連貫的,咱就不要因為講求剪裁而常把故事割斷了。我以為只要能叫大多數人讀,總不算賠錢買賣。至于會不會因此就降低了作品的藝術性,我以為那是另一個問題,不過我在這方面本錢就不多,因此也沒有感覺到有賠了的時候。這些就是我在運用語言和故事結構上所抱的態度,也可以算作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