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吉,元代準噶爾語,主要釋義,意為場圃。可以想見,準噶爾盆地之場圃,沃野寬闊,四境田疇,足資耕牧,是名副其實的場圃。場圃意味著生機盎然,養育冀望。《回族文學》作為昌吉地區面向全國公開發行的文學刊物,自2022年第一期始,以“場圃集”為長期固定專欄,就是用心良苦為本土各族青年作者盡培育之力,知責于心,相扶相攜,奮發有為,跋涉于文學漫漫路。
馬 銀
有幾個童年的伙伴兒,在與我相遇沒多久后就走失了。那是美好而憂傷的過往。我一直將它們放在心的一個角落,一直想寫寫我與它們的故事。今時記錄下來,以示感恩,就此放下。謝謝它們曾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與小灰的遇見純屬意外。
那時村子里的小孩子除了上學,基本都要幫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我是趕著家里的五只羊去放羊的途中,在蘆葦蕩中偶遇了迷途的小灰。它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野鴨。當時,它不停嘎嘎嘎地叫著,聲音急促而驚惶,小小的身子在蘆葦蕩里竄來竄去,我知道它掉隊迷路了。當時七歲的我猶豫再三,實在不忍心小野鴨孤獨一個在蘆葦蕩里,便將它裝到衣服口袋帶回家了。
媽媽見了說野生的養不活,我把它帶回來是害了它。當時我的心情忐忑又興奮,對它愛不釋手,也沒太在意媽媽的忠告。
它毛色灰中隱著暗黃,我給它起名叫小灰。
因為小灰的出現,那段日子每天都是亮色的。
我每天上學出門前先安排好小灰。上課也開始老走神,想著小灰在盆里游水久了行不行。放學打鈴我保準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的。以前放學途中磨磨蹭蹭的,有了小灰后連跑帶跳地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小灰弄些菜園里的嫩菜葉吃。小灰也很懂事,從來不挑揀,給啥菜葉都吃。有時也會帶小灰去家旁的魚塘偷撈一點兒魚苗給小灰打牙祭。魚塘里時不時會有野鴨在游水,我常常指著湖中的野鴨和小灰嘮叨那會不會是它的媽媽,小灰似乎也能聽懂,一小人一小鴨都癡癡地望著湖中的野鴨想著各自的心事。
就這樣,我只要在家,我走哪里小灰也跟到哪里,連媽媽都驚奇地說:“萬物真的都有靈性呀!”那段日子真的很奇妙。
直到那天,放學進家我叫著小灰的名字沒看到那個灰色的毛嘟嘟的小身子來迎我,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沖進里屋,那個灰色的小身體就那么孤獨而寂寥地躺在冰冷的磚地上。
雙手捧起,我知道小灰永遠離開了我。只是我還沒幫小灰找到它的媽媽,沒讓它長到也能在家旁那個魚塘自由游弋的日子。
從我記事起傻黑的媽媽就在了。
產下傻黑的時候,它在羊中也算是高齡了。諸多原因,這只老黃羊不僅缺奶水,還一直不停地咳嗽。家里大人們要忙農活,所以照顧傻黑和它體弱多病的媽媽的任務就落在了時年九歲的我頭上。
之所以叫它傻黑,其一它通體黑毛,其二它出生后傻傻呆呆的,不知道主動在黃羊媽媽身上找奶吃,其三它前蹄比后蹄短點,走路跛著,天生殘疾,是個可憐的孩子。
老黃羊又老又病,沒有多少精力照看它。我每天定時將它的嘴塞到老黃羊干癟的奶頭上,讓它吸吮點母體的營養。更多的時候我把炒好的面沖成糊用奶瓶喂它,以此維持它孱弱的生命。
一個月后的某天,放學的我照常去草灘牽老黃羊和傻黑的時候,老黃羊已經去了。夕陽金色的余暉灑在老黃羊和傻黑的身上,傻黑就那么靜靜臥在老黃羊的身邊,一副無喜亦無悲的模樣。我將它抱回了家。
初始,它常常會臥在院子的某個角落好久好久,一動不動。家里的雞啄它,它也不動,就連半大豬崽兒將它半只耳朵咬著嚼著吃了,它也沒動,我氣不過,打跑那些欺負它的玩意兒。它依然是一副無喜亦無悲的模樣。
隨著它長大點可以啃點青草芽了,有時候會在見到我的時候蹦幾個蹦兒,也會在看到許多嫩草芽時蹦跳蹦跳,恢復了些孩子該有的活力。我想那些時刻它應該是快活的吧。
傻黑漸漸強壯了起來。
玉米棒子收下來堆在院子晾曬。少不更事的我,任由傻黑吃那香甜的玉米而不知阻擋。隔天,傻黑挺著鼓囊囊的肚子在和煦的晨光中再也沒有起來,帶著飽食后的心滿意足。
抱著已有些重量的傻黑,我想傻黑應該是想媽媽了,去找老黃羊了。只是不知道見到老黃羊后,它會不會還是那副無喜亦無悲的模樣。
白虎被送來的時候,看著在磚地上圓頭虎腦瑟瑟縮縮的小家伙,我懷疑地問那個送它來的叔叔:“這條小狗除了渾身毛色雪白這點特別外,確定它是退役警犬的后代?”
那位叔叔給了肯定的回答。
于是,小白虎就這樣留了下來。
雖然出生沒幾天的它看著有點慘兮兮的,但是我還是給它起了白虎這個威風凜凜的名字。
五年級了,家里光景也好了些。于是我和二姐會偷偷喂它吃些玉米面饃饃、白面饃饃和面條。在那個年代,相較于農村其他的狗,它的待遇算是高規格了。白虎也沒有讓我們失望,一個來月的工夫就長得比同村同齡的狗大了好多,并且充分傳承了警犬的優異基因,能明了我們的任何指令,又聽話又守規矩,對家人溫順依賴,對外人展現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氣勢。我和二姐特別喜愛它,我和白虎也幾乎形影不離。
轉眼白虎來家快四個月了,小白虎奇跡般地長成了真正的白虎。它體格健壯,身形高大,毛色雪白,俊美無比。它的變化令我們和村里人嘖嘖稱奇,因為從來沒有過短短數月就能長成這樣的狗,還靈性十足。
那個炎炎夏日的午間,我和家人在屋里午休,白虎在屋后房檐陰涼處睡覺。平時我也在外面陪著它,只是那天真的太熱,我就在屋里躲陰涼沒陪著白虎。也就是這一次的疏忽,讓我痛失白虎,以至于多年后想起還是痛悔不已。
那天,午休的我聽到白虎的一聲悶哼聲后,迅速起身沖往屋后,卻沒見到它。我在房前屋后奔走呼喊,沒有聽到白虎的絲毫回應。白虎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為此,我恨過走哪兒都手持個錄音機,像個二流子的三舅,只因他曾經說過白虎長這么特別小心被人惦記上的話。我也曾恨過隔壁的那個鄰居,只因他早前偷捉過幾次別人家的狗吃肉。當時我幾次想沖到他家質問,雖然沒有任何證據。忍住沖動的我,只是一次次癡癡地望著那個方向,奢望我的白虎忽然出現,因為它是那么靈性。
許多年后,離開了農村的我,在城市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是否也曾與我的小灰、傻黑、白虎擦肩而過?
多想笑著問候一句:“嗨,好嗎?親愛的你們。”
吳曉欽
江南一生產隊,隊里不遠有一條河,河不寬,寬窄不一,秋天一到,水不深,深淺不一;冬天一來,水變小,細細地流淌著;但春夏兩季,江南雨水多,其河水猛漲,水深頃刻陡增。
河的西頭有一深水潭,深水潭上面的擋水壩是用大石塊砌成的。據說,當時的石塊砌漿是用石灰和搗碎的糯米飯攪拌做漿粘連,十分結實。深水潭的落差大致五六米,站在石壩上往下看,潭水深綠,深不可測,周圍蘆葦、雜草瘋長,極其豐茂旺盛。
“六指的老婆投潭了,六指的老婆投潭了……”生產隊的龍支書像高音喇叭似的一路小跑不停地喊道,整個生產隊震耳欲聾。社員們一聽,驚訝地都往河西頭的深水潭跑去。
六指的老婆是不久前娶過門的,是六指的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遠房親戚帶信給六指說:“六指你都三十好幾了,有個女人做老婆生崽就行了。”至于其他什么也沒說。
六指是個綽號,是因為六指的大拇指上多了一只小指頭。六指真正的名字叫龍富貴。六指家境窮,那年月能填飽肚子就不錯,好不容易娶上老婆,好好的,怎么投潭尋死呢?
六指的老婆剛嫁過來,愛嚼舌頭的婆娘們說六指老婆的眼睛是丹鳳眼,后又糾正說是狐貍眼。更吸引耳朵的說法是六指的老婆不是黃花閨女,這在那個年代,可謂是奇聞。
六指生性憨厚、老實,平時少言寡語。有時,干農活兒累了,坐在田埂上抽著煙,閑著沒事,社員開玩笑問:“六指,你老婆鬧洞房那晚見血了沒?”“哪能呢,不見血成了啥……”六指肯定地回答著。社員們也相信六指的話。
六指的老婆從深水潭里撈上來,臉色紫綠,膽大的社員用雙手按壓著六指老婆嗆水鼓起的肚子,六指老婆嘴邊不停地流淌著污濁的黃水,但還是斷氣了。
龍支書用手拍了拍六指的肩膀,悲痛地說:“別難過了,準備后事吧。”
后來,六指有點精神異常,犯神經時,嘴里嘟囔著。好奇的社員側著耳朵聽,只聽見“黃花閨女……”六指一看有人抻過來,就不說了。
大概過來一年,那天晌午,電閃雷劈,天陰沉沉、黑壓壓下著暴雨,河水猛漲著。
河西頭傳來噩耗,老鄭家兒子的老婆投潭死了。至于怎么投潭尋死,誰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據說是婆媳關系鬧的,又說是男女關系、傷風敗俗之事。
也正好是那年秋天,生產隊的一個社員,因老婆坐月子不下奶,想搞條魚熬點魚湯催奶。他尋了半天,見河西頭深水潭里有魚游來游去,于是把藏著的雷管拿去炸魚。
社員魚沒炸著,右手給炸掉了。
后來各種傳聞奇說來了,說河西頭水潭的魚是女水鬼,炸不得,一炸女水鬼就顯靈,鬧得社員們時常白天也不敢從河西深水潭大路走。社員們挑著肥料、大糞,或是挑著公糧、余糧什么的,都繞道兩里之外的小路走。
天一黑,生產隊彌漫著一種瘆人的氣氛,社員們都在夜色的恐慌之中企盼天亮。
龍支書一看不行,在廣播喇叭里喊,什么女水鬼,瞎扯淡。盡管龍支書費盡口舌在喇叭里喊沒女水鬼,但社員們不相信。
一天晚上,龍支書叫兩個社員抬上他的老古董——藤椅,自己裹上被子來到河西深水潭跟前。河西深水潭左側有一棵柳樹,枝繁葉茂。龍支書支起藤椅靠在樹腰上,身子一躺,什么妖魔鬼怪,儼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氣概。
第二天,生產隊傳開了,龍支書昨晚在河西深水潭睡了一晚,什么也沒見到,根本就沒見什么女水鬼。
河西深水潭的大路上又有了社員們趕路的影子。其實,龍支書也害怕。他半夜偷偷跑回家,天剛麻麻亮又返回河西深水潭裝睡。
那天,龍支書在會上提出炸壩填潭之事。生產隊有些干部很驚訝,持反對意見,說這是祖宗幾百年留下的擋水壩、水潭。
是年冬天,炸壩填潭開始了。生產隊派的是義工,不計工分。炸壩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陰沉沉的。龍支書去看啞炮時,幾番猶豫,還是被炸死了。按照龍支書生前遺囑,龍支書埋在河西深水潭柳樹旁。
轉眼幾十年過去了,河西深水潭早已被人忘記了。
那天,六指說他看見一輛豪車停在河西深水潭旁邊,車上下來一位身著艷麗服飾的女人,跪在那燒著紙錢。后又在龍支書墳前磕了三個頭就走了。
村里的村民不相信六指說的話,說他亂說,又犯神經病了。
六指一臉不服,極其認真地說:“我是親眼看見的,真的!”
后來,遠房親戚打電話告訴六指:“去你們村燒紙錢的女人,是靠吃百家飯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