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民生 [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
“傳移模寫”見于謝赫的《古畫品錄》中,是“六法”中最后一法,歷來對此的解讀不同,比較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有三種:一是指臨摹,代表人物是古之張彥遠,今之徐復觀①;二是指模仿,代表人物是劉海粟②;三是指復制技術,代表人物是劉綱紀③。以上三種觀點是立足于畫家自身的體驗,一定程度上缺少對“傳移模寫”本義及自不同歷史時期含義的考察。辨析其本義,不妨從顧愷之的《魏晉勝流畫贊》開始,畢竟,“摹”是“傳移模寫”之先。
最早出現“摹”的記載,見于顧愷之的《魏晉勝流畫贊》中。此篇文字,雖名為《魏晉勝流畫贊》,然細讀內容,實為摹寫要訣,解讀如下:
“凡吾所造諸畫,素幅皆廣二尺三寸。其素絲邪者不可用,久而還正,則儀容失。”此為尺寸、選絹的標準。
“以素摹素,當正掩二素,任其自正而下鎮,使莫動其正。筆在前運而眼向前視者,則新畫近我矣。可常使眼臨筆止。隔紙素一重,則所摹之本遠我耳;則一摹蹉,積蹉彌小矣。可令新跡掩本跡,而防其近內。”此為摹之竅門。
“防內:若輕物,宜利其筆;重宜陳其跡,各以全其想。譬如畫山,跡利則想動,傷其所以嶷。用筆或好婉,則于折楞不雋;或多曲取,則于婉者增折;不兼之累,難以言悉,輪扁而已矣。寫自頸已上,寧遲而不雋,不使遠而有失。其于諸像,則像各異跡,皆令新跡彌舊本。”此為用筆之法。
“若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點睛之節,上下、大小、醲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此為摹之要求:重神。
“竹、木、土可令墨彩色輕,而松、竹葉醲也。凡膠清及彩色,不可進素之上下也。若良畫黃滿素者,寧當開際耳。猶于幅之兩邊,各不至三分。”此為設色之法。
“人有長短,今既定遠近,以矚其對,則不可改易闊促、錯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此為構圖之法。
“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晤對之通神也。”此句強調神似重于形似,晤對通神為“摹”之正道。
顧愷之的這段文字立足繪畫實踐,對“摹”寫具有可操作性與指導意義,明確指明了“摹”的本質在于得“神”,強調神似重于形似,并從絹素、色彩、構圖、用筆、對臨本的方法等幾個方面作了具體闡述。
“摹”在此語境下,顯然不是師造化,而是復制或臨摹。當然,這需要結合魏晉南北朝這一時期的整體社會文化狀態、顧愷之的生平來理解。三國兩晉久經戰亂,佛教教義與社會厭苦現實相合,佛教盛行,僧徒西行求取佛經、繪畫,當時畫家群起而做佛畫。佛像和帝相列像不同于普通的肖像,出于信仰和教化的需要,有很高的要求,“摹”作為復制之意必須能傳“佛像之慈悲、帝相列像之肅穆”之“神”。
無論是在《魏晉勝流畫贊》中的記載,還是結合整體的社會文化抑或史料記載,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顧愷之的“摹”是以“傳神”為標準,其“摹”究竟是對佛像、帝相列像的“復制”還是作為學習方法的“臨摹”,已不可考,但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摹”重“傳神”。
“傳”“移”“模”“寫”四字成為“傳移模寫”這個詞,出現在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六法”中:“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如此來看,六法既作為品評標準,又成為畫家的追求。在此語境里,“傳移模寫”其含義當然不是作為學習方法的“臨摹”,也不是對佛像、帝相列像的“復制”。
“傳移模寫”其本意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展開探討:從品評用詞看,《古畫品錄》列舉了27位畫家,分六等品評,評述標準形而上的用詞是:“理”“性”“風 骨”“壯 氣”“風范”“參 神”“神韻”“體韻”“高逸”“逸才”“格體”“韻”“情韻”“體法”“意 思”“體制”“入 神”“體”“意”“神 氣”“生氣”。形而下的用詞是:“六法”“筆”“逸筆”“用筆”“形色”“筆跡”等。可見,品評是對繪畫作品格調展開的評論,非臨摹、復制作為學習方法層面;從最高評價看,對陸探微的評價是“窮理盡性,事絕言象……上品之外,無他寄言,故屈標第一等”。與其說是對陸探微品評,不如說“六法”的最高要求就是為了達到此標準。如此來看,“傳移”的是物理、畫理,“模寫”的是物性、心性。
“六法”的最高標準是“窮理盡性、事絕言象”,結合“參神”“神韻”“入神”“神氣”來解讀“傳移模寫”可知其本意應為:傳移物理、研究畫理進而傳神,模寫物性、融入心性進而得神韻。
兩晉南北朝是中國畫的初創期,畫論都從畫之本質出發,形而下的具體畫法都在形而上的認知之下:顧愷之的摹寫要訣、《畫云臺山記》重“傳神”,宗炳的《畫山水序》重“道”,王微在《敘畫》中提出“明神降之”,謝赫以“六法”至“窮理盡性”。……細而辨之:顧愷之的“摹”雖在臨摹、復制的語境下,追求的是“神”;謝赫“傳移模寫”在創作的語境下,經“窮理盡性,事絕言象”,追求的也是“神”,雖角度不同,詳概有異,然同歸于畫道求神之本質,二者殊途同歸。
自隋至清,是“傳移模寫”嬗變時期。最早記載朝廷主持臨摹的文獻,見于唐代裴孝源所撰的《貞觀公私畫史》中,隋朝初期,官方主持摹寫產生“官本”。在《歷代名畫家·敘畫之興廢》中有記載:“天后朝張易之奏召天下畫工,修內庫圖畫。因使工人各推所長,銳意模寫,仍舊裝背,一毫不差,其真者多歸易之。”可見,“模寫”一詞確為“復制”或“臨摹”之意。除此之外,工人“仍舊裝背,一毫不差”,頗有“修舊如舊”之意,故“模寫”還有“修繕”的意思。在《歷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拓寫》中所云:“好事家宜置宣紙百幅,用法蠟之,以備摹寫。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筆蹤。亦有御府拓本,謂之官拓。國朝內庫、翰林、集賢、秘閣,蹤寫不輟。”這說明遠在唐代除了工人之外,還有諸多機構從事拓畫。
從上面三處記載可見,隋唐“官本”、工人之“模寫”、好事家“摹寫”與謝赫“傳移模寫”,字面上相同,但內涵上不同,謝赫“傳模移寫”基于傳神,隋唐“模寫”基于“復制”“修繕”。其本質不同在于,由形而上對“神”的追求轉為形而下“復制、臨摹”技法的淪落。
宋代文風昌盛,繪畫藝術繁榮,將各處名跡收歸御府,開國之初成立“翰林圖畫院”,全國畫家供奉朝廷,除秉承皇帝審美標準,也要承擔臨摹古畫的任務,可視為唐代“官拓”的繼續。從畫跡上來看有衛協的《高士圖》、張萱的《搗練圖》和《虢國夫人游春圖》、佚名的《明皇幸蜀圖》等,依據很多鑒定家的觀點是趙佶所摹。此外,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洛神賦》、閻立本的《步輦圖》也有能是宋人摹寫。從畫論上看,宋代趙西鵠的《洞天清錄》也有相關記載:“臨者,謂以元(原)本置案上,與旁設絹素,象其筆而作之。”此處的“臨”,只有臨摹之意,而無復制之意。
元初畫家大半崇拜北宗,以古法為圭臬,趙孟頫的“貴古”思想,對元以及后來的明清產生了深刻影響。對趙孟頫“古意”的解讀,有幾個層次:一是對“古意”字面意思的意會;二是認為“古意”之“古”,并不是泛指一般的往古,而是具體指唐代;三是認為越唐而上,直追晉人之古;還有最深一層,是學者型畫家孔六慶對“古意”的解讀:“借古創新。”相比于字面意思、年代等外圍層面的解讀,孔六慶對趙孟頫“貴古”思想的解讀才真正進入本質層面④。可惜整個畫壇,真正懂得趙孟頫的“貴古”真義的畫家極少,僅僅把摹寫作為學習古人的方法而已。
明初畫院中人墨守成規。明朝文人畫代表為吳派,其勢力直波及于清朝,重臨摹而少創造,秀潤有余雄偉不足。以山水畫為例:臨摹唐人、臨摹五代人、臨摹宋人、臨摹二米、臨摹馬、夏派、臨摹元人派,還有宋元并臨者,不可計數⑤。明末以來,尤其清代“四王”以后,“傳移模寫”被濫用,對古人之跡——“筆墨”的關注勝過對直面自然的感受,“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被冠以正統自居的“四王”所摒棄,師造化之鮮活被師古人程式化的筆墨所取代,臨摹代替師造化,筆墨取代傳神。
清代畫家摹古、仿古,“四王”是此道能手。例如,王時敏在《西廬畫跋》中所云:“石谷與宋元名跡,摹仿無不奪真。”在《國朝書畫錄》中對王翚贊美之詞頗多,甚至被尊為“畫圣”,與吳道子并稱。吳道子之圣在于重傳神,能創一代之新,而王翚之圣卻在于摹古仿古,同尊畫圣,高下可見。再如,王原祁在《仿設色大癡長卷》跋語中說:“余心思學識不逮古人,然落筆時不肯茍且從事,或者子久些腳汗氣于此稍有發現乎”“腳汗氣”成為仿古派的名言。可嘆臨摹媲美創作,筆墨比肩傳神。
回溯歷史,謝赫的《古畫品錄》中“傳移模寫”的真正內涵為傳移物理、研究畫理進而傳神,模寫物性、融入心性進而得神韻。唐宋嬗變為“臨摹”“復制”,元代“貴古”思想下,變為學習古人的方法,明清以降,更是淺薄的變為對古人筆墨的臨摹。
“傳移模寫”與師古人和師造化兩條中國畫傳承的路徑是交織在一起的。當“傳移模寫”以“傳神”為標準,那么,師古人或者是師造化都可得神,而把“傳移模寫”淺讀為“復制”“臨摹”時,那么只能走在師古人的路徑上得古人之跡,明清出現臨、仿、效,其本質都是犯此錯誤,在清代,臨摹古人、重視筆墨甚至演變成一種創作手段,認識之低,自古未見。
“傳移模寫”的本意受不同因素的影響而嬗變,梳理為以下四種情況:
一是古跡的損毀: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戰亂頻繁,先有“董卓之亂”和“胡寇入洛”,之后是隋煬帝東幸揚州“中道船覆,大半淪棄”,唐初則“所存十亡二三”。唐初,太宗皇帝“耽玩”,才有張易之奏召天下畫工“模寫”。可見,古跡慘遭損毀后需要保護,是“傳移模寫”之嬗變的現實原因。
二是工人和閭閻鄙賤對“傳移模寫”的低層次理解:
工人和閭閻鄙賤對“傳移模寫”的理解,在《歷代名畫記·敘師資傳授南北時代》中就有評論:“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在《圖畫見聞志·卷第五論氣韻非師》中也有相關評述:“凡畫必周氣韻,方號世珍。不爾,雖竭巧思,止同眾工之事,雖曰畫而非畫。”之后,在《畫繼·卷九》中也有相關論述:“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虛深鄙眾工,謂:‘雖曰畫而非畫者,蓋止能傳其形,不能傳其神也。’”以上三段文字可見:閭閻鄙賤“模寫”的層次是“隨意設色,悉不如意”;眾工“模寫”缺乏“氣韻”“生動”“神氣”;畫工只能傳其形不能傳其神。也就是說,工人和閭閻鄙賤之摹寫,層面很低,只能臨摹、復制而不能傳神。
三是對“崇古”的淺層次解讀:元朝是師古人和師造化一個重要的轉折點。趙孟頫的“貴古”思想,對元以及后來的明清產生了深刻影響。對趙孟頫“古意”本質的解讀是借“古”創新,后人解讀或是從字面意思,或是局限于唐、晉具體的朝代,這樣淺層次的解讀讓“傳移模寫”變成學習古人的方法,明清之流弊皆源于此。
四是書畫市場需求的增加:隋唐社會對書畫需求增加,書畫市場逐漸形成,也出現了價格評估標準。在《歷代名畫記卷第三·論名價品第》中將書法與繪畫的貴賤作了比較。宋朝文風更勝,在《畫繼·卷十》中就記載有:“政和間,每御畫扇,則六宮諸邸竟皆臨仿一樣,或至數百本。”在《畫繼·卷六》中也記載劉宗道:“作照盆孩兒……每作一扇,必畫數百本,然后出貨,即日流布,實恐他人傳模之先也。”明清以后更甚,市場的需求甚至左右了畫派的形成,如揚州八怪、海派。可以說,市場的需求也是“傳移模寫”嬗變的重要原因。
表面上看是古跡的損毀,工人和閭閻鄙賤對“傳移模寫”的低層次理解,對“崇古”的淺層次解讀,市場的形成、需求的增加這四個原因導致了“傳移模寫”之嬗變,但其實質是對“傳移模寫”本義、中國畫以傳神為最高要求這兩點沒有弄清楚。
謝赫的“傳移模寫”無論從品評還是追求來看,其本意是傳移物理、研究畫理進而傳神,模寫物性、融入心性進而得神韻。實際上,這也是中國畫的本質。只不過,自隋朝至清朝因不同客觀原因和認知水平改變其本意,這需要警醒。而今,無論是美術學院的教學,還是習畫者的自修,都要明晰這一點。
注釋: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中國傳統美術的當代復興研究》(編號:21ZD23)子項目《中國傳統美術的造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①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華東大學出版社,2001。
②劉海粟:《中國繪畫上的六法論》,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57。
③劉綱紀:《關于“六法”的初步分析》,《美術研究》1957年第4期。
④孔六慶:中國畫藝術專史·花鳥卷》,江西美術出版社,2008。
⑤俞劍華:《中國繪畫史》,東南大學出版社,2009,第149-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