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 張軍紅
進入數字經濟時代,數據作為生產要素之一,已成為商業領域和國家競爭的重要資產。當下,我國數據確權和定價推進情況如何?怎樣構建全國統一數據要素大市場,實現數據安全有效流通?近日,《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專訪了中國科學院預測科學研究中心主任、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汪壽陽。
《經濟》:近日發布的《國務院關于數字經濟發展情況的報告》提出,要統籌推進全國數據要素市場體系。目前,我國數據要素市場推進情況如何?從北京、上海、貴陽等地的實踐來看,呈現出哪些特點?
汪壽陽:在國務院和各級政府的推動下,自2015年以來由地方政府發起陸續建立了40余個數據交易所,致力于實現數據要素及其衍生產品的交易、流通和共享。我國數據要素市場在交易制度、交易技術、交易生態建設等方面取得了積極進展,但總體而言,大部分數據交易平臺仍屬于粗放型交易模式,仍然存在“確權難、定價難、監管難、場內交易不充分、場外交易合規風險高”等問題。據調研,已成立的數據交易所中,有一半以上的平臺數據交易量很低,并未真正發揮數據要素流通的功能。
不同于傳統商品,數據的非排他性、零邊際成本、分享增值性等特征,給數據產品的確權和定價帶來新挑戰,因而商品交易所、股票交易所的經驗,難以復制到數據交易所。從北京、上海、貴陽等地的數據交易平臺建設實踐來看,呈現出交易模式從撮合交易到生態建設轉變、交易對象從數據產品到場景融合轉變、管理模式從粗放松散到合規管理轉變的特點。
2015年成立的貴陽大數據交易,早期的交易模式采用“撮合交易”的中介模式,交易所作為掛牌上架、展示產品的通道,不進行原始數據交易,而是對數據進行清洗、分析、可視化等操作后形成處理結果再出售,由于權屬不清、價值評估缺乏標準等交易難題而阻礙了交易效率。通過經驗總結和模式創新,貴陽大數據交易所于2018年轉向數據增值服務和數據生態建設,通過與金融、電力、交通、氣象、能源、醫療等場景深入融合,提供更寬泛的數據相關產品,以及模型算法、工具組件、數據治理、安全合規等增值服務。2021年成立的北京國際大數據交易所,從技術、規則、制度上探索基于數據流通的信任機制,致力于打造資質認定、合規審核、分級分類、交易合約等數據交易生態體系,將區塊鏈和隱私計算技術應用于交易模式,以交易數據使用權來替代所有權。同樣在2021年成立的上海數據交易所則通過打造“數商”業態體系,為交易主體提供數據合規咨詢、質量評估、資產評估、靈活交付等保障措施,提高數據流通的效率。
《經濟》:目前,我國在數據分類分級、確權、定價、安全流通等方面,都進行了哪些嘗試?效果如何?這其中的最大難點是什么?
汪壽陽:我國2021年9月正式生效的《數據安全法》明確規定“國家建立數據分類分級保護制度”,將數據分成一般數據、重要數據、核心數據三個級別,其中,核心數據與重要數據的識別和劃分需要嚴格按照國家與行業數據目錄執行。目前,工業、金融、電信等行業已經開始制定行業數據分類分級標準規范或指南。在此基礎上,各地區數據交易所通過完善上市審核流程和分類分級交易體系,提高了交易主體、交易對象的合規性,數據要素交易規模有所擴大,市場化配置效率有所提升,應進一步總結各地的成功做法,形成可推廣的經驗。
在數據分類分級方面,北京大數據交易所加強對數據源的合法性審核,根據敏感度對數據分級分類,匹配相應的交易模式,對于開放的公共數據和明文交易的數據,可面向商貿類企業便捷提供;對于金融財稅等特定領域數據,則面向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合規提供;對于涉及個人隱私等數據,只能向具備公信力和相關特定資質的持牌機構審慎提供。深圳數據交易所在全國開展了數據商的分級分類工作,通過專業化認證設定了三級數據商認證合作及四級風險評級策略,以數據商分級分類為基礎,細化生態伙伴產業鏈分工,助力商機精準匹配,促進市場主體的規范化、規?;l展。
在數據確權方面,我國尚未建立詳細的標準和制度,各地交易所大多采取間接方案解決數據確權帶來的交易難題,通過加強對數據應用的保護,解決數據使用不可控、隱私泄露的問題。北京大數據交易所將數據要素解構為可見的“具體信息”和可用的“計算價值”,對“計算價值”進行確權、存證和交易,從而實現數據流通的“可用不可見、可控可計量”;上海數據交易所要求事先規定數據使用場景,提出“不合格不掛牌,無場景不交易”的原則;浙江大數據交易中心上線大數據確權平臺,采用開源大數據分布式計算框架,建立“數據可用不可見”“數據用后即焚”等技術方案。
在數據定價方面,核心難點在于數據價值與場景聯系緊密,很難設定普適性的估值和定價體系,目前以數據特征定價和供需定價為主,多種數據定價機制并行。上海數據交易所采取成本、收益、市場三類定價方式:成本法是賣方根據數據產品的生產成本進行定價;收益法是根據買方使用數據產品的收益來定價;市場法是根據數據產品供求關系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市場價格。貴陽大數據交易所根據數據品種、深度、實時性、完整性等屬性,制定協議定價、固定定價、實時定價三種定價模式,并設立交易撮合部對價格進行協調。江蘇大數據交易中心采用協商定價為主的方式。
未來工作重點應繼續深化數據分類分級標準建設,完善數據開放、共享、交易等多元化流通機制,構建制度與技術并重的數據資產化實現路徑,讓數據要素的價值得到充分發揮。
《經濟》:在您看來,構建全國統一數據要素大市場需要考慮哪些因素?在選址方面您有哪些建議?
汪壽陽:當前,數字經濟成為把握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機遇的戰略選擇,數據要素已經融入生產、分配、流通、消費等生產生活的各個環節,引發了深遠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變革。我國具有數據規模和數據場景優勢,據統計,我國數字經濟規模達7.1萬億美元,位居世界第二,數字經濟占GDP比重接近四成。預計到2025年我國產生的數據總量將達到48.6ZB,約占全球的27.8%。此外,近年來我國在5G、數據中心、區塊鏈等數字基礎設施建設上取得了顯著進展,為數據要素市場培育夯實了基礎。因此,構建統一數據要素大市場的條件已經具備,利用大市場的頂層設計和統籌優化優勢,提高數據要素流通效率,對于助力我國搶占全球數字經濟發展制高點,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構建統一數據要素大市場需要遵循數據價值鏈的一般規律,考慮資源稟賦、技術基礎、組織環境等多重條件的匹配聯動,充分發揮政府引導和市場配置的作用,激發市場主體的參與積極性和創新活力,可以探索三級市場架構,包括由政府主導的,以促進公共數據開放利用的一級數據要素市場;由政府統籌、市場配置為主的,以促進商業場景數據交易的二級數據要素市場;由行業、社會團體組織形成的,以促進特定領域數據共享使用的三級數據要素市場。
在選址方面,可充分利用現有區域市場的資源、制度和設施等優勢,來構建國家級數據要素市場,避免重復建設和“各自為戰”的現象。國家級平臺和區域性平臺應互為補充,國家級平臺為數據要素提供在全國范圍內流通的市場條件,區域性平臺可以積極創新、先行先試,承擔試點和實驗區的功能。建議將北京作為公共數據開放的中心,由國家有關部門牽頭制定統一的公共數據開放共享條例和配套政策,明確公共數據開放的范疇和規范,打通各地方公共數據平臺和相關企業的接口,建立全國統一標準的公共數據服務平臺??煽紤]將北京、上海、深圳作為商業場景數據的交易中心,理由是這些地區匯聚了大量的數據密集型企業和市場需求,具備良好的數字化人才儲備和數據產品研發經驗,強大產業基礎更利于數據要素交易形成規模效應。此外,也可以結合國家算力網絡體系建設和“東數西算”工程設定數據要素登記、存儲和計算的中心區域。
《經濟》:從國際探索來看,有哪些經驗和做法值得我們借鑒?
汪壽陽:參考國際數據要素市場建設的經驗做法,我國可以在法律法規體系建設、市場交易機制設計、新技術應用方面得到一些啟示。
首先,在法律法規上,歐盟通過數據立法的頂層設計強化對個人數據主體權利的保護,鼓勵并促進非個人數據流通,在數據開放、數據確權、交易監管上出臺了系列法律,極大推動了27個成員國建設統一的數據要素市場。例如《通用數據保護條例》對數據主體的知情、訪問、可攜帶、限制處理等權屬進行了界定;《數字市場法案》則明確了非法內容的范圍和數字監管規則。美國則以市場為主導,采取實用主義路徑,開放“非敏感”的政府數據,美國的《開放政府數據法案》,規定所有政府部門都要向公眾開放“非敏感”政府數據,并確保數據可以通過智能手機等電子設備輕松訪問,以便于公眾、企業對公開數據的利用。我國建設統一數據要素市場的首要任務是完善并細化全國統一的法律法規體系,明確各領域數據的分類分級標準和產權歸屬原則,確定可交易的數據范圍與責權邊界。建立公共數據開放的法律法規,明確政府數據開放的規范和標準,并給出企業數據開放的條件和原則,加強對數據產權的法律保障。
其次,在數據市場交易機制設計上,美國發展多元數據交易模式,以數據中介、經紀商等形式,通過政府、行業、企業等渠道從數據源頭處收集數據,采用數據平臺分銷、撮合銷售、分銷集銷混合的方式提供交易服務。歐盟則在頂層設計上形成了歐盟委員會、成員國、行業到企業的垂直數據發展和治理體制。借鑒歐美經驗,我國應從國家層面統籌數據要素市場的頂層設計,界定國家數據要素平臺與地方交易所的管理權限,鼓勵數據交易中心和經紀機構更好發揮數據交易的中介作用,根據數據產品特點采取彈性、多元的交易方式。
最后,在新技術應用上,美國、日本等國家積極推進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相關的新技術研發。例如,2022年美國通過《促進數字隱私技術法案》,加強對隱私增強技術的競爭性基礎研究,促進制定公共和私營部門的應用標準和使用規范。我國也應加快布局數據要素市場關鍵技術的攻關,研發獨立自主的數據加密、數據脫敏、隱私計算等技術體系,加強數字隱私技術的基礎研究和國家標準制定,促進其在數據要素市場的應用。
《經濟》:構建數據要素市場的同時,在數據跨境流通方面,我們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如何在國際競爭中贏得數據話語權?
汪壽陽:目前,世界各國高度重視數據這一新型的國家戰略性資產,跨境數據流通成為了新秩序競爭博弈的焦點。從全球數據治理經驗上看,在數據跨境流通中可能面臨經濟體之間的利益沖突、網絡安全與國家安全、數據主權被侵害等問題。
在國際競爭中,首先,清晰認識我國的優勢與不足,得益于開放包容的政策環境與人口優勢,我國在數據要素的規模和市場需求上具有絕對優勢,但是在數據開放、數據流動和可及性方面,距離發達國家還存在差距。其次,立足我國數據要素優勢,加快與重要貿易伙伴簽署互信互認的雙多邊協定,完善國內數據跨境流動立法,開發與國際規則兼容的認證機制。最后,充分利用“一帶一路”建設等契機積極發起多邊協定,依托于WTO、G20、APEC等國際性組織和平臺,圍繞數據本地化、隱私安全、跨境執法協調、跨境貿易等關鍵事項,進一步提出促進全球跨境數據安全流動的“一攬子”實施舉措,以機制設計優化帶動監管模型創新,處理好國家安全、產業發展、個人權益等關系,在國際數據治理中提出“中國方案”,打破美歐主導格局,提升我國在數字治理方面的戰略主動性和國際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