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女考古學家曾昭燏

張礪

在南京祖堂山南麓，群山環(huán)抱之中，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南唐二陵。那是南唐開國皇帝烈祖李昪的欽陵和南唐中主李璟的順陵，是五代十國時期規(guī)模最大的帝王陵墓。而就在南唐二陵東面的不遠處，沿著一條幽靜的小路走到盡頭，可以看到一座水泥修砌成圓形的普通墳?zāi)?，那里安息著中國杰出的博物館學家、考古學家，南唐二陵發(fā)掘組織者——南京博物院原院長曾昭燏（音yù）。

1909年2月，曾昭燏出生于湖南雙峰縣荷葉鎮(zhèn)峽石村。她的家族有著顯赫的家世，曾昭燏的曾祖父，就是曾國藩的二弟曾國潢。

曾國藩同胞兄弟五人，唯有曾國潢沒有加入湘軍，跟隨大哥曾國藩建功立業(yè)。曾國潢比曾國藩小9歲，自幼在父親的塾館讀書。因為長兄曾國藩長期在外，他便自然早早擔負起幫助父親料理家務(wù)的重擔。加上他天分不高，科舉之途不順，雖然也曾外出求學，仍應(yīng)試不中?；氐郊亦l(xiāng)后，他常年悉心料理家事，照顧長輩，教導曾氏子弟謹守耕讀家風。曾國藩夸獎這個二弟“勞苦最多，好心好報”。

詩書傳家，綿延兩百年的曾氏家族可謂人才輩出。到了曾昭燏這一代，兄妹七人個個都是才華橫溢、出類拔萃的社會精英。曾昭燏從小讀私塾，接受了良好的教育。12歲時進入堂姐曾寶蓀所創(chuàng)辦的長沙藝芳女校。在二哥曾昭掄的影響下，曾昭燏于1929年考入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先后在外文系和國文系求學。中央大學源自1902年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等人創(chuàng)辦的三江師范學堂，到了曾昭燏那時，中央大學已經(jīng)是中國最有實力的大學，在世界大學排名中位居亞洲第一。

中央大學人才濟濟，聚集了羅家倫、徐志摩、聞一多、胡煥庸、施士元、馬寅初、張大千等眾多學術(shù)名流。中文系也是名師云集，學術(shù)大師胡小石任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黃侃、吳梅等人也在這里執(zhí)教。才華出眾的曾昭燏很快脫穎而出，成為胡小石的得意弟子。

胡小石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廣泛，對古文字聲韻訓詁、經(jīng)史諸子、佛典道藏、金石書畫、詩詞歌賦、小說戲劇無所不通，尤其精于語言文字學、古典文學和書法理論等方面。他不僅在學術(shù)研究上有獨到創(chuàng)見，對于詩詞和書法篆刻也有很深的造詣。

多年后，曾昭燏在其撰寫的《南京大學教授胡先生墓志》中這樣評價恩師的作品：“先生為文，以龍門為宗。于詩，潛心陶謝與工部特深，又酷好謝翱，所作絕句，直追中晚唐。偶作小令，有宋人風致?！?/p>

胡小石為人熱情豪爽灑脫，家里常常高朋滿座，曾昭燏等一眾學生也常常上門請教。胡小石與弟子們談笑風生，樂此不疲。到了就餐時分，學生們起身告辭，他總是熱情地留他們吃飯。解放前夕物資匱乏，宴請客人不像今天這樣容易。有一次，保姆見胡小石又留客吃飯，面有難色地告知他，家中已沒柴燒飯了。胡小石隨即毫不猶豫地吩咐：無柴燒不要緊，把我書房里的報紙拿去燒就行了。

胡小石與弟子亦師亦友，相處十分融洽，他陶醉于和弟子們飲酒賦詩、品評古今的學術(shù)氛圍中。授課之余，還常常邀約學生數(shù)人外出大快朵頤，有時到南京城內(nèi)的菜館里品嘗佳肴，許多老字號菜館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有時又到夫子廟秦淮河畔的小攤上品嘗南京小吃，樂趣多多。他還會帶弟子去城西清涼山中的掃葉樓小聚，這座明末畫家和詩人、“金陵八家”之首的龔賢晚年定居、潛心書畫的冷清庭院，由此熱鬧了起來。

除了品嘗美食，胡小石還經(jīng)常攜門生弟子一同“玩樂”，或登高懷古，踏青覓勝，“探石頭城之故跡，攬莫愁湖之勝景”；或與黃侃一起合買幾十張戲票，帶弟子觀賞昆劇，支持梨園藝人……

胡小石的人格魅力和教學方式對曾昭燏無疑有著至深的影響，幾年下來，師生二人朝夕與共，結(jié)下了如父女般的深厚情誼。曾昭燏原本國學功底扎實，天賦也高，在胡小石的指導下，文學素養(yǎng)和水平有了很大提升。從中央大學畢業(yè)時，她在文史和文物鑒賞等方面都已頗有水平。因為長期跟著胡小石研究甲骨文、金文和商周銅器，曾昭燏的書法在雄渾中透出娟秀，有著鮮明的金石特征。她還擅長詩詞，作品含意深邃，詞藻美麗；散文寫得行云流水，充滿生活氣息。

大學畢業(yè)后，曾昭燏到南京金陵大學讀研究生。1935年，她出人意料地決定，放棄即將到手的學位，自費去倫敦大學攻讀考古學，成為這個專業(yè)唯一的中國女留學生。她意圖學習先進的西方考古方法，為發(fā)掘悠久的中華文明服務(wù)。為此，她還特意寫信向中央研究院的歷史學家傅斯年請教，傅斯年的妻子俞大綵正是曾昭燏二嫂俞大絪的妹妹。

曾昭燏刻苦學習鉆研，只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就獲得了倫敦大學的考古學碩士學位。她的論文《中國古代銅器銘文與花紋》，詳盡列舉了從2000多件古代銅器上整理出的600余種徽識，深受英國學者贊揚。隨后，她赴德國柏林國家博物院和慕尼黑博物館實習，作為研究人員，參加了柏林地區(qū)以及什列斯威格田野的考古發(fā)掘。

就在曾昭燏剛到柏林沒幾天，國內(nèi)就傳來了日寇發(fā)動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她感到十分震驚和憤怒。這年年底，她又從報紙上讀到南京淪陷的新聞，她心如刀割，失聲痛哭。一張刊登在上海《新聞日報》頭版的照片還讓她受到極大的震撼：照片上，在日軍轟炸后的廢墟邊，一個幼兒坐在母親的遺體旁邊大哭。這張照片她一直保留到抗戰(zhàn)勝利后。

作為海外學子，曾昭燏唯有痛定思痛，堅強地完成學業(yè)，以圖日后報效祖國。1938年，曾昭燏回到英國，擔任倫敦大學的考古學助教。6月，倫敦大學舉行隆重的畢業(yè)典禮，這個莘莘學子期待已久的時刻，曾昭燏卻沒有參加，她獨自在工作室里做研究，她說：“祖國的人民正在浴血抗戰(zhàn)的時候，我何必去參加這種為個人榮譽的典禮?！彼皇菍懥朔庑牛寣W校將文憑寄到寓所來。

就在這年，日寇的鐵蹄已經(jīng)踏向半個中國，曾昭燏心系祖國，國難當頭，她不顧家人勸阻，謝絕了倫敦大學考古學院的聘書，毅然決定回到戰(zhàn)火中的祖國。

還有一件小事，促使曾昭燏下定回國的決心。一天午餐時，席間一位教授講到他曾與一位美國學者前往北京十三陵參觀。由于道路崎嶇不平，美國人向當?shù)叵驅(qū)Пг拐f：“這路是什么年代修的？”向?qū)У换卮穑骸按蟾艃扇昵?。”美國人聽罷便不再做聲。曾昭燏聽后深為觸動，中華數(shù)千年文明，如今卻面臨強盜蹂躪，自己應(yīng)該為祖國的抗戰(zhàn)出力。

啟程之前，除了留下回國的路費外，曾昭燏委托抗敵后援會，把自己在英國結(jié)余下來的英鎊和一枚金戒指捐給了正在浴血抗戰(zhàn)的中國軍隊。

1939年初，曾昭燏回到了大后方昆明，加入從南京內(nèi)遷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擔任專門設(shè)計委員。作為中國第一個女考古學家，她發(fā)揮學識專長，參加了云南大理蒼洱境內(nèi)的考古發(fā)掘，以及龍泉遺址、白云甲遺址的發(fā)掘工作，獲得大量文物資料，云南地區(qū)的文化面貌也由此定名為“蒼河文化”。這是中國考古學家第一次運用國外先進技術(shù)和科學方法進行的考古活動，為西南地區(qū)的考古作出了卓越貢獻。在對蒼山腳下的史前遺址進行發(fā)掘考察時，面對寒冷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簡陋的生活條件，生性樂觀的曾昭燏寫下這樣的詩句：

金袂凌風絕世姿，參天雕柱亦威儀。

一城芳草終季綠，惆悵無繇共賦詩。

（《寄懷子淋約廉柏林》）

在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時期，國家的文化教育事業(yè)仍然頑強地發(fā)展，地處四川南部的李莊古鎮(zhèn)成了抗戰(zhàn)大后方的文化中心之一。同濟大學、金陵大學、中央研究院等十多家高等學府和科研院所遷駐李莊，知名專家學者云集于此。

1940年6月，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也遷到了李莊。曾昭燏與考古學家吳金鼎等主持了四川彭山縣東漢崖墓的發(fā)掘工作。他們還考察了川康民族，寫出百萬字的考察報告。次年初，曾昭燏被任命為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總干事，從此，她將畢生精力貢獻給了國家的博物館與考古事業(yè)。在此期間，她與著名考古學家李濟合著完成了《博物館》一書，這是一部關(guān)于博物館基礎(chǔ)理論的經(jīng)典專著，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1948年底，國民政府中的一些人策劃將中央博物院的珍貴文物裝運去臺灣，聽到這個消息，曾昭燏和鄭振鐸、徐森玉等文化名人聯(lián)名上書，明確表示反對。他們提出，運出文物，在途中或到臺后萬一有何損失，則主持此事者，永為民族罪人。在他們的呼吁和堅持下，三批運到臺灣的852箱文物全部運回了大陸。在曾昭燏保護的文物中，就有著名的國寶、商代青銅器司母戊大方鼎。

新中國成立后，中央博物院改稱南京博物院。曾昭燏先后擔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長、院長，同時還兼任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她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投身于國家的考古事業(yè)。

曾昭燏的單身宿舍就在辦公室旁邊，生活與工作緊密相連。在她辦公室的墻上，一直掛著中央博物院創(chuàng)始人蔡元培先生的照片，和一份國寶毛公鼎銘文的拓片，這也表明了她一生追求的事業(yè)。

1950 年，曾昭燏主持了南京郊外南唐二陵的發(fā)掘，她帶領(lǐng)考古隊的人員住在祖堂山下的廟宇中，過著艱苦的野外生活。人們常見她白天在泥濘的考古工地上，拄著拐棍跋涉，晚上還要在煤油燈下整理出土的文物。

曾昭燏生活十分節(jié)儉，吃的是粗茶淡飯，穿著也不講究。給親友寫信，她會將用過的舊信封反過來折好再次使用，甚至連掉在地上的飯菜，她都會撿起來洗干凈吃掉?？墒?，她對待員工卻非?？犊?，她的稿費和存款都用在了公務(wù)招待和接濟困難職工上。在為抗美援朝捐獻飛機大炮的活動中，她帶頭捐出自己所有的積蓄。

經(jīng)濟條件雖然不寬裕，曾昭燏卻從不占公家便宜，克己奉公。她擔任南京博物院院長后，立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本院從事文物工作的人員，尤其是做考古工作的，絕對不準私人收藏古董。她以身作則，不玩古董，還把自己以前收藏使用的清代茶具捐出。

作為一個資深專家，曾昭燏潛心考古研究，對考古和文物收藏都有著很深的造詣。我國考古界有“南曾北夏”的說法，“北夏”指的是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夏鼐，“南曾”就是曾昭燏。作為院長，她身體力行，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好博物院的業(yè)務(wù)工作，每次展覽，從設(shè)計到選擇藏品，從編寫說明到現(xiàn)場布置，她都親自參與。至今，南京博物院還存有她用娟秀工整的蠅頭小楷寫下的藏品目錄。

讓人扼腕的是，就在曾昭燏處于事業(yè)巔峰時期，她的生命卻戛然而止。一個冬日，她在南京離世，年僅55歲。陳寅恪得知噩耗后驚愕不已，他在悼亡詩中這樣寫道：“高才短命人誰惜，白璧青蠅事可嗟?！北磉_了對她離世的無限惋惜。

（作者系文史學者）